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醒了!”穿着藕粉罗裙,梳着双平髻的侍女步履匆匆地走到主人面前。
原本还撅着嘴苦恼下一步棋该走哪里的人闻言立马转过头,眉宇舒展,瞳孔染上亮色:“真的?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刚,我和小翠端水进去,看到那人坐着呢!”
“我去看看!”鄂顺把手上的黑子扔回棋罐里,踩了鞋就往外跑。
“诶…?”坐在棋桌对面的姬发没把他叫住,伸出去的手收回来,拿起一旁的茶杯吹了吹,问一旁叫小铃的侍女:“他这么急,又捡了兔子鸭子?”
“哦,回公子,我们殿下前些天出门游玩,捡了个汉子回来。”
“噗…!!”姬发刚抿进嘴里的茶水一下喷出来,他忙抽出手绢,边擦着下巴边说:“…你说什么?捡了什么?”
“汉子,”小铃字正腔圆地重复,还贴心地为他解释:“就是男人。”
“……”姬发嘴角抽了抽:“呃…什么…哪样的汉子?他没事捡个男人回来干什么?”
小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人长得好看是吧?”
小铃抿嘴笑了下:“俊倒是俊呢。”
“我就知道…”姬发低头扶额,鄂顺就是喜欢漂亮的东西,说什么目光所及皆是美物有益于身心,连府里的丫鬟侍女都打扮得比别人家的精神,他这性子想一出是一出,平常捡点什么猫猫狗狗就算了,这下直接捡了个人回来,谁知道是什么来头,连姬发作为他的好兄弟都不免要说一句成何体统。
“这事鄂伯知道吗?”姬发问。
小铃又摇摇头,神神秘秘地嘘了一声:“侯爷去扬州办事,才出发没几日呢,殿下说不能告诉侯爷。”
姬发皱起眉:“他真是太胡闹了。”
‘啊——!’
一声尖叫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姬发迅速站起来,抓起随身携带的小弓,小铃愣了愣,脸色一变:“…不好,好像是东厢房的声音!殿下还在那!”
二人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黄铜镀造的水盆反扣,地上的砖石湿了一大片,床上的男人脸色苍白,眼神警惕,寝衣腰间的系带松垮,胸膛若隐若现,更紧要的是,他正挟持着小翠,结实有力的臂膀锁着少女脆弱的脖颈,好像谁踏上前来一步,就会像捏死蚂蚁一样把她的脖子轻轻掰断。
“殿下救我…!”小翠声音颤抖,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扒着男人的手。
鄂顺焦急地展着两只手臂,似乎这样就能稳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呀,快放开她!”
见此情形,姬发挡到鄂顺面前,挽起弓箭,眉头下压,冷冷地呵斥:“放人!”
“别别别…”鄂顺搭住姬发的肩膀:“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呀…”
姬发蹙眉,低声道:“现在是他要伤人!”
“可…”
“没什么可是的。”姬发转头把箭矢对准床上的男人。
处于惊慌状态下的少女一看到瞄过来的箭,吓得挣扎起来,手肘不知道戳到身后哪处,背后的男人闷哼一声,砰的一声往后倒下去。
小翠:“啊——啊——不要杀我呜呜呜我还年轻啊!”
其他人面面相觑:“……”
鄂顺指了指身后的人:“小、小翠…”
小翠紧闭双眼,仰着头叫喊:“殿下小翠不能服侍您了呜呜呜!爹!娘!小翠来世还做你们的女儿!”
“小翠!”鄂顺大喊一声:“他都倒下啦!”
“…啊?”小翠顿了顿,慢慢睁开眼,扭头一看:“诶?真的诶,我干的?我这么厉害?!”
“……”姬发收起弓箭,叹了口气,转头正要跟鄂顺说什么,他就像一阵风吹过一般冲到床前去了。
鄂顺摸着下巴端详:“小翠,你怎么做到的?难道你会武功?”
“嗯……”小翠皱着眉,同样认真地思考:“难道我会武功?”
“……”姬发抿了抿唇,走上前看了一眼:“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话音刚落,几人就看到躺下的男人胸口处的绷带渗出一点血红,越来越向外蔓延。
“血!流血了姬发!被你说中了!”鄂顺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着床上的男人:“这这这,这怎么办啊!他不会死吧?”
姬发看着他慌乱担忧的眉眼,片晌叹了口气:“你要是想救他就赶紧叫大夫吧。”
“叫叫叫!救人要紧,小铃,快!”
“诶!我这就去。”小铃说完便匆匆出去了。
小翠平复好心情,站起身来:“那,那我去找东西给他止血。”
“好!”鄂顺用力点头:“那我…”
“你跟我出来。”姬发道。
“喔…”鄂顺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他出去。
走到廊下,姬发双手抱胸,鄂顺站在他面前,手指绞着袖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哦?那你说,我要说什么?”
鄂顺瘪了瘪嘴,小声说:“你也想让我不管他对不对?”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趁他还不清醒把他送走,”姬发皱着眉:“你刚刚也看到了,他很危险,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就把他往家里领,万一是土匪怎么办?而且我看他八成就是,警惕性这么高,刚醒就知道挟持人质,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哪有这么好看的土匪…”鄂顺嘀咕。
姬发啧了一声:“鄂顺。”
“哎呀…”鄂顺抬起头:“那天我下山的时候撞见他,大白天的,他就那样躺在路边不知道躺了多久,身上都是血,人也昏迷不醒,我怎么能不管他呢,我不管他他就死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呀,那也太可怜了。”
“他是人! 不是猫猫狗狗,你当他跟你以前捡回来的那些一样,给饭吃给水喝就够了?他已经差点伤人了!你有没有想过刚刚他挟持的是侍女,下次万一是你呢?”
“可他现在的状况,我不管他他会死的。”
“你真是…怎么说不听,看来我得写信告诉鄂伯…”
“别呀!”鄂顺双手握拳举在胸前:“我爹肯定会说我的。”
“你还知道怕?”
鄂顺沉默一会,眼尾垂下:“…我答应你,等他伤好一点了,我就把他赶走,这样可以了吧?反正他现在这样也伤不了人。”
“…”姬发叹了口气:“你不要单独跟他待在一起,一定要有人陪着,防身的东西就不要带了,万一被他抢过去…”
“哎呀我知道啦,你好啰嗦呀姬发…”
“要不是鄂伯叮嘱我…”
“好啦好啦!”鄂顺打断他:“我去看看病人,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一会还有事,得…”
“好吧!那你路上小心,我去看看他!”鄂顺说完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
这个见色忘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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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药三碗水煎至一碗,每日两次,接下来得静养,注意不要让病人有剧烈动作,防止伤口撕裂。”白胡子的大夫边说边提起药箱。
鄂顺点点头:“小铃,你结完银两送一送老先生。”
“是,”小铃拂袖:“老先生这边请。”
小铃送大夫出去,鄂顺坐到床边端详着床上躺着的人,明明都晕过去了,眉头还皱着,鄂顺伸手抚平他的眉心,小声嘟囔:“是很疼吗…放心吧,我都把你救回来了,肯定会把你治好再放你走的,不过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小翠最近一直照顾你,你怎么能欺负人家?”
鄂顺自言自语了一会,又伸手戳戳他的嘴巴,发现唇瓣干燥,他站起身,去桌上倒了杯水,用手指蘸水抹在他的嘴唇上,嘴里还在碎碎念:“嘴巴干不舒服的,我小时候生病发烧嘴巴也干干的,我知道是什么感觉,给你涂点水就好了,不用客气…”
“你怎么又皱眉了…你疼我也没办法替你疼,我也怕疼…”
好一会,小翠经过看到鄂顺,道:“殿下你怎么还在这,大夫才说了他要静养呢。”
“我不吵呀,”鄂顺瘪瘪嘴:“好吧好吧,我走就是了,”他又转头跟床上的人交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小翠笑道:“他又听不见,殿下跟他说什么,小厨房的玫瑰饼做好了,殿下还不去?”
鄂顺眼睛亮起来,立即起身:“我这就去!”
待到屋里没人,姜文焕才皱起眉,幽幽睁开一道缝隙。
被傻子捡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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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喝了三天药,姜文焕装了三天昏迷养精蓄锐,尽管不得不承受每日那位少爷不定时的碎碎念和必须强忍下来的饥饿感。期间这家的少爷还给他再请了一次大夫,问他怎么这么久了还不醒,大夫自然诊不出什么,只吩咐药继续,要静养。
夜半三更,整个府邸静悄悄的,他从床上起来,虽然还是虚弱,但好歹有力气下床了。姜文焕审视过这间屋子,梨花木的床和桌,床幔也是上等布料,连茶壶都是青花的,不是富甲一方就是有权有势,对他这种见不得光的亡命徒来说,跟这种人扯上关系,随时有暴露的风险,反而是最危险的。
他所在的是一个培养死士的秘密组织,姜文焕从有记忆开始就在那里生存,最开始,年幼的他目睹了一个四方监狱里的互相残杀,他们把十多个小孩关到一起,给他们有限的武器,先抢到的有,抢不到的只能去抢别人的,或者死在别人的刀下,只有活到最后才有一线生机,如果不反抗,不杀人,死的就是自己。
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很快充斥着惨叫和血腥味,这场屠杀更像是一场规则学习,很快,同样的事就轮到了下一批人。姜文焕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下来的过程,或许是时日久远太模糊了,亦或者是他心底里不愿回想可怕的画面,总之,记忆里只有满身是血的男孩握着一把匕首,身边躺着喷血的尸体和散乱的肠子,他孤零零地站在监狱中央,眼里满是恐惧。单这一个画面,就足以让他在后来十年的人生里梦魇缠身。
师父们对这个活下来的男孩赞不绝口,他们精心培养他到十五岁,然后让他开始他的死士生涯,杀一些达官显贵,他不需要知道目标是什么身份,只需要听命行事,完成任务回去交差,等待下一个目标,或者死在外面。
最后一个任务姜文焕没有完成,他大意了,即使观察了几天,还是疏忽了这次目标府邸内的防卫,被暗处的弓兵射中了手臂,被发现后又与十几人交战了一番,最后拖着身体逃出去,失血过多已经让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倒下时,还以为会就这么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谁知道阎王不收,被活人收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组织的信物,姜文焕身上的衣服都被换了,令牌也不知所踪,那是组织人员相认的东西,也是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姜文焕直奔衣柜,找到了他的衣服,看样子是被清洗过,底下还放着他的剑和匕首,连腰带都在,就是没有令牌,不知道是被收走了还是路上丢失了,如果被收走了,打听到这令牌的来历,他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本想拿了令牌悄无声息地走,这下看来反而不得不醒了。
姜文焕不耐烦地握紧拳头,沉沉舒了口气,拿起匕首回到床上。他也不想杀任务之外的人,但如果真的是他们拿走了令牌,也只能怪他们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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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姜文焕趁侍女端药来时醒来,尽管他这次只是睁开眼,没有什么下意识的自保行为,侍女还是被吓了一跳,差点打翻了药碗。
他看着侍女放下药转头就跑,没一会又带着一大帮人回来,站在门边,没有靠近。
鄂顺这回带着几个家仆一块来,有了上次的事,大家都不敢贸然上前。
“殿下,他不会又动手吧…”
鄂顺眨了眨眼:“应该…不会吧,你、你上去看看。”
“您就饶了我吧殿下,我不敢啊,万一他又…”
“他现在躺着呢!什么都没干,再说了,他、他还是病人呢,你们怕什么?”鄂顺回头看他们,被看到的一圈下人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被叫过去,鄂顺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指着:“你们…你们真是!”
小翠躲在小铃后面,道:“殿下,我上次已经被抓过一次了,我不敢…”
紧接着一片附和声:“殿下,我们也不敢!”
“你们…你们一群胆小鬼!”鄂顺下定决心:“我自己去!”
“殿下殿下殿下,”后面几人七手八脚的拉住他,道:“殿下你要是出什么事就更不好了!要不叫侍卫来吧!”
“看一个病人叫什么侍卫,让他心里怎么想,万一又吓到了怎么办?”鄂顺磕磕巴巴道:“你们要是担心,就、就跟在我后面好了!我没你们这么胆小!”
姜文焕垂眸听了半天,在心里叹了无数口气,那群人才龟速走近床边,只不过到一脚距离时,为首的白净的少年停下,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来。
鄂顺舔了舔嘴唇,往前倾着身子,抬起眉头看他的情况,姜文焕眼珠子一转,他就吓了一跳,后面的人也跟着吓得一颤。
“怎么了怎么了…”身后不知道谁问。
“他、他动了。”鄂顺回头说。
“哪动了?”
“眼睛!眼睛动了!”
姜文焕:“……”
小翠小声嘀咕:“殿下,他醒了眼睛肯定会动呀,你是不是怕呀…”
“谁说我怕了!”鄂顺皱着眉,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往前站了一点,看着那张充满病色的脸,轻声问:“你、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因为太久没发声,姜文焕张了张嘴,喉咙只发出暗哑的呵气音。
“是不是渴了,水,快,小翠,”鄂顺回头看了一眼,小翠挤出去倒了杯水回来,鄂顺接过,又手忙脚乱地:“你怎么喝呀…我随便动的话,你的伤口会不会裂开…”
姜文焕闭了闭眼,撑着身体艰难地坐起来,接过他手上的水杯。
鄂顺好奇地看着他:“怎么样?”
姜文焕喝完水清了清嗓子,抬眼看他,声音低沉:“你是谁?”
“我…我叫鄂顺,”鄂顺坐到床边,身后的家仆齐齐诶了一声,他没理,又说:“这里是我家,你受伤了,是我救的你哦。”
“…”姜文焕瞟了一眼:“他们又是谁?”
“哦,这是小翠,这是小铃,这是…”
“…”姜文焕没想到他真会一个个指着给他介绍,他不想听,便低头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
“你没事吧?”鄂顺探头,抬眼看他:“你的脸好白,嘴唇也好白,我给你请大夫来吧。”说完,他给小铃递了个眼神,小铃点了下头,转身出去。
鄂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方?父母可还健在?”
姜文焕摇摇头。
“嗯?”
姜文焕垂眸:“我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