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天,鄂顺总想着和姜文焕多待一会,于是四门后的所有下人在酉时两刻后非必要都不准再进来,有急事也需要通过月尘问鄂顺的意见才能决定进不进。姜文焕还是照常去禁军处处理军务,回来得越来越早,一方面为自己装病做铺垫,一方面他也想早点回去。

待在府里也没有什么事要做,鄂顺有时候拭弄一些花花草草,一转头,姜文焕就站在他身后,双手抱胸,静静看了他不知道多久。

“什么时候来的,又不出声。”鄂顺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到他面前。

“刚来。”姜文焕嘴角扬着柔和的笑容,拇指将他脸颊上沾染的灰尘抹掉。

“嗯?”鄂顺又低头自己抹了抹:“还有吗?”

姜文焕看着更灰扑扑的小脸,不禁笑道:“变成花猫了。”

他从胸口拿出鄂顺之前送给他的帕子给鄂顺擦脸,动作太轻,同一处脏愣是抹了好几下,姜文焕总是把他当成易碎品对待,好像重一点会擦破皮一样。

“好了,漂亮了。”姜文焕说。

“是干净了。”鄂顺指正。

姜文焕笑:“好,干净了。”

鄂顺抿抿嘴,牵起他的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天真的小鹿:“我想去园子里逛逛。”

“好。”姜文焕替他戴上帽子。

水红色的披风,帽子一圈白色的绒,衬得一张小脸更加精致秀气,薄薄的嘴唇泛着有气色的粉红,鼻尖也被冻得粉粉的,今年似乎冷得比往年更快些。

步行在园林中,石径左右的花草被风吹得轻轻摇晃,他们并行着正往亭子里去,鄂顺说:“不知今年又是何时下雪。”

姜文焕望了望天:“不久了,喜欢雪吗?”

鄂顺摇摇头:“下雪了会很冷,园子里也滑,初雪总是夹着雨,大家都不方便。边境的雪大吗?”

“大,有时候会冻死人。”

鄂顺皱眉,沉默一会,又问:“边境现在下雪了吗?”

“往年下了,但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鄂顺攥紧他的手:“你明日去要多带些保暖的衣服。”

姜文焕笑了笑,嗯了一声:“夫人放心。”

实际上一人一马,带上弓和剑,马不停蹄往城外赶,多余的什么都不能带,为了掩人耳目,甚至只能用最普通的马匹,一路到边境,路上得在驿站换马十几次,否则马都跑死。

鄂顺突然想起:“明日就要走了,出发时辰可定下了?”

姜文焕顿了顿:“明日一早就会定下,越临近越不会出差错。”

“噢……”鄂顺又微微低头,走到亭子里,理好披风在石桌前坐下。

“有没有按时吃饭?”

鄂顺点头:“有。”

“吃了多少?”

“和平日里一样。”

“该多吃些。”

“我吃得不少,只是比不上你。”

“只怕我不在,你又少吃几口,你的丫头劝不住你。”

“那你就把我也带到边境去。”鄂顺很快说,姜文焕看着他没有答话,鄂顺也不躲闪,坚定地说:“我吃得了苦。”

“我会很快回来,你去做什么?跟着我白跑一趟。”姜文焕笑了下,放轻了声音:“边境没那么多吃的,再给你饿瘦了。”

鄂顺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话开心起来,只是说:“我不想你走,我舍不得你。”

姜文焕心头猛地一颤,像一滴水在空灵之中滴落,却发现是不会融化的琉璃。

天空忽而飘落几丝雨雪,落在梅花树光秃秃的枝头,园林亭中,两个人相视几秒,情不自禁地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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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焕在晚上送给鄂顺的茶水里加了安眠的东西,希望他睡个好觉。夜半,他走进鄂顺房里,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在空中又收了回来,他的手来不及暖一暖,用眼睛看看就好了。

更深露重,姜文焕给他盖好被子,趁着夜色离开了朝歌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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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觉多,鄂顺一直睡到快午时才从被窝里出来,掀开床幔本想叫人进来添些炭火,却先看到灯笼底下垫着一张纸,只对折垫了一角,剩余的摇摇晃晃,让人很难不注意到。鄂顺皱着眉将那张纸抽下来:夜半先行,阅后即焚,珍重自身,莫失莫忘。

鄂顺捏着信纸一角看了好久,瘪了下嘴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扔进炭盆里,拿起一旁的铁杆戳了戳炭芯,一点儿火星子溅起来,信纸边缘慢慢被烧成黑线,鄂顺看着那些字被烧没,最后变成灰,掺在炭里看不出来。

虽然在他一问再问,姜文焕始终没有告诉他时间的时候他就已经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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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两日,三日……

天更冷了,雪也多了,虽然常是在半夜下,一早起来扫雪还是麻烦。姜文焕久不在皇城,回来后也没有跟各官员社交,军营那边有马兆应对,所有人都只当姜文焕在府养病,也没有人到鄂顺面前问,或许殷寿也希望姜文焕如此,隔绝在权利之外,一切公事公办,能得罪多少人就得罪多少人。

这半月度日如年,鄂顺就差掰花瓣数了。终于到最后一天,鄂顺一天都在前门正堂坐着,喝喝茶看看书,却是心不在焉的。

不知道会不会准时回来。

从天亮等到天黑,鄂顺让厨房一直温着饭菜,月尘来劝了几遍鄂顺都不愿意先吃。

左盼右盼都没有等到人,鄂顺一颗心渐渐落了下来,姜文焕大概是不会在今天回来了。他失望地站起身,府门外却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鄂顺顿时燃气希望,和月尘对视一眼,月尘也笑起来:“一定是侯爷回来了!”

“嘘,小声些。”鄂顺自己也克制不住扬起嘴角。

马匹确实在门前停下,来的人却不是姜文焕。马兆左右看看,随后快步走进府里,鄂顺的嘴角敛下来,看他行色匆匆,又顿时皱起眉,紧张地迎上去:“怎么了,副将军怎么这么着急?”

“进去里面说吧。”

鄂顺心领神会,遣散了周围的下人,为了避嫌只留下月尘:“她是我陪嫁的侍女,信得过,副将军快说吧,是不是边境出什么事了?”

“夫人放心,边境还算顺利,将军一时半会回不来,探子昨儿传信,将军让我给夫人安排出城,皇城不能待了。”

鄂顺蹙眉:“只有我?”

马兆点头:“此事断不可高调,还要委屈夫人明天一早推军营处理秽物的车出去,出城后有将军安排的马车,不过三百里之后就只能骑马了。”

“我有两个侍女,不能一起吗?府里其他下人呢?”

“不行,将军只交代让夫人走。”

鄂顺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月尘先开口道:“殿下放心去吧,府里有很多侍卫,月影也在,不会有事的。”

鄂顺沉默一会,应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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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鄂顺换上粗布衣裳,提前到军营,蒙上脸还是闻到那股臭味,幸好可以名正言顺地遮住脸,天气冷,戴帽子也不显得突兀。

秽物装了满满三大桶,臭气扑鼻,鄂顺忍不住干呕,仍要强逼着自己习惯,他艰难地推着沉重的车出去,到城门前,守卫皱着眉掀开木盖子检查,果然没有多怀疑就放行了。

鄂顺正松了口气,便听到身后那其中一人说:“诶,这个人怎么一句话不说。”

鄂顺心里咯噔一声,脚步顿了一下。马上,另一个回答:“这是禁军处的车,本来就是个哑巴啊。”

“哦,看着不太像啊…”

“有什么不像的。”

闻言,鄂顺打了鸡血似的,提着车加快了速度。到了城外走到地方,鄂顺看到树林里的道上停着辆马车,他趁四下无人走了两步,接着跑过去。

戴着斗笠的车夫看了他一眼:“上去吧,里面的东西是将军命人准备的,抓紧换上。”

鄂顺点过头,进了马车,马车座位上放着一袋干粮和一套寻常人家的冬服,外表没有繁复的样式,里面的绒却相当暖和,冬服外还放着一个刺绣香包,鄂顺正被粪桶臭得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味,这会儿闻一闻才觉得精神过来了。

两面窗都关得严实,鄂顺刚准备脱下外衣马车就动了,吓了他一跳,马匹迅捷,车轱辘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得厉害,鄂顺本想叫车夫慢些,又觉得事态不允许,于是艰难地车上换了衣服,整理的时间愣是比穿的时间长。

这个车夫不说话,鄂顺想跟他打听姜文焕在边境的情况回应自己的也只有沉默,后来索性放弃了。三百里路程走了五日,每日一醒就赶路,速度又快,鄂顺愣是吐了九次,巴不得赶紧到地方自己骑马还好受些。终于到达,同样粗布装扮的人牵着两匹马,鄂顺抓着干粮袋子下车坐上马,那人也上马,回头对鄂顺道:“跟紧我,不要左顾右盼。”

鄂顺开始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远远出去的黑影,急忙驾马跟上,几日下来,马术与忍耐力竟然有所精进,他已经能勉强跟上,不用带路的人停下来等他,也可以接受睡在脏乱寒冷的驿站里。

“就快到了,往前,不要回头。”

最后一日,鄂顺听到引路人这么说,马上就能见到姜文焕,鄂顺稍微不适的身体也觉得舒坦起来,一腔都是即将与他见面的欢喜,全然没有注意到一闪即逝的路牌。

过了城边界,鄂顺远远看到城门,后知后觉地感到奇怪,这边境也没下雪,怎么边防搞得像关口。

越来越近,鄂顺看到城门上的'南都城'时,脑中顿时停止了思考,他转过身,却发现引路人不知何时没有跟上,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故乡门前。

这个地方同样八年未归,如今已快到第九年,鄂顺一时心情复杂,酸涩与迷惘交织,他看着来时的道,又看看南都城门,竟不是惊喜,而是觉得像被抛弃。

鄂顺不记得来时的路,在马车里看不见,骑马更是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追,他没有选择,只能回这个许久未回的家。

姜文焕倒是安排得周到,鄂顺进城后身旁引领他的侍从说自己已经连续在这等了四日,估摸着就是这几天到了,特来接应的。鄂顺也意识到自己身上厚厚的棉衣有些格格不入,南都要比朝歌温暖许多,百姓还没到需要裹得这么笨重的时候。

被领着进宫,鄂顺想先换套衣服,侍从笑着说南伯候等着呢,吩咐了接到人第一时间让他过去。

“父亲已经知道了?”

“是,东伯候的书信已经提前许久送到大人手里。”

“……”原来早有预谋。

不必通报,鄂顺被领着进大殿,鄂崇禹正高高坐在案台上,头也不抬,声音浑厚:“何事啊。”

殿内熟悉又陌生,陈设大多变了,鄂顺站在中央:“…父亲,儿子回来了。”

鄂崇禹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珠帘后摘下帽子的人,立马眯着眼睛站起来,身旁的侍女上前扶着,鄂崇禹探着头,似乎是不敢相信:“鄂顺啊?”

“父亲……”鄂顺声音颤抖,大步迎上去,父子二人相拥,热泪盈眶。

鄂崇禹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憨厚的脸是又哭又笑,看看又抱紧,用力地拍他的背:“我的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咳……”

连日劳累奔波,父子见面寒暄几句后,鄂崇禹立马命人带鄂顺去休沐,再在屋内见到,鄂顺已经换上南都百姓常穿的服饰,脸也不再灰扑扑的。

鄂崇禹招呼他坐,遣走了下人,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暖暖身子吧,这么多天是不是累坏了?瘦成这样。”

或许是久未相见,冷静下来后鄂顺反倒有些拘谨,他数日没有好好吃饭休息,脸色看起来确实不算太好:“毕竟是偷偷出来的,路上有得吃就很好了。”

鄂崇禹叹了口气:“在那八年怎么样?”

鄂顺低头抿了口茶,没有看他:“就那样,挺好的。”

两人之间弥漫着生疏,当初他为了南都百姓无法抗旨,只能把鄂顺嫁出去,鄂崇禹对这事至今于心有愧,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愿意尽举国之力帮助姜文焕谋反,不仅为了天下百姓,更为了弥补自己的儿子。

“那小子对你怎么样?”

“…”鄂顺顿了顿:“他骗我。”

鄂崇禹当即蹙眉:“他骗你什么?”

“他说我这趟是去边境见他,结果把我送回来了。”

从这话鄂崇禹也能猜出两人感情或许不错:“回来正好,安安生生的。”

“父亲,”鄂顺转过头:“边境现在怎么样了,一切还好吗?”

鄂崇禹沉默许久:“要开打了,他不送你回来,爹也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这场仗不好打,边军本就是东鲁旧兵,此番移动殷寿定会察觉,第一个查的就是东伯候府,待在皇城里太危险了,那孩子送你出来也是为你好。”

“我想去找他。”

“胡闹!辛辛苦苦出来了还要跑回去找死,你以为战场是儿戏吗?”鄂崇禹关心则乱,一时收不住脾气,说完又软化地补充一句:“这个不准再提,我不会同意的。”

又是一阵寂静,鄂顺忽而站起身,放下茶杯,垂眸恭敬地说道:“我累了,父亲,儿子告退。”

“…唉,去吧,好好休息,不要想多余的。”

鄂顺跟着侍从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睡过去,他是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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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焕发动边军后,殷寿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清查了东伯候府,所有家仆下人一概被捕,禁军时刻待命,勒令周边各州出兵防守,谁能想到殷商皇军最先打的不是姜文焕带领的边军,而是一些迟迟未出兵的封地,殷寿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造反,先打下几个不听话的杀鸡儆猴,另外几个摇摆的才会认清主人。

边军是打仗经验和胜利最多的一支军队,在姜文焕的带领下,各部有序按照战术兵分几路,西岐表面替殷商出兵抵抗,实则等待各方接后揭竿而起,北崇地理位置特殊,从赶来的路线上看,依旧看不清站哪边。

战争一触即发,不少无心帮助殷商的地方兵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姜文焕攻进去再说,万一形势不对再反水也不迟。有血性的将士和兜圈子混日子的兵有天壤之别,姜文焕势如破竹,联合西岐把城外防守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路高歌猛进打到城门前,只是皇城城门易守难攻,边军久攻不下,便退后扎营。

视野和地势不占优,再耗下去粮草再多也会耗空,姜文焕选择夜袭快攻,制定了无人能及的攻势,本可以一举拿下,天公却不作美,突然的暴雪不仅浇灭了站了火油燃起的箭,更暴露了他们的行踪,城门突开,两军交战,姜文焕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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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前方的军情,鄂顺瞬间拿不住信纸,他站起身抓住探子的衣领:“然后呢?具体伤势如何,中了几箭?中在什么位置?他有没有事?你说话啊!”

“殿、殿下,这是最多的消息了…”

鄂顺回过神松开手,鄂崇禹摆摆手,对探子道:“出去吧,让人去传司马家的来。”

不一会,负责军粮传输的大臣来了:“参见君侯大人、世子殿下。”

“起来,”鄂崇禹声音浑厚:“军粮援兵都过去了吗,还可再撑多久?”

南都既然已经在明面上下水就没有回头路了,一旦各州联军战败,等着南都的只有殷商的清算,在前线帮助上自然不会马虎。

“回大人,都送过去了,只是越近皇城风雪越大,粮草运送的路途困难,上一批送到也折损很多,加上边军刚刚败了一程,恐怕……”

“别支支吾吾的,说!”

“恐怕需要更多,但我军能调走的都调走了,之前与西岐一同囤积的粮草…已经无人押送了!”

“我去!”鄂顺站起来,转头坚定地向台上的父亲作揖:“父亲,我愿护送粮草往商!”

鄂崇禹像没听到一样:“怎会无人押送?”

司马家的回道:“大人,熟悉地势气象又懂得领兵的人都已去了,随意找人恐耽误大事啊。”

“我在朝歌八年,我能适应气候!”鄂顺当即跪下,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别无他人,只有我,请父亲让我去吧!”

说起那八年,鄂崇禹的心又被刺痛,待在南都这些天鄂顺整日忧心忡忡,茶不思饭不想,鄂崇禹既不放心他去皇城脚下受苦,也见不得他在南都日渐消瘦……

鄂崇禹先遣走了司马家的,殿上寂静许久,鄂顺还低着头跪在地上,大有死磕到底的意思。

“不是只有你,守卫军统领还驻守在城里,我大可以叫他送。”

鄂顺终于抬起头,义正言辞:“统领要驻守南都,不可轻易离开,否则若被有心人知晓南都已经需要统领押送军粮,岂不是告诉他们南都无人?届时有多少兵力得以对抗,又何以自保?”

“我看你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鄂崇禹气冲冲地吼道,又深呼吸几口:“你就没想过你老子,万一你在那出什么事了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啊?”

“父亲,您担心我,我亦有牵挂之人,姜文焕没有父亲替他忧心,他只有我了。”

“你……唉,你当我不疼他吗,可他在边境惯了,你呢?你去了不是给他添乱吗?”

“父亲,您也知道他现在身上有伤,营帐里要是没有药怎么办?药不够好怎么办?皇城天气这么冷,他身边都是将士,能照顾好他吗?父亲,儿子忧心不已,不去也会憋出病,儿子自知没有打仗的本事,就留在营帐里照顾他,照顾受伤的将士们,不会出什么事的,只是这样也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