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禁军处处理了一天公务,姜文焕刚来,要服众还得费些心思。

日落时分,姜文焕打道回府,一进门就听见府里闹哄哄的,前堂庭院放着几箱几箱的赏赐,下人围成一团,见姜文焕来了,立马自觉地退向两边,齐齐喊了声侯爷,只剩中心的月尘和管事嬷嬷还站在原地,慢半拍地喊:

“侯爷。”“侯爷。”

姜文焕扫了一眼:“吵什么?”

“…侯爷,夫人房里的丫头太没规矩,”嬷嬷率先走前两步,指着院里放着的几箱东西:“这些赏赐要收进库房,这丫头竟然拦着不让,真不知房里是如何教的。”

“不是的,侯爷!”月尘刚要反驳就被打断。

“这些平日里都是谁管的?”姜文焕问。

问到这个,嬷嬷的腰杆都挺直了些:“回侯爷,都是老奴在管。”

“夫人呢?”

“呃…”嬷嬷一时哑语。

姗姗来迟的鄂顺一来就听到这句,脚步在廊前停下,看着这乱糟糟的一片,略显突兀地开口:“侯爷找我?”

姜文焕一转头,连带着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鄂顺是找不到月尘才出来看看的,这下看到眼眶红红的月尘和气势高昂的嬷嬷,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没等姜文焕理他,鄂顺走到月尘身边,皱着眉问:“怎么了?你怎么在这?”

月尘吸了吸鼻子,小声喊:“殿下…”

嬷嬷年纪大,耳朵倒是还灵,听见这声就像抓住什么把柄似的,顿时开始发难:“你这丫头,这里是侯爷府!该喊夫人,没规矩!”

这话明显是给鄂顺听的,表面上像是正他的身份,实际是告诉他这里是侯爷府,提醒他这里的主人是谁,嬷嬷深知打狗还得看主人的道理,明着说月尘没规矩,实际是骂鄂顺疏于管教。她已经笃定姜文焕昨晚没有回房,是不属意这个夫人,不必将他看得太重。

鄂顺把月尘护在身后:“她是我的陪嫁,只是自小喊习惯了。”

嬷嬷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夫人,这即便是习惯了也得改呀,再怎么夫人也在侯爷府八年了,怎么还能称殿下,实在是于理不合,我看这丫头就该罚。”

鄂顺闻言蹙眉,这嬷嬷平常不管,现在就想把巴掌甩到他脸上了。 “嬷嬷在府里待的时间长,既说月尘无礼,月尘当然是无礼,她是我房里的丫头,我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

听他这么说,嬷嬷扭了扭脖子,压着嘴角:“夫人言重了,丫头不懂事罚一罚就会长记性了。”

“不过,”鄂顺笑,接着又抬头看了一圈,道:“刚刚我来的时候可没人叫我一声夫人,这满院的下人都没规矩,是不是都要罚一罚?”

嬷嬷脸色骤变。

“月尘是我管教不周,那这些人平日都是受谁的管教的?怎的这般…”鄂顺又扫了一圈,此时倒是每一个都低着头不敢看他了:“没、规、矩。”

嬷嬷赶忙说:“夫人,老奴事务繁杂,要管府里大小事,年纪大了实在分身乏术,这些下人实在不能怪老奴…”

“那这些人又不是我房里的,该算谁的?”鄂顺直勾勾地盯着她,又忽而转移眼神,轻飘飘地来了句:“算侯爷府的吧,看来你的意思是要怪侯爷。”

“老、老奴没有这个意思哎!”嬷嬷急忙跪下。

鄂顺别过脸不看,月尘这时候跳出来说话:“夫人,月尘有错,甘愿受罚。”

鄂顺故作懊恼地啧了一声:“既然要罚,就一并受罚吧,也不能厚此薄彼呀,”看着嬷嬷变青的脸,鄂顺心里嘲弄,但这些也都是姜文焕没出来阻止他才能这么说下去,他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这时候就要把问题抛给看戏的人了:“侯爷看怎么罚?”

姜文焕双手抱胸,正无言端详着这出主仆情深,这个问题就这么措不及防地落到他头上:“……”

“这里是侯爷府,自然是侯爷做主。”鄂顺把刚刚嬷嬷的话还回来。

姜文焕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这哪里软弱,他看精明得很,闹了这么一出,要他来收拾烂摊子,还名正言顺的,挑不出一丝错处。

姜文焕也不傻:“侯爷府也不见得没有主母。”

此话一出,又把问题抛回去了。

鄂顺的嘴角隐隐抽动几下,一会才道:“这么劳师动众的,真要罚起来一批人,板子都要打烂,哭叫别传出去坏了侯爷府的名声,害得外头说侯爷苛待下人。今日这顿罚就免了,你们都记住,这是侯爷慈悲,还不快谢侯爷。”

院里又整整齐齐地谢过一声。

姜文焕忍不住挑起嘴角,这一手还得漂亮,侯爷府上下要是交给他打理,倒是不错。

“侯爷,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管教丫头了。”鄂顺行过礼就想跑。

“站住。”

姜文焕声音不大,却浑厚有力,鄂顺心肝都跟着颤了一下,脚步顿时停住,回头低着眼:“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刚刚为什么在院里吵?”

鄂顺不解,月尘倒已经反应过来,答道:“回侯爷,嬷嬷要把东西收进库房,但不愿记录在册,奴婢以为有档可查方才保险,不至于不明不白丢了什么都不知道,再者府里的银钱也有细则可查,知晓每一笔花在哪里。”

“过去都没记?”姜文焕蹙眉,看向惴惴不安的嬷嬷,片晌才道:“按夫人房里的说的办。”

嬷嬷迅速点头:“是,是…”

“以后侯爷府除日常事务外,其他都由夫人过目,任何人任何事若是遗漏,出了差错夫人要追究,多重的罚都自己担着。”

下人们整齐地应是。鄂顺心却凉了半截:“哈…”他舔了舔后槽牙,强撑着笑,有气无力地也说了声是。

“这些东西收拾了尽快入册,做好了就交给夫人过目。”说着,姜文焕缓步走到鄂顺身边:“管教丫头什么时候都可以,先吃饭吧,天就快黑了。”

“…是。”

吃过饭后,鄂顺就找借口回了正房,坐在庭院的石椅上气乎乎地交叉着手,月尘送来茶水放到石桌上,站到一旁轻轻扇风:“侯爷给殿下撑腰了,殿下怎么还不高兴?”

“你还是别这么叫了,我真怕下回保不住你。”

“是——夫人,”月尘咯咯地笑了两声:“就算真罚我也不怕。”

鄂顺叹了口气:“幸好他没有为难我,不然你就没空说这风凉话了,你以为挨板子这么好受的。”

“是呀,侯爷今儿这么一说,想来没有谁敢轻视殿…夫人了,毕竟现在府里是夫人管事啦。”

“我烦的就是这个!”鄂顺皱起眉,碎碎念起来:“这个坏人,一回来就要我管事,要我给他干活打理宅子,说得好听出事了任我责罚,那我呢,要是我过目了出了事责任是不是在我了?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想抓我的错处?”

“…”月尘被他这一通说得懵了,眨巴眨巴眼睛,道:“我觉得侯爷只是单纯想给夫人撑腰吧…”

“嗨呀,你不懂,”鄂顺恨铁不成钢地别过脸,手心撑着下巴,嘴里嘟囔:“他不是给我撑腰,他是将军做久了,把我当成他的兵管了,我真不想管这些事,平常让着嬷嬷也是知晓她有辛苦之处。”

月尘宽慰道:“夫人放心,侯爷说了,日常事务除外。侯爷府也少有大事。”

鄂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心里舒坦了些,撅着嘴咕哝:“那倒也是…”

正发呆吹着夜风,月尘行礼的动作和声音打断安静的氛围:“侯爷。”

鄂顺扭过头,姜文焕已经走到他面前,他正要起身行礼,姜文焕就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私下简省些。”

“是。”鄂顺也没拒绝,他才不习惯对人卑躬屈膝的。

姜文焕在他身旁坐下,瞟了一眼鄂顺侧边的月尘,鄂顺注意到他的视线,便道:“去给侯爷沏杯茶来。”

“是。”月尘欠身后离开。

庭院只剩他们两个,风吹过院里成片的竹子,竹叶沙沙,在安静的夜里颇有种萧瑟之感。鄂顺率先出声打破沉闷的氛围:“侯爷今天的话,是要把府里交予我管吗?”

姜文焕嗯了一声:“你不愿意?”

“府里人数众多,我未曾有过打理的经验,只怕做不好。”

“我倒是觉得你能做好。”

鄂顺偷偷撅嘴,眉头微蹙:“侯爷何出此言。”

“无需经验,你只要让他们去做就好,有何难?”

“若是我过目同意,仍出了差错…”

“无碍。”姜文焕打断他。

月尘正好上前送茶,送完又识趣地退开了。

鄂顺也陷入了沉默,姜文焕既然这么说,就是要他不要有负担的意思吧,说不定真的像月尘说的一样,只是想给他撑腰?鄂顺低着眼,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他,姜文焕正端起桌上的茶,杯盖划开茶沫,微微低头抿了一口,他倏地抬眼,和鄂顺措不及防地对上视线,鄂顺一时心虚,却不敢在他的目光中移开眼神,反而尴尬地一直相望。

过去几秒钟的时间,却像过了很久。

姜文焕张嘴,鄂顺盯着他,片晌,听到他问:“你叫什么?”

“…啊?”鄂顺皱眉,扯起一边嘴角。

“咳…”姜文焕终于移开目光,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八年…有些忘了。”

“……”鄂顺抿了抿嘴:“鄂顺。”

姜文焕点了点头:“我…”

鄂顺抬手:“我记得。”

“…嗯。”姜文焕低头喝茶,像是掩饰尴尬的动作。

相互沉默一会,姜文焕把茶水喝完就起身离开了,鄂顺也吩咐人备水沐浴,舒舒服服洗完澡,昨晚姜文焕没回正房睡,虽然不知道是在哪睡的,到底鄂顺也安心了些,今天上床都没什么压力。

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就感觉到不远处有脚步声,鄂顺正皱眉,床边坐下一人,他睁大眼睛,猛地一推,还没推动,那人只是后背弯了一下,发出短促的'呃'的声音。

“谁!”鄂顺坐起来,挪着屁股往床后面退,房里的烛火已经燃尽,黑黢黢地看不清屋里。之前一直风平浪静,姜文焕刚回府不久就有人来行刺吗,行刺就算了,别摸到这里杀错人啊!

“说、说话,不然我叫人了!”鄂顺警惕地看着他,月光透进窗,朦朦胧胧地照进来,他能看到那人转过头看他,却仍看不清他的脸。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被抓住你就惨了!”见那人一直没动作,鄂顺依旧不敢松懈,挣扎下,捏着被褥喊道:“月影!”

片晌,黑夜中传来短促的气声,似乎是笑,接着他说:“你怀疑有刺客,不叫侍卫,叫侍女?”

鄂顺立马反应过来,门外一道黑影闪过,停在门前,是清冷的女声:“殿下。”

“等等等!”鄂顺急忙探出身子喊:“没事!不用进来!没事了!你走吧!”

门外的身影犹豫了一下,又如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般消失了。

“呼…”鄂顺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叫侍女进来看自己和自己夫君躺在一张床上,别叫人误会自己有什么怪异的癖好。

姜文焕动了下腿,鄂顺才发觉自己刚刚一着急,爬出来的手搭在他的大腿上,他赶忙收回手,皱着眉低声道:“侯爷怎么不出声。”

“本来要说话的,你说个不停,我就想听你还能说什么。”

“……”鄂顺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眉头更紧,张了张嘴磕磕巴巴地问:“侯爷今晚要在正房睡、睡吗?”

姜文焕嗯了一声,说着便掀开被褥上床躺下,剩下鄂顺独自坐着,鄂顺的脑子还是没转过来,愣愣看着姜文焕,眼睛适应黑暗,此时已经能看见姜文焕的眼睛和脸庞。

“不睡吗?不早了。”姜文焕说。

“呃…睡的。”鄂顺慢吞吞地躺下,板板正正,双手还搭着放在腰上,像在参与什么隆重的祭祀。

姜文焕玩味地瞥他,干脆侧过身对着他,鄂顺当即闭上了眼,眉头还轻轻蹙着。

姜文焕觉得好笑:“你另一个侍女不是普通人。”

“……”鄂顺还以为马上要干那事了,没想到姜文焕问这个,暂时松了下心神:“是…她是负责保护我的。”

“白天在房顶的看来就是她了。”

“嗯?”鄂顺睁开眼,转头看他:“白天?什么时候?”

“喝茶的时候,”姜文焕说:“注意到了,但是没轻举妄动。”

“竟然在房顶上,她神出鬼没的,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她在哪。”

“暗卫。”

鄂顺沉默一会,嗯了一声,当初陪嫁的两名侍女,一个精通医药,一个自小就是按照死士培养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带上她们是鄂顺母亲的深意,想护他周全。

姜文焕还看着自己,同床共枕,鄂顺还是觉得不大自在,连翻身都不敢,万一他转过去姜文焕贴上来怎么办。

看出他僵硬的躯体,姜文焕没再逗他:“不做什么,只是不回房恐怕府里下人怠慢你。”

“嗯…”鄂顺有些耳热,是不是表现得太视死如归了,才被姜文焕看出来了。

“往后府里下人你也可管教一二。”见他还是不自然,姜文焕干脆随口给他喂了颗定心丸:“我不好龙阳。”

听见这个,鄂顺才真松了口气,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姜文焕不好龙阳,那就是不用做那种事了,太好了。

“侯爷早些休息。”鄂顺的语调都轻快一些。

“嗯。”

-

翌日清晨,光线透过窗上的油纸照进来,屏风削弱了光线的强度,最终柔和地落在床畔。昨儿夜里忘了放下床幔,行军多年,姜文焕碰着日光就能醒,今日一睁眼,缓了一会转头,身侧的人靠得很近,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他身上,鄂顺闭着眼睛,嘴唇平平地抿着,脸侧的软肉压在他的肩膀上,挤出一点儿,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轻颤了一下,下唇也不自觉地撅起。

姜文焕静静看了一会他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知怎的,这些天总觉得他这夫人有些怕他,现在这样反而难得。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姜文焕把他那只手放回去,掀开被褥起身,放轻动作换衣梳整,准备好一切,正要出去,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姜文焕蹙眉看去,不一会,又听到侍女再次敲门:“夫人,该醒了,不能再赖床了。”

月尘就知道鄂顺还在睡,平常让他多赖会也没什么,可现在姜文焕在府里,夫妻二人定是要一同吃早的。

“夫人,月尘进去了。”月尘抬高了嗓门,刚说完门就开了,抬眼一看,月尘赶忙退后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侯爷。”

“嗯,”姜文焕回头看了一眼,道:“夫人睡得晚,不要吵夫人休息。”

“呃,”月尘愣愣地眨眨眼:“噢!是。”

姜文焕走出去,门被关上。鄂顺偷偷眯眼瞧,确认屋里只有自己才敢睁大眼睛,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昨晚姜文焕在身边,他好晚才睡过去,或许心里还是想着,睡得浅,刚刚月尘来敲门说话的时候他就醒了。

姜文焕怎么能那样说呢,搞得好像他们前一晚上做了什么似的才睡得晚一样。鄂顺双手绞着被褥,睡意全无。

侯爷府八年来都太平静,主人回来,自然是一动一静都被注意着的。这不早上的事不知被哪个小厮瞧见了,顿时就像蒲公英散开似的。

'千真万确,我当时在庭院扫叶呢,月尘姑娘去叫的门,你猜是谁开的?是侯爷呀!'

'侯爷又回正房睡了?不是说侯爷不重视夫人嘛?'

'什么呀,你看侯爷都明说让夫人管府里了,我看头一夜在书房就是忙事务忙太晚了,不舍得打扰夫人,你看早上侯爷怎么说的?'

'不要吵夫人休息嘛——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