冻苹果 我想可能你是黑色的,但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你,可为什么黑暗中的你是彩色的?《雪镜子苹果》 【00】 谁吃冻苹果啊。 【01】 陈牧驰这个名字都是算是他母亲决定再婚的附属产品。 倒不是他的继父的意思,他继父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他母亲不喜欢,和他继父商量后,比着刘禹锡的另外一首诗取了这个名字,牧驰。 往后每次翻阅户口本的时候看到这个名字他总会摩挲好几遍,把从新疆到辽宁路在心里再走几千遍——虽然他也刚刚走完没多久。 几天前于适的电话打到了他的部队,告诉他于父去世的消息。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失真不知道是因为海拔还是因为距离,夹杂在雪花音里听不真切。 “我明天就回来。”陈牧驰对他说。 “不用了,葬礼已经办完了。打电话来和你说一下,因为过几天我要把房子什么的处理一下,银行那边可能有电话打过来给你。” “......别,千万别。”陈牧驰说,“等我回来再处理,等我,回来。” “请假不方便吧,没事的,我俩对半分,我找了律师的。” “于适,不是钱的事请。” 陈牧驰的声音很严肃,他很少这么严肃的说什么事情,至少于适没听过。 “叔叔怎么说也是我父亲。”他说,“我于情于理,也得回来的。” “那你回来吧。”于适没再坚持,“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他立刻去找人请假,在等待批复的时间里,他和班长聊起了他的家庭,他从证件上的曾用名说起,说到于父给他改名的事情,说起了他远在辽宁的那个家。 他现在依然觉得他的人生齿轮应该就是在母亲决定叫他陈牧驰的时候开始转动的,还没来得及办婚礼就先领了结婚证住进了于家的家属楼,西北到东北,横跨一个中国,来和他们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 犹记得那个家属楼的格局,四楼,进门先是一个小小的玄关,他和于适在这里换鞋的时候互相踢到过对方很多次。然后就是一个柜子,上面放着于适的于父的后来还有他的各种各样的奖杯奖牌和证书。这个家不大,陈牧驰刚搬来的时候和于适挤在一间小房间里,挤挤挨挨度过了那年的冬天。 他到东北那年,也才初中三年级。被母亲带着从奶奶家来到了东北,他母亲改嫁这件事,他奶奶支持。但是要带走他,他奶奶反对。两个人坐下来聊了几晚,奶奶抹着眼泪送走了大孙子——陈父在军队一年也不回来几次,她和老伴年纪摆在这里,照顾自己都难,不如把孩子交给母亲带走养大,好歹是亲妈,有亲妈就能有亲爹,奶奶送走孙子的时候给他带了满满一大包新疆特产,叮嘱又叮嘱,陈牧驰说,奶奶没事,我照顾得了我自己。 第一次见到于适的时候,就是在那个家属楼的客厅里,家里的姑姑奶奶都在,一群人围在一起包饺子,他帮不上忙,坐在一边带小孩看电视,妈妈拉着陈牧驰进门,推开门的时侯陈牧驰心里抖了抖,紧张。然后就被陈母拽了一下,“来啊,进来啊。” 于适听到门的动静放下手里抱着的表妹,走过来接过陈母手里的行李,然后给他拿了拖鞋,“阿姨。”他那个时候还没有改口,“弟弟..吗?” 于适后来回忆起和陈牧驰的第一次相遇,他们一直和他说的是弟弟,然后开门以后看见这么大一个陈牧驰,于适说牙都咬碎了才挤出弟弟两个字,陈牧驰心说你以为我不是,哥哥二字咬碎了才能说出来。二人年纪不过只差几个月,那次哥哥弟弟以后,他们一直都是于适陈牧驰这样直白的称呼,父母本意干涉,但是看看二人的样子,不喊就算了,没什么了不起。 于父在后面进门,手里拿着一堆特产,放在门口就出去有事了。再一抬头妈妈已经系上围裙开始一起包饺子了,他和于适被大人们丢在客厅里,面面相觑片刻后于适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说,你和我睡,这是我房间。 他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参观了一下他的房间,那屋子不大,有一扇大窗户,看得见外面的家属院,于适的东西被挪过位置了,两个人一人占一半。 于适的房间里和一般的男孩子的房间没什么两样,贴着篮球巨星的海报,书柜里除了一些参考书以外全是杂书和篮球杂志,靠墙倚着把吉他,没灰,看得出来常用。 出去的时候陈母正在收拾陈牧驰从新疆带来的东西,她对于家的亲戚总有点要讨好的感觉在,虽然他们都不要但还是一人分了点过去。他们分干果的时候没人注意到陈牧驰,只有于适看到了他,他站起来招呼陈牧驰和他一起去厨房,他给陈牧驰留了饺子,还顺便给他下了点面,顺便给锅里的饺子加水,水蒸汽掀起白雾,咕嘟咕嘟的闹腾,于适说,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他好像从来都比一般人要敏感和体恤,一眼就看出了陈牧驰的不适,他一边往锅里倒水,一边对陈牧驰介绍外面亲戚的称谓,那个是大姑那个是三叔,他说你跟着我叫人就行,错不了——哎你要不要醋? 他举着醋瓶子晃了一下,“要不,来点醋?” 秋天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亮晶晶的眼睛,他举着醋瓶子晃晃荡荡,阳光刺痛他的眼睛,陈牧驰把自己的碗递过去,“一点点。” 到东北的第一晚是和于适一起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于适说今晚你睡我床我打地铺,陈牧驰说我打地铺吧。于适说我是哥哥听我的,说完飞快瞟了陈牧驰一眼,自己也觉得心虚。 最后两个人谁也争不过对方一起打了地铺,于适跟他东说说西说说,从楼下不穿开裆裤的小孩说到楼上两条辫子油亮的姐姐,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睡着了,陈牧驰听着他安稳的呼吸声,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大院里孩子们一起在星空下睡大通铺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安心,闭上眼睛很快也睡着了。 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氛围还算融洽,虽然是半路兄弟,但是没怎么吵过架,唯一的口角之争无非就是玄关换鞋的时候谁踢了谁的屁股,于适因为从小就在青训,所以对房间里多个人这件事也没什么意见,他对他们俩的婚姻也没什么看法——因为他在家的时候也太少了,初三了被抓回来说什么都要他读个高中再说,所以和陈牧驰被打包送去学校,也还是一个班,刚来的时侯引起过小小的轰动,全校女生出动来看帅哥。于适享受,陈牧驰恨不得找个坑给自己埋了,他俩还坐同桌,性格迥异但也互补,于适特别拿哥哥身份当回事,动不动就“我比你大陈牧驰”,“陈牧驰我是哥哥”,有一阵子他的外号都叫小于哥哥,别人都以为他只是热爱自称哥哥,殊不知他真是哥哥,大几个月,也叫哥哥。 陈牧驰不反抗被他当弟弟喊着,喊两句掉不了什么肉,他其实敏感,总觉得还是寄人篱下,下意识想要于适高兴,他一直都觉得于适高兴了妈妈也会高兴,他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在里面,但是下意识的希望能够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开心。 于适因为以前是体育生,所以接管了体育委员。秋季运动4x100米接力没人去,他大笔一挥给陈牧驰填了上去,陈牧驰从此过上了下午在操场鸭子步的生活,他项目少练完还能坐边上休息一下。等着卷王于适顶着夕阳来喊他回家,那个画面画面他记了很多年,“走,回家。” 金灿灿的太阳挂在他耳朵边,他的脸其实看不清,可是记忆里总是清楚的,汗津津的,可能还有点脏兮兮,像钻了灶台的小土狗。陈牧驰伸手把水递给他,一手拿起两个人的书包,“走。” 那次他们接力是第一,陈牧驰跑了最后一棒,于适是第三棒,两个人交接棒练了很久,就连在家递东西也在练习,理所当然拿了第一。行云流水的交接他不知道已经练习了多少次,他们一开始拿不准对方的习惯,无数次交错手走过,现在他们终于记住了对方的习惯,手指交错,掌纹杂乱。
那年冬天的时候外婆往东北寄了一大箱苹果。拿到的时候已经成了冻苹果,陈牧驰试图用暖气片解冻,结果是苹果烂成一滩,有一股奇怪的酒味。于适倒了温水想看看能不能用吃冻裂的方式解决冻苹果,效果还可以,搓开冰壳,里面的苹果像冰淇淋,于适说好吃,顺手捉起一块塞陈牧驰嘴里,陈牧驰不小心咬到他,于适说,陈牧驰你是不是属狗的。 陈牧驰想了一下,属牛的。 “谁问你这个了!”于适一把拦住他的脖子,“陈牧驰,你怎么又长高了?” 陈牧驰说,是吗,没有吧。 陈母把饭菜端上桌子,“牧驰好像是长高了点,衣服裤子都好像短了。” 陈牧驰低着头笑笑,他不觉得自己长高,还以为是裤子短。 外婆寄来苹果的第二天,他俩一起去上学。早起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灰蒙蒙的,要经过的河边忽然围满了人,他们走过去看,警察要他俩都走开,一个蒙着白布的包裹就被抬了出来,围着的阿姨们说这女人是哪个剧团的那个演员,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跳河自尽了,他们传的绘声绘色,于适站那听的有滋有味,陈牧驰扯了他一下,“要迟到了。” 他才想起来还要去上学的事,一看表拽着陈牧驰小跑去学校,可惜还是无可奈何的迟到了被站在了后面。这个小城市里死个人算天大的新闻,没一会大家都在讨论,讨论那个女人到底为何毅然决然赴死云云,有人说她爱上了有妇之夫,也有人说她爱上的是自己的哥哥,还有人说她搞同性恋,反正到了最后答案也没着落,大家都被神乎其神的传言忽悠的没心思上课,这是不属于这个城市超前的恋爱,也许杀死她的不是桥下的冰水而是这些沸沸扬扬的讨论。她的爱已经没有意义,她的爱已经变成了杀死她的利剑。 老师干脆开了班课,从她的死讲到了正确的爱情观又讲到了心理问题的解决途径。有人听进去了也有人没有——陈牧驰垂着眼睛就想起湿漉漉白色床单下那女人的红毛衣——像阿克苏的苹果一样的红色。他的同桌于适则托着头想着她露出裹尸袋苍白的手指——像那个被陈牧驰解冻坏的苹果一样瘫软。 他们俩的爱情启蒙教育太惊心动魄,一步到位的意识到殉情不是什么传闻中的故事,总有人爱到要用死亡来明志。 但又或许她明的已经不是爱,而是决心要抽这个荒诞的世界狠狠一巴掌,为了她永远无法爱到的人也无法被接受的感情。 那晚回家,又路过那条河,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女人在那里烧纸,朔风吹起纸灰扑着路人的脸,陈牧驰拉了一下于适,但二人还是被天上来的灰呛了一口,他们呛咳的声音惊动了站在路灯下的另一个女人,她抬头看他们,脸色苍白,满脸泪痕,她扶起老太太,“妈,走了。” 陈牧驰和于适目送着那两个人的离开。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他们两个人都莫名其妙的发了烧,无论如何都不退下去,天一亮的时候烧又退了干净,两个人都做了相似的梦。 梦里只有一个湿漉漉的女人吃着苹果。 她说,小心,别爱上他了。 毫无指向性的小心,莫名其妙的梦境,莫名其妙的潮热。 他们俩谁也没有说关于这个梦境的故事,只是神色疲惫的坐在了餐桌边,默默吃切好的苹果。 苹果不是冻过的阿克苏,而是被用微波炉加热过的黄金帅,软软热热甜甜的。 妈妈说,发烧了,吃点热乎的,今天就先不要去学校了。 他们俩坐在桌子前,昨晚又下了大雪,窗台上的阿克苏苹果冻的亮红,他们立刻想起了那个梦,想起梦里吃着苹果的诡异女子,她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上,她说,别爱上他了。 他是谁?
冻苹果02
【02】 到东北的第一年,陈牧驰是觉得不太适应的。 新疆的冬天也冷,但是和东北的冷好像又不是一回事。相似的气温总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了新疆的日子,但是不同的方言又时时刻刻告诉他这里不是昌吉,这里是辽宁,是一个和他前十几年人生毫不相关的地方。 那年寒假,他都是过的郁郁寡欢,尽管于适经常拉着他出去认识新朋友,但还是没办法驱赶走心里的格格不入感。春节也是留在东北过的,因为是母亲改嫁过来的第一年,无论如何也得配合她一点,他懂,只字没提想回新疆的事情。他不说,于适也知道。陈牧驰很多次都对着地理书上的新疆照片轻轻叹气,他也见过睡不着的夜晚陈牧驰站在窗子口看外面扑簌扑簌的雪——大雪总能短暂的把他和遥远的昌吉联系起来。月光反射着雪色,照在陈牧驰日渐露出锋芒的轮廓上,他看着月色下的陈牧驰,忽然觉得月光像母亲的手,抚慰着她远离故土的儿子。 于适有的时候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只能慢慢放慢呼吸,小心翼翼的不去打扰陈牧驰为数不多的脆弱时刻。他绞尽脑汁,想要让陈牧驰稍微开心一点。但是陈牧驰就像一块大海绵,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吸收了,然后慢慢自我消化掉。 于适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只是默默醒着,默默陪着,他想陈牧驰最好永远不要知道,不要知道他目睹了这些夜晚。可是陈牧驰一直都知道,他知道于适的呼吸习惯也知道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不反感这样的目光,其实也正是这样的目光,让他稍微得到了慰藉。
陈牧驰到东北过的第一个夏天,他和于适一起升入了同一所普高,与此同时陈母和于父的婚礼也提上了日程,两个人想要的婚礼形式简单,毕竟也是二婚。两个孩子充当了花童和伴郎,他们俩倒也没意见。于适母亲出国出的早,他基本上都是爷爷奶奶带着长大。陈牧驰的父亲又是边防军人,聚少离多,陈牧驰小时候总站在家门口大喊妈妈有个叔叔来了。现在这样的家庭配置最能满足他们想象的家庭关系,虽然普通,对于两个人来说却觉得幸福。 婚礼不想大办,但是基本的仪式感有。陈牧驰奉命去新疆接外公外婆来辽宁,想着正好考完了就把于适一起带了去。于适没去过新疆,在飞机上很兴奋。他问陈牧驰一个又一个问题,陈牧驰耐心的解答他所有的问题,北疆南疆,昆仑山火焰山,他所知道的新疆其实也不多,但是几乎全部和盘托出的告诉了于适。于适说昌吉,昌吉有什么。有金色的麦浪,穿过金色的麦海就是回家的路,外公外婆住乡下,空气好景也好和他们认识的伙伴也多,陈牧驰是在军区大院长大,但是外公外婆的乡下也常来,这一次他带了个人来,他说这是于适,我... “哥哥。“于适回答的飞快,“外公好外婆好。” 他笑起来眼睛总是弯弯的,讨长辈喜欢。 他们在新疆呆了一阵子,他性格活泛,和村子里的人都相处得很好,短短几天就学会了骑马,陈牧驰经常看见他骑着马从村子的这头跑到那头,他和马大概有一些天然的缘分,村子里脾气最坏的小马都能听他的话。于适骑着马帮这个奶奶赶羊帮那个叔叔去城里买东西,背着吉他去最高的山坡上唱歌,遥远的星空之下,变声期的男孩抱着吉他唱《亲密爱人》,陈牧驰越过半人高的草,走到他的身边,他的马在吃草,他在反复研究和弦,星光逐渐隐藏而去,唯有太白金星璀璨,于适仰头看星星,“那里是哪里?” “是天山。” “你怎么知道的?” “星星,”陈牧驰说,“你看星星就知道了,那边是北方。” 于适不说话了,安安静静拨弄着琴弦,“今夜还吹着风...” 风把他的额发吹起,下一句歌词像一声叹息,“想起你好温柔。” 陈牧驰闭上眼睛,想起前几天的早晨,风里还有露水和夜晚的凉意,于适骑着马抱着一大束野花从远处的山坡上归来,他说,“陈牧驰,快来看——” 陈牧驰迷迷糊糊的,只看见花团锦簇之下于适陡然放大的笑脸,他说陈牧驰你看啊你看。花和于适的笑是分不出来,他也笨笨的笑了,他说真好看啊于适——真好看! 于适把那一大把花扎起来挂在了屋檐之下,新疆的烈日很快会把他们灼烤成一把干花,他说要给陈母带回去,他坐在屋檐下吃西瓜,红色的瓜瓤粘在嘴边,他叹了口气,“陈牧驰,我真喜欢新疆啊。” 他睁开眼睛,于适唱到“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太阳从那边漏出一点点光,陈牧驰拍拍于适,“天要亮了哦。” 于适放下吉他,风从草海里吹过来。 想起他好温柔。 好温柔的16岁。 那年夏天16岁的少年们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套西服,抽条的身子无论如何也撑不满西装,两个人各自保管着属于自己那份的戒指,站在侧台等着主持人的召唤。两个人百无聊赖的在等待着召唤,把戒指盒打开又合上,两个人一起观察着戒指的不同。“砰——”的一声礼花从天上落下来,落在舞台中间的主人公们的身上,也落在了两个台侧少年身上,要去送戒指了,于适大步上前,陈牧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抬手粘走他头发里的金色碎纸。 一片暗色里,《婚礼进行曲》之下,他的手拈走一朵金色的花,片刻之下,鼻息相闻。 送完戒指以后一家四口在结婚的礼仪台上拍了第一张合照,他们四个人凑在一起,挤挤挨挨塞满了取景器,后来照片洗出来放在家里专门放奖杯奖牌的柜子里,每天回家换鞋的时候一抬头侧一下就能看见。 那年夏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除了这些大事情,婚礼过后他们去看了新房子,准备着把陈牧驰从于适的房间里迁出来,也是那个夏天,陈牧驰又长了点个子,去新疆前买的裤子开学的时候就短了一截,于适打量着陈牧驰,难以置信他居然已经快要和自己有身高差了。于适自因为自己打球见风就长的时候已经过了,所以对陈牧驰的长高又是吃惊又是嫉妒,他总觉得半夜的时候陈牧驰的身体会发出竹子抽节一样的声音,然后那种痛感就像蚂蚁一样爬上他的心里,没人的深夜里,他偷偷蹲在陈牧驰的床边问他,你痛不痛? 那个时候生长痛还没有爬上他的膝盖和肌肉。陈牧驰尚不能理解生长痛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凑过来的鼻息喷在他的脖子上,陈牧驰摇摇头,“不痛。” 于适托着头很羡慕地说啊不痛,不痛多好。 但他还是伸手捏了捏陈牧驰的小腿肌肉,暑热还没有完全过去,于适的手掌心还带着夏天灼热的体温,他轻轻捏了捏陈牧驰的腓肠肌,手法轻柔,手指上有练琴练球落下的薄茧,陈牧驰被他捏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要逃避,但是于适的手很大,控球后卫的手里握着全队的进攻防守的节奏,所以轻而易举的镇压了他要逃跑的愿望,也同时掌握着陈牧驰的心跳,他捏捏肉肉,陈牧驰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停滞在这一晚,他想还好夜色漆黑,于适看不见他的脸。 他的脸一定红的吓人。 那晚他做了梦,梦里只有于适,于适坐在他对面吃苹果。 他的嘴唇因为苹果汁水的浸润娇艳欲滴,和他唇边的阿克苏苹果辉映成趣,他看着他笑,眼睛亮亮的。 那天清晨他被这个充满暗示意味的梦惊醒,他转头去看于适,他睡的很香,他下意识的去看他的嘴唇,然后才意识到他被这个梦境带偏了。 他去厕所洗了把脸,可于适依然在他的脑海里,吃着阿克苏的苹果。 他意识到,也许有什么事情失控了。
进入高中没多久于适就被校篮球队要去了。很快又被提拔成正式队员,陈牧驰继续练他的田径。两个人一个在操场一个在篮球馆,不是下雨的天气很少能碰见。于适在篮球队里因为要打控卫所以很快就和学长们混熟了,大家都叫他崽崽。第一场崭露头角的比赛是和外校的友谊赛,于适第一次担任控卫,能力非常全面,赛点处理丝滑,最后一个灌篮的滞空弹跳非常好看,对方被惊得说不出来话,追问他们队长打哪里找来的这个宝贝,队长说别打我们崽崽的注意嗷。 于适很快就成了篮球队里的重要一员,拉拢陈牧驰入伙的时候被他拒绝了,他在田径队之余又被选去广播站当播音员了,于适就天天给他写小纸条点歌,放来放去放的最多的歌是《虎口脱险》,歌词暧昧,但是老师一听是老狼,也就没再计较了。因为播报是星期三傍晚,刚好赶上于适他们篮球队集训下训练的时间,走出篮球馆,就能听见陈牧驰的声音在校园里漂浮着,他的声音和黄昏一样都是暖洋洋的金色,于适听着,背着书包去门口等他一起回家,他低着头观察地下阳光的样子顺便等陈牧驰收拾完东西,不耐烦的拍拍门上的玻璃窗催他快一点,陈牧驰不紧不慢关了设备出来,“走吧。” 于适说走吧走吧饿死了。没注意到陈牧驰在他背后的眼神,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于适白色的短袖校服衬衫上,他的后颈有短短的绒毛,在阳光下分明,阳光给他汗津津的侧脸上都镀上漂亮的金色,陈牧驰看着,就想到了新疆千万年屹立的金色胡杨林。 他的身姿挺拔也如胡杨林。
那年冬天刚刚天冷上要下第一场雪之前,于适同学企图拯救一下树上小野猫的时候踩到了一块冰崴了脚,好在有陈牧驰,陈牧驰先是把猫从树上弄下来再把于适任劳任怨扶去教室——本来他是要背的,于适不让,于适说给人看到我一瘸一拐的像什么话!我能走!陈牧驰就让他走了,放学抚着他一瘸一拐到了楼下,于适说没人了吧,陈牧驰说没了,心安理得的趴上了陈牧驰的后背。于适趴在他后背上还不老实,一边把热气吹到陈牧驰的脖子里一边絮絮叨叨说“陈牧驰,怎么办,明天就篮球队分队对抗练习了,我们队不能没有我啊。” 陈牧驰被他气笑了,他把人放到沙发上又去给他拿了冰袋包了毛巾敷脚踝,“安心养着吧。” 于适被冰袋冰得要逃跑,陈牧驰拽着他的小腿给他拖回来,“还要不要好了?” 于适不说话了,只是安安心心的让他冰敷,过了一会他推陈牧驰,“哎,下雪了,陈牧驰你看。” 陈牧驰看的结果就是又背着于适下楼去和孩子们打雪仗,他在陈牧驰的背上,占据上风,小孩子们说他欺负人,于适说略略略才不是,小孩子求他,让牧驰哥哥背背他们,于适更是不满意,他说想都不要想,一个二个的想都不要想! “这是我的陈牧驰。”他很幼稚的和全世界宣布这件事。 陈牧驰背着他,只是把于适往上托了托,他说,“别乱动,等会滑下去了又摔了。” 于适把下巴抵在陈牧驰的头上,他说,“陈牧驰,你耳朵好红。” 陈牧驰没说话,于适也没再继续絮絮叨叨。大雪里他背着于适上楼回家了,等待开门的时侯,于适说,不知道那只小猫怎么样了。陈牧驰一边开门一边说,我问过了,那是学校门口早饭店的猫,已经回家了。 于适说你连猫是谁家的都知道啊。 陈牧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要问的。 于适扫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的心像一滩水,陈牧驰往里面投了小石头,涟漪一圈又一圈,陈牧驰低着头的笑容像春天的风,吹起他古井无波的水。
于适的生日是在十二月,圣诞节前三天。喜欢他的女孩们手眼通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消息,在那天用各种各样的礼物塞满了于适的抽屉,于适大早上来被满桌子的东西惊住了,玻璃纸包裹的苹果一打开就会唱歌的贺卡,小于哥哥的人气在女生里真是一呼百应,他装傻充愣,故意问陈牧驰,哎陈牧驰,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陈牧驰拿着袋子帮他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你生日。” “哦——我生日啊——”他看着陈牧驰,“那我又比你大咯陈牧驰。” 他们一年里也只有这四个月不到的时间于适才能真正正儿八经的做哥哥,其他的时间他们都是同岁,只有这四个月,于适能理直气壮的对他大呼小叫地说,陈牧驰我是哥哥我是哥哥。 陈牧驰其实从来不和他计较是不是哥哥这件事,是不是哥哥都无所谓,于适爱撒娇的性格注定他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在陈牧驰面前当哥哥,离了陈牧驰也没人再拿他当哥哥,小于哥哥小于哥哥,大家是这么喊着,心里却总让他当小孩,球队正式球员里的老幺,大家的崽崽,他的哥哥风度只在陈牧驰面前有用,只有陈牧驰对他说,“你是哥哥,于适哥哥,让让我吧。” 虽然他从来不需要他让。 那天小于哥哥收到了好像有二十个苹果,他问陈牧驰怎么会有这么多苹果,前桌的女生说平安夜哎——当然送苹果了。 ——为什么啊? ——平平安安啊。 于适这才不再追问为什么,放学以后抱着一大袋苹果去看陈牧驰晚会排练,他被选了主持人,于适本来也是主持人候补的,他又想唱歌又想主持人,老师说你别太过分,他才决定放弃主持人,条件是他的节目是独唱,老师受不了他软磨硬泡同意了。他的节目不需要和别人一起排练,每天就陪着陈牧驰一起排练,今天也是如此,陈牧驰在背台词,他坐在他身边看谱子。陈牧驰做事心细,想等大家都走了再走一次台,于适等着陈牧驰等的有点饿,在袋子里翻了翻,大概零食都在底下,他能找到的东西只有苹果,于适洗了两个苹果打算等会分陈牧驰一个。他就坐在舞台边缘安静的吃着鲜红的蛇果,陈牧驰坐在观众席背台词过流程,一抬头,就看见于适,坐在舞台边缘晃着腿吃苹果,蛇果的红色和舞台上暖黄色的打光相得益彰,和很久之前一个梦里一模一样的样子,陈牧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背台词背出了幻觉,慢慢走过去仰头看他,于适看见他过来了,就把另一个苹果递给陈牧驰。 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像神灵,可是神灵不会引诱人类去吃苹果,他接过了带着于适体温的苹果,蛇果口感一般,只是颜色好看,没有阿克苏苹果那么汁水丰沛,陈牧驰私心作祟,又一次想起梦里吃苹果的于适,丰沛的汁水沾染他的嘴唇,陈牧驰心猿意马,关于亲吻这个嘴唇的欲望在他脑海中犹如惊雷炸响,混乱的梦境在那一刻坍塌,于适的手在他的脸上,“哎哎哎,吃苹果怎么也走神?” 他恍惚了一下,于适从舞台上跳下来,凑到他面前,那张脸蓦然放大,闻得到他嘴唇上水果的气息,那个不道德的欲望再一次出现他脑海里,陈牧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捧住他的脸落下一吻的念头,“没事,太累了吧。”他自我开解,“走吧,回去吧。今天你生日呢。” 于适说,对哦!走了走了。 他抱起那一大袋子苹果和礼物转头就走,陈牧驰绕去楼上关灯,下楼的时候于适站在路灯下,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陈牧驰看着路灯下抱着一大袋苹果的于适,他想,没关系,人都是向往美丽的东西。 他看见可爱的小狗小猫也会想亲吻它们毛茸茸的头,看见可爱的baby也会觉得被他们亲亲很幸福,那个瞬间只是他对一切美好可爱事物的正常反馈,这很正常。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跟在于适后面走回了家。 那天外公外婆也惦记着于适,又寄来了一箱阿克苏苹果,家里的苹果好似泛滥成灾,到处都散发着苹果的香气,妈妈看着于适抱回来的苹果忍俊不禁,她说她要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解决那些苹果了。 那晚妈妈烤了苹果派,家里都是香香甜甜的味道,可那晚陈牧驰又梦见了溺毙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头发漆黑,在陈牧驰的梦里吃血红的苹果,她不说话,只是沉默。 陈牧驰从梦里惊醒,跑去卫生间冷静,窗外大雪洁白,阳台上的苹果颜色红亮,家里到处都是苹果的甜香,陈牧驰深深呼气,却觉得肺泡里都是烂苹果的味道。 发酵,腐烂,上不得台面。
【03】 于适依然记得,记得跨年晚会那天所有的细节,时隔多年他依然能立刻回忆起那几首校园民谣串烧里所有用到的和弦和歌词,甚至包括灯光舞台地板的纹理,他将此托辞为自己走了太多联排——他确实走了太多次联排,连陈牧驰的串场词他都背下来了,他记得陈牧驰要在什么时候和女搭档互动,什么时候要踩住舞台上裸露出来的钉子不让它勾住女搭档的纱裙,他记得很多这样无关紧要的关于陈牧驰的细节,却唯独没记住那天晚上和陈牧驰表白女同学的脸,很奇怪吧,明明那是最容易记住的,但是却完全没有记住的概念。 只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陈牧驰站在外面听那个女生的告白,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和眉毛上,于适的目光全部落在陈牧驰身上,学姐和他说话,打趣他以后要孤家寡人——“那是舞蹈队的苗子哦,听说还是混血”,据说告白的主角有一张漂亮到天崩地裂的脸,为了看她出晨功艺术教室一度堵到过水泄不通,可是她也神秘,总是集训,这次晚会排练,她都是早早的来早早的走,连带着陈牧驰也早早的去走流程,于适拼命搜刮着记忆里关于这个女孩的片段,但是他恰好因为篮球队和这个女孩子完美错开了,他居然觉得生气,生气他和陈牧驰里有了一个他不知道的亲密关系,他盯着外面说话的两个人,女生把什么东西递给了陈牧驰,陈牧驰推拒了,女生似乎哭了,两个人你来我往,于适不想再看,转过头看镜子继续研究自己的发型。 陈牧驰进来的时候身上全是寒意,身后跟着女生。她戴着帽子压得很低,于适再一次没有看到她的脸,陈牧驰似乎陪着她出去了,于适站起来喊住他,“陈牧驰,帮我个忙。” 他没想好要陈牧驰帮他什么忙,只是忽然之间想让他留在自己这边,陈牧驰说我送一下,马上就回。 于适目送着他们往校门的方向走,于适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跟在他们后面,陈牧驰把女生送上车,他说你回去好好休息别想这个了。 于适站在那里看他们送别,大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忽然觉得冷,想要走,刚转声就被陈牧驰叫住了,他说,“你怎么不穿外套就跑出来了?” 于适说我拿外卖。 “外卖呢?” “没到呢。” 陈牧驰说那我在这等吧,你回去吧。于适自然不肯,说自己等就行了,陈牧驰要把外套脱给他,他不要,两个人在门口拉扯了一下,于适踩到了湿滑的地面失去重心往陈牧驰身上扑,陈牧驰一把搂住他把他裹进自己的羽绒服里,不由分说,“走,回去。” 于适和他之间一直都有体型差,但是那年于适刚刚突破一八零大关,却忽然发现陈牧驰居然和他有了身高差——他偷偷摸摸又长高,真是讨厌。他仰头在陈牧驰怀里看他,陈牧驰的鼻尖在路灯照耀下通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于适伸手指去点了点他的鼻尖,“怎么这么红啊?“ 下一个瞬间他听见陈牧驰胸腔里忽然声音大作的心跳声,牵带着他的心,一起狂跳起来。 陈牧驰垂眸看他,他避之不及。 那晚回去以后他们收拾了东西沉默着一起回家,路过一个老太太在大雪里卖玫瑰花,雪来的太突然玫瑰花上已经全是白色,陈牧驰买下了所有的玫瑰花让老奶奶早点回家,于适冷笑着说陈牧驰这花放到明天送小孔雀就不新鲜了。 他惯会给别人起绰号,小孔雀是他给那个女孩起的名字,她的头发漆黑而长,玉葱一样的手指上留着中国舞要的长指甲,别人叫她小仙女,到了于适这里,是一句意味不明的,小孔雀。 陈牧驰不理他,看着奶奶打包那些玫瑰花。 他继续说,陈牧驰,你是不是要有女朋友了? 陈牧驰终于理他了,他说,不是。 “那你买花送谁?” “送你。”他没敢看于适,他真的打算送花给他,左思右想不合适才作罢,回家路上恰好看见,送花给他的心思又蠢蠢欲动,哪怕玫瑰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但还是决定要送,“我本来想在你唱歌的时候就去送的。” “我唱了好几首呢。”于适说,“你说的是哪一首?” “《虎口脱险》那里。”陈牧驰说,“你唱,爱你的每个瞬间都像飞驰而过的地铁那里。” 于适不说话了,他沉默的接过了那一大捧带雪的红玫瑰,他在馥郁的香气里,欲言又止。 最后他说,“你不会和她在一起的对不对?” “对。”陈牧驰回答的很快很笃定,“我没答应她。” “为什么...没?”于适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陈牧驰被他问住了,同样的问题小孔雀也这么问了他,他敷衍过去了,但是现在问的人是于适,敷衍和谎言在于适面前都是不可以的,这不是于适的要求,只是陈牧驰自己的坚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装作风雪太大,他没听见。 于适却以为被自己说中,他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忽然皱巴巴空落落的,他说陈牧驰,你别谈恋爱。 至少现在别谈。 为什么? 因为我会告诉你妈妈,我还会拿着喇叭昭告全天下。 陈牧驰笑起来,他说,好,那我不谈。 “等小于哥哥谈了我再说。” “那要是我一直不谈呢?” “那就,”陈牧驰顿了顿,“那就我们俩一起孤独到死吧。” 于适看着他,他站在路灯下,他无法区分陈牧驰到底是讲玩笑话还是真的这么觉得,他就这么看着陈牧驰,陈牧驰也安静的看着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马路边边,却像是隔了一条大河,又像是隔了一个中国,在漫长的沉默过后,于适说,我当真了啊陈牧驰。
我俩一起,孤独到死。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觉得一起孤独到死都是人生的最优解。 他们那个时候太年轻,年轻到还不知道孤独到死也是白头到老。 冬天的风雪太大了,絮絮叨叨落满了两个人的头,他们两个人,顶着那样的风雪一起走了回去,风霜刀剑,从他们年轻的生命里,悄然经过了。
擅自许诺是不是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晚陈牧驰是被腿上突如其来的抽痛惊醒的。他以为是自己这几天主持排练太辛苦造成的肌肉酸疼,下意识的去捶腿。可是他忽然发现,疼痛所在的位置不在任何肌肉丰厚的地区,反而是在膝盖附近,过度拉伸和牵扯着的疼痛也明显的区别于肌肉酸痛,陈牧驰意识到,也许这就是生长痛。 这么想来倒也没错了,他在这半年里确实疯长了个子,本来只是和于适差不多高,今天抱他的时候居然已经比于适高了很多,他知道于适今年也窜了个子,但是从未想到二人已经到了要有分明身高差的地步,所以现在生长痛登门拜访,也不算太过分。 黑暗里他感觉得到他的肌肉的抻拉,附着在胫骨与腓骨之上的疼着,外面的雪扑簌扑簌的落着,他没有呻吟,只是学着夏天里于适对他做的那样,默默揉着自己的肌肉,来减缓疼痛。 疼痛放大了听觉,雪花像是落在他的耳膜上,他在半梦半醒里先是想到了小孔雀想到了小孔雀漆黑如同乌鸦羽毛一样的睫毛,然后他又想起了于适,他低下头来也有这样的睫毛,比她的更浓密更漆黑。 他在这样的扑簌扑簌声音里迷离又清醒着,被疼痛唤醒又被落雪声哄睡,短暂的入睡里他飞快地做着梦,梦里什么都有,光怪陆离。 以至于第二天他被于适唤醒的时候,还分不清是不是昨夜那些梦境。他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发软发麻、下意识伸手去揉捏按摩他的膝盖,于适问他,“怎么了?” “腿麻了。” 于适熟知陈牧驰的习惯,只看一眼就知道他昨夜没睡好,揶揄他是不是因为拒绝小孔雀半夜懊悔,陈牧驰说不是的。 他说话的时候眉头微微皱起来,这是他感觉疼痛又在忍受疼痛时候经常的动作,于适太熟悉了,陈牧驰在田径队训练的时候也会因为没有放松好导致第二天腰酸背痛的事情发生。处理运动后的乳酸堆积是于适最擅长的事情——在青训的时候这些都得自己学着来,陈牧驰刚开始练习田径的时候他经常拿着筋膜枪在房间里等他。 于适让陈牧驰坐在床边,他半蹲在陈牧驰面前,伸手去碰他的膝盖和他的腓肠肌,肌肉的手感不是紧绷,陈牧驰也没有因为他的揉捏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于适断定不是肌肉酸痛,他说,陈牧驰,你不会是生长痛了吧。 他仰起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带着调侃和玩笑,陈牧驰伸腿,抽痛感立刻就袭来,下意识皱眉,于适乐了,“果然。” “恭喜你啊陈牧驰,长个子咯。” 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同于平时,这一次是狡黠的,像逮到兔子的狐狸,唇角翘翘。 带着年长四个月的得意洋洋。 陈牧驰垂眸看着他,早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如同展翅欲飞的鸦羽,他轻轻拍打着陈牧驰的膝盖,轻轻吹了两口气。 气息温暖,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他的心。 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按照于适的说法热敷了一下,肌肉的抽痛有所好转,可是半夜他又一次被痛醒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去揉他的膝盖,他以为自己很安静,但是于适还是醒了。黑暗里,于适的声音带着黏糊糊的睡意,他说,陈牧驰,你过来,我帮你捏一会。 他很擅长处理这样的疼痛,因为他的疯长期出现在青训时,球队的哥哥们告诉他如何处理肌肉的抽疼,按摩腓肠肌和热敷都可以缓解这样的疼痛。 陈牧驰说你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于适叹了口气,他跳下床,落地的声音像猫咪,他说,陈牧驰你往里面去去,我没地方坐了。 陈牧驰往墙里靠了靠,于适就顺着床边坐了下来,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捏上了他的腓肠肌,他的手法很娴熟,但怎么也揉不开陈牧驰的肌肉,最后于适无可奈何的拍了他一下,“放松啊你放松。” 陈牧驰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一点——几乎是做不到的,于适真的无语了,他说,陈牧驰,你紧张什么啊? 我能害你吗? 陈牧驰说,我不习惯。 于适手下下了点力气,直接往他腿上的穴位去,陈牧驰被酸胀激了一下,“嘶”了一下,于适笑起来,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的笑声也是黏糊糊的,带着温暖的困意,他说,陈牧驰,你不放松我就来帮你了。 陈牧驰被他捏的那一下半天没缓过劲来,腿上的酸胀感好久才消失,于适这个时候已经换了条腿了,他整个人都盘腿坐在了他床上,两个人小声的说话,于适说今年过年是不是要回新疆的外公外婆家啊——是不是可以吃奶酪包了?陈牧驰说好吃的可多了,我带你去吃,还可以带你去滑雪。 于适说辽宁也有雪场啊——我才不去滑雪呢。 于适说,你以前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带我去看看吧。 陈牧驰说,我的学校不在那里。 他很认真的给于适讲解,讲解他上学的城市在哪里,他外公外婆家又在哪里,他说新疆很大很大的,从这头到这头要多久多久....
窗外的雪扑簌扑簌落。
关于那年冬天唯一可惜的是那年春节于适没能心满意足的过上吃烤串奶酪包的生活,春节前他被带去拔了智齿,一整个春节都不得劲。陈牧驰看着他肿肿的脸觉得又好笑又心疼,吃不了坚果也咬不了烤串,每天都在哼哼唧唧的。陈牧驰看他肿着脸的样子,拿着刀帮他把羊肉撕成小条分到他的盘子里,陈牧驰的表妹看见了说表哥表哥我也要,结果陈牧驰那天晚上分了一晚上肉,自己都没吃几口。于适被投喂得腻住了,他还不太能适应新疆这里的饮食习惯,小孩子们都去拿了水果吃解腻,他肿着脸苹果也咬不动,叹了口气打算揉揉肚子就算了,陈牧驰说你等一下。 他去厨房里拿了个小碗,小碗里有一个解冻好了的冻苹果,外皮有点皱皱的,里面的果肉因为冰冻再解冻被破坏的很松软,吃起来像冰淇淋,陈牧驰把那碗苹果放在于适面前,给你留的。他冲于适挤挤眼睛,把苹果放到他面前,独一份,留给他了。 记得很清楚,那年春晚也有一个舞蹈节目,化着舞台妆的女孩子在光影里漂亮的旋转,于适轻轻拱陈牧驰,说,小孔雀。 陈牧驰正在和小表妹玩贴画,被贴了一脸的钻石,他说你去给这个哥哥也贴一个。 表妹试探看了于适一眼,于适笑笑,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然后他戳到了自己拔牙的位置,疼得“嘶”了一下,陈牧驰笑了,他把贴纸从妹妹手里接过来,他问妹妹,你要给这个哥哥贴什么?妹妹点了点苹果,陈牧驰抓住于适的手腕把他从沙发里拽起来,小心翼翼的把那个苹果的立体贴纸贴到于适的眼角下。 陈牧驰脸上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的光晃进于适的眼睛里。于适轻轻阖上眼睛,等待陈牧驰把苹果贴在他的眼下。 他乌鸦羽毛般的睫毛轻轻颤抖,陈牧驰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 陈牧驰说,好了。 于适转过头去,问妹妹,我好看吗? 他笑起来眼睛亮亮。 妹妹说,好看。 于适点着电视机里跳舞的女孩说,和她比呢? 妹妹看了一会,你好看。 于适说,我好看啊—— 他转过头来,吐了吐舌头,你听见了吗陈牧驰,我好看。 陈牧驰不说话,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奶啤。 于适说,你听见了吗? 陈牧驰问弟弟妹妹,要不要出去放烟花? 小孩子们去拿烟花了。陈牧驰找了个打火机,顺便把围巾拿给于适,他们跟在几个小孩子后面,院子里的雪反射着月亮的光芒,头顶的星海离他们很近。于适裹着围巾还是觉得冷,陈牧驰一个一个帮他们点好仙女棒,又去点了几个大一点的。点完以后立刻跑了回来,拉着于适躲到屋檐下,在一片绚烂的烟花爆发之前,在陈牧驰捂着他的耳朵之前,于适听见陈牧驰在他耳边含混着说了一句,我觉得你最好看。 于适回头看他,在烟花的衬托下,他眼角的红苹果贴纸像一滴血泪又像一枚鸽子血宝石,他回头看陈牧驰,风吹起他有些长的刘海,陈牧驰盯着他眼角下自己亲手贴上的红苹果贴纸,因为他的动作有些翘边,陈牧驰想脱开一只手帮他把苹果贴纸贴牢,但是于适先把它揭下来。 然后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苹果落在他的唇边。 那个瞬间美得太虚妄,太禁忌。
那晚因为人多他要和于适挤在一张床,于适已经躺下了,刚把苹果贴纸贴在了自己的手机后盖上。妹妹又进来了,她眨巴着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于适冲她伸手让她到自己的这边来,妹妹立刻爬了过来。她躺在于适的身边,于适看着她笑,她也盯着于适傻笑。过了一会,她摸出贴纸,不知道能贴在哪里,于适想了想,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妹妹同意了,小心翼翼的贴了上去。 两个人又一起傻笑成一团。 于适听舅舅说,这是最像陈牧驰的妹妹,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外皮作证拿出相册给他看,真的很像,他盯着那个小女孩,想着小时候的陈牧驰是不是也这样。 陈牧驰把外婆准备好的新衣服——他和于适一人一件,外婆织的,颜色不一样,拿进来的时候发现妹妹已经睡着了,于适盯着她,额头上贴了个苹果。 于适让他小心点把妹妹抱走,陈牧驰试了几次没敢抱走,最后是舅妈来抱走的。 陈牧驰送走小祖宗以后也没什么睡意了,他看着于适,于适额头上的苹果贴纸还牢牢粘着,他伸手想去帮他揭掉,于适握住他的手腕,“没事,睡吧。” 陈牧驰忘记缩回手,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于适说,陈牧驰,怎么了? “我这么好看吗?”他说。 陈牧驰大梦初醒般缩回他的手,“...你肚子还难受吗?” “好多了。”于适说,“明天还有苹果冰淇凌吃吗?” 陈牧驰看着他黑暗里依然璀璨如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他说,有。 应有尽有。 【04】 现在回忆起来,那年的春天应该算是最平淡无奇的季节。 但仔细想想,那年春天的雨水,似乎也比往年多一点。反正想起来的时候,总是湿漉漉,带着潮意和花朵的青涩味道的。 开学拿新书的那一天在下雨,陈牧驰生日那天在下雨,考完高一期末考试那天也在下雨。 为数不多所有的大日子似乎都在下雨。 好在他们春游的那天没有下雨。 那是难得的好天气。东北春天最正常的风天。草长莺飞的天气,学校按照往年的习惯带着他们出去春游。春游的内容无非是野餐自由活动,那天的风很好很好,也是连绵雨天之中难得的晴天,陈牧驰帮路过的小孩拿下挂在树上的风筝后于适突发奇想也想去放风筝,找了半天才在公园门口找到卖风筝的人,他买了两个,一个凤凰一个燕子,他自己玩凤凰陈牧驰分到燕子。他们俩都不算很会放风筝的人,折腾了一会才成功,两个风筝都在风里摇摇欲坠不很安宁的飞着,陈牧驰比他更加擅长一点——新疆军人大院的操场上,放风筝的机会总会多一点的。 他扯着线稳定住了,他的燕子平稳的飞着,于适的凤凰大了,不太好飞。陈牧驰把自己的风筝交给于适,他去研究凤凰,过了一会凤凰也从他手里颤颤巍巍飞了起来,虽然不很稳定,但还是一步一步腾飞起来。陈牧驰感受着手里的力量,又多放了两转线,才把凤凰还给于适。他们俩扯着线控制着两只鸟的飞翔,于适想要飞高一点,多放了一圈线,凤凰飞到燕子的上面,风忽然紧了起来,于适手中的线卒然崩紧,拉得他踉跄两步。 陈牧驰看的心里一紧,下意识要去帮他,慌不择路去拽线,锋利的线毫不犹豫的划开他的手掌,还没来得及反应空中的风又大乱,于适也忙乱的动手去扯,他的手指绕着风筝线用力控线,毫无疑问的被绷紧的风筝线又划了一道血痕。风太紧了,陈牧驰那边的燕子也失控,他没来得及控制,于适的凤凰就栽了下去,两只鸟纠缠在一起,陈牧驰收线于适放线,一收一放之间风筝并没有各自解脱,反而缠绕的更乱,又是一阵风来,两个人的风筝就这么缠着被拽向更高的地方,陈牧驰手里的线紧绷成一条亮线,锋利的不敢去碰,他不能收线,但是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也不能放线,他只能用力拽着风筝,等待着风过去。 于适手里的风筝情况也不算好,凤凰几乎完全脱离他的控制和燕子缠绕在一起,他想拽下来,刚一收线燕子也摇摇欲坠,风筝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再牵扯下去结局无非是双双坠落,于适当机立断,立刻咬断了自己的风筝线。低头的瞬间陈牧驰那根绷紧的线蹭过了他的脸颊,他感觉一阵刺痛,好在自己的线松,咬断的很快,凤凰被咬开的瞬间,燕子瞬间轻了很多。陈牧驰看到了于适脸上被风筝线划开的那道细细血痕,他没来得及关心,天空中风吹更紧,燕子和凤凰纠缠着难以回线,线再一次绷紧,陈牧驰动手收线,风筝骤然脱力,燕子与凤凰一起坠落,陈牧驰立刻收线,但是空中气流难以捉摸,坠落到一半又被风吹乱,线再一次紧绷。陈牧驰勾着线的手指又被划破,于适看不下去了,他拿出钥匙,割断风筝线。 两个风筝失去了线的牵制,短暂的坠落后,被风吹往更远的地方,眼看着就找不到了。 两个人放风筝放出来打架的风采,好在伤口不算太深,一起目送着凤凰和燕子纠缠着远去坠落,路过的同学看到他俩这样子,开玩笑说,它俩纠缠到死去了,把你俩折腾的血肉模糊的。 于适乐了,他摊开手心看自己的伤口,陈牧驰拿着酒精棉球过来找他,他帮他擦了脸上的血,小心翼翼的消了毒。又低头去擦他手心的伤口,酒精渗入伤口,陈牧驰手间的伤口又被刺激的渗血,棉球上他们俩的血各占一抹红,扩散着融合在一起。 算不算血脉相连? 他们抬头去看风筝,遥远天空中的一抹黑色的小点,纠缠着不知所踪,也许真的要一起坠落,要至死方休。 不拆骨割肉不痛快。 他们的手心鲜血淋漓。
那年夏天暑假开始的时候就忙着搬家的事情了。 两个人都分到了自己的独立卧室,不算很大,但终究是分开了,房间的装修风格也都差不多,没填完空的地方就交给他们俩自己布置了。于适东西多还念旧,小时候的毛绒玩具都要带来——好在也不算太多,他的房间放了几个陈牧驰房间也放了几个,哈巴狗小羊什么的他都照单全收了,只有一个小熊玩具于适非常心爱的放在了自己的床上,他说这个放我这这个是守护神,陈牧驰看着那个傻乎乎的熊,因为时间太久毛色已经有点掉色了,样子也不是现在流行的样子,但是于适格外喜欢,掸掸灰又放好。 陈牧驰本来就不是很喜欢收拾装点的人,唯一的爱好是画画,房间里除了一些画册画笔就没有什么别的装饰了,唯一一个摆件还是于适送的绘画可以用的偶人,放在他的桌子上。 从老房子搬走的前一晚,家里的家具都搬的差不多了。他们两个人又一起打了一次地铺,旧空调效果不行,轰隆作响,两个人睡不着,于适坐起来仰着头透过窗看着楼下的月光下的家属院,他说自己有点忐忑,陈牧驰也跪坐在他身边,他说没事的,我在呢。 于适听着空调的轰鸣声,跑神想起了很多事,他很少和陈牧驰提起自己的母亲,陈牧驰只知道他父母离婚是因为对未来规划不同离的婚。他和陈牧驰说他在这个房子里出生长大,父母是大学同学,母亲是医生。 于适对母亲的记忆,大多是母亲身上的中药的味道——母亲是中医院的医生,衣服上总是有艾条和中药的味道。小时候的启蒙读物是中药大辞典和中医经典,刚会说话就会摇头晃脑的背诵几首汤头歌诀和经典选段,他说他小时候学钢琴,妈妈坐在边上一边看书一边听他弹曲子,弹错了就说重来,一边弹一边哭,好像练琴永远没够一样。 他说小时候和邻居家的姐姐玩,她做妈妈自己做宝宝,过家家酒。 这个房子,存放着为数不多的于适关于母亲的回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其实也不差,只是母亲工作忙碌联系他很少,青春期的男孩子又总是和父母隔着,亲生母亲对于他来说更像一种遥远的符号,她在那里,微笑着,却又和他毫无关系着。 于适回忆起和这个房子的一点一滴,笑起来的眼睛湿漉漉的,他说他早就习惯了这个房子,习惯了和陈牧驰分享不大的房间,他说他还没有想过要搬走的时刻,他说陈牧驰,我真的有点忐忑。 陈牧驰说都会适应的,我刚来的时候也总觉得忐忑,现在不是挺好的。 “于适,我陪着你呢。”他小声的说。声音被空调的运作声冲的听不清楚。于适歪头看他,他说陈牧驰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陈牧驰却没有再说的勇气,他说没说什么,睡吧。 于适垂下眼睛,不再追问什么,他没有听清,可又清楚的知道他说了什么。 父母刚离婚的时候他也觉得孤独无助,又被送去青训,他和同龄人的生活都在脱节,陈牧驰是他和同龄人世界的链接,说不清楚是他带着陈牧驰融入了东北,还是陈牧驰陪着他融入了同学,也许两者皆有。大概因为有这样的共同认识,他才会自作主张的决定陈牧驰刚才说了什么。他知道陈牧驰会陪着他,这是不用宣之于口的,属于他们二人的必然默契。 在昏昏沉沉入睡前,于适在他的耳边轻轻问他,陈牧驰,你还生长痛吗? 陈牧驰说不知道了。 痛已经痛了太久,到底痛不痛已经尚未可知。 于适的手掌覆在他的膝盖上,空调老旧,他们的身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于适轻轻揉动着那一块肌肉和骨骼,手下的皮肤黏腻,呼吸交缠,他们都感觉到心里没来由燥热,空调运转拉到最大,依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凉爽,二人沉默和对望,感受着薄汗浸润他们的皮肤,手下的温度烫得吓人,烫伤了两个人的皮肤手掌。 还有他们少年的心。 好像那个瞬间,世界变成了一团大火,灼灼燃烧着他们。 他们迅速苍老,迅速死去,相拥在一起,被烈火焚烧成灰烬,没办法分开,永不分离。
于适含混着说,这空调太旧了。 陈牧驰轻声应和道,是。
在老旧空调的轰鸣里,他们迷迷糊糊睡着了,于适的手搭在陈牧驰的膝盖上,陈牧驰的手覆在于适的手上,像植物盘根错节,彼此交融彼此缠绕。 交叠的体温灼热,传达到梦里变成手中捧着的冻苹果——你被冻伤过的话应该会知道,冻伤的时候是会发烫的。 他们在夏天的清晨梦见了带着冰壳的红色苹果。 颜色鲜艳到妖冶,散发着苹果的果香味和淡淡的甜蜜腥气。 他们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大汗淋漓。 心照不宣的翻身,短裤之下,有一滩暧昧的腥。 狭小的房间里开满了石楠花。
到了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起又拍了一次全家福。这次的背景是在新家的客厅里,夏天的阳光顺着玻璃窗和叶子透进来的时候觉得也是绿色,绿意葱茏,一家四口在沙发上又拍了张合照,和婚礼上的照片并排放在电视柜上。 母亲说男孩子们真是一天一个样,父亲说等今年过春节的时候再一起拍。以后每年过节都要拍合照,把电视柜上摆得满满的。于适和陈牧驰望着一家四口的合照,心猿意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早晨开满屋子的石楠花,他们交换了眼神又迅速分开,绿色的夏日里他们各自回房心怀鬼胎。 就算是心怀鬼胎那晚于适还是和陈牧驰挤了一晚,他对这个陌生的房间还是有些不安宁,半夜推开陈牧驰的房门让他往那边去去带他挤一挤——新家换的都是大床倒也还好,两个人睡也不觉得拥挤。 陈牧驰没有拉遮光的窗帘,薄薄的纱帘看得清窗外的月色朦胧,新空调运行起来没有声音,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听得一清二楚,陈牧驰感觉得到于适呼在他脖子上热热的鼻息,他不敢翻身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尽可能压低自己的呼吸。 但于适还是感受到了,他说,你睡不着吗? 陈牧驰轻轻的“嗯”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于适说,是不是白天搬东西太累了,膝盖疼? 陈牧驰顺着他给的借口往下走,“应该吧,感觉不出来。” 于适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熟悉的触感和热度传来, 陈牧驰感觉他的心也被高高的拎了起来,然后又被轻轻放下。 于适说,我睡不着。 他说,陈牧驰,我昨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捧着一个凝着冰壳的红色苹果,在老家边上的大河边走着。 黑头发红裙子的女人站桥上,明明那么远,我却知道她的面孔青白,目光死死盯着我手里的苹果。 她来抢我的苹果,我不想给她。 挣扎之中她掉进水里,湿漉漉的站起来,毛骨悚然的望着我。 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陈牧驰,是不是很奇怪。 是。
陈牧驰闭上眼睛,相似的画面又在眼前重现,同样的黑发红裙女人,同样的抢夺苹果,唯一不同的是,他把苹果给了那个女人,湿漉漉的疯女人看着他咯咯笑,她说什么—— 她说,你爱上了你不该爱的人。 陈牧驰蓦然惊醒,汗毛倒竖冷汗涔涔。 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她没说名字,没说特点,没说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一点特色。 他却知道他是谁。 纸糊的窗户纸,冰凝的玻璃窗,糖做的笼子。 焚纸,融冰,糖笼子融化黏他一手。 于适的名字在一片寂静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