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苹果 下 【05】 学生应该都是希望夏天永远不过去的。能从繁忙的学习中抽出一口气来无论如何也是好的。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永远不会过去的夏天,你会选择哪一年的夏天呢? 于适和陈牧驰的答案应该就是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那么长,又那么短。 什么事情都有没有做,就九月了。 秋天总是短暂的,几乎是一眨眼间,天就阴沉沉的冷了下来。 陈牧驰总觉得自己昨天还在穿短袖,然后今天就忽然被裹上了厚卫衣,他觉得自己穿太多,然后发现于适穿的不比他少。于适因为最近感冒了,还被多塞了一件衣服,两个人都被裹得严严实实。母亲一边把早餐端上桌一边说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要下雪,所以给他俩多拿了件外套和围巾——都在沙发上,让他们俩带着,晚上下了自习穿上。 于适一边吸鼻子一边坐下来,他说我都感冒了你晚上不能来接我和牧驰一下吗,父亲说他们俩今天要出去办事,不一定回的来。于适点点头表示理解,那边陈母给于适端了一个小盅上来,里面是一个蒸好的苹果,他脾胃不好,天一凉压力一大就不舒服,陈母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蒸苹果对脾胃好,每天早上都早起给于适蒸一个——这是于适单独的,陈牧驰没有。从他们结婚开始天气一冷都有的吃,阿克苏冰糖心蒸完以后甜到人心里去,于适吃了几个冬天,不知道是因为陈牧驰母亲照顾人贴心还是苹果有用,总而言之现在不怎么闹肚子了。 那天早上也是一样,于适用小勺子戳开软烂的苹果,今早的苹果有些不一般,居然烂掉了,他“呀”了一下,陈牧驰立刻把小盅拿开了,“妈,苹果烂了。” 陈母走过来看了一下,发现真的是这样,阿克苏的冰糖心最爱从里面开始烂,陈母把苹果拿回厨房了,她说我晚上给你重新蒸一个吧,于适笑着说,“好——” 他拖长的尾音黏糊糊的像小孩子,像小盅里蒸的软烂的冰糖心苹果。 陈母把那盅苹果放到了台面上就去忙别的事情了,苹果的腐烂味道淡淡的飘散在空气里,陈牧驰看着手心里切好的阿克苏冰糖心苹果,不起眼的腐烂痕迹也悄然爬上果核,不难猜出如果今天被切开端上餐桌,明天的它也会散发出腐熟的味道。 陈牧驰挑了一块最好的苹果给于适,于适吃了一口,成熟的味道布满了口腔,他说这苹果也快烂了。 “都快烂了,最近得快点吃。”陈母说,“前几天刚泡了苹果酒,等过几天再做点苹果派。” 但是谁也没有吃上苹果派。 那天晚上他们到家的时候那盅苹果依然摆放在台面上,父母还没有回来,早上出门时候匆忙依然保留在家里,戳开的果肉在霉菌和氧气的作用下呈现出极恶心的样子,陈牧驰倒掉了那盅苹果,去箱子里挑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拿回来。 那天他连切了三个苹果,个个都是包藏祸心的糜烂着,厨房里全是烂苹果味道,他和于适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什么今年烂的苹果如此之多。 第四个苹果终于不再腐烂,陈牧驰按照母亲的做法上锅隔水蒸开,于适嫌弃麻烦打算直接用微波炉加热,被陈牧驰赶出了厨房,他说又不要你麻烦,坐那等着吃就是了。于适坐在餐桌边搜索烂苹果怎么利用,他说陈牧驰那些苹果可以泡养花的水哎,陈牧驰说他等会下楼放楼下奶奶的花盆里——他和那个奶奶说好了,给她当肥料,顺便看看能不能在辽宁种出阿克苏的苹果来。

记得很清楚,家里很少有人拨打的座机是在凌晨的四点四十四分开始铃声大作,夜光闹钟的荧光色数字标漂浮在黑暗里,刺眼的三个四并排而立,看的人心惊肉跳。 连带着客厅里的座机响声一起,让人心惊肉跳。 电话的声音带着他们俩的心一起跳动,于适去接了电话,对方说,您好我们这里是xx医院,你是.... 对方说什么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完全听清。 他和陈牧驰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两个人一起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里。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夜色可以讲浓稠,他们在客厅里感受着地转天旋,对方让他们快来,所以于适一边穿衣服一边给家里的姑姑小叔打电话,他和陈牧驰在五点的街头打车,至今依然记得辽宁初冬时分早晨空气的味道,原来不只是沁入肺泡的冰冷味道,还有早起的人身上护肤品的味道,和马路上的尘埃霜水混杂着植物开始呼吸的绿意葱茏的味道,这些味道共同构成了初冬的早晨。 对于于适和陈牧驰来说这些味道里还有出租车上一个客人身上的酒味,医院的消毒水和血腥味——于适咬破的嘴唇,陈牧驰攥进掌心的指甲,以及止血纱布上的味道。 后面的事情记不清了。 天旋地转之外,耳朵里只有抢救车车轮的声音和心电监护仪的滴滴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仪器运转所带来的鸣躁让他们无法分清自己是不是耳鸣,双腿发软,可是又因为对方在自己身边不能倒下,他们站在抢救室的门口,红色的箭头指向关闭的大门,护士医生在他们身边穿梭跑动,他们仿佛被从这个世界上抽离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了。 他们关于那天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手术室门打开的瞬间,医生宣布女士抢救失败,于适双膝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陈牧驰却冷静到冷酷,巨大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最后是陈牧驰先开口,他的嗓音涩得吓人,他说,我能进去看一下吗? 医生点点头,小叔想要扶一下他,他晃晃手示意自己能走,于适双脚发软站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他扶着墙一点一点挪了进去。 陈牧驰站在冷色的灯光下,消毒水和血腥味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肆意充斥着他们的鼻腔,陈牧驰站在那张小床边,犹豫再三,他最后收回了要揭开床单的手,于适慢慢走过去,扯住他的袖子,陈牧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整个人都在衣服里剧烈的抖动着,于适看着他颤抖的手,几经犹豫后,他最后还是放弃了揭开的愿望,他说,于适,哥,我不敢看。 于适说,那你别看了,别看了啊。 你把头转过去,我来,我来看。 他看着陈牧驰垂下眼睛,于适深吸一口慢慢伸手准备去揭开那层白色床单,他的手腕上突然落下一滴热乎乎的水——那是陈牧驰的眼泪,烫伤于适的手腕。 于适慢慢揭开床单。 陈母的表情几乎是安详,没有他们假设的面目全非,于适看了一眼,又把床单覆上了。他问陈牧驰,你要看吗? 陈牧驰看着他,不说话。 于适默默收回手,他拍拍陈牧驰的后背,陈牧驰的手冰冷,下一秒,他如同一座城市垮塌,覆压下来。 于适一把扶住他,把他架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走出手术室,护士立刻把人接了过去紧急处理了,于适脱力的撑着墙壁干呕。 医生和警察抱着东西准备和他沟通后续的事情,他靠着墙壁,眼前一黑,也顺着墙壁歪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和陈牧驰都在输液。他还没醒,小姑坐在前面,她们接到消息就来了,其余的事情长辈们分开忙碌了,她被留下来照管两个孩子。于适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爸呢?我爸怎么样? 小姑说他没事,抢救过来了,现在转去icu了。 于适感觉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是快要落回去的时候又被直直吊起——陈牧驰怎么办? 他看着还没有苏醒过来的陈牧驰,他的脸上还有眼泪。小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说,他醒过了。 他比于适醒的要早一点,醒来以后沉默的仰头看着吊瓶,小姑站在那里问他要不要喝水,他缓慢的摇了摇头,他就这么仰头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滴落下来,瓶子里气泡上浮,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他在一片寂静里沉浮。 他对小姑说了唯一一句话,他说,先别告诉我外公外婆。 他说完这句话后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脱力地靠在输液椅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全世界又被他关在心外,他不说话,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昏过去了。 小姑见于适也醒了就出去找医生了。于适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陈牧驰,慢慢起身,拖着自己的吊瓶架,一步一步挪到陈牧驰身边去。他摔下来的时候好像欠着了脚腕,脚踝在肿着痛。 他一步一步走向陈牧驰,点滴架的轮轴发出年久的吱嘎作响的声音,在安静的输液室里很突兀。于适慢慢在陈牧驰身边坐了下来,他看着他沾着泪痕的脸,想要给他擦一下,可是他找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张纸可以给陈牧驰擦擦眼泪,最后扯出了自己里面衣服的袖子,小心翼翼给陈牧驰擦了擦眼下的眼泪。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眼看他,于适说你再睡一会吧,有我呢。 我在这你就不算一个人,陈牧驰。 他轻轻用自己没有打吊瓶的手,覆盖在陈牧驰扎着针的手,他掌心的温度传来,他对陈牧驰说,我在这陪着你。 药水一点一点落进他们的身体里,冰冷刺骨,和那年冬天骤降的温度一样,但是因为对方在自己的身边,就还有支撑着往下走。 尽管前路一片茫茫。 掌心只有一点点温热,传过来却觉得像火,把僵硬的四肢百骸都温暖。 输液室里的电视播放着冷空气即将来袭的天气预报,寒冷的风从没关好的门缝里钻过来,尖锐的呼啸,萧瑟的吹过每个人的脸上,于适拖着他的点滴架去关窗户。狠狠用力拉上窗户的时候发现掩埋一切的大雪今年来的格外早,他回头看输液室里的寥寥无几的人,大多数人都因为突如其来的风,脸上表现出一些不耐和不舒服的神情,只有陈牧驰,他安静的坐在那,仿佛这个世界的风雪似乎都和他没了关联,包括他的名字,包括于适的轻飘飘的安慰。 可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遥远的呼唤。 于适把窗子狠狠拉向自己,插下窗户扣,想把风雪全部关在外面。他拉窗子的力气太大,震的自己虎口都疼。关窗的巨大声响惊动了远处树上休息的鸟雀,它们拍着翅膀往天上飞去,其中一只晕头转向,撞上了玻璃窗,一声闷响,一滩深色的血迹从脑后流了出来。于适死死盯着这一幕,最后忍不住的干呕出声。 陈牧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举着自己的吊瓶过来了,他拍着于适的后背,替他顺气。护士听到动静也过来了,她们把于适扶到后面坐下,陈牧驰把窗户打开,小心翼翼的把鸟拿了进来。他找护士要了个药品盒,把这只死在冬天早晨倒霉的昏头小鸟放进了写着“医用消毒酒精”的小盒子里。 于适按着刚刚拔了针的伤口,陈牧驰回过头对他说,我们把它带回去埋了吧。 埋在楼下的苹果树下。 埋在还没有长成的苹果树下。

【06】 交通事故的认证总要走程序。 说这种话很残忍,但是整个流程还算顺利,父亲的状态还算稳定,转入了疗养院继续康复。母亲的葬礼在新年前办掉了。 葬礼上于适和陈牧驰都没有流眼泪,整个流程虽然有长辈帮忙,但是依然等同于扒皮,两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没有眼泪落下来,只有刻意压制的呼吸来替代抽泣。 已经哭不出来了。 所有的眼泪都流完了。刚出事那阵子,无法入睡的两个人在凌晨三点的厨房一起挑选烂苹果,靠近鼻腔闻到酮的味道,再丢给另一个人切开,一刀下去,冰糖心糜烂。偶尔也会失误,那就对半分掉,不知道那几天吃了多少个苹果,被苹果撑到呕吐,腐烂的苹果味道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弥漫,就连睡着的时候梦里也是成山的苹果,劈头盖脸的覆压下来,两个人在梦里哭喊着,被糜烂的苹果淹没。 醒来的时候都是一脸眼泪。 陡然崩塌的家庭每一件事都值得哭泣,但如果因为每一件事流泪,他们很快就会一起变成瞎子。泪眼模糊是看不清未来的,无论如何都要往下走去。 那场葬礼办的简单,新疆那边没来人,害怕走漏风声给外公外婆。陈牧驰对葬礼没提什么要求,一开始想要留一半骨灰带去新疆,但是家人们都面露难色害怕不妥当,陈牧驰表示理解,说就按照这里的习俗办吧,说完就出去了。于适追在后面找他,看见他蹲在外面的河边抽烟,河水结冰,他蹲在河边上咬着烟表情恍惚。

“什么时候学的抽烟?” “没多久。” “戒了。” “...尽力吧。” “陈牧驰。” “嗯?” “要不不下葬了,你把妈一起带回去好了。”于适捏捏鼻梁,“分一半,确实不太好。” “没事。”陈牧驰轻轻说,“就按你们这边办吧。”

葬礼的流程简单,按照几个长辈的想法连停灵都不想要,陈牧驰本来也同意,但是于适据理力争了,和几个爷叔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说凭什么,说怎么就不是我妈了?于适从小脾气好,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喊了两句眼泪就往下掉,陈牧驰想把他拉下去,说算了,于适不同意,梗着脖子,这事没得商量。 停灵停了一天。于适陈牧驰跪着守了一晚上,陈牧驰要于适别跪着,去楼上坐着,于适不肯,硬跪了一夜。东北冬天冷,两个孩子就这么跪了一夜,叔叔姑姑都来看过,让他俩上去,他俩没肯。陈牧驰看着案头上摆着的苹果,冻皱了皮。让姑姑上楼拿了几个新的换了,新苹果红艳艳的,看着人心里暖和。 陈牧驰扣掉冻皱苹果上的蜡烛油又小心的吹掉了烟火。他低头咬了一口那个苹果,已经不再多汁脆甜,只有木木的口感和冰冷,陈牧驰慢慢吃完了那个苹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不需要看清,于适也能知道悲伤也会撕开他脸上的木然,他吃苹果,更是为了感受母亲留在人间的东西。 风吹了过来,冻得两个人打哆嗦,陈牧驰给长明灯加了油,拿起几张黄纸点了,燃烧带来的热量像母亲抱他,他慢慢往盆里丢纸,于适叠着元宝往里丢,忽然发现火燎了陈牧驰的手,他却浑然不觉,立刻拽了他一下,陈牧驰手里的黄纸落入盆里,短暂的盖住了火焰,然后火焰砰的一声爆开,火光里陈牧驰面色悲戚,于适顾不上安慰,出去捧了把雪进来,一把握住陈牧驰的手,冰火之下,陈牧驰终于意识到了疼痛,他低头看被烫伤的水泡,火辣辣的疼着,他笑起来,他说妈妈,小时候学东西不努力的时候你打我,也是这种疼。 他扑在地上哭起来,那是于适在出事后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哭泣,浑身都在颤抖,于适想要安慰他,可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他继续沉默着叠元宝,把它们抛进火堆里,他对着那张笑得很温柔的遗照轻声说阿姨,我一直没改口来着,但我真觉得您好,和我妈一样。 阿姨,陈牧驰有我陪着呢,我一定替您看着他。 他把手里的金纸元宝一个一个抛进火堆里,火焰燃烧的浓烟也熏出了于适的眼泪,他轻轻吸了吸鼻子,他说陈牧驰,别哭了。 “妈妈看到心疼了,就不舍得走了。”

安葬那天天气不好,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下着雨的天气像冷进骨头里,陈牧驰和于适都没进屋等,一起站在走廊上等骨灰。显示屏上的字写着他母亲的名字,从来没有那么一刻觉得母亲的名字这么陌生。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过来问他们要不要来捡骨头,于适看着陈牧驰等他做决定。陈牧驰思考良久,最后点点头说我来吧。于适深吸一口气,“我陪他。”两个人一起走进小小的房间里,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散发着暖融融的死气——这个说法也许很难理解,那就想象一下加热后腐烂的苹果吧,温暖的死亡气息包裹着两个人,陈牧驰鼓足勇气把温热的骨头捡入骨灰盒里,那些尸骸入手甚至有些烫,仿佛还残留着活人的生命力。陈牧驰捡入一根以后再也无法坚持,扭过头出去了,于适立刻跟了上去,他在门廊下深呼吸,于适沉默的站在他身后,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慢慢安慰着他。 到墓地的时候雨也没有要停的趋势,流程走完以后大家都忙着避雨,早早离开了。只有陈牧驰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母亲的墓碑。于适去办公室管理处那里找了把伞打着陪在他身后,他不说任何安慰的话——说什么都徒劳,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他的呼吸落在陈牧驰的耳朵里,像是一种宣告,告诉他自己还在陪在他身边。陈牧驰蹲在那里看了很久,他才轻轻说了句,这好冷,妈妈会不会觉得冷? 于适说不会的,我来看过好几次。 墓地是他和小叔来选的,他也不懂什么聚气不聚气藏神不藏神,他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好,晒得到阳光,还高,旁边还有个小花坛,他就觉得好,阿姨一定喜欢。 他就定下了这里。 他把伞全部倾斜向陈牧驰那边了,细密的雨全部落在他自己的身上,他没在乎,他只有一把伞,挡不住两个人世界的风雨但至少能挡住飘向陈牧驰的雨,他无法替陈牧驰去经历那些蔓延人一生的潮湿,但因为他在,所以一定会为了陈牧驰多遮蔽几天风雨。 这世界凄风苦雨,有他在也还算能熬。 他说,陈牧驰,等过几天出了太阳,这里就是最暖和的地方。 他说,陈牧驰,等到了春天,我们就把楼下的苹果树苗分一棵来,种在旁边。 他说,陈牧驰,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们带上苹果酒,我现在也会做苹果派了,我下次做了你一起带来。 他的伞全部倾向了陈牧驰,但是雨没有要小的意思,他们一起在风雨里等候着,陈牧驰擦干净了大理石上最后一条泥痕,他慢慢站起来,腿都麻了,差点没站住,于适眼疾手快扶了他一下,陈牧驰入手摸到了于适的外衣,一片冰冷。 他把伞扶正,快走吧,别感冒了。 于适说没事,再呆一会也行。 两个人说着话,一只喜鹊忽然飞了下来,站在母亲的碑上,叫了两声,没有再飞走,只是一直盯着他们。 于适和陈牧驰的眼泪就是在这忽然之间掉下来的,在那个时候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催促,她要他们不再在这场雨里逗留,不要让冬天的冷雨淋湿衣物。 那只喜鹊在二人离开后扑棱着翅膀飞走。 先回去的长辈已经在楼下摆好了火盆等着他们跨,他们俩一前一后跨过火盆,衣摆带起的风吹开了火盆下的火,不知道谁的衣物被火苗燎了一下,织物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这场简单的葬礼也到此彻底宣告结束。 那晚于适按照姑母们的说法,把两个人所有的衣物都洗掉了。洗衣机在夜里显得格外嘈杂,清洗结束的滴滴声响了但是于适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陈牧驰出来帮忙,看见于适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去关掉了洗衣机,把衣服一件一件晒上去。然后把于适抱进了房间里,他瘦瘦高高的,抱起来是轻飘飘的,闻得到他头发上纸钱和香灰的味道,陈牧驰抱人没有经验,放下来的时候惊醒了于适。他迷茫的睁开眼,“怎么..了?” “洗衣机好了。” “喔,我去晒。” “我弄好了。”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两个人保持着放下的姿势,呼吸交织,于适伸手推开他,陈牧驰顺着床边坐下,房间的窗口恰好可以看到温柔的月亮,陈牧驰没头没尾的和他说,谢谢。 “谢什么?”于适伸手拧开台灯,陈牧驰的头发长了,打着卷的在头上,毛茸茸的。 “太多了。”陈牧驰说,“不知道该从哪里谢起了。” 于适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他说,不知道从哪里谢起就别谢了。 他坐到床边,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跪了这几天,很痛吧?” 陈牧驰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于适的手上,他说,痛吗?不知道了。 于适看着天上那轮月亮。月光融在房间里,他说,陈牧驰,你不要痛。 陈牧驰,你不要痛了。 像是玩笑一样的话,却是最包含真心的祝福和希望,他真诚的希望着陈牧驰不要再痛了——任何疼痛都不要再有,陈牧驰痛的时候于适也会痛,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共享血脉,但是却共同分担着疼痛。疼痛链接着他和陈牧驰,把他们拉扯无比近。因为能够感知到这样的疼痛,所以于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语言安慰的匮乏,能抚平这样疼痛的只有人与人的体温,他由衷的希望,希望他掌心的这些温度能给陈牧驰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热。 他不知道是不是徒劳,只是这么希望着。 希望他能在自己身边得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爱。 在这个仓皇孤独的世界上,只有他们才能切实体验和理解对方的痛苦,也只有他们才能用体温反哺对方。他温暖陈牧驰的时候,又何尝不为了陈牧驰皮肤上的热意沉沦——如果没有这些热,他又如何熬过父亲躺在icu的日日夜夜,如何在一个人的家里缓慢入眠? 他自私,给予温度又索求温度。但没关系,他与陈牧驰之间就应该如此,因为他想要得到,所以总要先付出什么。 爱与热同理。

葬礼过去以后事情也没有减少。于适和陈牧驰两个人,一个人忙着处理事故后续的认定和赔偿,另外一个在疗养院里谈治疗方案。两个人经常白天出门,深夜才能在门口看见对方。 白天的忙碌并没有让夜晚变得易于入睡。失眠和噩梦是这个家里秘而不宣的顽疾,在这个家里逗留不走。不能入睡的时候比较幸福,因为梦比疲惫更可怕。他们的梦里没有血腥的现场也没有母亲苍白冰冷的脸,梦里他们起床上学,推开门母亲在做早饭。蒸苹果给于适,切好的苹果给陈牧驰。她拿着厚围巾一人分一条,晚上不要冻着自己,训练不要受伤。牧驰的裤子短了,小适你的篮球鞋我刷完给你放鞋柜里。她的声音温柔笑容温暖,在梦里对两个孩子说关心的话,在早晨金色的阳光里又在夕阳余晖的暖黄里,睁开眼睛却又都不见,恍恍惚惚,不知道算噩梦还是美梦,他们冷汗淋漓,下意识去寻找对方——他们充当着对方梦与现实的锚点,找到对方的时候才能确定自己已经从梦里解脱。如此频繁的梦境让他们开始失眠,于适觉得他们整夜枯坐也不是办法,找了很多办法,安眠药热牛奶双管齐下,但是睡眠时间依然短暂,惊醒还是常态,索性搬到了一起,这样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对方就在身边,不用饱受煎熬的寻找,也不会在吵醒勉强入眠的对方。 于适入睡的时候依然习惯性的把手放在陈牧驰的膝盖上,温热皮肤传递来的热度是一种信号,他们还陪伴在彼此身边的信号。 日子过的昏昏沉沉,连大年三十都差点忘记。被送年货的人吵醒的时候才意识到真的要过年了。不知道该回哪里过年,小叔家还是回新疆,最后决定就在这里过。去哪儿都不算是他们的家,只有这里和眼前这个毫无血脉的人,他们没有血缘,却比任何人都更加靠近和接近彼此,有些荒谬,但真的如此,没有血脉的唯一的兄弟。 本来说买速冻饺子的,但是于适说既然要过就好好过,自己买了饺子皮回来包,饺子馅调的咸了,饺子口收的也不好,下锅一煮破了好几个,陈牧驰捞起来和于适分了,于适把没破的捞出来仔细对光,想找到他包了硬币的那几个。然后把藏着硬币的那几个给了陈牧驰,其实陈牧驰什么都知道,他看着于适把硬币包进去,说谁吃到了就是好运气,又看他故意操纵运气分给自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几个藏在碗里,借口吃不下分给于适,等到于适一口咬到硬币,抬头看他,陈牧驰手里也拿着一枚硬币看着他,对视之下,眼泪决堤。 陈牧驰给他倒了杯妈妈泡的苹果酒。 于适,新年快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泪砸进杯子里,于适直接拿过那个杯子,一饮而尽。酸甜的酒液顺着食道下去,甜蜜的苹果味包裹着舌尖,但是不知道是因为苹果皮没处理干净还是因为里面有眼泪,甘甜之外还有一丝丝涩口。 稍纵即逝。然后就是泡酒用的高粱酒的灼烧感,虽然来得迟钝,但在胃里不依不挠烧着,胃里的火腾到脸上,烤的人脸都红。 他们俩靠在沙发上,酒精带来的头晕目眩让他们从新年的孤单里短暂的抽离而出,全家福摆在母亲的遗照边,陈牧驰望着遗照上母亲的脸有些恍惚,大脑被酒精泡的一片迷茫,他靠在于适身上睡着了,他的手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掌纹摩擦交叠,生命线落在一起,于适没有抽开自己的手,他把电视的声音关小,外面烟花亮起,新的一年开始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年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也闭上眼睛,疲惫和孤独席卷而来,仿佛潮水淹没,过往种种,忧愁焦虑,仿佛冬日大河冰面之下的冻水翻来,涌入他的鼻腔,他要溺水,要变成溺亡的鬼。下意识去抓什么,只握住陈牧驰的手,那是他唯一能拉住的稻草,天寒地冻里唯一的热源。 陈牧驰坚定的反握回去。 在他的梦里,久违的梦见淹死的女人,这一次他站在岸边,下意识伸手去救,握住冰冷鬼魂手的一瞬间他惊醒,窗外天色蒙蒙亮,他和于适七倒八歪睡在沙发上,电视上节目还在继续,他握住的手不是冰冷的魂,而是于适的手。 他长吁一口气,庆幸好在他抓住了。

【07】 于适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被风吹的缩了一下头,他把帽子戴上了,他这几年比高中时候要怕冷。不知道是因为确实冷的早还是因为心情总受天气影响。冷空气一来,就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冬天,凄风苦雨,好像这几年都在墓碑前的寒雨里淋着。 陈牧驰就在那头站着,这个红灯过去他就要走到他的身边去,就像曾经无数次一起上下学走过的道路一样,他们俩一起去后街吃饭一起去操场训练一起回家云云。 但这一次他们俩之间却有一年半不曾见面。 高三那年他和陈牧驰选择了奔赴完全不一样的未来,陈牧驰选择回新疆当兵而他则按照规划升入大学念书。他读书的城市离家很近,照顾父亲更加方便——事实上也没什么要他操心的,父亲车祸过后变成了植物人,赔偿保险足够让他找个很好的疗养院照顾,他要做的无非是经常去看看,和他说话,期待有朝一日他忽然从混沌中睁开眼睛,喊出他的名字。 他也没坚持太久,一年多。他的葬礼办得简单,于适给一些人打电话的时候对方不是换好就是推脱了,于适也没有强求什么,简单的办了仪式,陈牧驰回来的时候葬礼仪式已经结束了,只是剩下一些手续要办——比如说销户。 他们约着一起去办销户手续。陈牧驰从新疆直接飞来的,所以先到,站在那里等着。绿灯亮了,于适大步穿过马路走到陈牧驰身边,他也带着帽子,头发不算很短,算起来时间他要退伍,也许不会再让剃成猕猴桃。他去当兵的地方偏远又保密,两个人联系的不算很多,一见面甚至有些生疏。二人点点头就一起进去了,于适去办手续,陈牧驰在外面等着。流程走得很快,于适很快就出来了。两个人沉默着往回走,于适掏出手机叫车,手被冷风一吹没拿稳,东西掉了,落在地上吧嗒一声。陈牧驰弯腰去捡户口本,旧壳子,里面薄薄的,像是什么也没有似的。于适看着他,吸了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就一页纸了,还带个烂壳。” 母亲去世的时候拿出一张,自己入伍的时候又拿了一张,现在他父亲去世,整个户口本上就只有他自己那一页了,陈牧驰收好本子,拍拍灰,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他。 他的眼睛亮的吓人——那是水光折射的阳光。 出租车很快就来了,于适和他一起挤进后排。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安静坐着,气氛沉闷的有些冰冷。陈牧驰一开始以为要去墓园,但是于适直接带他回了家——家属楼,于适说那边的房子他很久不回去住了,“你走了以后我就搬回来了。” “小一点,但是热闹一点,聚气。”于适仰着头看着那栋楼说,“你等会把东西放下,我给你下碗面。” 上马饺子下马面。 于适挽起袖子下厨去了,陈牧驰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回卧室收拾,有点恍惚今年是今夕何年,一晃眼五六年就这么过去了,从新疆落地朝阳,拉着东西走进这个家属楼,他和于适第一次见面,他收拾行李,他在厨房帮忙。恍惚得很,总觉得一推开门,叔叔阿姨姑姑姑父都在外面吃饺子看电视。 而妈妈和于适在厨房里忙碌。 他推开门,阳光照在于适放在柜子上母亲的照片上。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着,记忆里于适不太会做饭,今天却很快端出两碗面几个菜,他说凑合吃吧,没空买菜。 面是青菜鸡蛋面,煮得很烂,上面放着剁椒,红绿黄白都在碗里,挺好看的。菜是西红柿炒鸡蛋和炒土豆丝。“吃吧,过来挺累的吧。” “还好。” “住几天啊?” “给了半个月。”陈牧驰的情况特殊,给他多批了假。 “那就好好休息吧。平时放假也没这么舒服。”于适说,“明天下雪,等这场雪停了,我就带你去墓地。” “他俩埋在一起吗?” “没。靠在一起,没埋在一起。” “妈喜欢安静。我就说靠着吧别埋一起,到时候妈嫌我爸吵。”于适夹了筷子西红柿炒鸡,“咸了点,你别吃了。” 他的筷子挡住陈牧驰的筷子,对方置若罔闻,继续去夹,于适没再阻止,起身倒水。 吃顿放的功夫,天就阴森下来,雪花很快就落了下来。于适推开房门看见了陈牧驰的行李箱,愣神片刻,他原本想说两个人分开睡,但是对方几乎是下意识的认定要和他一起分享卧室,他与陈牧驰之间,无非只有短短四年,但这四年,却是对一个人成长意义最重大的四年,他们习惯了彼此在侧,只要回到这里,他就应该和他共享一间卧室,哪怕主卧空悬。 于适没有驱赶陈牧驰,只是自己搬去了大卧室睡。那晚睡的很差,做了很多梦,半夜起来眼泪把枕头泡湿了,大房间的床很久不睡了,有股子淡淡的樟脑丸,昭示着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了。他睡不着,干脆去客厅坐着。 陈牧驰其实很少会睡不好,训练太辛苦了,他总是倒头就睡,所以很少做梦。但是今晚却很奇怪,他莫名其妙的人醒来,感觉到口渴,去厨房倒水喝。推开房门,看见于适穿着单薄的毛衣,带着眼镜看着电脑。电脑的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晦涩。 他听见陈牧驰的脚步声,抬头淡淡看他。“怎么了?”陈牧驰说,“有些口渴。”他喝了水,又在沙发上坐下。那张双人沙发上他们拍了全家福,现在却只有他们两个孤零零坐着。两个人个子都很高,坐起来肩膀蹭着肩膀。 “你长大了哦。”于适轻轻笑,“高原蛮辛苦的吧。” “还好。”陈牧驰吸吸鼻子,“能适应。” “你为什么不睡,做噩梦了吗?”军旅生活让他不太会说兜圈子的话。 于适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个淹死的人吗?我又梦见她了。梦里片段大多不能赘书,他记得片段是那条大河,冰封千里,失去的家人们站在河上,女鬼把他们一个个拽入河水,他无力呼救,直到对方拽住陈牧驰,他被陈牧驰喊醒,冷汗淋漓。 他劫后余生般抓住他,手上用力,抓得他痛。但是陈牧驰没有多说一句话,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家里的钟,时间是凌晨三点,听着窗外雪花落地声音,后知后觉意识到,冬天真的来了。 父母补拍的婚纱照在电视柜上注视着他们,于适的额头抵住他的肩膀,眼泪落了下来。 他说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回来,谁要你回来? 对方把他整个人抱紧怀里,他瘦了好多,肩胛骨刀刃般兀立,硌得陈牧驰疼。 他就这么抱着于适,任由他哭骂,直到他累了,靠在身上不说话,陈牧驰就这么环抱着他,轻轻整理他的头发,于适说,陈牧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于适,哥哥。”他喊他,“别哭了。” 他从小到大都对他的眼泪束手无策,现在也是。 “小于哥哥,我对不起你。”他抱着他,手虚虚环着,不敢用力,除了道歉,没有别的话。 他的眼泪落进于适的衣领里。 天依然黑着,风吹的雪紧,一片漆黑里,已经无法区分时间的维度,好像又回到了高二的冬天,母亲离世,那些母亲刚去世的那些雪夜,他也这么抱着陈牧驰,任凭对方的眼泪弄湿自己的衣服,说别哭,但是徒劳。他抱着他,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发誓要一辈子照顾好他。 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接近彼此了。 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于适用自己的额头贴住陈牧驰的额头,他说陈牧驰,能不能不要让我一个人? 我们之间,比血亲更加联系紧密。 可是孩子的承诺太像玩笑话,几个月的时间流转就要变迁,他要放弃高考要去当兵,拿出户口的时候才觉得痛,又是一种离开,又是一次减少。 他和陈牧驰第一次吵架,就是在那天。他逼问他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不和他商量,陈牧驰支支吾吾的表情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不愿意再花钱。于适一眼看出他在撒谎,“陈牧驰,你对我也撒谎。” 陈牧驰的心理防线立刻崩溃,“别问了。” 再问就是真相,可真相如何言说。说我爱你?说我对你有非分之想?说出来以后就是万劫不复。他早早就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因为比离开决定更早动摇的是那颗作为兄弟的心。 该如何才能厘清你我之间那些纠葛纷扰,说明白何时感情越过雷池。 那场争吵后于适赌气去了爷爷奶奶家呆着,再回来的时候陈牧驰已经走了。他没去送他,想着别人父母相送,他一个人孤单单,于适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可是新兵手机没收,他的电话已关机。 陈牧驰留给他的字条里只有一句“我走了”。 他和于适之间,已经有了太多太亲密的距离。他深深知道感情是沼泽,你吞噬我,我吞噬你,如果不抽身而出,就都不得好死。 可当他贴着他的额头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我依然想吻你。 你我之间,不该如此。 其实陈牧场驰离开的那晚,在爷爷奶奶家门口站了很久,身后是死了人的河,他在风里回头,一时间恍惚,仿佛又落回天寒地冻的时候,红色毛衣的水鬼经过,毛骨悚然。 爱到那一刻也明白,有时候爱到能用死明志也是坦途。有些爱上不得台面,连身死都不合时宜。 若能用死来明心,他倒也无所畏惧。 只是轻飘飘一跳,爱依然无法宣之于口。折磨不到任何流言蜚语,只折磨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又何苦。 所以干脆恨多一点,再多一点。 若是愿意,唾弃他千万年,他也没什么抱怨。 反而还得多谢你,愿意恨我。 于适也真的恨过他,恨他走得干脆利落,恨他丢他一个人在这里。那些日日夜夜,回来推开门后只有灰尘迎来送往,真的恨过。可是恨太单薄了描述不了他们之间的种种,最后恨会消弭,只有爱越发的历久弥新。距离让他们生疏,直到再次见面。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瘦了这么多。” 他对于陈牧驰,永远只有没有寄出的那些信里的虚张声势, 他看见陈牧驰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瘦了,连带着想到他有没被欺负,会不会受伤,日子过得还好吗。思考种种,全然忘记那些恨他到咬牙切齿的夜晚,看到他的那一刻,只觉得靠山就在眼前,亲朋好友,来来去去,唯独是他,和他共享疼痛悲戚,共同被命运折磨捉弄,只有他能懂。 那是靠山,他的靠山。 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他回来以后虽然做了噩梦,但是却久违的睡安定了。他的一双手温热,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日思夜想的人在眼前说他在,再一抬头看见婚纱照,他心说阿姨,我太没用,说要照顾他一辈子,却被他照顾,我做哥哥,太不合适。 照片女子温婉笑笑,笑得他内心皱巴巴,低头就想哭。

陈牧驰假休得不巧,东北一直下着大雪。偶尔的雪停,和于适一起去看了于父。母亲墓旁苹果树已经有人高,陈牧驰看着母亲的遗照,她笑,陈牧驰也笑,他说妈妈,我现在很好。 于适在和管理人员讨论下面的维护,陈牧驰把两个人墓前的雪都扫掉,点了香。 大雪皑皑落在他们之间,他们心平气和坐下来吃饭生活,日子回到高中,他们之间像没有分开过一样亲密,但是却都又知道,彼此之间,能说的话吵的架都已经消磨殆尽了。 于适和他之间没有断联,电话来来往往过,说来说去,都是不欢而散,吵到最后,火花四溅,但即使如此,依然坚持通讯,哪怕电话接通,不说话的冷战。 吵得最厉害的那次,是陈牧驰要上昆仑边哨,于适说什么也不愿意。两个人不欢而散,最后陈牧驰还是去了,天气极差,信号收不到也不发出,不少人直接感冒发烧,默默下撤,没下撤的写了遗书给他们带下来,陈牧驰是写遗书的一个。好在遗书没有用上,但是于适作为家属也收到了通知,忐忑一个星期后终于听说他们全部下撤,死亡线上走过,再通电话,千言万语,只有一句保重。 保重好自己,别留我一个人。 陈牧驰留下的半个月虽然一直下雪,但还是带着他走了走小城。特意去和高中老师见了一面,老师还记得他们,说了没两句就去上课了。他们两围绕着学校溜达,去吃了碗麻辣烫,老板还记得他们,一个多白糖一个多麻酱,东北的老板喜欢唠嗑,问他两怎么不来了,他们干干的笑了笑,陈牧驰接了话:长大了嘛。 于适跟着后面一起笑了笑,是啊,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了。 陈牧驰的机票比收假的日期要早,于适也买了机票打算和他一起飞去了新疆——他一直后悔那天没有去送他。去新疆的前一天回了趟爷爷奶奶家。站在弯弯的河边,孩子们在冰面上玩耍,两个人并肩站着注视着冰面,白色的积雪和水色的冰面混杂在一起。陈牧驰看了一会,拉着他一起下去了。冰面很滑,于适的鞋子恰好不防滑,踉跄之下,陈牧驰一把接住了他。 蹭开了积雪的冰面,在他们脚下悄然流动,扶着他胳膊的陈牧驰的手,居然把热意传进了他的羽绒服里。 那天晚上于适搬回自己的房间,只是因为被子不够,两个人把床拼起来合盖一个大的。书桌靠窗,两个人分享着热意,于适盯着陈牧驰被晒伤的脸,又说了句瘦了,他的手指点了点陈牧驰的膝盖,“还痛吗?” 陈牧驰说,不痛了,很早就不痛了。 但是膝盖仿佛要和他抗争一样,在说完这句话好立刻抽痛了起来。于适太熟悉他忍痛的表情,他习惯性伸手揉搓着他的膝盖,轻轻唱着歌,不知道是哄自己还是哄别人,这套动作他太熟悉,母亲刚去世的时候他不知道替陈牧驰揉搓过多少次,肌肉在他的手掌下温和的旋转,他感受着手下的感觉,又慢慢去捏他的腓肠肌帮他放松。陈牧驰也不甘示弱去捏他的,下手的时候意识到于适也瘦了,真的瘦了很多,胫骨腓骨在皮肉下支棱着,他叹了口气,说于适,“瘦的太多了。” 于适笑笑,他说,我抽个子了。 他没有抽个子,只是单纯的瘦,脸上的肉也没有了,他床头柜上放着胃药,陈牧驰问他胃怎么了,他说胃不好,一直都这样,习惯了。 两个人都睡不着,安静的躺着,长久的沉默后,于适轻轻说,“我看到水在冰下慢慢的流淌。” “要春天了吧。” “是吧。” 闭上眼睛,听得见苹果树抽条的声音。 要春天了。

【08】 落地新疆的时候是下午,黄昏。 他们住的是陈牧驰在新疆时候住的筒子楼。于适对这间房间的记忆不算很深,他来这里简短的住宿过几天,但是很快又去了很辽阔的地方。 房间里很整齐干净,陈牧驰小时候用过的书被整齐的摆放着,最显眼的是一摞《军迷大世界》,陈牧驰笑了笑,说是爸爸给他订的。 第二天一早,陈牧驰带着于适在城里走了走。积雪还没有融化,这里的冷好像比朝阳要更加干燥一点。新疆冬晨,路上的人不是特别多,陈牧驰带他走了走自己的上学路,路边的早饭店吃了早饭。 于适好奇的看着这一切,他其实不太了解陈牧驰的初中时代,他看着那些照片,想象陈牧驰还小的样子,背着书包去上学,陈牧驰强调一遍又一遍,他不会在大早上流着鼻涕去上学。 爸爸带孩子哪有多精细,特别是他的那种严父。他不说,但于适也知道,陈父是那种严格的有点古板的父亲。他对儿子的要求很严格,陈牧驰还小的时候,要每天和他们一起出操跑步。 小小的他穿的像圆土豆,跑在没有灯的操场上。一不小心左脚踩上稍稍长的裤子,滚到旁边的积雪里。 他也不会哭,立刻爬起来,一步一步追上去。 这样的严格培养了陈牧驰很多,所以他去服役以后适应的很好,班长像劝他留下,可惜年纪太小,得放他高考。 他在老家留不了多久,其实第二天就要往驻地赶。那晚他特意下楼搬回了一箱很好的阿克苏冰糖心苹果放在家里,他和于适说你在这好好玩几天,苹果给你的,吃不完就带回去。于适看着那一箱苹果,叹了一口气,埋怨似的说,“吃到什么时候呢?” 那天晚上他和于适挤在初中时代睡着的小床上说了很多悄悄话,说他等退役了就要高考,他说他想学计算机。于适闷闷的笑起来,“计算机好。”小小的房间里因为摆了一箱苹果的缘故,一呼一吸之间都带着浓郁的香味。 馥郁的醛味,席卷的两个人脑袋空空,于适看着他漆黑犹如黑曜石的眼睛,忽然之间心神俱荡,强烈的心动后,他抬头蜻蜓点水一样,在他的唇上略过。 “等你退役了,我来接你。” “等苹果树开花了,你就来吧。”陈牧驰轻轻说。 他们忽然不说话了,屏息聆听着外面的声音。外面有干燥的风,吹起粉尘一样的雪,落在玻璃窗上,这一切细细碎碎的声音中,于适听到一些霹雳吧啦的声音,他抬头看向陈牧驰,“哎,你听。” “听见了吗,苹果树在抽条。” 对方轻轻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层雾升腾在他的眼前。 是眼泪吗? 幸福的时候会流的眼泪吗?

于适醒来的时候,睁不开眼睛。 他的眼前蒙着雾蒙蒙的白色,他用力睁开的时候,感觉到了晶体的粗糙感。 他好像听到了盐霜落下的声音,他慢慢感受到光落入眼睛,头疼的难受,心脏也一样在疼痛,他有些恍惚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处何处。 熟悉的陈设终于把他的神魂带回来一点点,模模糊糊看到了矮矮书桌上摆放着的照片,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里是陈牧驰的家。 陈牧驰去了哪里呢? 房间里为什么这么冷? 他的视力还没有恢复,但是脚步急促得已经飞跑起来,几乎是摔出的房间,扬起的尘埃和巨大的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一群人围上来,然后把他扶起来,坐在了沙发上。 有人端来了甜茶,一个苍老的女人用一条柔软的手帕轻轻擦拭着他的眼睛,他感觉眼前的盐霜看看落下,但是又感觉到了世界蒙着红色的纱,他愣愣开口,说为什么要蒙眼睛? 那个女人伸出苍老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她说,“你的眼睛要哭瞎了。” 为什么我的眼睛要哭瞎了呢?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陈牧驰已经走了吗? 于适觉得脑子里的信息多的要爆炸,但是忽然眼前发黑脑袋发晕,摇摇晃晃又要睡过去,扶着他的人眼疾手快,在他嘴里塞了一块糖。 血糖回升后他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 他听错了。 他以为他是听到苹果树抽条的声音才慢慢醒来的,但其实新疆的春天还没有到来。所以也没有冰色和雪色交融的拥抱也没有混杂着苹果醛味道的吻——他又做了漫长的梦。 遮掩的梦里没有女鬼,只有陈牧驰。 他回过神环顾着四方,他觉得好吵好吵,但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最后他在阳台慢慢坐下来了,他看着窗外,他想那个地方是小学吗?那个地方是初中吗?陈牧驰摔倒在哪一片雪里啊? 他这次为什么没有立刻爬起来跟上大家呢? 他不是只要当两年义务兵吗,为什么无休无止,不再回来啊? 于适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梦,又好像真的和他度过了很漫长的半个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睡着的。只知道等他再醒来,他又睡在陈牧驰房间的小床上了,他看着那片天花板,忽然格外的想要回家了。 他没有带走山上送来的东西,只是带走了一本高中时候陈牧驰的一直在看的一本《白马啸西风》,上飞机的时候他从包里拿出那本书,飞去东北的航班好像很长,长到他可以想完他和陈牧驰的青春,但是又很短,短到他看不完那本《白马啸西风》。 他到家的时候又在下雪。他一个人没有打车,安静的走在雪里。到家的时候门口有一个箱子,从新建来的,于适把它拖进来,是一箱阿克苏的冰糖心苹果,寄过来的时候天太冷,好几个被冻坏了,他把冻坏了的苹果一个一个挑拣了出来,剜去了坏掉的地方,他坐在沙发上,像一只寂寞的动物,目光呆滞的吃着吃不完的苹果。 那些苹果,好像还带着冰碴,不太好吃,但是却很甜,甜的人心里发慌,起腻。 他百无聊赖,干脆去把那本飞机上没看完的《白马啸西风》拿出来了,一张纸飘飘忽忽从里面掉出来,那是高中的陈牧驰在《白马啸西风》的最后一页夹的一张于适的草稿纸,那张草稿纸上有着于适潦草的字迹,是他上课随手写给陈牧驰的小纸条之一,那张写的是:“陈牧驰,我喜欢你。” 他读书的时候无聊,总喜欢模仿女孩子的笔记塞在陈牧驰的笔盒里开他玩笑。 他当时在看小说,顺手夹在中间,他悄悄点头,不动神色。 于适轻轻拿下因为时间变得脆弱的纸条,却在后面看到了一副他的素描,陈牧驰寥寥几笔,写在边上,他写的是,“我偏要勉强。” 他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落在《白马啸西风》上,氤着那一行字——李文秀说那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不喜欢。 他环顾小小的筒子楼,他曾经无数次觉得这个房子太小了,他和陈牧驰两个人转不开身,挤挤挨挨的凑合着,现在这个房子居然大的有些空旷,他慢慢站起身,去抽了张纸去擦了擦眼泪,回房睡了。

“小于,打球回来了?快去洗洗手,你阿姨今天做了大盘鸡。” “还没好呢,先吃苹果吧,牧驰外婆寄来的,阿克苏的冰糖心苹果,切好了放在桌子上了。” “你在看什么?”于适听见自己问。 “金庸的《神雕侠侣》。”他说。 “看完了吗,看完了借我看看。” “快了,最后一页了。” “我看看。”他凑过头去,对方也把书往他眼前放了放。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呜,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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