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站住!”花辞树认出那是袁慎身边的小厮,兴致勃勃地大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听说你们大人被劫匪揍失忆了?真的假的?”   小厮闻言皱了下眉,敢怒不敢言,板着脸道:“将军怎么来了,我家大人病体未愈不见客,请回吧。”   “啀——”花辞树一摆手,笑嘻嘻地:“他受这么重的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来探望,他要是当初让我护送他北上不就没这事了,看看,出事了吧?”   小厮再也忍不住怒了:“我看将军不像是来探望,像是来是来看乐子的!”   “你这小孩不懂事,”花辞树拍拍他的头顶:“他在哪?带我过去。”   小厮不理他,转头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   小厮去了小厨房,把煮好的汤药端进房里,看到病榻上的袁慎撑着床坐起来,急忙过去把汤药放到一旁小桌上,帮忙把身后的枕头堆好,又把被褥往袁慎身上拉了拉,嘴里念叨着:“大人怎么起来了,姐姐们真是的,也不在房里候着…”   “人多太吵,我遣她们出去了。”袁慎的声音有点沙哑,头上包着纱布,原本苍白的脸色倒是在这两天的调养下好了许多:“怎么去了这样久?遇上什么人了?”   小厮把汤药端过来,吹了吹才送到袁慎嘴边,又瘪着嘴说道:“花将军来了,说是来探病,我看是故意来看大人笑话的。”   袁慎冷哼一声:“这个草包。”   “他听说大人失忆看起来可高兴了,”小厮皱着眉说:“守门的也不拦着点,回头让管家说说他们。”   “他是将军,非要进来谁拦得住。”袁慎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喝下苦涩的汤药:“别跟他硬碰硬,他非要来,我自有办法应对。”   半年前,袁慎奉旨作为使节前往倭国议和,作为战胜国,自然是风头无两。当时攻下倭国五座城池的花辞树对朝廷同意议和一事极为不爽,分明可以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却因为什么公主和亲,战事就这么结束了。他把怒火波及到本就看不惯的袁慎身上,他在战场生死一线,凭什么让袁慎出这个风头,他于是提出护送袁慎北上,袁慎却看穿他想搅黄议和事宜,以花辞树将军身份进北容易激起倭国民愤为由向皇帝提出拒绝,最终花辞树回京领旨,倭国公主与皇子成婚,袁慎也顺利北上议和。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袁慎却在议和结束回京的路上遭遇土匪劫路,几车贡品都被劫走,他也一头撞在岩石上。被劫的地段太过匪夷所思,正好出了倭国,无法以在倭国境内被劫追究责任,袁慎被护卫救下,秘密回京后向皇帝报备了此事,为避免打草惊蛇,对外宣称失忆,倭国见这个使节失忆了,惴惴不安的心也才算放下一点,被劫道之事双方都心知肚明,只是国库空虚,支撑不起继续打仗,也只能装不知道,暂时按兵不动。   袁府里也只有贴身的小厮和管家知道袁慎没有失忆。   许是磕到头,袁慎虽然没失忆,但还会时不时地头痛,嫌小厮一口一口喂得慢,袁慎接过碗自己喝起来。   “诶…大人小心烫。”   一口气喝完反而舒服,不用让嘴巴苦那么长时间。袁慎把碗递给小厮,抬眼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门边的似笑非笑的花辞树,袁慎差一点把刚喝进去的药呕出来,硬忍着才没有演砸。   这几天对付前来探病各官员他都游刃有余地装得很好,没想到见到花辞树还没说话就差点露馅,果然,他跟花辞树就是八字不合。   平稳了心底的嫌弃,袁慎若无其事地偏了下头,病弱懵懂的模样:“这位公子是…?”   小厮这才回头,被花辞树吓了一跳,不悦道:“花将军,您怎么还没走?”   袁慎微微蹙眉,佯怒道:“来者是客,休得无礼。”   小厮悻悻地低下头:“是。”   袁慎摆摆手:“你出去吧。”   小厮端着碗出去,花辞树站在门边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床边坐着的袁慎,袁慎穿着白色寝衣,脸上缺乏血色,一双向来锐利不屑的眼睛此刻也因为病容柔和许多,他嘴角噙着微笑,那是袁慎一贯待人的笑容,没什么感情,只是出于礼貌的,但花辞树也很少见这样的表情对着他,一时觉得分外新奇。   花辞树走到床边,双手交叠抱胸,眼神颇带审视意味。   袁慎就算要装失忆也不可能乖乖被他这么看着:“花将军,我脸上有什么吗?”   花辞树一顿,眉弓稍挑,自顾自地坐下:“没有,听说袁侍郎路遇土匪,脑子磕坏了?”   袁慎咬了咬后槽牙,道:“花将军与我是何关系?怎么说话如此夹枪带棒?”   “……不,袁侍郎可是我的至爱亲朋,手足兄弟呀。哦,对了,”花辞树从胸口掏出一包黄色纸包搁到桌上:“二两人参,给你补补身子,不用加钱。”   “原来如此,”袁慎皮笑肉不笑:“多谢花将军记挂。”   花辞树静静坐着看了他一会,嘴角扬起,眼里仍是探究:“袁慎,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花将军有什么与袁某从前的事可以分享一二吗?”袁慎处变不惊:“太医说此病尚无药医,只能盼自己想起来,说不定花将军说些以前的事,可以勾起些回忆。”   以前那些事你就说吧,说一件出来正好找理由轰走,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啊…”花辞树缓慢地点点头,突然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你我相识多年,那些事要是聊起来三天三夜都未必说得完,不过呢,你自小就梦想习武报国,可惜身板薄天赋差只能走文官的路,于是非常崇拜我,在你的死缠烂打之下,你我二人在秋猎场上相识,你对我十分钦慕,此后时常约我吟诗作对,饮酒作乐,我盛情难却,咱们就这么当了朋友,一当就是好几年。”   “……”袁慎恨不得一巴掌甩他脸上,恶心人是吧,好好好,那就比比谁恶心。袁慎认真地点点头,问:“你是说,你我相识多年,我对你仰慕已久?”   花辞树闭眼点头:“没错。”   “你我可有何节日是一同过的?”   “呃…”花辞树卡壳了一下,又立马信誓旦旦道:“那是当然,每逢佳节除陪伴家人外,你都要叫上我,让我同你一块过节,什么上元节中秋节七夕重阳,你性子孤僻,友人甚少,也就是我心软,愿意被你缠着陪你过节。”   “呵…”袁慎差点气笑了,他隐晦地舔了舔后槽牙,微笑道:“可近日来探望的人不少呢。”   “那是…那是因为你刚刚从倭国回来又遭遇了这样的事,官场嘛,不熟也要来看看。”花辞树继续扯谎。   “那怎的不相好的人都来了,你我感情如此之深,却今日才来?”   “……”花辞树眨了眨眼,这家伙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这么人精?!   袁慎心中腹诽,面上却笑笑:“想来还是花将军与我相熟,贴心些,早知他们来,你就不来了,这样一错开,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我病了,也应付不来那么多人。”   “啊…嗯!”花辞树咽了口口水:“没错!我这不是看你病了,怕打扰你休息。”   给根杆子还真顺着往上爬。袁慎冷笑,又马上挖好下一个坑给他跳:“花将军可婚配了?”   花辞树还没反应过来话题转移得如此快,嘴就先回答了:“尚未。”   袁慎微笑:“既然如此,我便去求陛下给你我二人赐婚吧。”   “啥?!”花辞树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袁慎看他的脸像掉色一样白就忍不住畅快,他讨厌花辞树,自然也知道花辞树有多讨厌他。   “花将军方才说你我常常相伴过节,难道不是那种关系吗?”袁慎故作懵懂:“连七夕中秋这样的节日都一同过,难道只是平常兄弟?还是说花将军早已移情别恋,正好趁我记忆有失,把我糊弄过去,做那负心人。”   “放屁!我是那样的人吗!”花辞树一下站起来。   袁慎强压下嘴角,抬眼看他:“袁某以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两个人相伴度过朝夕节日,平平淡淡,即便是男人又如何?”   “不是,”花辞树抿嘴,手忙脚乱地解释:“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跟我只是…朋友!真的!”   “花将军不必解释,我虽失忆,已是不了解旁人,但我还不了解自己吗?”袁慎皱着眉,白皙的脸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我性子孤僻,即便是孤身一人,也不会随便找人陪我过节。既然花将军已说我们之间有那些往事,此刻又何苦否认,就直说怕我病秧子拖累了你,就此为止也是一样的。”   “不是…真不是啊…!”花辞树后悔自己一时大话,他就是想试试袁慎是不是真失忆,结果还把自己绕里头了。   “不必说了…”袁慎转过头,掩面吸了吸鼻子。   ?!花辞树瞪大眼睛,这是什么章程?袁慎还哭了?他?会哭?还是他气哭的?不是,他就是想来找点乐子,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啊,这要怎么办啊?   花辞树伸出手悬空,要他安慰袁慎他也实在说不出口,犹豫半天只好坦白:“你别哭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说的都是…”   “不是我想的那样?”袁慎又转头看他:“那就是你心里还有我?不会抛弃我?”   “呃啊——!”花辞树咬着牙,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像被人电了似的。   看他被恶心到的样子,袁慎自损八百也觉得值了。   “不是吗?你还是要抛弃我,那好,我也去回了陛下。”   “不是!”花辞树瞪大眼睛,双手手掌摊开举着,一副投降的样子,这事哪能闹到殿前去,届时要怎么收场。恍惚中,花辞树有种被袁慎一套连招追着打的错觉,不对,他不是来找麻烦的吗?   “到底什么不是?”袁慎乘胜追击:“你究竟还有什么话要狡辩?”   “我…”花辞树一时语塞,指着他点了点,又长舒一口气:“我没有抛弃你,但是你我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此事万万不可回禀陛下!”   袁慎得了趣,继续追着说:“你瞒着掖着,不是负心汉也准备要做负心汉了。”   “你,你这是什么道理!失忆了嘴巴也这么厉害!”   “你这就来吼人了?”   “我…!”花辞树彻底没话说了:“我败给你了,我没负你的心,我求你相信我行不行?”   袁慎静静审视他几秒,玩够了便松了口,轻松道:“好吧,姑且信你。”   花辞树如释重负,急忙点头:“就这样,咱俩好好的,你养病,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袁慎突觉不妙,可别真让花辞树误以为他觉得他俩有一腿,这就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了,这纯纯同归于尽:“等等,你…你站住!”   “不等了啊!”   “站住!!”   花辞树怕又给他绕进去,忙不迭地跑了:“我抽空再来看你啊!”   “……”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袁慎放下伸出的手,他好像…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靠,果然跟他八字不合。   接下来几天,袁慎应付完零零碎碎前来探病的人,又悠闲地歇了半个月。托失忆的福,袁慎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在府里散散步逗逗鸟,连些必要的公事都是能免则免,至于花辞树,那次之后就没再来,袁慎已经把他抛之脑后了。   半年没回京城,一回来奉旨养病闷了一个多月,如今病体初愈,可算能上街看看了。   “大人,轿子备好了。”   袁慎点了下头:“走吧。”   “好嘞!”小厮兴奋地服侍在侧,袁慎看着他不禁笑了笑:“怎么?你是鸟儿放出笼了?”   小厮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不是好久没和大人一同出府了嘛,听说八仙酒楼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讲得可好了。”   “原来是冲这个。”   “哎呀不完全是啦,主要还是…”   “行了,”袁慎打断他撒娇:“就依你的,去听听讲得到底有多好。”   反正好久没出门了,去哪都一样,正好能吃个饭。   八仙酒楼近桥边,说书的先生和弹琵琶的姑娘很有名,菜色也不错,二楼靠窗的雅座望出去正好看得到潺潺小河,和楼下站着拿着扇子说得头头是道的说书先生。小二不多时就将菜上齐了,摆了三个小菜和一壶酒,袁慎身姿挺拔,拾起筷子随手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啧…”   小厮抬头:“怎,怎么了大人?可是味道不好?”   “不咸不淡,甚是寡味。”   小厮懂了,立马抬手招来了小二:“上碟酸辣鲜香的蘸料来,多加些蒜末葱花。”   没办法,他家大人看着清冷沉敛颇具文人风骨,一副以露水为食的仙人模样,私底下酒肉都来,还特别爱吃辣,跟这张斯文的脸蛋一点都不符。   等小二把蘸料送上了,袁慎才肉眼可见地满意了一些。   楼下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小厮听得起劲,身体直挨着窗边,想听得仔细些,估计连嘴里吃进去的东西都没尝出味儿来,袁慎听着是比平常故事新鲜,但也没觉得多有趣,反而来听书的人多了,楼下聒噪的声音直传上来,匆匆吃完袁慎就想着离开。   “再听一会吧大人,求求你了,马上!马上他就讲完了!”小厮瞪圆了眼睛,瘪着嘴冲他眨巴眨巴。   “……”袁慎沉默片晌叹了口气,眉头轻蹙:“这些有何意思,平日教你习书识字时可没见你这么用功,你以为哪个家奴都像你这样有机会读书认字的?”   “大人,好大人,我下回肯定乖乖跟先生学,这样给大人办事也方便,我都明白的,知道大人对我好,”小厮可怜巴巴地哀求:“再听一会嘛…”   袁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也没掂量多重就往楼下台子扔去,沉声道:“让他说快点。”   小厮惊喜地笑起来,冲楼下大声喊:“说快点!”   没想到没听见说书先生道谢,反而是个粗声粗气的人指着楼上吼道:“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砸你爷爷我!”   楼下被这一嗓子喊得安静了。   “噢!好像…”小厮眨眨眼:“大人,你好像砸到人了…”   “我听见了。”袁慎偏头,眼睛一斜往下看去,看那身装扮也能看出是个年轻的官家子弟,讲出的话却如此粗俗不堪,袁慎只一眼就没再理会:“让说书的继续。”   小厮犹豫几秒,这回喊得不是很有气势:“继、继续说呀!”   楼下的男子听到这等挑衅直接火了:“靠!楼上的是吧,别走!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不是!不对!”小厮慌张地看向袁慎:“大人,好像误会了…”   男子已经气冲冲地踩着楼梯上来,木阶被踩得嘭嘭响,看客几乎都被这动静吸引,这下没人听说书的说什么,反而都挤到楼上,却不敢靠近,只远远看热闹。   ‘那个不是袁侍郎袁大人吗,听说失忆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李公子看来要跟袁大人结梁子了呀…’   ‘诶,你们说的这个李公子是什么来头?’   ‘你真是…还能有哪个李公子,敬国公府那个李公子呗。’   议论声此起彼伏,小厮也有点心慌,毕竟是自己非要留下大人才砸银子的,抬眼一看,袁慎却正襟危坐,淡定得仿佛看不到周围人的眼神。   李公子已经带着随行的侍从上了楼,一双眉毛高高扬起,瞪大眼睛巡视一圈,最后通过角度确定窗边的位置,大步走到袁慎桌前,一掌拍到桌上,砰的一声。   李公子高声质问:“就是你砸的?”   小厮左右看看,先声开口:“李公子,我家大人…”   “闭嘴!我问你了吗?”李公子怒道:“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小厮转头看了袁慎一眼,默默低头噤声。   “喂!你装什么傻?”李公子一把捏住袁慎的肩膀。   袁慎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敬国公府受尽宠爱的嫡长子,自小娇生惯养,飞扬跋扈惯了,文武都没什么造诣。   袁慎谨记着自己的人设,眼神淡漠,张口温润平和:“在下胶东袁慎,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你连我都不认识?你开玩笑吧?”李公子说完,身旁的随从才拢着他的耳边解释袁慎失忆的事,李公子皱着眉点点头,看了随从一眼:“还有这事?”   随从点点头:“千真万确。”   李公子眯着眼打量袁慎,又摸摸下巴思考,认真道:“这么有意思的病,什么都忘了岂不是看什么都新奇?”   “袁某并未全部忘却,只是忘了人与事。”   “啊——”李公子闻言直接在袁慎对面的位置坐下,小厮被挤到里边,哀怨地瞟了他一眼,李公子却不以为意,托着下巴接着追问,俨然忘记了刚刚的事:“真有这样的病,我还以为是话本杜撰的,那你现在感觉如何啊?你是怎么得的这病?”   “袁某是磕到脑袋,故而病了些时日,近些天已经见好,多谢公子挂怀。”   李公子被他架得高高的,反而不好发作了,只得潇洒地摆摆手:“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下回注意点啊,幸好是肩不是头,否则我也要被你砸失忆。”   袁慎微笑颔首:“多谢,袁某忘却,敢问我与公子可相熟?”   李公子虽然不学无术,但投了个好胎,父亲敬国公很是宠爱,且不说假以时日李公子会承袭国公爵位,哪怕是现在身无官职,袁慎想要重返官场,拉拢是必要的,失忆反而成了可以天真大胆地结交的理由,比起太过势利的登门拜访,这种意想不到的相识反而更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也算是意外之喜。   “熟…”李公子作思考状:“倒是一般。”   “原来如此,方才多有冒犯,养病数日,许多亲友前来关心,正好袁某预备谢宴薄待,李公子若是不嫌弃,届时…”   “这就算了,我还是喜欢喝喝小酒听听曲,这种场面不适合我。”   “既然如此袁某就不强求了。”袁慎站起身告了辞,周遭一圈人见这么平淡就结束了,也纷纷嘘声道没意思,各自四散开。   袁慎若无其事地下楼,小厮小步跟上,他在袁慎身边待久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小厮低声问:“大人是希望李公子来,怎么不多说两句,指不定他喜好美酒美人,加以诱惑就来了呢?”   袁慎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有的是法子让他来。”   小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已经快走到门口,目光扫过某一桌,桌上的男人立马转过了头,像是掩饰什么,身边几个武将也在他的低声示意下连忙低头。   这样明显的动作哪里瞒得过袁慎的眼睛,都城里除了花辞树还会有谁,更别说那把蛇剑就这么大剌剌地放在边上,想认不出都难。   蠢货。   袁慎在心里嗤了一声,自从上次见面之后花辞树就没再到他面前找不痛快,以前隔三差五就来招他,现在见了他跟躲瘟神一样,袁慎还非要过去找。   “花将军。”   花辞树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顿,要是换以前他高低上楼第一时间拱火,可自从袁慎误以为他们有什么,他反而一点不敢靠近了,现在是有理说不清,压根惹不得,可别在大庭广众下说什么。   “嗯?”袁慎手指骨节敲了下桌面,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故意道:“你怎么不理我?”   身旁几个将士瞪大眼睛,偷偷交换吃惊的眼神,他们将军平日里跟这帮讲究人合不来是众所周知,跟袁慎更是没对头过,平日遇见就要呛两句,一来一回虽然说不过但谁也都不服输,哪有现在这样,跟猫躲耗子似的。   楼上的风波刚过,此时一众客人的眼光还追随着袁慎,被这么多人看着,花辞树也不得不抬起头,扯着嘴角笑笑:“这么巧,你也来吃饭?”   袁慎笑眯眯地点了下头:“上次一别,你多日不曾来,我还以为你也病了。”   “呃…公务繁忙…”   “也是,”袁慎作出善解人意的样子:“前几日我便不追究了,后日我设宴,以你我的关系,你总要来吧?”   花辞树瞪圆了眼,大嗓门地试图盖过袁慎说的上一句话:“后日我没空!”   “我还没说是什么时辰,你就知道你没空?”   “我…后日有要事,恐怕一整天都空不出时间,”花辞树伸手指着前面两个将士,又看向袁慎:“不信你问他们!”   几个武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不慎和袁慎对上眼神,屏住呼吸咽了口口水,点头木讷道:“是的,有…要事。”   “哦?真如此要紧,我怎没听说过,正好我明日入宫,一定向陛下问问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地方。”   “不!其实也不是很要紧!”花辞树迅速改口:“去坐一会的时间还是挤得出来的,我一定去!”   袁慎满意地点点头:“好,那拜帖我会请人送去,不见不散。”   袁慎说完就走了,留下来的花辞树手撑着额头,恨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要是让陛下知道自己趁袁慎失忆耍他,袁慎一个病人自然没什么事,他可别成众矢之的了,那帮御史言官就会逮着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做文章,上次他极力阻止和亲就已经让皇帝动怒,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再生事了,别平白连累了营里的兄弟们。   一桌四人沉寂了几秒,其中一个先开口问:“将军…你跟袁大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一个问出口,接下来便是七嘴八舌地盘问。   “袁大人说的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将军,你跟他还有什么特殊关系?”   “诶不对,袁大人失忆了,难道将军跟失忆的袁大人反而好好相处了?”   “将军,你怎么好像有点怕他啊?”   “……”花辞树一掌拍在桌上:“够了!”   将士三人纷纷噤声,屏气凝神地盯着花辞树,三道目光好像要把他盯穿了。花辞树长舒了口气,一五一十地交代,得到三声不同声调的:“啊——?”   “嘘!”花辞树沉声,一双眼睛凌厉骇人:“你们谁敢给我说出去我就撕了谁的嘴。”   将士们纷纷抿了下唇。   “这…可是将军,这下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感觉无形之中被拿了把柄。”   “这样也太没面子了吧。”   花辞树叹了口气:“算了,他不是让我去什么宴吗,我找机会跟他说清楚,他现在失忆,没以前那么难缠。”   其中一名将士皱着眉一副聪明的样子:“没那么难缠吗,我怎么感觉…”   花辞树一记眼刀甩过去:“别乌鸦嘴。”   “……”   -   次日,袁慎是真的要进宫一趟,皇帝在早朝之后单独召见了他,简单两句询问了他的身体之后就切入正题。   “倭国肯定虎视眈眈计划着卷土重来,目前国库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袁慎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执子落在棋盘上,低着头道:“陛下打算加大税收?”   皇帝摇摇头,一边思考下一步棋一边回答:“战事刚结束才多久,又征了那么多粮草,百姓哪来的银子交税。”   袁慎笑笑,没搭话。   见他不搭茬,皇帝只好自己引出话头,手中的黑子落下:“百姓是没钱,我看有些官倒是盆满钵满。”   “陛下可有猜疑之人?”袁慎问得随意,思考几秒才落子,好像心思更多在棋盘上。   皇帝却一转话头,笑问:“爱卿觉得江南地界如何?”   “山清水秀,富饶开放,确是好地方。”袁慎抬眼:“陛下怀疑江南的官员?”   “朕收到一份匿名举报,穿越层层困难送到朕眼前,朕派人查也查不到来源,上面记录贪墨的官员以及贪的银两的大概数额,名单上有一些已经落网的罪臣,与大理寺卷宗未公开的一致,大理寺的卷宗调出都需手令,并且每次调出都记录在册,虽然不知道交此名单的人是谁,消息又是如何得知,但未尝不是一个方向,其中江南地界的贪官不可谓不多啊…”言到此处,皇帝叹了口气,气愤道:“前方战线如此吃紧之时,竟然仍有此等恶人,罔顾将士百姓的性命,这等人朕万万留不得!”   袁慎沉默听着,片晌才道:“陛下让大理寺严查就是,是真是假也会有个分明,不可因一纸来历不明的名单冤枉了好人。”   “朕也明白,只是大理寺出面未免太招摇。”   袁慎继续沉默。   “袁慎啊,现在你失忆之事满堂皆知,你作为廷尉府侍郎,这案子由你低调访查最好不过了。”   “陛下,臣病体尚未好全,只怕…”   “啀,朕知道,江南是好地方,正适合养病。”   “……”袁慎轻笑一声,抬眼道:“陛下都准备好了。”   “你在都城的职务暂且挂着,朕会传旨,你失忆做不了原先那些事,放你休息一阵,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回来,待江南之事查清时,朕一定给你官复原职,论功行赏!”   袁慎挑了挑嘴角,这不就是变相威胁吗,查不清就不用回来了?   “陛下看重,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朕相信你,一定能延续袁氏的门楣荣耀。”   袁慎一顿:“是。”   “朕给你半个月时间准备,需要什么尽管提,不要让朕失望。”   袁慎离宫之后,宫里圣旨也传了出来,个个都猜测袁慎在御书房得罪了陛下,毕竟失忆的人肯定没有失忆前那么精明圆滑。   袁慎以前傲气得罪了不少人,这下也都不装了。故而第二天下了帖,宴会也少了一半的人来。   “大人,许府里的人过来说许大人身体不适,不能来了。”   小厮呈上退回的拜帖,袁慎冷静接过:“无妨,一样回了就是。”   “已经回了,这些人也真是…”   “为官者不都如此,若是我,也不会赴一个失宠人的宴,以免给陛下留下坏印象是一说,更是浪费时间。”对袁慎来说,这场宴已经替他筛掉一些缺少官场灵敏性的人,这种棋子要分场合用。他甩甩袖子起身:“既然来者甚少,就提前开席吧,走。”   带着小厮下楼,这场宴摆在八仙酒楼,整场都清干净,不放闲散客人进来,只可惜十桌宴只坐满了三桌,袁慎把来的人一一扫过,脸上扬起微笑,轻轻颔首:“多谢各位今日前来,本就是谢宴,各位不必拘礼,请。”   话毕,袁慎往后使了个眼神,抱着琵琶的五名姑娘一一走上台,他则以伤寒不能传染到他人为由上了二楼隔间,只打开窗,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赴宴的人。   东家吩咐过,贵客要求弹响,必定要弹得大声,大到桥的另一边都听得见,此刻,姑娘们卖力地拨动琴弦,乐声果然引来了许多人。   袁慎慢悠悠地喝着茶,不久后,酒楼外就不出他所料地吵嚷起来。   “让开!什么意思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还是头一次来被拦!叫你们管事的来!”   酒楼里,服侍着袁慎的小厮竖着耳朵听,又低头靠近袁慎耳边小声道:“大人,好像是李公子的声音。”   袁慎笑而不语,看着管事的先出去应付,估摸着差不多了才起身下楼,抬手让姑娘们停了琵琶。   “各位继续,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袁慎稳步走出去,由于乐声停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管事的正和李公子争执,酒楼门口围了一群看戏的人,李公子见袁慎出来皱起了眉:“是你,你怎么能进我不能进。”   “李公子,”袁慎颔首,随后解释道:“在下包了酒楼半日设宴,是我疏忽没有叫人上门送拜帖,老板又不知你我二人的交情,这才把公子拦在门外了。”   李公子被他滴水不漏的一番话说得一点火气也没了,一把甩开管事的手拍拍袖子:“你不早说。”转而又对袁慎道:“没想到你不是在府里设宴。”   袁慎笑:“我也是听说这里姑娘们的琵琶弹得好,想着大家光喝酒吃饭也是平淡,不如听些小曲。”   “嗨,那你来对了!”李公子赞赏地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这的琵琶确实妙,特别是青烟,那一手琵琶,比香满园的花魁还更胜一筹!早知道你在这办我就答应你来了。”   袁慎侧身抬起手臂:“现在也不迟,李公子请。”   “真的?看不出来啊,你人不错嘛!”   李公子作势要揽他的肩膀,袁慎往旁撤了一步,嘴角浅笑,抱歉地皱着眉:“袁某伤寒未愈,恐染给公子。”   “哦哦,没事,我回头让人送点人参到你府里。”   “人参就不必了,”袁慎笑盈盈地看着他腰间的玉佩:“我看李公子这枚玉佩成色极佳,不知在哪寻得的?”   “这个啊,是我府里的令牌,只不过为了雅致做成了玉的模样,诶,对了,”李公子解下玉佩:“正好我没带什么东西来,这个送你了。”   “这怎么行,”袁慎忙推拒:“在下只是对美玉有爱,不知这是敬国公府的令牌,否则不会冒昧出声,此礼贵重,袁某万万担待不起。”   “哎呀我又不出城,就算不戴着都城里也没人认不得我,有什么要紧的。”   “这样吧,若是李公子不急用,不如就当借我的,我找人寻得类似成色的玉,找到了就还回来。”   “啊行行行,你借多久都行,”李公子已经等急了:“走走,快让姑娘们弹!”   进门后,袁慎依旧上了二楼,李公子要在一楼听曲就没上来,小厮透过窗看了眼楼下,又低头给袁慎倒茶,忍不住问:“大人,李公子是来了,可也没说上几句话呀,大人怎的不让他上来?”   “刚刚在外面围着看的有多少人?”   小厮想了想:“好多呢,这么大动静,这儿又是街上。”   “所有人都知道敬国公府赴了我的宴,这样就够了。”   小厮不明白,但也点点头,他的角度正好看到酒楼大门进来一个人,宴席都开始这么会儿了,怎的还有人是刚来,小厮定睛一看,立马皱起眉:“大人,花将军来了。”   “……”袁慎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他不来,还是高估他的脑子。”   小厮一路看着楼下的人:“他没有坐,诶,好像往楼上来了。”   “你出去门口守着,门关上,等他上来了再进来通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