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府里的家生子,爹是袁老爷的随从,娘在袁府后宅照顾女眷,我们一家子的饭都是袁老爷给的,爹娘从小就教导我要顾好少爷姑娘们,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能让他们受委屈,这样主子才会信重。可我不喜欢,我觉得不公平,他们犯了错挨打的是我,明明他们要做什么我根本拦不住,但爹娘说我们做下人的就是这样的。

七岁前我照顾的是袁府亲戚们的少爷姑娘,七岁后才遇见大人。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我正拎着装满水的木桶准备去院里浇花,可走得太急水泼了出去,一个不小心脚踩到,整个桶都翻了过来,装满水的木桶砸向我的肚子,水倒得到处都是,我浑身都湿了,冰冷的井水渗进我的棉衣里,我又疼又冷,偏还被管家看见了,他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拉起来,责骂我笨手笨脚,又扬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整个身体都被扇得倒了一下,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脸也立刻肿了,浑身都在哆嗦,只有脸是火热的,管家还要打我。

就是这样委屈痛苦的时刻,彼时十七岁的大人如同神仙般降临了,他站在红廊上,背后还有两个跟随的侍从,我却只能看得到他,大人披着月白色的披风,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抬起,发丝半束半散,毛领衬着他精致秀气却淡漠的脸,他开口说:住手。

他用这样好听的声音救了七岁的我。钦慕于他,

大人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又用同样的眼神看向表情变得谄媚的管家,说:要打去别的地方打,不知道我回来了?

管家弓着腰,连忙说是是是,我这就带到别的地方去教训,不碍了少爷的眼。

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满脸泪水,鼻涕流出来又吸回去,整个人湿漉漉脏兮兮的,只想着会被带到别的地方打了。

但这时候大人又说:弄湿了我的院子我自己教训,你下去吧。

管家还在犹豫的时候大人身旁的侍从啧了一声:还不走?

我第一次见到有下人能这么对管家说话,一时间眼里升起崇拜,紧随其后的是恐慌,管家如果要教训我顶多会打我,要是被主子教训说不定会被赶出府,爹娘都在府里,我要是被赶走该去哪里呢?

管家走了,我胆战心惊地还跪在地上,大人冲身旁的两个人眼神示意,随后他们就上前伸手想将我拉起来,我害怕极了,连连在地上磕头,哭着保证自己下次会小心,求大人放过我,不要将我赶走。

大人转头走了,我的心顿时如坠冰窖,双腿失去力气,被两个侍从拎了起来,他们把我带去了厢房,竟然用少爷姑娘们用的东西替我擦拭,并向我解释大人没有要赶我走,直到当天晚上我才回过神,是大人救了我。

我比所有人知道得都慢,三天后我才从娘的嘴里知道,那是我们袁府真正的少爷,刚从宫里出来,之前一直和皇子们生活在一起,怪不得大人那样气质不凡。

我爹知道大人救了我的事,说大人想必会对我有印象,叮嘱我下次见到大人一定要想法子让大人收我进房里伺候,那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爹打着什么主意,只想着是该好好谢谢大人。

下一次见到大人时,大人却误会是我有那样龌龊的心思,命人把我丢了出去。

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大人吩咐他们将我赶走的,我便一次次地回去,大人终于出来,他无视了我,我于是大声地说:谢少爷上回救我!

大人这时转过头,打量我之后问我想要什么,我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大人向身边的人小声低语,随后让我回去干活,于是我走了。

半年后弟弟出生了,爹娘见大人没有要我,就准备将我卖去另一家做书童,我值三十两银子,只要卖了我他们就能凑够银子在府外买一间宅院,将来弟弟也可以为他们养老。这时我已经从比我年长的侍从嘴里听到些奇闻轶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猛然想起上次爹对我说的话,明白他想让我攀上大人。

我不愿被卖去做书童,唯一想到的能帮助我的人只有大人,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见到他,跟他说了这样的事,大人听完笑了,说我不值三十两。

后来我爹娘却拿走了五十两,不过他们丢了活,不在袁府做事了,我幸运地留在大人身边,我知道大人又救了我。

大人的生活各项都很细致,我一开始不适应,做得不好的时候常常挨骂,大人说话实在太难懂了,有些话我还要想一想让能明白大人原来是在骂我,不过再也没挨过打,我很满足,被骂是不会疼的。

比起其他少爷,大人除了挑剔一些,其他都是好的,我渐渐摸清大人的脾性后,大人也更愿意带着我了。

我跟着大人的第二年,大人把头发束上去了,十八岁的大人更像一个'大人',现在想起他年轻时的模样我仍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与后来枯槁得仿佛一根树枝的人完全不相像。

大人在十八岁那年代师辩经名满都城,成了赫赫有名的才子,有不少女娘都钦慕于他,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是个武将,他不喜欢我家大人,我家大人也讨厌他。

那时我尚无法知晓往后他会与我家大人产生什么样的交集,只觉得这个人常常惹大人生气,所以连带着也不喜欢他。我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和他结下梁子的,只是每一次见面他们都不免要吵上两句,有一次大人甚至将茶水泼到他的脸上,引来一众人侧目,我头一次见到向来冷静自持的大人如此失态,随即也愣住了,对面可是个武将,大人今日出门只带上了我,我已经想好万一对方要动手就用身体替大人挡,但出乎意料的,那人摸了把脸,竟然笑了,还说:看,装不下去了吧,最烦你端着那样。

大人没与他多争执,气冲冲地拂袖走了,我不明白明明被泼水的是那个人,大人却这样生气。

我几乎与大人形影不离了。我十岁那年的上元节大人进宫去了,我没有跟着,照理说进宫最多也待不过一个半时辰,那天大人却回得很晚,我在府门前等,竟是与大人不对付的花将军将他带回来的,他将大人打横抱大步走来,看着那样轻松。

他走到我面前时还抱着大人,我太小了,自然没有力气从他手里将大人接过,我只得问:我家大人怎么了?怎么是你把他带回来的?

花将军抱怨起来:喝多睡着啦,拦不住他,就那么点酒量还非得喝,亏他平常装得多斯文,真麻烦。

我不悦地呛他:大人没有装,跟你们这些粗鲁的人不一样。

他笑了,眯着眼打量我,大人在他手上还昏睡着,没有大人撑腰,被他这么看着我莫名的有些害怕。

好在他并没有为难我,而是问我:那你说他麻不麻烦?

见他没有生气,我皱起眉回答:大人是讲究。

他又笑了,颠了颠怀里的人,要是我家大人醒来知道被他这样做肯定又要气得想往他脸上泼水。

他调侃道:是讲究,不能用背也不能用抬,非得这么抱着才不动弹,他是讲究了,就是苦了我。

我说:有多少人想抱我家大人,是你捡便宜了。

他说我是小王八蛋,眼里只有我家大人。

那又怎么了,大人这么好,我就是小王八蛋。

他让我去找人过来把大人抱进去,我刚走两步又停住,犹豫着回头对他说:你把我家大人抱进来吧,现在太晚了,大伙都睡了,没人帮忙。

他一眼就识破我的谎言,笑着说:别扯了,你们这么大个府没有守夜的下人,说出去谁信。

我揪着衣角拼命想办法也没想出什么,最后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不然、不然我来抱吧。

花将军这下直接笑出声了:你?

我被他笑得脸红,生气道:就我,怎么了?

他不与我计较了,说:行了行了,抱到哪去,快带路吧。

我飞快地走在前面探路,生怕有人经过看到大人被花将军抱着,要是被其他人看见明天让大人知道了,大人肯定会羞愤至极,我只能拜托花将军抱他进来,明日也不会将此事告诉他,若是大人不记得,便不会觉得羞耻了。

我引着他们到屋里,仿佛是为他们掩护的密探。

好容易进了屋,我在一旁看着花将军小心翼翼地将大人放到床上,大人的手臂还搂着他的脖子不愿松开,将军不得不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放下,这时我才发现花将军脖子上有一处粉色的痕迹,奇怪,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蚊子呢?

花将军安顿好大人就要走,临走前跟我说:别跟他说是我带他回来的。

我点点头,这个自然不用他交代,不过看在他把大人带回来的份上,我还是指着自己的脖子,提醒了他一句:戴一个防蚊虫的香囊就不会被蚊子咬了。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捂着脖子皱起眉,凶巴巴地说:进、进去照顾你家大人去!

我好心提醒,他竟然这样冲我说话,我也生气了,但不敢惹他,很窝囊地转头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见大人醒了就将厨房温着的醒酒汤端进去,大人从床上坐起来,皱着眉一脸复杂,见我进来了,有些着急地问我:我昨天是自己回来的是不是?

我顿了顿,忙点头:是,大人回来的时候都醉醺醺的,竟然还能自己回来,真厉害。

大人放下心,神色缓和下来。

倭国反复挑衅的那一年年末,朝廷决定出兵,花将军走了,没人隔三差五来惹大人生气,日子又恢复往常。这一仗打了好几年,幸而到最后是朝廷占优,倭国来了个和亲公主,大人奉旨前往倭国议和,这是我第一次要和大人分开这么远这么久,我哭得很伤心,大人却难得很温柔地摸摸我的脸又摸摸我的头,轻声叮嘱我好好待在府里,让看的书练的字都要记得做,我连声答应,又问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人说很快。

一点都不快,我天天等,每天都看书练字,盼着大人回来考我的时候发现我说到做到,然后像临别那样摸摸我的头。可是我却等到了大人的车队被山匪劫了的消息,府里上下都焦急起来,我也一样。

突然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府里都说大人回来了,但大夫说他失忆了,就是不记得以前的事的意思。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大人,看到大人头上包着纱布,很虚弱地躺在床上,我的眼泪掉下来,站在门边小声地哭,大人什么时候这样过,我太心疼了。

大人冲我招手,让我把门关上,屋里只剩我们时,大人说他什么都记得,但要装作不记得,让我管住嘴,谁也不能说。

我的心情大起大落,但又为大人信任我而感到满足。

大人装病期间来了很多人,其中就有花将军,他说大人是摔坏脑子,我生气地让他走,可一转眼,他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大人的房门边,大人让我出去,我虽然不放心,但直觉花将军不会对大人做什么,也就去院子里候着了,果然没一会,花将军就急急忙忙,甚至可以说狼狈地从大人屋里连滚带爬地跑走了,还是大人有办法。

大人的病慢慢好了,不知怎的,大人回来了我反而不想好好学字,惹得大人想起来就要数落我,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后来大人带我去了江南,随行的还有花将军,他是来保护我们的,他们一路上时不时地吵两句,我都要习惯了。

路上遇上打劫,我慌得不行,大人却很淡定,好像预料到花将军能单枪匹马打退那帮气势汹汹的人。我惊呆了,他竟然这么厉害。他救了我和大人,大人赏了他一块白玉糕,我也有份,嘿嘿,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沾了他的光。

其实我有感觉大人和将军没有表面那样不对付,直到我撞见他们在湖水里嬉戏,我一切都明白了,后来到江南住进客栈,我又看到他们打闹,将军在外面就把大人抱在怀里,看来是远离都城不用装了。

大人,你就给我选了这么个…呃…怎么称呼好呢……

后面我们在江南买了宅子,大人把三百两讲成两百两,真是太厉害了。

在江南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我想大人也是,后来大人再没像在江南那样放松随意地笑过。

那时候宅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大人和将军出去办事的时候我就待在宅子里,偶尔他们回来的时候将军会给我带一串糖葫芦,甜甜的,我很喜欢,将军给我的时候跟我说:我那点银子全拿来给你买这个了,有那么好吃吗?

我知道将军的银子都在大人那,都这样了他还给我买糖葫芦,我不讨厌他了;但大人还讨厌他,看到将军给我糖葫芦,大人就会把手臂叠到一起,皱着眉对将军说:都不知是什么糖做的,不干不净你就买给他吃。

将军委屈地回答:哪不干净了,这不都看得到,糖都是透明的。

我觉得将军说得对,点点头附和道:是啊大人,挺干净的。

大人瞪了我一眼,我眼珠子往下看老实闭上嘴,他又对将军说:你少惯着他。

将军忙讨饶:行行行……我又没天天给他买…

大人啧了一声,将军也老实了。我看到威风凛凛的将军被大人训得像鹌鹑不由得想笑,将军给我买糖,大人只说将军没说我,我觉得大人是对我好的,前一秒刚这样想,下一秒听到我笑声的大人把矛头指向我,对我说:你也是,什么好东西没给你吃过,爱吃这东西。

我再次老实了。

有时候大人早上忙完,午后会待在府里,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晨间和夜晚凉飕飕的,午时阳光的温暖就尤为舒适,大人会在房里打开窗看书写字,柔和的阳光落在桌面和大人葱白的手指上,我不由得站在门边看得出神,连茶水都忘了端进去,还是大人提醒我我才醒悟过来。

我笑嘻嘻地走过去把茶杯奉上,撑着桌面问大人在看什么,大人没回答,而是问我: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练字读书了?

我心下一惊,顿时想拔腿。

大人看出来,随即叫住我:站住。

我不得不原地站定,转过头看向大人干笑两声:大人...我还有活没干完呢...哈哈...

大人敛容训我:这么久没读还不想学,先前教你的可还记得?

我欲哭无泪时,我从打开的窗户看到将军回来了,他大步往房里走来,还吹着口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将军一进门我就殷勤地冲上去,仰着头看他:将军回来了,将军喝茶吗,我去泡!

大人在背后呵斥:给我回来。

大人通常是软刀子刺,很少这么大声,我怕得抖了下,咬着嘴唇抓着手,低着头走回去。

将军也愣了下,口哨也不吹了,双手抱胸站在我身后靠着柱子,说:这么凶做什么,给人都吓到了,怎么回事。

大人看都没看他:没你的事,出去。

将军吃了瘪,但没有出去。大人也没继续管他,接着跟我说,严厉地劝我上进多读书,我瘪着嘴有些委屈,我觉得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大人问我为什么不想读的时候我也这么回答了。

听了一会的将军也明白怎么回事,站到我们中间打圆场,抬手搭在大人的肩膀上:他读不进去有什么办法,随他去得了,实在不行让他跟着我练武。

大人冷冷瞟了肩上的手一眼,将军顿了顿,把手拿下来转而说起我:你看你,就会惹你家大人生气,他不是为你好?不好好学将来怎么娶媳妇?啊?

我嘟嘟囔囔说了句不娶媳妇,将军闻言笑起来:不娶媳妇你要跟你家大人跟一辈子啊?

是啊。我马上这样回答。

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大人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大人我可能早就被卖到不知哪去了,就是要我一辈子伺候大人我也愿意。

大人好像没有刚刚那么生气了,只是嘴上还不饶人:你要跟着我也要看我收不收着你,大字不识一个。

我有点委屈,小声说:还是识得几个的。

将军笑着拍拍我的肩:行了行了,别吵了啊,你就每天学一点,当让你家大人开心开心了,行不行?

我点点头,偷偷抬眼看大人的反应。

将军又转过头去对大人轻声说:好了,人也答应你了,别生气了。

大人摇摇头,拿起了桌上的书看,我手足无措地站着,担心大人还在生我的气,但看到将军藏在背后的手挥了挥,我知道可以出去了。

我出去庭院里扫洒,将军和大人在屋里说话,说了好一会,我听到背后的笑声和求饶声,大概是将军又把大人惹了。等到将军从屋里出来,我看着他走出去,回头看了眼发现大人没有注意我,才放下扫帚小跑跟上,我拉住将军的手跟他道谢。

将军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我懂你,我也不爱读书,你说袁慎天天对着那些书啊本啊啥的怎的就那么起劲呢?

我回答:从我认识大人起大人就经常捧着书。

将军说:他脑子好,学得进去。

我点点头,突然发觉将军右脸好像有些红:将军,你脸怎么了?

将军一顿,抬手摸着脸,笑得虎牙都露出来:没事没事。

奇怪,被打了都这么开心。

将军常常会看我年纪小帮我说话,而大人与我太熟悉,根本没把我当小孩子看,虽然我确实不小了。每次犯错,如果是大人说我,我就会找将军,虽然将军会看情况帮我说话,但很多时候他也不敢惹大人,有时候被大人一个眼神就会帮着大人说我。我原以为将军说我,大人肯定会帮着我的,毕竟我再怎么样也是大人的人,之前在袁府里的时候被管家骂,大人也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我保下来,回头再问我是非对错,于是难得一次我惹到将军,正好大人来时,我第一时间就想躲大人身后,有大人在,将军肯定不会说我什么。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出于少年人的好奇观赏将军磨剑,将军的蛇剑外观十分新奇,与一般的剑不同,花纹也分外精细,对我简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趁将军去打水的功夫,犹豫很久偷偷摸了靠在墙边的剑,不料剑一歪斜斜要倒,我慌乱地想用手扶起,一时间脑子里只想着不要闯祸,根本没想到如果用手接倒下的刚磨好的剑身手心会被割成什么样,幸好将军来了,他摔了刚打的水,冲过来握住剑柄,他太快了,快到我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接住了。

由于他抛下木盆冲过来的样子太滑稽,年少的我根本不知自己躲过怎样一场'灾害',反倒先憋笑起来,哪怕将军认真地跟我说刚磨好的剑这样砍下来说不定会把我的手砍断,我也以为向来大大咧咧的将军是在开玩笑。

大人进来时就看到将军在说我,而我低着头抿着嘴嘴角上扬,我本以为大人会同我一样觉得将军认真的样子很有趣,没想到大人严肃地让我站好,说:好好跟你说你不听,嘻嘻哈哈想挨罚吗?

我没想到大人会因为将军训我,我生出一种大人更在乎将军的感觉,让我有点嫉妒。大人见我不说话,便说我没规矩,我很委屈,觉得鼻子酸,没等大人把话说完就红着眼跑开了,我听到背后大人叫住将军不让他跟上来的声音,更觉得大人不再疼我。我跑到府门前,本想离家出走,但不知道能去哪里,最后还是只在门前抱着膝盖低头蹲下。

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当时的我却感觉过了很长时间,依旧没人出来找我,难道我是可有可无的吗,我不禁哭了出来,我跟着大人这么久,大人怎么能为了将军抛弃我呢,我也不是讨厌将军,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正伤心时,我感到身旁有人坐下,我期待地抬头一看,看到的却是将军,嘴巴就更瘪了。

将军似乎也有点无措,过了好一会才拍拍我的肩,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大人也是为我好,让我跟他进去。

我不愿意,我说大人如果为我好怎么不出来找我。

将军说就是大人让他来的。我不信,我出来的时候明明听见大人叫住将军了,又怎么会再让将军出来。将军见被我说中了,一时语塞,随后慢慢跟我解释刚刚那样的行为有多么危险,我渐渐明白,只不过心情还是不好。

我将心中的想法告知与将军,将军说我傻,说大人怎么会不疼我不在乎我,正是因为疼我才会训斥我。

我们聊了很多,我也随之慢慢平复下心情,小声嘟囔:我方才直接走了,大人定会生气,我不敢进去。

将军嗨了一声,笑道:这有什么,跟我进去,我给你撑腰,他不敢对你怎样。

刚说完,背后就传来大人的声音:撑什么腰?

将军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下,同我齐齐转过头去,大人也不知何时在那站了多久,我看了一眼便羞愧地把头转回来不敢看他。

大人叫将军进去,将军犹豫后站起身,我抬头跟他对视时,大人对我说:进来吃饭。

我心下一喜,看来大人是不生我的气了,将军也笑起来,冲我递了只手,我牵着将军的手站起来,大人已经说完话就转身进去了,将军便转头对我小声说: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其实是很少被训话的,除了这两次比较严重外,大多时候大人不会对我太严厉。服侍大人多年,我自认为还是很了解大人的,将军有时候真惹得大人生气还会来求我支招。我早已把他视作自己人,当然也就不收他糖葫芦的费用了。将军总是懊恼大人难哄,一生气就不理人,其实他不知道大人对他已经很好了,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生气又再原谅,我没有见过大人对另一个人这样,我看他们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他们就喜欢那样过。这样鲜活的大人,也只有短短一年而已。

将军在初雪那天收到陛下的旨意,要他去打仗,我很舍不得将军,分别的那刻,大人和将军相拥之后,天空奇迹般地飘起雪,将军走了,大人站在府前看长街的尽头看了好一会,我觉得大人也是舍不得将军的。

后来听闻将军打了胜仗回京了,还封了侯爵位,我和大人都放下心来,平安回来就是好的。

不知为何,将军离开后,江南还是江南,却感觉没有将军在的时候有意思了,我盼着早日回京,终于等大人把事情办完,我们从江南回到都城,大人得先进宫一趟,命我先回府,我回府放完东西不久将军就来了,从我背后'哈!'地一声,吓了我一跳,等我转过头他愣了愣,问:袁慎呢?

我如实回答,将军点了点头,笑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笑着上下打量我,道:不错,长这么高了,差点没认出来。哦对了,我有件衣服在江南,你们给我带回来没有?

我摇摇头:回得匆忙,大人的行李都是能少则少。

将军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想着你们说不定会给我带回来,那件衣服好看,是你们大人给我买的。

他说后半句的时候笑得很嘚瑟,还问我大人有没有想他,有没有提起他。

我说没有的时候他很快皱起眉,让我再仔细想想。

真的没有,我想了又想,倒是想起来:不过大人偶尔会去将军的屋里坐坐。

将军闻言灿烂地笑起来:他就是想我,只是不说而已,不跟你说了,我估计过会他就快回来了,我去外边等着他去。

我想起书本上的词句,小别胜新婚,大概是这个意思。

后来我常常听到深更半夜外面有动静,开门查看却什么也没有,我把这事跟大人说,大人不知怎的红了脸,说我大抵是睡得不好,回头分一些安神的熏香给我,让我记得每晚都点上。我点了熏香后果然睡得好了,什么动静也吵不醒。

从江南回京,虽不比在江南时亲近,但我知道将军和大人感情还是很好,直到某天,陛下突然给将军赐婚,娶南阳府的郡主,我怎么都想不到将军会是那负心人,我替大人打抱不平,反而大人表现得很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一般,从那时开始大人就不再和将军好了。

大人变得更加寡言,潜心攻于官场,我跟在一边耳濡目染,渐渐也听得懂一些。有一段时间来往的官员几乎踏破了我们袁府的门槛,大人应付完客人又有许多信件要看,夜里总是睡不好,越来越消瘦,我看在眼里分外心疼。

一场风寒,大人大病一场,病中仍不忘处理那些堆积的事务,拖着病体也要上朝,大人嘴硬说他没事,可太医说了要静养,要不是陛下都让他回府,我估计大人会继续面容苍白地处理事情。

病中将军悄悄来了一次,被我拦了下来,当时大人病得正严重,谁也不能见,将军也并没有坚持要见大人,只把包好的药递给我让我转交,我臭着脸接过,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回头也没告诉大人有这件事,免得大人被他影响了心情病得更重。

我已经长得越来越高大,大人却越来越瘦弱,吃得也更少。大人让我出府,给我银子让我娶妻生子,我没有喜欢的人,更放不下大人,于是屡屡回绝,大人便也不再提了。

朝廷又要和倭国打仗了,很快,我们小老百姓几乎没听到什么风声,突然之间朝廷就出兵了,派的是将军。怎么又是将军呢,我第一反应这样想,回过神又觉得没必要替他担忧,人人都说将军是倭寇的克星,定会像前几次一样凯旋,我不疑有他。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将军被俘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都城,宫里传来消息,说大人晕过去,现正在让太医看。

我心下一紧,大人的身体怎么还能折腾。

前线失利,朝廷派了新将军继续攻打,半月便打赢了,人人都赞颂那名将军是战神转世,我隐约记得,这称号原是花将军的。

花将军死了,尸体都没能回来。大人一夜白头,身体愈发差了,每天都要喝很苦的药,风一吹就会咳嗽得腰板都弯下去,我扶着大人,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脑中突然浮现幼年我被管家掌嘴时站在长廊上面如冠玉仪表堂堂的大人,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如树枝般细瘦枯槁呢,我觉得喉咙哽住,忍不住红了眼眶。

大人见我哭反而笑了,他很久没有那样笑,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低着头摆摆手,只觉得很伤心。

再后来大人辞了官,陛下留他留不住,袁氏族人也劝不住。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热烈,大人坐在屋内裹着厚厚的披风,他说他想回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江南。

于是我们回了江南,大人总睡不好觉,半夜醒来便看着原先将军的屋子,却从来没见他进去过。

某天,大人难得想出街,让我陪他去清净寺,大人吹不了风,走两步就会出满身的冷汗,我原不想让他去,可架不住大人坚持,我还是陪他去了。

清净寺有条天梯,大人一步一叩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也拦不住他,只得护着他,登上天梯后吹了风,大人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脸上却浮现了如那年在江南般出现过的笑意。

我劝他回府,大人终于肯听我的,可我只是去厨房煎药的功夫,大人就不在屋子里了。我四处找,最后在将军屋里找到了抱着衣服坐在地上的大人,那衣服好像能把他压死,大人满脸泪水,我吓到了,怕他着凉忙去扶他,大人却哭着不肯起来,说要和他对待一会,我顿了一下,知道大人说的是谁,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知晓其中门道,陛下赐婚推脱不得,也不是将军的错,想到逝世之人,我也有些伤感。

我问大人是不是仍挂念着将军。

大人说,每时每刻。

大人是五十二岁时在江南走的,苏州盛产的丝绣盖着他消瘦的、失去温度的身体,那是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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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我跟随大人的一生后,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场务姐姐,她笑嘻嘻地说:“写好了没有?这个到时候我们当成破亿福利发到官博上,肯定很好哭!”

我沉浸在悲伤的氛围被她打破,拿起写好的信纸递给她:“写好了。”

她小心收好,道:“那快走吧,今晚杀青宴导演可是下血本了。”

我点头站起身,不远处,将军把手臂搭在大人肩膀上,被大人一脚踹开,下一秒将军又厚着脸皮凑上去,场务姐姐见我看着那边,捂着嘴笑着偷偷告诉我:“袁哥和花哥好像真的有一腿,昨晚有人看到花哥进袁哥的房车,今天早上才出来,你看,袁哥戏里戏外都拿捏花哥。”

唉,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最后一场重要戏开拍前我就不小心撞见他们在房车里打啵忘记关窗帘,一度导致我很难入戏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