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月尘反常地又去叫人起床,久久一次,鄂顺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结果也没什么事。
坐在铜镜前打哈欠,鄂顺困得眯出两滴眼泪。
月尘正给他蓖发,旁敲侧击地提起:“夫人昨夜睡得还好?”
鄂顺一顿,想到昨晚的事,不由得红了脸,慢吞吞地说:“…挺好的啊,怎么了?”
“没…既然这样就不用喝药了。”月尘打着哈哈瞒过去,看到鄂顺泛红的耳朵,心下已然知晓:“夫人…可有心仪之人?”
“…咳,”鄂顺被这个问题噎了一下:“问这个做什么…青天白日的也不害臊……”
月尘更确信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殿下,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您这边的。”
鄂顺迷茫地眨了眨眼,又笑起来:“你是看什么话本了还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唉……”
鄂顺听她唉声叹气,皱着眉无奈笑笑,没有深究。
天黑之前,府里侍从就传回来消息,说长平街马车失控,撞上了前几日刚被赎出来的苏姑娘的车,命陨当场,已经被巡逻的禁卫清走了。
府里下人无不唏嘘,看来侯爷府还是只能有一个夫人。
府外的消息依旧传得风风火火,有人心疼那赎身的银子,有的编造奇闻逸事,说侯爷府那位善妒,设计买人将其撞死,还有的说既然如此,侯爷就该回府了。
日落前,姜文焕踏进府门,走进廊内,路过的下人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又好奇地偷偷打探。两人在三门庭院里遇到,鄂顺低下头,姜文焕不自热地滚了滚喉结,鄂顺喊了声侯爷,姜文焕应了声嗯,场面分外尴尬,下人们偷偷交换眼神,闹得那样难看,果然已经心生芥蒂了。
“你随我到书房里来。”姜文焕说。
鄂顺微微颔首:“噢…”
经过穿堂进了书房里,门从里掩得严实,门外站着侍卫,打扫的侍女远远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打扫完没有理由待着了,便拿着东西出去,刚出来就被多事的其他下人拦住,追着问书房里头的情形,侍女摇摇头,自然说没听见什么,也没有吵闹打杂声,书房是向来不让人进去服侍的。
姜文焕和鄂顺坐在炕上,姜文焕倒了两杯茶,一杯送到鄂顺手边:“南都传信过来了。”
鄂顺顿了顿:“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那……信上怎么说?”
姜文焕从胸口交襟里拿出那块素色绢帕,送到鄂顺面前:“什么都没有。”
鄂顺疑惑地皱着眉接过,果真是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一块,连花边纹样都没有,指腹摩挲着,鄂顺认出这是南都上贡才会用的上等布料,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展开在烛火上小心炙烤,稍微有一点不小心火光就会灼了绢帕瞬间化成灰烬。
“这布料特殊,纤细轻薄,极易损毁,上面大概是涂了醋汁,小时候我同姐姐经常这样玩,总挨父亲的骂,”想到这,鄂顺又轻笑了一声:“大抵是试看那消息是不是出自我的手,我的字迹变了,父亲认不得了。”
不过一会,鄂顺拿下布料,姜文焕也将烛台放到一旁,绢帕平放在桌上,模糊的几个字显现,鄂顺逐字念起:“愚儿不识水中月,也望铁骑打皇城。”
姜文焕思索一会,通过上半句,自然而然地认为望为妄想的妄,发觉无路也不恼:“那便是没有说法了。”
鄂顺却笑道:“不,是愿助一臂之力了。”
“从何说得?”
“次望非彼望,乃遥望之望,”鄂顺低头笑笑,将那绢帕小心叠成方块,脑子里已经浮现父亲提笔写下时的模样,仿佛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老父亲板着脸的模样,鄂顺解释道:“我父亲从小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小时候总是刻薄严厉,我不懂事时总是记恨,后来渐渐明事理,会从行为上分辨是非,便也发觉父亲待我是极好的。他总觉得我还小,想说此事不简单,估计也想不到我会向他提出这样的……不过他是同意了的。”
“父亲很是关心民生,他向来把百姓放在首位,一旦参与起兵,百姓定当颠沛流离,如若不是被逼到严重的境地,父亲是断断不会入局的。”鄂顺轻叹口气,惆怅着呢喃:“不知道故乡如何了…”
“南都富庶,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姜文焕安慰道。
鄂顺心中也知晓,皇城脚下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会好到哪去呢。
“姜文焕,我们胜算大吗?”
“我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不论如何,我都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鄂顺一顿,转过头,与姜文焕深沉的眼神接触,宛如站在悬崖边缘,有一瞬间的心悸。鄂顺忙移开眼神:“还没打仗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要你保护…”
“也是,”姜文焕转过头:“谁不知道侯府夫人泼辣凶悍。”
“嗯?”鄂顺瘪起嘴瞪他:“你敢嘲笑我?”
姜文焕嘴角带笑:“岂敢…”
门突然被打开,两人齐齐转头看去,马兆的脚步也停住了,他愣了一下,手上拿着军文,有些尴尬地颔首道:“将军,不知道夫人也在,我一会再进来汇报。”
姜文焕叫住他:“不用,正常汇报。”
“呃…”马兆抿了抿嘴,踌躇了一下才走上前。
“之前失礼了,”鄂顺倒了杯水给他,双手递过去:“多有得罪。”
马兆局促地看看杯子又看向姜文焕,得到眼神示意,才慢动作低头双手接过:“夫人言重了。”
“说吧。”姜文焕低头抿了口茶。
马兆又看了鄂顺一眼,见姜文焕没有让人走,心下了然,把军文递上去,道:“边境那边已经暗地里取得联系,现带兵镇守的叫申公豹,原是金鳌岛的术士,并非军中出身,边境的弟兄们不满很久了,只是迫于无奈只能听命行事。好消息是西岐那边已经妥了,他们会出兵,军粮这一块也有了保障,只是军费离预计的还差很多,北崇那边也一直没有回信,这是最危险的,虽然北崇若是向殷商揭发,虽然仅凭苏妲己一人之言无法定罪,但埋下种子,加上苏妲己没死这一点,我们就很危险了。”
鄂顺皱眉:“这步棋也太险了。”
“无可奈何,”马兆摇摇头,又笑着道:“夫人放心,将军自然留了后手,要是事生变故,我们的探子会第一时间把消息递过来,届时就算一人一马直奔城外也有处可去。”
“南都可以填上一部分军费,但还需选定几处,将粮草、武器和各项所需分散,东鲁迁府朝歌最有利的点就是熟悉朝歌附近地形,一旦开打,就要从最容易突破的地方打,要以雷霆之势,打他个措手不及。”
鄂顺语毕,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两股视线,顿时又羞赧起来,马兆笑着打破僵持的气氛,冲姜文焕道:“将军看,我就说夫人也有领兵的才能,是不是将军偷偷开小灶教导过了?”
姜文焕哼笑一声:“开小灶也是你能知晓的。”
“我说正经事,你们…”鄂顺甩手站起身,红着脸气呼呼地皱着眉:“什么将带出什么兵!不留予你们二人玩笑!”
鄂顺走出去,听到屋里短暂停顿后爆发的笑声,更觉得耳朵发热,气愤不已。
出来得匆忙,披风也落在屋里,已然到了入冬的时节,在炕上浑然不觉,一到廊上就禁不住被突然的一阵寒风惹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鄂顺低头揉了揉鼻子,肩膀盖上温暖厚重的披风,他转过头,又恼怒般地皱起眉:“取笑完我就知道出来了。”
“夫人误会,”姜文焕柔和地笑了笑,这样凌厉的一张脸,笑起来却隐了锋芒,给人一种格外不符合却很是和谐的如沐春风之感:“你说的我们都计划好了,这阵子就在皇城五十里外隐蔽驻扎,只不过要瞒过去就不得有大动作,此事知晓的人不多,马兆那么说是惊讶,以为我提前跟你说过了。”
“……”鄂顺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眼被绑得乱七八糟的披风,伸手抽掉,撅着嘴嘀咕:“绑得真丑,都是你,笨手笨脚的…”
姜文焕笑着给他告歉:“对了,半月后我要出城,秘密去一趟边境,到时候各处会打点好,若是有人来,你只要说我染病不见客,或者直接扮作你我不合,怒着挡回去就是了。”
鄂顺秀气的眉头皱起,显得委屈巴巴的:“怎么又要走?”
姜文焕整理整理他的衣领,手随后搭在他的肩上,温声道:“边境是最主要的兵力,我带了他们八年,他们见不到我的人,绝对不会轻易造反,再者边境也需要部署,”姜文焕放低声音:“你知道的,一切都不远了。”
风雨欲来,鄂顺却仍有恍惚之感,他对打仗没有概念,只能看到眼前的事,他舍不得姜文焕,不想他走。
“那你要去多久…”鄂顺不安地揪住他的衣服,抬眼看着他:“路上可安全?边境那么远…”
“可能…”姜文焕停顿一下,道:“或许需要半月,不顺利的话便无法保证。”
“无法保证?无法保证是什么意思?你意思是有可能永远不回来?”
“我不会放你一个人的。”姜文焕握住他的手,神色坚定:“半月后若是我不能回来,便派人送你来找我。”
“……”鄂顺这才闷哼一声,抽回手别过脸道:“那还要看我心情呢。”
姜文焕看着他因为撅起嘴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像块雪白的糯米糕点,让他不由得想起昨晚的吻,一时竟感觉口渴。鄂顺余光看了他一眼,捕捉到这个动作的姜文焕回过神,稍稍倾身靠近,闻到淡淡的香味,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边:“若是条件允许,定八抬大轿亲自来娶。”
鄂顺的耳边被若有似无的热风吹过,激起一阵酥麻,他忙退了半步,捂着耳朵红着脸:“这般熟练,难不成真当过贼…”
姜文焕笑:“却有经验,一回生二回熟,这便是二回。”
!鄂顺瞪大眼睛:“不害臊…!我、我走了!你不许跟着我…”
鄂顺快步离开,快到拐角处甚至跑了起来,淡色的披风扬起又消失,像小小的羽毛在姜文焕心头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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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半月后好对外演戏,这个半月面上鄂顺还不能与姜文焕太亲近,要做出一副委曲求全又不服气的样子。侯爷府的下人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悄悄打量着,生怕哪里怠慢,只见两位主人不同桌吃饭也不同榻而眠,侯爷搬到了…呃,被赶去了厢房。
下人们活做完了闲来无事就不免要议论,照理说闹得这样难看,不休妻已经很意外了,怎么侯爷在夫人面前更加没脸了,侯爷还就这么惯着,离正房近的侍从低声道,可能是苏姑娘一死,侯爷觉得夫人也不错,就又回来了,刚要修补感情,肯定要让着点,看夫人这两天安安静静的,虽然也没讨好侯爷吧,但肯定不会再做出什么了,有台阶迟早要下的。
“夫人去青楼???”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忙里偷闲的下人们纷纷站起来面面相觑,竖着耳朵听。
老嬷嬷皱着张苍老的脸,声音嘶哑,撒泼般地拍着自己的膝盖:“是啊!这都让人看见了!夫人怎么…唉!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这不是丢侯爷的脸面嘛!唉呀!”
月尘被她唉呀得头疼,鄂顺现在出门也没人敢拦着了,今天她有活要忙,鄂顺找了年轻侍从随行就出去了,原以为只是去逛逛集市庙宇,本也无可厚非,可这一下是干哪去了。
自家殿下也太…这有了个奸夫怎的还不够……
“此事恐有误会,务必先瞒着侯爷。”月尘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磁性浑厚的嗓音响起。
“瞒着我什么?”高大的身躯走近,低头看着面前这一老一小,姜文焕板着脸,不仅显得不近人情,更有些外露的煞气。
月尘回头一眼心脏就猛地震颤了一下,顿时悬心悬到嗓子眼,忙转过头向嬷嬷使眼色,嬷嬷却已经脱口而出:“老奴看见夫人进青楼啦!”
“你…!”月尘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她,又转向姜文焕:“侯爷,夫人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肯定是嬷嬷眼花看错了!”
“诶!我人虽老了,眼睛可不瞎!”
姜文焕蹙眉,沉声打断:“什么时候的事?”
嬷嬷回道:“就刚刚,厨房采买的买少了东西,老奴上街了一趟,亲眼看见夫人往柳香楼里去!”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月尘忍不住怒道。
“备马。”姜文焕大步往外走去,步伐扬起的风吹动他玄色的衣摆。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姜文焕倒是要看看鄂顺是能为了什么折腾到那去。
鄂顺不常出府,外头也没几个知道他的长相,那姑娘就把他当普通客人招揽去了。柳香楼也是富贵子弟娱乐消遣的地方,有歌舞看小曲听,不仅能正经吃饭,也有不正经的营生,既然有,谁进来不都默认是来寻欢作乐的。
鄂顺被姑娘半拉半拽地领到二楼雅座上坐着,他想站起来,姑娘又摁着肩膀给他按下去,坐在他身旁,身体像没骨头一样依偎着他,声音娇软妩媚:“公子你就好生坐着,吃点小菜喝点小酒,啊。”
“不是,我不饿,”鄂顺有些手足无措,伸手推她,她又靠上来:“我只是想问问你腰上那串银花在哪家铺子做的。”
“哎哟哟,公子真是矜持,”姑娘掩嘴笑道:“奴家哪里都是您的。”
对面座和身旁座都十分吵闹,每桌都围着几个姑娘,男人都喝得烂醉如泥,诶嘿嘿猥琐地笑着,个个都顶着大肚子喝得东倒西歪,鄂顺成天见到的男子不是家里侍卫侍从就是军营里的将士,还有个身材更好的日日相见,偶然接触到这等人类,不由得皱起眉,鄂顺算是知道自己误入了什么地方。
“我不问了,我要走了…”鄂顺作势起身。
姑娘又扑过去,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指尖略过他的嘴唇,柳眉微蹙:“公子嫌我不够貌美?嗯?”
“不是,我不饿…”鄂顺顾及着女儿家的颜面,不想强硬得让人太难堪,抓着她的手放回去:“我是、有家室的人。”
姑娘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尖利地仰头笑起来,又抬手指了一圈:“公子,这里头可没几个没家室的,个个都贪多嚼不烂。”说完,嘲讽般地哼了一声。
“我家里那位不一样,他发飙很吓人的…”鄂顺这次趁她不注意迅速地站起来,楼下的歌舞断了,只剩下吵嚷声,鄂顺懵懵地眨眨眼,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不过很快就发现不是了,大门风风火火地进来一大批人,鄂顺一眼就认出那是禁卫。
禁卫来这里干什么?鄂顺好奇地歪头打量着,楼下的姑娘客人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负责管事的妈妈扭着肥臀匆匆从楼上下来,鄂顺看着大门最后踏进来的人,锦袍长靴,步履沉稳,下颚线绷紧,冷着一张脸,进门站定后背着手,眼神似乎扫过一圈。
鄂顺顿时瞪大眼睛,立马坐下去低头伏在桌上把自己藏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但下意识告诉他,要是让姜文焕知道他在这就完了,怎么这么巧,他只是偶然经过被拉进来,都要走了还被堵住了。
一旁的姑娘看着楼下,不禁也疑惑:“禁卫大白天的巡到这来做什么,中间那个就是东伯候了吧?长得还真帅,不过也是个玩得花的。”
鄂顺皱眉转过脸:“你别胡说。”
“哎,公子这都不知道?这位爷可是为花魁豪掷千金,侯夫人那个闹啊,可到最后人还没搂热乎就没了,也是花了冤枉钱。”姑娘唏嘘地啧啧两声。
“……”鄂顺摆摆手:“你这消息也太土了。”
姑娘笑笑:“公子可别不信。”
楼下,面对迎上来的妈妈,姜文焕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禁军处办事,怀疑你们这里有不速之客,每个位置房间里的人都不准出入,配合检查完为止。”
“不速之客…呃…”妈妈嘴角抽了抽,官家办事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侧过身,谄媚地笑着:“配合,配合,大人尽管查。”
姜文焕冷漠地点了下头,抬手动动手指:“围起来。”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将酒楼两侧围了起来,还有的正在往二楼,整齐的脚步咚咚的,好像要把楼梯都踩塌。
面前站来一名将士,也不知道熟不熟,鄂顺也不敢看,低着头掩面。一旁的姑娘似乎察觉到鄂顺不对劲,怀疑他就是禁卫要找的人,这客可是她拉上来的,一会脏水别泼她身上了,姑娘赶紧小心往旁边撤,随后突然举手指着鄂顺:“这!他不对劲!跟我没关系!”
?!!鄂顺人都傻了,瞪大眼睛一转头:“不是,你…”
这一嗓子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来了,鄂顺一抬头,面前的将士也眯着眼打量。
鄂顺又赶紧低下头,手臂把整个头都包住,可已经迟了,整个酒楼出奇地安静,什么耍酒疯的大喊大叫的,在武力压制下一个比一个安静。鄂顺听到渐进的脚步声,夹缝中他看到那双长腿在他面前停下。
完了。
“抬起头。”姜文焕沉声说。
“……”鄂顺舔了舔嘴唇,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向上看的眼睛:“好…巧啊…”
姜文焕双手抱胸:“不巧,来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