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少,好久没来,怎么一来就哭丧着个脸啊。”打扮招摇的公子哥脖子上挂了条银链子,头发用发胶抓了个背头,看起来油腻腻的,他倒了杯酒递到鄂顺手里,又笑着跟他碰杯:“啤的可以不?”

包厢里暖气很足,鄂顺脱了外套,里面是件V领衬衫,白皙的锁骨袒露在外,他最近瘦了些,好在肩宽,像个衣架子撑起垂感十足的真丝面料,鄂顺坐在包厢中间,显然是所有人讨好的对象,他接过酒杯,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了这是,说话呀鄂少,”公子哥手肘搭上他的肩,鄂顺脾气挺好,跟几个玩熟的兄弟都不摆高架子,搭搭肩膀也没啥:“你那个美少年,追得咋样了?”

“不追了,人家有男朋友了。”鄂顺板着张脸。

“哦,失恋了啊,”公子哥看了周围一眼,大家都脸带笑意,他拍拍鄂顺的胸口:“把不到就换一个呗,那么多小美人赶着贴鄂少,那个也就一般,他不识抬举是他的损失,你要实在气不过就一句话!哥们马上找人教训他!”

“行了,折腾人家干嘛,”鄂顺扫下他的手:“我不是烦这个,就见过一面,能有多喜欢。”

公子哥皱起眉,嘴角挑起:“那你烦什么?”

“我爸给我下禁令了。”

“哦...这个啊,这个管不了,”公子哥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又道:“哎呀这令都下来了,没剩几天了你不得开心点,你又没办法还这么恼有什么用,对吧,别烦了,过几天老老实实回去继承家产。”

鄂顺叹了口气,倒上酒又喝了一杯。

“对嘛,喝酒喝酒,”公子哥给他满上,又低头看了眼桌下空了的冰桶,冲坐在靠近门边的人喊:“没酒了,诶,按一下让人送多几打来,今晚必须让鄂少喝爽。”

“四楼酒水,408送三打啤酒。”

听到对讲机的声音,姜文焕应了声收到,挽起衬衫的袖子,麦色的手臂精壮,略粗糙的大手握着不锈钢的冰铲手柄,打开制冰机把冰铲到桶里,手腕一使力,手上的青筋就突起得明显,冰块占满三分之一后,姜文焕从冰箱里按数量拿出酒水塞进冰桶,装了两桶搬上推车,往指定的包厢去。

敲了敲门,里面都在唱歌,没有人在意外面的声音,但这是培训时说过的流程,虽然很多员工都不这样,嫌麻烦,但姜文焕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有没有必要,只要要求了就会做,这样就不会因为一时出错而被开除。

这家会所晚上缺人,姜文焕在这干兼职,他问过几个别的,就这个能跟他白天的工作错开,并且幸运地空出一小时的晚餐时间,让他可以在四十五分钟左右的上班路上吃掉路上买的面包,剩余的十五分钟用来休息,而且时薪25,比一般的兼职高一些。

站了两秒没听到回应,姜文焕推开包厢门,低着头把推车进去,他个子高,送酒得屈下身子。

“诶别挡着歌词啊!一边去!”

姜文焕又沉默着蹲下,把酒水放到桌下的隔台,起身时和正倾身倒酒的鄂顺对视了一眼,鄂顺轻轻一瞥就移开了目光,他见过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并不在意这种稍微有几分姿色的服务生。

鄂顺不屑地嗤了声,摇摇头把酒喝下,一点也不纤细,完全不是他的菜。

老板是个铁公鸡,又抠门又爱钱,会所营业得晚,有客人就不关门,有时候晚了员工都赶着下班,哪怕留住几个还是不够用,领班就会找到姜文焕,姜文焕的兼职结束时间是凌晨两点,其他的员工不愿意忙太晚,都想准时下班,只有姜文焕每次找他他都愿意留下,压缩睡眠时间,就为了多拿点工资。

又忙到和领班同时走,408的客人刚刚散场,今晚消费了个把万,凌晨三点多也不舍得赶,快四点才盼到几位财神爷玩累。

姜文焕拿着收拾好的垃圾绕到侧边巷子的垃圾桶里扔掉,还差十一分钟满一个小时,他背靠在墙上,廉价西装裤绷着的长腿略微往前伸,腰上系着帮忙收尾时系上的一片式黑色围裙,姜文焕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马甲不知何时沾了水,弥漫着淡淡酒味,他低着头,累了一晚上,脖子和脊椎都有些酸痛,又从兜里摸出一盒红双喜,因为是软装,已经被一夜蹲下站起的动作压得有些干瘪,里头的烟管也折出纸痕,摁起透明荧光绿的塑料打火机,昏暗的巷子里燃起一点火光,随后变成更微弱的一条细细的橘色火线。

“操!你们他妈谁啊!滚!”

听到外面的响动,闭着眼的姜文焕太阳穴跳了跳,抿着烟的嘴吸了一口,又松开一边嘴角,漏出缝隙吐出去。

吵死了。

“你们他妈的…!松手!听见没有!”

声音没有停止,反而几人的吵闹愈演愈烈,其中一调清亮的声音勉强让姜文焕听清他在说什么。姜文焕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

疲累地叹了口气,姜文焕抖了抖烟灰,站直身体往回走。

“诶!你!!”

好像是冲他这边喊的,姜文焕冷漠地往那瞟了一眼,是408的客人,他对见过的客人一般都会有印象,大概是有些记忆力上的天赋。

“你别傻站着!过来帮我呀!啧…!”鄂顺挣扎着,两只手腕分别被面前两个人拽住,他晚上喝得挺多,这会儿怎么也使不出多大劲。

那两人冲姜文焕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抬手指着他放狠话:“小子别多管闲事啊!”

不清楚面前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谁对谁错,更何况他快下班了,明早九点的班,八点二十分得起床,按时下班的话除去路程和回家洗澡洗衣服的时间,大概还有三个钟左右可以睡。姜文焕累了,不想管,转身就要回去。

鄂顺见唯一的救命稻草也要走,赶忙叫喊着想抓住他:“喂喂喂!!我记得你!你不帮我我就去投诉!”

姜文焕脚步停住,会所前台有登记,哪几个客人消费多少钱来过几次,像这种出手阔绰的,一个投诉开一个人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姜文焕深吸了口烟,用吐雾掩盖叹气,半截烟头被扔到地上踩灭,姜文焕回头走近,三人的眼神都汇聚在他身上。

姜文焕问:“你有钱吗?”

“…!”鄂顺皱起眉:“操!又来一个!”

“哥们你想分杯羹是吧?”一旁的男人抬手重重地推了下姜文焕的肩膀:“你他妈的算老几啊?”

姜文焕往后趔趄了半步,又重复:“到底有没有?”

“啧…”鄂顺深呼吸一口,拒绝了朋友捎送等司机来接的后果就是晕晕乎乎撞到人被威胁勒索,现在这情况,司机还没来自己先危了,是不是该听爸爸的话配两个保镖啊。

给两个抢不如给一个抢,说不定这服务生真能搞定这两个,就算不行,他们打起来到时候拖到司机一到,让他们狗咬狗自个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有钱!快动手!”

话毕,鄂顺眼前飞起一条长腿,一人被狠踹往后倒到另一个人身上,像多诺米骨牌似的摔倒地上,姜文焕没有多逗留,拉起鄂顺的手就往会所里跑,他不能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体力,倒下的两人愤愤地指着里面的他们,不痛不痒地威胁了两声就离开了。

鄂顺不解地看看他们又看看姜文焕:“他们就这么走了?”

“这里有监控,这片街道的监控坏了,太晚就不安全,下次小心一点。”姜文焕解释了一句,转身要往员工更衣室去。

人就是这样,非要的话不一定给,不要的话逆反心理就上来了,鄂顺脑子一热拉住他的手:“你要多少钱?”

姜文焕回头看他,神色冷淡:“不用,别投诉我。”

“我…刚刚就是随便说的…”鄂顺尴尬地松开手:“那你刚刚干嘛问我有没有钱啊…”

“我打了他们,他们要是要追责,你得付钱摆平。”

“……”鄂顺嘴角抽了抽:“这…这样啊。”

“没事我先走了。”

姜文焕大步走去,鄂顺也没再挽留,站在会所门口等了一会司机就到了。

“他过来第一句就是问我有没有钱…”

鄂顺正在包厢里跟昨晚几个朋友说自己昨晚遇上的事,话到一半门被推开,姜文焕如常把推车推到中间,蹲下身把酒水放下。

“诶,你说的是他吧。”公子哥用手肘戳了戳鄂顺的胳膊,抬着眉眼神落到姜文焕身上。

鄂顺分神瞟了他一眼,再次和姜文焕对上半秒:“呃…对。”

“欺负到我们鄂少身上了,这还能让你舒坦了?”公子哥当即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酒杯,大步走到姜文焕背后。

“诶!不是!”鄂顺还没来得及阻止,那杯酒就从头到脚淋到姜文焕身上。

姜文焕顿了一下,站起身一手拽住他的衣领,粗壮的胳膊就快把他整个人拎起来。公子哥一时冒了些冷汗,这儿的服务员哪个不是把他当大爷,没想到还有个硬骨头,他仰起下巴,呲牙咧嘴地:“还想动手是不是?把你们经理给我叫来!”

“他没有!别!”鄂顺从位置上站起来,手还挺在半空中,靠近操控板的人已经先一步按下了服务铃。

“还没有!他分明就是要动手!鄂少这事你别管我肯定给他点颜色瞧瞧!”

包厢里东一句西一句吵个没完,这间消费高,经理也来得快,三人一块往走廊出去,出去前姜文焕还没有表情地回头看了鄂顺一眼,鄂顺皱起眉,想跟上去解释清楚,又被另一个凑到他身旁的人拉下来,一手搂上他的肩:“鄂少你就放心吧,你还不知道凯子吗,被他逮住了这小服务员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谁让他惹到鄂少了呀,你忍得了,凯子没这么大度。”

“可他根本没惹我啊,他救的我!”

“…啥?”那人嘴角抽了抽,见鄂顺又要站起来,一把又给他按下去:“那你也别管了,刚刚那小子那么拽让凯子没面子,这会肯定落不着好,鄂少犯不着为一个小服务生出头,跟凯子交情不比跟他深。”

“哎呀,啧…”鄂顺一把推开他的手:“这不是交不交情的事,我去看看。”

赶到的时候前台那儿站着四个人,正在低头挨骂的姜文焕、一旁神气的凯子、指着鼻子训斥的经理和求情的领班。

“你被开除了!”经理一声令下,姜文焕也随即抬起头,在场另外几个都咽了咽口水,怕他发飙真打起人来,哪怕后面能追责,那一拳估计都得挺疼。

而姜文焕只是平静地问:“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见他没有要动手的样子,经理顿了顿,在客人面前假威严地摆摆手:“走走走,去财务结工资!”

姜文焕转过身,看到了走廊上的鄂顺,对视一眼,从他身边直直地走过去。

鄂顺有一瞬间的紧张,身体像被那眼神定住了一样,慢半拍地转过身:“诶…”

后面还有小跑着跟上来的领班,拉住姜文焕的手臂,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道个歉不就没事了,这么死犟干什么…”

“鄂少,怎么出来了,”凯子一把揽住他的肩,得意地扬起嘴角:“没事儿,我都处理好了,那小子就是个兼职,已经被开了,走走走,咱们回去接着喝!”

“……”鄂顺往身后的方向看了几秒:“嗯,走吧。”

兼职应该不打紧吧,这种服务行业一抓一大把,重新找一个就行了。如果他气不过就来找,大不了给点钱补偿他…

酒精冲淡了愧疚的情绪,鄂顺没心没肺地玩了个尽兴才回家。

又过了几天,姜文焕没来找过,也没再见面,鄂顺生活精彩,早就把这个小插曲抛到九霄云外。但鄂崇禹给的期限也到了,他不得不重返职场管理南都旗下的分公司,回到高级写字楼里,坐到属于自己宽敞的办公室,一天待满八个小时。

鄂顺努着嘴,人中夹着支中性笔,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看着仍停留在桌面的屏幕。

好无聊,好想走,要不偷溜走吧。

说走就走,鄂顺站起身,一打开门门外就站着鄂崇禹给配的保镖。

“……”鄂顺抿了抿嘴:“我就上个厕所,不许跟着我。”

鄂顺往前走,保镖沉默地跟在身后,走出两步鄂顺又回头:“都说了别跟着我。”

又走,又跟。

“你,”鄂顺回头指着他,张了张嘴哎呀了一声又把手放下:“要跟就跟吧,随便你。”

就不该同意配保镖这事。

下班之后还跟着,完全成移动眼线。鄂顺叹气,坐在车后座托着脸看向街道,这条街倒是很有烟火气,一路上好多店面摆出来炒粉车,大排档门口放了许多木色桌子和红色塑料凳。

跑堂的长得还挺正,鄂顺心里暗自评价了一下,那人给一桌喝酒掀肚皮的中年男人那桌上完菜就抬起头转身回店里去,看到脸,鄂顺猛地坐直身体:“等等,停车。”

保镖刹车停下。

鄂顺在车里坐了会,没多久姜文焕就抬着托盘出来,果然是他。

他在一桌停下把菜送上,系着围裙,低廉的雨伞布勒出腰身,宽肩窄腰的,与其干跑堂还不如收拾收拾当模特去。

没过多久,姜文焕又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摘了围裙,里面穿了普通的黑色卫衣,他边套上牛仔外套的袖子边回头跟老板挥手。

下班了吗?

鄂顺摁了下手机,锁屏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十三分。

那晚上呢,他找到新兼职了吗?

姜文焕靠近他的车,鄂顺下意识地转过头避开,而姜文焕无法透过车窗看清里面的人,他只是走出去,然后转弯往前走,回家。

为了避免跟得太紧,等他走到接近转角处,鄂顺才让保镖开车跟上,鄂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或许是一时好奇,反正他也没事干。

绕进天桥,姜文焕迎面碰上上回威胁鄂顺的两个混混,哪怕姜文焕低下头还是被认了出来,肩膀被一手捏住留下,姜文焕抬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累,本来想早点回去休息的。

鄂顺就低头回个消息的功夫,前面就打起来了,鄂顺也认出了那两人,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小子也太倒霉了吧,要是没被他撞上不得被打个半死。

没多想,鄂顺赶紧打开车门过去,保镖也迅速停车跟上,大步跑去攥住鄂顺的手腕,一脸正色:“少爷,危险,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多管闲事!你没看到他要挨打了吗!怎么这么冷血啊你!”鄂顺用力甩手,没甩开,一身腱子肉的保镖只按照鄂崇禹的吩咐行事,保护好鄂顺,其他的不用多管。

“你丫…”鄂顺无语地抿了抿嘴,掏出手机拨通了鄂崇禹的电话,响铃声持续了十几秒,鄂顺看着不远处姜文焕1v2急得跺脚。

电话终于接通,鄂崇禹浑厚的声音传来:“喂,什么事?”

“怎么才接啊爸!”鄂顺点了免提让保镖也能听到:“我朋友被人打了,你保镖抓着我不让我帮忙!我朋友快被打死了!”

“什么?”鄂崇禹大着嗓门:“让保镖去救,你站远点,臭小子你都是什么朋友,天天在外面惹事是吧,怪不得你没个正形…”

“好好好!”鄂顺随意应了两句,看向保镖:“听见没有!快去帮忙啊!”

姜文焕被两人推到墙上,后背重重地摔上去,中午没吃饭,现在饿得腿软,实在没力气回击,只能尽量躲,可双拳难敌四手,嘴边还是被一拳揍出了血,正疼得直不起腰,面前多了一个人,几声嚎叫下,另外两人悻悻地跑了。

姜文焕眼冒金星,没有第一时间抬头,闭眼揉着太阳穴。

“你没事吧?”鄂顺攀上他的手臂,把摇摇欲坠的姜文焕扶稳。

听到熟悉的声音,姜文焕才强撑起眼皮,侧过脸看清是他又马上皱起眉,甩开鄂顺的手。

“喂,你…”

“谢谢。”姜文焕扶着墙壁转身就要走。

鄂顺担心地跟上去:“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姜文焕看都没看他:“不用。”

“你嘴唇都白了,还流血了,你没事吧?我还是送你吧,我有车。”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姜文焕站住看他,眉头下压,嘴唇平抿着,眼神盖了三分之一的瞳孔,看着吓人。

鄂顺被他一声训斥吓得身体一颤,随即瘪起嘴:“我是关心你啊,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管你了!”

鄂顺转身离开,不过两秒,身后就嘭的一声,鄂顺一回头,姜文焕已经像具尸体似的倒在了地上,鄂顺瞪大眼睛延迟了半秒,回神过去扶起他的头,拍拍他苍白的脸,冲身后的保镖喊:“愣着干嘛!去开车过来啊!哎呀真是没眼力见!”

姜文焕睁开眼的时候,头顶是一格一格的天花板,隐隐约约的消毒水气味窜进鼻腔,他的头脑昏沉,费劲地撑起身体,手臂一拉,挂着水的架子,差点倒下,他又赶忙倾身用另一只手稳住。

他环视了一圈,是病房,还是单人间。

姜文焕啧了一声,揉了揉还在阵阵酸痛的脑袋。

“你醒了?”鄂顺进门就看到坐起来的姜文焕,他走到床边的小凳子坐下:“你躺着呗,医生说你营养不良,这年头还有营养不良的人啊…真是稀奇,你还有两瓶葡萄糖要挂,待着吧。”

姜文焕眉头蹙起:“你为什么带我来医院?”

“你晕…”鄂顺顿了一下,皱起眉:“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救了你诶。”

“我…”姜文焕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吃点东西就好了。”

说着就掀开被子要拔掉针头,鄂顺眼疾手快地把他的手捂住,不理解的眼神看着他:“你干嘛?你都这样了还想去干嘛?兼职?”

“回家,”姜文焕语气淡淡:“兼职已经被开除了。”

“……”鄂顺想起来,心里涌起些心虚愧疚:“你没再找啊…”

“找不到合适的。”

“那…反正你也没事,把水挂完啊。”

“要我直说吗?”姜文焕冷着脸:“我付不起医药费。”

鄂顺摆摆手:“这你别担心,我已经缴过了。”

姜文焕沉默几秒:“多少钱?”

“做了个全面检查,加上你背上的伤各种乱七八糟的下来两千多吧。”

姜文焕叹了口气:“我会还你的。”

“你别老叹气行不行,不用你还。”

“账户给我。”

“账什么户啊,”鄂顺撅着嘴:“你知不知道我账户平常收最少都是十万打底,犯得着要你这点钱。”

“……”姜文焕眉头紧锁,本就苍白的脸色又差了几分:“你有没有钱不关我的事,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行啊,那你现在转给我来。”鄂顺掏出手机,两下点开收款码举给他:“扫吧。”

“……”

几秒后,鄂顺轻笑一声把手机收回去,抬手拍拍被子:“你就老实点吧啊,两千块钱一下都拿不出,你打那么多份工都干嘛去了,别是赌博吧?”

“滚出去!”姜文焕突而猛烈地吼了一声,措不及防地吓得鄂顺一抖。

“你…生什么气啊…”鄂顺怯生生地眨了眨眼:“我真说中了?”

姜文焕侧了侧头眼神死死地盯着他,鼻子呼了口气,嘴唇紧闭着像是压抑着怒火。

“好好好,我不说了,”鄂顺讪讪地抿了抿嘴,又耐不住好奇:“你真的…”

姜文焕送来一记眼刀,鄂顺清了清嗓子转了话头:“你受伤也是因为上次帮了我才被记恨,这事我也有责任,医药费真的没关系,两千块对我来说还不到一顿饭钱,你不用放心上,真的!”

姜文焕没由来的不爽,鄂顺却一副没心眼的样子,极真诚地看着他。

“……”姜文焕转过脸叹了口气:“不用,你把微信给我,算我跟你借的,回头还给你。”

“你这么固执干嘛…”鄂顺皱着眉,还是照他说的做,亮起二维码,顺便把放在床头上的手机递给他:“呐。”

加了微信,想着钱花都花了,还是把点滴挂完再走。

姜文焕瞥向他:“你走吧,我一会自己回家。”

“没事,一会我送你。”

看样子让他走他也不会走,姜文焕没再劝,反正挂水无聊,说不定一会他自己就走了。

鄂顺没打算冷场,手肘撑着旁边的小柜子,指节碰着嘴边:“你很缺钱吗?”

“……”

“上次那个是我朋友,他其实人挺好的,就是小心眼了点,他以为…”

“人挺好就给我泼酒,害我丢工作?我做错了什么?”姜文焕脸色阴沉起来,那日的憋屈还历历在目,只是进门送个酒就无缘无故被找茬,又莫名其妙挨经理喷了一脸口水,还要他给那个公子哥道歉。

“……”鄂顺瘪了瘪嘴低下头:“对不起啊,我替他给你道歉,要不…要不我去说清楚!让他们重新招你回去?”

姜文焕转过脸:“不必了。”

鄂顺闭了会嘴,眼神瞟了又瞟,灵光一闪问道:“你找工作吗?我给你介绍吧,保证工资比你之前两个加起来还多。”

“不用了。”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工作?很轻松的!你绝对能胜任!工资…”鄂顺想了想:“工资一个月有三万呢!”

姜文焕转过脸看他,鄂顺又眨眨眼:“嫌少啊?那,四万?可以商量嘛…”

姜文焕又叹了口气,眼皮疲累地垂下:“别耍我玩了。”

“真的呀…没耍你,我看你身手不错,养好身体过来给我当保镖算了,”鄂顺骄傲地拍拍胸脯:“我有钱。”

“……”姜文焕皱着眉,萨摩耶吗。

“你只要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保护我就好了,怎么样?行不行呀,”鄂顺双手抓着被子凑上前,眼睛亮亮的:“当我补偿你啊。”

“不行。”姜文焕一口回绝,冷淡地:“我不用你补偿。”

“那就当给我工作,不是补偿,我现在的保镖太死板了我早就想换了…”

约莫三个钟过去,水挂完了也能走了,这三个钟鄂顺叽里呱啦像只小麻雀一样唠叨个不停,一开始是劝他当保镖,后面开始漏家底,说自己小时候爬树摔断腿,爸爸喜欢管着他,喜欢闻橘子味,爱吃肉爱吃糖葫芦,姜文焕被吵得不能休息,张了张嘴想打断,看他说得兴致盎然,嘴巴又抿上了,算了,当听广播电台吧。

“我送你啊,我有车,万一你半路又晕怎么办。”

“不会。”姜文焕甩开攀着他胳膊的手。

“要送,我要知道你地址!”鄂顺又抓上去:“你还欠我钱呢,万一你跑了怎么办,我总得知道你家在哪才好去找你吧。”

“……”

见他不说话,鄂顺得逞地笑了两声把他塞进车里。

驾驶座的保镖往车内镜瞟了一眼:“去哪,少爷。”

“送他回家,”鄂顺转过脸看他:“你家在哪呢?”

姜文焕报了个大概的地址,到了之后还得七拐八拐地绕进去,巷子窄,车进入就剩不到一半的路,周边还有些居民楼门口停着的电动车,开得十分艰难,鄂顺让保镖停在巷口,自己和姜文焕走进去。

停在一栋三层楼的房子面前,门是染成绿色油漆的四扇式铁门,墙壁是老式的真石漆,鄂顺跟着他进门,面前是一处天井,旁边还有矗立着的手压水泵,扳手一样弯下来的手柄垂着,脚底下的砖都是老气横秋、像不同颜色牛轧糖的水磨石,一切都复古得像穿越进了八十年代的电影里。

突兀的打砸声打断了正四面观察的鄂顺,姜文焕也立即反应过来,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冲进去。

“操,这小子回来了。”正翻着屋里东西的男人拍拍旁边另一个人的肩膀。另一人抬起头,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手上握着一个雕刻得精美的檀木盒,看着姜文焕嘴角戏谑,随意地晃了晃。

“放下!”姜文焕皱紧眉走过去。

“站住!”男人更大声地呵斥回去,指着他的脚尖,威胁意味十足:“钱呢?打算什么时候还?你老老实实每个月还款老子也不用他妈的隔三差五来催,你当哥几个很闲是不是?”

“说好三天的…”姜文焕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盒子:“还有一天,明天我会给的。”

“明天?”男人嗤笑一声:“你现在没有,明天就会有了?”说着,眼神瞟到手里:“我看这个盒还值点钱,就是里面这些灰啊土啊,我肯定是不要了。”

男人不屑地嘲了一声,打开盒子。

“不!住手!!”

淡粉色的骨灰从盒子里倾泻下来,扬起漫天尘土,弥了满屋子,姜文焕瞪大眼睛冲过去,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膝盖发出嘭的一声,好像要把骨头都砸碎,半空中捧起的双手接不住已经在地上的灰尘。

男人低眼踢了他一脚:“明天拿不到钱,你这房子就别想要了。”

说着,两人一齐从吓得发懵的鄂顺身边走过,鄙夷地打量了他一眼,嘴里还在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铁门重重摔上,不是为了关门,更像是发泄和挑衅,在平静的黑夜里刺耳骇人地哐当了一声,让鄂顺的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姜文焕跪在地上,不停扫起地上的骨灰捧到胸口,一手用手臂兜住另一手就改用抓的,可手臂并不密封,骨灰还是从缝隙里掉下去,弄脏了他的衣服,姜文焕并不在意,麻木地重复,直到骨灰都淋在他身上。

鄂顺好像被定在原地,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一个微弱的灯泡亮着,周围是七倒八倒的家具,其中一个塑料凳已经被摔得裂开,书架倒在地上,书散落满地,姜文焕身旁藤条桌子的玻璃桌面已经碎成好几片,细小的混在地上,被姜文焕混着骨灰攥进手里,扎出的血被骨灰堵住,像敷了药粉。

鄂顺终于回过神,四处张望,最后拾起脚边的饼干盒,打开铁盖里面是一些针线,鄂顺把东西拿出来小心放到地上,脚步放得很轻,走到姜文焕面前蹲下,把盒子递给他。

姜文焕低着头,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安静陪了他一会,鄂顺问:“是慢性病吗?”

姜文焕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嗯,冠心病。”

“他们是谁?你欠债了?”

姜文焕沉默了好久,鄂顺也没有再问什么,他觉得姜文焕此刻是非常难过的。

姜文焕松开手臂,骨灰从他身上滑落,还沾着灰的手指胡乱地揉了把眼,他看向鄂顺,奶黄色的眼球尽是红血丝,眼眶不知道是悲伤红的还是进了灰尘红的,好不容易打了点滴恢复过来的脸色此刻又白得跟刚晕倒时差不多了。

“你刚刚说的还算数吗?保镖。”

“啊?”鄂顺眨了眨眼,忙说:“算数,算数呀。”

“我答应了。”

“啊……好,好啊,那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保镖了。”鄂顺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递了只手:“你把门锁了,跟我回我那吧。”

姜文焕看了一眼,兀自站起身,鄂顺又讪讪地收回手。

“门坏了,锁不了。”

“那怎么不…”鄂顺把后半句咽回去,估计也是没钱,他又看向地上的骨灰:“那这些你要收起来吗?我可以找人帮你。”

“算了,”姜文焕拍拍身上的灰尘:“人都死了,虚的也没什么好在意了。”

姜文焕往外走,鄂顺看了看地上的尘土,后脚跟上去,走到他身旁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开口:“…你没事吧?”

“没事。”

坐上车,保镖虽疑惑但也没多问,在鄂顺一声开车后驶出去,姜文焕平静地看向窗外,手还脏兮兮的全是灰,鄂顺也老实地只有偷看没有说话。

进了像酒店一般的大楼,姜文焕跟在鄂顺身后默不作声,进门被一众穿着和保镖相同衣服的人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显然是冲着鄂顺的,而鄂顺没给任何反应,只是习惯似的直直往电梯走去,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姜文焕不自在地更低下了头。

三部电梯,另外两部上楼层要输密码,中间的一部只有指纹按键,鄂顺走到专用电梯前摁下,进了电梯冲姜文焕招招手:“进来呀。”

姜文焕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先抬右脚还是先抬左脚,原地滑稽地踌躇了一下才跟着上去,透明的电梯上升,高悬明亮的巨大吊灯像座倒挂的金山耸立着,俯瞰着楼下宽阔无比的大厅,楼下是密密麻麻如蚂蚁般忙碌着的佣人和保镖,姜文焕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

原来这个世上还有这种地方。

“你手没事吧?”鄂顺偏过脸看他。

姜文焕低头看了眼自己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衣服,上面还不小心沾了油渍,脚上是开胶发黄的鞋,还有自己像是刚从工地回来一般脏兮兮的手,姜文焕有些耳热:“我一会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