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顺一顿,转头眉眼弯弯地笑着调侃道:“是吗?侯爷也会吗?”
姜文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有些稚气的言语,转过头沉默了。鄂顺看他微红的耳朵,笑得更厉害,挽着他的手作支点,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手臂上,笑得弯弯的眼睛看向他:“侯爷当然会了,毕竟是战神嘛,侯爷最厉害了,哈哈哈…”
姜文焕别过脸,头一次觉得这个名号这么令他害臊。
怕天黑之后气温骤降,姜文焕带着鄂顺在天黑之前回城,城外的菜人摊子已经在收拾,地上满是褐色的污水,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膻味,天只是蒙蒙灰,城外的灯火尚未点燃,远远看过去,像是地府。
鄂顺闭紧眼睛屏住呼吸,姜文焕注意到他低头的动作,低声安抚道:“没事的。”
鄂顺不安的心像是摇摇晃晃的水,被姜文焕一句话端平。经过城门,鄂顺堪堪睁开眼,小声叹了口气。
进了城内,马匹的速度放慢许多,姜文焕问:“你是不是问马兆什么了?”
鄂顺一顿,又觉得姜文焕会察觉并不奇怪,他小声地嗯了一声:“就…问了城外那些摊子的事。”
“不要对什么都好奇,”姜文焕严肃道:“一会又吃不下饭了。”
“我问你,你不肯说我才去问副将军的。”鄂顺瘪了瘪嘴,沉默片晌,又问:“侯爷,副将军说乱世之中这种事是很普遍的,真的吗?”
“嗯。”
鄂顺纠结地皱起眉,犹豫之后还是问出口:“那侯爷吃过菜人吗?”
“没有。”
鄂顺松了口气:“边境打仗不是也很苦吗?军粮足够吗?”
“边境苦寒之地,没有菜人。让兄弟们自己人吃自己人,军心一散,仗就不用打了,比起人肉,宁愿吃草皮灌沙土。”
鄂顺完全无法想象他口中的边军生活,或许一直以来他都把姜文焕那八年想得太简单了,他固然失去了很多东西,可姜文焕也没有好过多少,他是迫不得已,鄂顺也是,这一切的源头,是宫里野心勃勃高高在上的那位。
勒马停在王府前,姜文焕翻身下马,一边递手一边转头对门外的侍从道:“摆饭,炭火备好,拿个汤婆子来。”
鄂顺握着他的手跳下马,一个趔趄扑进姜文焕怀里。
“呃…”姜文焕愣了愣,手已经快一步搂住他的腰,低声问:“可还好?”
“…嗯,”鄂顺低着头,没有马上挣开,维持这种姿势抱了一秒,他抬起眼:“侯爷,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姜文焕一顿,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好像没听懂的样子,笑道:“那要听话,多吃一点饭。”
“……”鄂顺皱着眉闷哼一声,轻轻推开他,转身进去,嘴里还不满地嘀咕着:“揣着明白装糊涂。”
姜文焕笑着摇摇头,后脚跟上。
侯爷府的日常愈发和睦了,侯爷顾着夫人,夫人也顾着侯爷。鄂顺觉得自己过往是有些任性,决定对姜文焕再好一点,上次送糕点到禁军处,做得太少,原也不是真为了送糕点去的,这次鄂顺特地起了个早,在姜文焕离开后就找到那个南都厨子,府里下人多,鄂顺也是第一次见这个面善的大娘,听到熟悉的乡音,觉得分外亲切。
“自己做?夫、夫人,想吃什么吩咐我就是了,哪能让夫人动手呀…”刘妈妈惶恐地欠身。
鄂顺急忙将她扶起,含笑道:“刘妈妈你就教给我吧,我学了好给侯爷送去,再磨蹭要是天黑之前送不到侯爷那去,我可要摆主子架子了。”
“噢,原来是给侯爷的。”刘妈妈笑起来,眼尾挤出几道和蔼的皱纹:“那我教夫人就是了。”
鄂顺笑着诶了一声,系好襻膊,跟着刘妈妈一步一步做,蒸笼里额外做了其他几份糕点,是备给将士们的。鄂顺动手的间隙,跟刘妈妈闲聊起来:“我以往在府里吃得不大习惯,好在妈妈来了才好些。”
“夫人折煞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刘妈妈笑着说:“侯爷让人翻遍了城内的酒楼饭馆,要找南都出身的厨子,也就是我媳妇去年带我到这来,刚好赶巧了,否则皇城现在的形势,有几个人愿意背井离乡呢,唉。”
“皇城内也…?”
刘妈妈嗨了一声:“皇城米贵呀,银子如流水,幸好夫人侯爷赏我一顿饭吃一间房住,否则我和我媳妇,我们娘俩早就回南边去啦。”
鄂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世道艰难,只有我一叶障目而已。”
刘妈妈听不懂,只是陪着笑。
做好糕点包点,侍女装了满满两个大食盒,还有一个小的鄂顺自己拿着,东西拿上马车,鄂顺这回学乖了,带上一名侍从同行。马车停在禁军处门前,车夫把木踏板摆好,鄂顺下车,帮忙接过食盒,让侍从也下来。
门口看守的护卫对鄂顺有印象,直接放了行,进去两步就遇到熟人,是上次拿过糕点的一名将士。
“夫人!”将士嗓门很大,大步朝这边走来:“来找将军吗?”
鄂顺点头,抿嘴微笑:“他在哪?”
“噢,好像在议事堂,”将士看到一旁侍从拿着的东西,嘴角扬起,憨憨地笑道:“夫人原来是给将军送吃的来了,还是夫人心里记挂我们将军,我这…帮着拎进去?”
鄂顺一眼看穿,笑着睨了他一眼,一摆手,侍从识趣地把两份食盒递给他。
“将军有,自然也少不了你们的,”鄂顺皱眉笑笑,又道:“比上次多一些,你拿去分了吧,趁热。”
“哎哟,夫人果然胸怀宽广,不仅记挂将军还装着我们,我替弟兄们谢过夫人!”将士两只手臂挂着食盒,做了个滑稽的抱拳礼。
鄂顺被他逗笑了:“快去吧,偷懒要你们将军抓到了饶不了你。”
“好嘞!”将士转过身,大步出去,马上就喊道:“兄弟们!朝廷发赈灾了!快来加餐!”
鄂顺笑着摇摇头,往议事堂去,进了门却被拦住,将士为难地说:“夫人,军机重地,将军有吩咐,无令不得入内。”
鄂顺疑惑地歪头往里探了探:“他人不在里面吗?”
“将军未时出去之后就没回来。”
“那马副将军在吗?”
“一同出去的。”
“噢…”鄂顺失望地低了眼,想了想,拿起手上的食盒:“等他回来,这个替我给他。”
秋风冷,鄂顺交代完没有多待,回了府里小歇了一下午,醒来天已黑了。
“月尘。”鄂顺撑起身,外屋候着的月尘忙倒了杯水赶了过来。
鄂顺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月尘道:“夫人,天黑了,可让人摆饭?”
“侯爷回来了吗?”
“还没呢,要等侯爷吗?”
鄂顺点点头:“让厨房先把饭菜温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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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鄂顺站在廊上,风起时,背后披上披风,鄂顺惊喜地转头,却发现只是月尘。
“夫人别站在风口,当心身体。”
鄂顺拉了拉披风边缘:“无碍,侯爷回来了吗?”
月尘抿唇摇摇头:“或许侯爷有事耽搁了,要不夫人还是先吃吧,侯爷说过可以不用等的。”
鄂顺也饿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这就去让人摆饭。”
“诶,”鄂顺拉住她:“你差个人去问问,看侯爷在不在禁军处。”
月尘点点头,如风如火地跑去了。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鄂顺总想着姜文焕吃到没有,喜不喜欢吃,他还不知道是他亲手做的呢,但凡有一句不是夸奖的话,鄂顺都不会给他再做下一次了。
吃完回了里屋炕上休息,鄂顺捧着热茶,月尘进门欠身:“夫人,打发去的华儿回来了,但嘴里支支吾吾的,我把他带过来了,是让他直接进来还是?”
鄂顺皱眉:“支吾什么,带他进来。”
“是,”月尘回头喊了声进来,叫华儿的侍从进门跪在地上喊了声夫人。
“抬起头来。”
华儿抬头,眼神却有些躲闪。
鄂顺低眼看着:“侯爷人在哪?”
“回夫人,侯爷…侯爷他…”华儿磕磕巴巴地说:“不在军营…”
“不在军营就不在军营,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鬼,”鄂顺又问:“可有到别处打听?”
“呃……”
月尘看不过眼,呵斥道:“夫人问你话,还不快老实说,平时看你挺机灵的,难不成让你出去办事你是偷跑出去吃酒了?”
“当、当然不是!”华儿急忙磕头:“夫人饶命,小人…小人打听到侯爷在哪了,只是…”
“只是什么?”鄂顺皱起眉,见他一直磨蹭,厉声道:“你一一说来便不与你相干,我还夸你当好了差,若是不细说或有所隐瞒…不撵你出去我便不用在侯爷府当家了,还不快说!”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华儿连连磕了三个头,愁眉苦脸地看向他:“小人…小人打听到,侯爷在聚仙居…和苏姑娘…共、共游花船…”华儿越说越小声,头也低了下去,生怕这把火燃起来无辜牵连到他身上。
“……”鄂顺沉默几秒,看向脸色难看的月尘,问:“聚仙居是什么地方?”
“呃…”月尘愣了愣,道:“是…酒楼。”
“吃饭的?”鄂顺臭起张脸:“怪不得不回来,让我白等。”
屋里沉寂一会,鄂顺后知后觉地皱起眉:“苏姑娘是谁,吃饭的地方搞什么花船?”
月尘和华儿面面相觑,鄂顺眼神扫过两个,指了一下:“华儿你说,从实招来我保证你安安生生在侯爷府当差。”
华儿皱着张脸,心下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侯爷府是夫人管家,可到底最大的还是侯爷,要是回头让侯爷知道这些都是自己说出去的,肯定是完了。 “回夫人…聚仙居是男人饮酒作乐的地方,朝歌最大的乐坊,其中韵律最绝的就是花魁苏姑娘,据说是已经被灭了的冀州苏氏的小女儿,至于花船…就是和苏姑娘单独坐船三个时辰,是…价高者得的。”
“……”鄂顺张了张嘴,喉咙突然堵住了,他低眼看着手里的茶杯,茶水有些摇晃,屋里气氛凝重,鄂顺半晌放下杯子,开口道:“出去吧,把账房先生给我叫来,让他带上本月的账本。”
“是、是…”华儿急忙逃出去。
月尘走到鄂顺身边,皱着眉开口:“夫人…”
鄂顺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不多时,戴着眼镜的账房先生急忙来了,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请了安,或许是华儿给他说了什么,他抬手拭了拭额头的汗,态度小心又紧张。
鄂顺开门见山:“这个月侯爷支了多少银钱出去?只说最高的一笔。”
账房先生低着头,赶忙翻出账本,双手奉上去给他看,月尘接过送到鄂顺眼前,看着草纸上记录着今天取的三百两,鄂顺怒极反笑,三十两就够一户人家一年的开销了,如此乱世,他竟舍得花这三百两就为跟什么花魁共处三个时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上的,现在竟光明正大游船要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倒是风流,什么为黎明为百姓,什么家国大义,全是放屁。
他早该想到,世界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男人,普通富贵人家尚且三妻四妾,更何况他堂堂东伯候,又在边境憋了这么多年,不好男风嘛,那可不得找女人。
“将军美人,真是佳话啊…”鄂顺手一翻合上账本,轻嗤一声:“你们说是不是?”
月尘担忧地皱眉:“夫人…”
“侯爷也要开枝散叶嘛,嫡子是没办法了,长子总要有的,也是为了传承考虑。”鄂顺慢条斯理地拿起茶杯,眸底晦暗:“传我的话,侯爷今日辛苦,恐你们照顾不周,若是回来了,当即叫我过去……我亲自伺候着。”
账房先生出去了,月尘拿起茶壶给他添茶,低着头小声道:“夫人有何打算?”
“我能怎么办,他要是喜欢,我把正房腾出来让给他们也未尝不可。”
“夫人别说气话了…万一侯爷真要接那等下九流的货色进府,那种地方的人,总是攻于心计的,恐届时侯爷被挑唆了去,要与夫人生分。”
“我没说气话,到底是嫁给他了,要是拈酸吃醋落得个不贤良的罪名,呵……他可是能去官府告我的。”
子时三刻,鄂顺坐在一门前堂,月尘回报,说副将军就回来了,估计侯爷也在后脚。鄂顺站起身,月尘服侍着给他披上披风,鄂顺斜睨了一眼:“去房里给侯爷也拿一件,这么冷了,快些。”
“侯爷出门带了的。”
“你就拿去。”
月尘愣了愣,只当夫人是想着讨好侯爷以换日后好过,便应声去了。
鄂顺挽着送来披风走到府前时,正巧马兆把马牵给一旁的侍从带去,一抬头就看到阶上等候的人,鄂顺笑着往前一步侧身拦住他:“副将军今日忙得晚啊?”
“呃,夫人还没休息…”马兆眨眨眼,回头指了一下:“将军!将军在后面!就快回来了。”
鄂顺摆了下手:“说的什么话,我又没问他。”
“那我…”马兆有种不好的预感,作势就要进门。
“诶——”鄂顺抬手,嘴角带笑:“既然提到了,侯爷也快回来了,跟我一块在这等吧。”
“…是。”
远远的,马蹄声渐进,高大的男人驾马从拐弯处进来,披风往后扬起,马匹在黑暗中奔驰,马眼黑洞洞的,向点着红灯笼的府门去,在深夜里显得异常诡谲。
马匹停下,姜文焕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上前的侍从,鄂顺拿着披风走上前,又皱着眉左右看看,姜文焕揽住他的肩:“找什么?风大,进里头说。”
鄂顺往后撤了一步,抬了抬手上的披风,笑道:“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亏我还多带了一件,我在侯爷心里是病秧子,侯爷才时常记挂我冷不冷,却不关心别人,我怕苏姑娘委屈,特地拿来的,没想到侯爷竟然没把人带回来,也太不会心疼人了。”
姜文焕皱眉:“你都知道了?”
“花船同游,想必全城都知道了,我是不常出门,可这等大事怎么会不知道?”
马兆走上前,刚要抬手:“夫人,将军不是那样的人,这事回屋里才好解释…”
鄂顺转身打下那只手,抬眼瞪他:“别碰我,你们都是一条藤!全城都知道了现在来臊什么?”
“你看上谁,有本事的八抬大轿抬回来就是了,还想瞒着我?你也知道找花柳之人是作践我,啊?”鄂顺指着自己,眼眶通红,又指向姜文焕:“我问你,我给你的东西呢?”
姜文焕顿了顿:“什么东西。”
从那时到现在回来,姜文焕都没有回过军营,一直都跟别人待在一起。鄂顺眼里溢出泪水,蓄满了欲坠不坠,鼻子被夜露冻得微红,烛光映照下更是可怜,他的嘴唇打颤,深呼吸一口,用音量掩盖哭腔,一把将手上的披风扔过去:“你走!爱找谁找谁去,以后要在外面干什么都不与我相关,你要是敢回来,就还我一纸休书!我落得清净!”
“夫、夫人…”月尘忙上前。
“住口,谁敢劝都给我滚出去!”鄂顺瞳仁一转,惊动了泪水泛起涟漪,如明珠坠落,碎在地上,他看向姜文焕:“我只当你与寻常人不一样,现在看来……天下乌鸦不过一般黑罢。”
“鄂顺…”姜文焕蹙眉伸手,只摸到他转身时的披风。
“府里上下,谁敢放侯爷进来,要么指望侯爷能把我赶走,否则我一定秋后算账。”鄂顺转身看着门外的两人,又看了看两边的下人,怒道:“关门!”
两边下人推着门边相互看,侯门夫妻对打,谁都不敢真关,恐溅起火烧到自个身上。
姜文焕看穿了下人的为难,看了眼马兆,转身道:“走。”
“啊?”马兆左右看看,鄂顺似是在原地站定了一下,又甩着披风快步走了。
两人驾马回了军营,马兆边走边担忧地问:“将军怎么就这样走了,夫人不是会更生气吗?”
姜文焕叹了口气:“你原先还说过他性子温顺,怕他管不好家被下人欺负,你现在看看,谁有他的办法,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要如何进去,他要我休了他才肯,我要是不照做,难保逼他到何种境地。”
“还真是,在边境打仗都没这么狼狈,”马兆笑起来:“依我看,夫人也是个能领兵的。”
到议事堂,守夜的将士见了,抬手行了礼,想起那份食盒,急忙拿起来:“将军,这是夫人白天送过来的,让您回来了给您。”
姜文焕一顿,和身旁的马兆对视一眼,接过食盒进去,落座到桌上,那份食盒小小的,一共三层共三份,糕点捏得很生疏,有的大有的小,放久了表面被变得有些硬。
姜文焕明白他说的东西是什么了:“啧…”
马兆也替他默哀:“怪不得夫人这么生气,今天真是胡乱的全撞上了。”
“…时运不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