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守宫

爱情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叶公好龙。

  白曜因骤变的天气病了,一连半月,都病恹恹地没力气闹腾。稍见好时已快出梅了,灵遗仍旧以养病为名限制她出行。这次是真的禁足。发现这点以后,他上门寻过好几回,她无一例外地将他拒于门外。   此日晡时雨停,寿昌郡主谢莎按原先的约定登门探病,为她传递外面的消息。白曜与她年纪相仿,也是多年的旧相识。但二人性子天差地别,从来玩不到一起。谢莎笑满心只有法术的白曜太呆,而白曜不喜她浮华,整日宴会交游,仿佛天下人她都认识,又全是泛泛之交,什么都能说道两句,又都一知半解。再则,谢莎的母亲是文帝生前最宠爱的小女延陵公主,又嫁给陈郡谢氏的高门。她自己的夫婿,也是颍川庾氏最受器重的儿郎。比起出身不明的白曜,谢莎才是货真价实的贵女。放在以往,谢莎多少看不起白曜,也不愿与她多做往来。   灵遗趁着白曜的册命礼,大刀阔斧调了一些要紧职位的人员,谢莎的丈夫就被明升暗降地迁往仕进无望的养老闲职。月前,正逢她第二个孩子办百日宴,宴上,谢莎便开始拉拢白曜,对她说好话,想以此挽救她男人的仕途。白曜探出她的意思,当即就将话挑明了拒绝,说自己无能为力,甚至不知如今朝中局势。可谢莎太聪明,当即就猜到白曜多少被灵遗限制自由,以此为突破口,诱惑她结盟。   区区如此远不足以令她背叛灵遗。白曜仍旧回拒,谢莎却锲而不舍想拉拢她,一股脑地送给白曜她自己喜欢的珍奇宝物、绫罗绸缎。就像她在宴上喜欢说的,哪有女人不爱那些?这可不比画符有趣,白曜试过就知道了。她谢莎别的本事没有,就擅长与人打交道,无论是性子多孤僻、心肠多铁石的怪人,绝没有她搞不定的。白曜最后着实是被这密集的攻势惹得烦了,才不得已应下。她依旧告诉谢莎,自己无法承诺任何。但哪怕别无他求,光是交游一事,就足以让谢莎干劲十足。她弄不懂白曜到底关心些什么,因而也总想弄明白,不然就是教白曜也承认,人多了,聚在一处才有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谢莎还是往常的作派,过了约定的时刻才姗姗来迟。白曜等得无聊了,想起前些日的传闻,作那春画诋毁灵遗的人正是东府的掾吏,也姓谢,名叫谢履霜。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自觉怀才不遇,才作了那画泄愤。白曜觉此人有趣,便将他招来暂且解闷。   一见面,白曜顿时就明白这个谢履霜为何不被重用。他比白曜还年轻,出身贫寒,举止间尽是不谙世事的拘谨,丝毫不敢抬头看公主,而是总勾背垂头,扯紧自己的袖口。犹是如此,他还自视甚高,以为素昧平生的人欣赏他、信赖他是理所当然,就该有耐心等他施展自己异于常人的才华。他并不确知画的细节,只是想借冒领引人注目,令旁人知道府里有他这么一号人,细想是无趣极了。      白曜对他百般奚落,问他各种难以回答的问题,家中是否有个名叫“鸿渐”的兄弟[1],画技莫不是向前朝那位因叛逆受诛的盲画师青鹢子学的?诸如此类的话,谢履霜一句都辩不出,只会干巴巴地否认,不是,不敢。士人总归重风姿与谈辩,他这般模样,也只有被挤去角落晾着的份。她甚至觉得,灵遗愿留着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已属宽厚。   然而,白曜越鄙夷他,他却越不信邪,总要打断白曜,然后自说自话。白曜不屑与他争辩,也不戳穿他冒认画作,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地点头敷衍,一面困倦地打哈欠,托腮望向水面,猜想灵遗年轻时的模样。他说自己年轻时也很臭屁,井底之蛙,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天底下最聪明,听不进劝,常因任性辜负身边人的善意。但再怎么过分,也不会如谢履霜这般?   谢履霜原还乐意消受她的敷衍,以为真将她说服了,许久才觉出不对,说着说着,语声戛然而止。白曜漫不经心问,怎么不说了?他迟疑着唤出一声“公主殿下”,而她脱口而出骂他:“怎么?你说话还要本宫在旁捧彩不成?”   未等他答话,白曜换了托腮的手,令他伏身跪下,一脚碾在他肩头,将他踩得更低,一面拐弯抹角地戳穿他,“改日,你可也愿为本宫作画?”   谢履霜却古怪地听差了意思,答非所问道:“臣洁身自好,不甘……不甘……”   “不甘什么?”白曜放开他,只觉他想装硬骨头又胆怯的模样实在可笑。她俯身端起他的脸,这里敲敲,那里拍拍,直到他的神情酿得微妙,脸也红了,才满意地笑说:“你误会了。这张脸,差点意思。”他的脸不算难看,至少在府中的一众掾吏里算是出挑的,又年轻,年纪比她还小。但一想到他是个怎样的人,抵触的眼神里竟还隐含期待,分明像说“殿下盛情相邀,臣也不敢不从”,本意却是巴不得能攀着她平步青云,少受两年的苦,白曜就索然无味。她故意羞辱他道:“你若愿意雌伏,他日傅粉施朱,女装来见。”   谢履霜偏在不须他机灵的地方机灵起来,反问:“公主也如此待刺史吗?臣听闻,刺史大人少时也曾是娈宠。”   “大胆。”白曜颇感冒犯,又厉声训他,“你这般顾左右而言他,莫非实是不会作画?他到底出身世家,祖上当真是颍川名士,你别是会稽乡里的土著,冒认了陈郡的谢。”

  凑得不巧,白曜说这话时,谢莎正巧到了,误以为那话是说自己,脸顿时吓得煞青。她来时没教人通传,白曜见她也是一惊。然谢莎转眼便笑起来,将这面上的尴尬掩了,“我们公主总是这么爱说笑。”语间一顿,又正色直视白曜,语声咄咄地道,“但此话是何意,我不明白。”   谢莎的大女儿觉出气氛不对,却不明所以,她撒开谢莎牵着她的手,走上前要与白曜问安,谢莎忙将她揽回自己身边,等白曜解释。   “说他呢。”白曜无奈道,命谢履霜出来拜见他“本家”的寿昌郡主,教他自己解释清楚缘故,一边用说不好别做人的眼神皱眉盯他。   谢履霜用他那糟糕的口才枝枝蔓蔓许久,谢莎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她实在等得烦躁了,不留情面将他一脚踢开,自己领着谢莎母女缓缓去园里,边走边说外面的事。   近来,朝野间再度北伐的呼声此起彼伏,唯独亲少帝与太后一系的党人,不愿灵遗的业水涨船高,迫极皇权,更愿避战自保。谢莎的祖父谢茂生猜测,为了阻止北伐,太后或许会赌上自己与少帝的性命进行反扑,将灵遗从如今的位置拉下来。若太后决意动手,少帝与灵遗之间,定会死一个。一方是昔日的爱人,一方是亲手抚养的孙儿,手心手背,忍气吞声还是孤注一掷,看她抉择。灵遗初登高位,似有些飘然过头,自负地以为太后不敢翻脸。可他太低估这个曾秉政十余年的女人,放她出来就已是养虎为患。昔日她可翻云覆雨,教觊觎自己侄子皇位的长沙王自愿归缴了荆州的兵权,化解一场酝酿中的内乱,今日也可故技重施架空灵遗。   做出这番推论的谢茂生颇有来历。他曾是灵遗当舍人与黄门郎时的顶头上司,后因眼疾之故几乎双目失明,才不得不辞官致仕。如今,他正挂着金紫光禄的荣衔颐养天年,尚有几分朝局的闲心。谢茂生知道许多知道许多灵遗与太后的事,也是看着他在自己并不满意的职位上困顿数年。白曜曾听灵遗提起过他,语间也是敬畏。   谢莎说完这些却道:“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脑子里还满是年轻时候的故事,却喜欢拿它们指点如今的江山。他说那些也就听一乐,毕竟离开朝局已久,不作数的。”   白曜心不在焉地点头。谢莎却道,“你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为何不再嫁个看得过眼的高门子弟,日后东府失势了,也不至于孤立无援。你如今的模样,在旁人看,就是堂堂公主为了情爱逃奔出本家,自甘作妾。”   “我丈夫如今在关中。”白曜冷淡答。   谢莎又继续说灵遗的事:“他没与你说自己与元配决裂是什么缘故吧?他的夫人无法认同他的弑君之举,才带着孩子还乡。”   白曜对此置若罔闻,不追问关于“弑君”的任何,反道:“也许公主先是想逃,因为太难教人理解,随手抓来一个名为‘情爱’的托词。可是既然决意逃离做个了断,旁人是否理解又有什么所谓?果然,公主是想借逃走索求些别的东西?”   “停停停,别说的跟比丘念经似的,我要被你绕晕了。”谢莎连连摆手。她女儿在她们停下说话时,已先走到桥对岸的亭上。她连忙拉着白曜一起跟上。白曜这才发现她们母女今日穿的衣服形制相仿,一大一小,似一个模子刻的,一时颇感有趣,这才觉出养孩子的妙处。   亭上正是朝云与狐狸大眼瞪小眼,朝云要打扫亭子,狐狸却不愿挪出自己的位置。谢莎母女头一回见她的狐狸,很是新奇,凑上去想方设法想要抱它逗它。怕生的狐狸却谁也不爱,觉出白曜有意教它迎客,索性连白曜都不理睬,踢翻了银盆,跃上檐顶一溜烟跑走。   谢莎的女儿顿时垮起脸,谢莎却摸着她的头顶笑。白曜感慨说,狐狸还不习惯建康的水土,性子比以往孤僻许多。才来那几日,狐狸不知吃坏了什么,接连几日都窜稀,一番折腾下来瘦了一圈。前些年她送给灵遗的胖头鱼倒好,被丢在池子里自得其乐,生得越来越胖,虽说也吃了不少坏东西,毕竟它不是生灵,只是法器。   听这些话,谢莎渐渐敛了笑,少见地若有所思,许久长叹一声,道:“我像那狐狸,看着机灵,实是笨。你像那鱼,看着不灵光,实是韬光养晦。我喜欢那份执,只因自己从来做不到。你还可以领兵打仗,而我说白了,除却与人逢场作戏打哈哈,什么都不会。”   “你有那份与人打交道的心,别的什么做不成?”白曜道。   谢莎只是笑,边唤着囡囡抱了抱她,便命自己的侍者带她去玩,自己领着白曜走回方才路过的大榕树。她满目怀缅地望着空心的树洞感慨,建康鲜少长势如此好的榕树。白曜应和,说北朝更不会有。她似觉得白曜回错了话,摇头,又望着天闭上眼,许久才再次开口,这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她的初恋情人。那人原是她家的琴师。   会稽的庄园附近也有一棵大榕树,比东府的这棵还大得多,似是先秦时庄生也见过的参天巨木,附满了枯死的藤萝与青苔,内里藏了一眼温泉,随处可见小兽在此寄居并死去的痕迹。她们来这里躲雨,反而弄得浑身湿透,薄衣紧贴皮肉,看得清彼此的身体。他的手生得漂亮,指甲盖底的白色小轮像是初生潮上的满月。脑子里却好像少一根筋,表达感情的方式要么太过晦远,用道不清所以然的琴声;要么太过莽撞,抱着她胡乱啃咬一气,就像要把她吃掉。她太笨了,总是没法很好地弄明白他的心意。但或许正因弄不明白,才被深深吸引着。   事情很快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们做得太过火,情浓时几乎日日要相见。旁人再怎么不留意,也该察觉端倪。她们就好像有意与天下之人为敌,故意明目张胆教人知道,以证明这场注定无名无分的爱情。她也想过,或许在爱情的终末,她将随他一同赴死,像曾到过树洞里的其他走兽,缓缓沉没于温泉眼底,销声匿迹。   然而事与愿违,她的母亲命人暗中查探,在确认事情属实的当夜,便将幻想着殉情游戏的谢莎禁足在家。琴师受了一番折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出家门。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但正如白曜所见,她谢莎从来都是没有心的人,爱情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叶公好龙,她才不愿意就此抛却荣华富贵的后半生。   白曜听完愣了许久,谢莎毫不避忌地坐进树洞的草席,再次出声提醒她,已经讲完了。转眼,索性将她一把拉进洞里。两人恰好能并肩躺在草席上,谢莎抱她,她推拒。她说,她们躺在同一个树洞里,实在有些古怪。谢莎却说,明明只有白曜古怪。她竟然一点都没变,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深爱他。    ·

  谢莎归后不久,天又下起朦胧的雨。才扫过的道路又积满落叶,水帘宛若失意的墨彩,恣意将周遭景致冲刷得失真,形如鬼魅。白曜独自回屋钻研法术,不一会就开始走神,想起在洛阳之时做过一模一样的事,今昔相照,又后悔起跑回建康的决定。在旁人来看,似乎人总该眷恋故国,就像落叶终要归根。故国有再多不如意,总比在外流离无处栖依的好。她大约生来就是无心念家的野种,如今回来了反而想逃走。   她还希望他能留着一线远远牵着她,就像牵着放入天空的纸鸢?说起来,她还是到洛阳以后才知有这种玩意,以为是北朝独有。从南朝来的人告诉她,这在南朝的民间也有,只是宫廷出于种种原因将其禁止。班姬解释说,直至今日都有人将其用于围困时的消息传递,或者,无法相见的情人以此远远地略表相思。无论是哪种情况,宫廷都难以容下,禁止也是情理之中。白曜却以为,在乎浮名与体面的建康朝廷才不会有如此务实的考量。他们想的定是纸鸢飞在天上,比太极殿的庑殿顶还高,有损皇家威仪。班姬只笑着摇头。   在洛阳的那些年,每年初春冰消雪化,她与班姬都会去携着纸鸢去近郊的旷野玩。他会在油纸面作上彩绘,保准在它在一众放飞的纸鸢中最是夺目。白曜牵着它,迎风在草地上跑,总能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班姬很快就被落在后面,赶两步歇三步地追她,反而越落越远。他索性假装被邂逅的孩子们缠住,被他们拥着走到一旁的亭上,也用提前备下的墨彩,替他们的纸鸢绘些不同的印记。   班姬一直很喜欢孩子,孩子们也爱与他玩。坐在亭间作画时,不知不觉,他的身边就会围满一堆孩子,聚精会神地看他。但也有小鬼捣乱,暗暗趴到自己的冤家身后,趁众人都不留意,举起双手摆出恫吓的架势,当即就是一声大吼。被吓到的孩子不服气,手舞足蹈地要打他,二人一追一逃,狭窄的亭间顿时就乱了。班姬温温柔柔地劝,可根本无人听他,只有抬起头来望白曜,远远对她笑。   白曜的纸鸢已放得足够高,站在原地,整理迎风吹乱的碎发,向他招手。班姬将亭里的东西收到一旁,绕过四下乱跑的孩子们,缓缓回到白曜身边,却道今日的风很好,但莫再任纸鸢飞得更高了。   他与罗刹与胡桃,三人小时候也常来这里玩,不过会避开人群,去到更深僻的山野。有一回,罗刹与胡桃追逐间跑得太快,纸鸢高飞在天上,一下就断线飘远,没了踪影。这两个人都是痴呆,当即就停下来绊嘴互骂,指认是对方的错,僵持不下许久,动手自是难免。不过,要将纸鸢找回来这点,二人意外地一致。   于是,三人遣散侍从,向纸鸢坠落的方向寻去,走入更僻的林间。胡桃怕自己急眼了对班姬发火,又怕他无人护着恐有闪失,便将他丢给罗刹。结果却是罗刹光顾着与他说话,失神跌下陡坡,惊动一条蛰伏的巨蟒,腿还被咬了一口,幸亏班姬在旁,替他包扎了伤口,搀着他找到人。就是那回的缘故,他至今都很怕蛇。那种温凉的触感像是死透的人的皮肉,可又能明知那是活物,在蠕动暗暗,他说。原来他也有怕的东西,还怕蛇?白曜笑着反问班姬。班姬却道,他怕的东西可多,寻常看着凶,纸糊的老虎罢了。   太阳就快落山的时候,纸鸢还是被找到了。挂在一棵大树的树梢,被刮得残破不堪,几乎看不出形状,只是一堆散架的竹竿、稀碎的纸。被人抬着过来的罗刹情绪很糟糕,死活不相信这就是他们的纸鸢,再也没什么可以辨认的印记了。胡桃就骂他,说除了他们的纸鸢,不可能有别的东西飞那么高挂在上面。他不信,就说说那到底是什么。说不出吧?胡桃一挑衅,罗刹就开始与他互骂,到最后都是不欢而散。他们总是这样,全不顾周围的人,只有别人迁就他们。   他们会互相骂些什么?白曜问。   也就一些无聊的话,你是傻子、猪头,你才是之类的,要么是不便多说的粗鄙之语。   怎么样的粗鄙之语?   班姬却支支吾吾地憋红了脸。白曜继续问:你也与他们一同骂吗?班姬闪烁其词。白曜说,如此她也懂了。才不是你想的那样,班姬说着别开头,转而道,那天他看见纸鸢的模样,不知为何心惊肉跳的,只想出“曝尸荒野”四字。太可怜了。但一厢情愿以为它可怜,是否也太过专断?胡桃说的在理,可他也难以置信。   也是在那以后,他感到不得不将自家的纸鸢涂抹成能辨别出的模样。罗刹手巧,许多东西,他的脑子明白了怎么回事,手便能照着模样做出来。他们玩的纸鸢,或者别的,常是罗刹自己做的。可他总有些不拘小节,不要紧的细处,烂肚肠了也不管。稍加修缮也是必要。他出去的时候不多,自然倍加珍惜几人同行的日子。   白曜笑,未曾想少年的他们如此多情,又傻得可爱。一面又不禁怅然想到,若死在外面的是她呢?她并不足够了解在洛阳遇到这些对她施以善意的人,他们是否能在她面目全非、不再是任何的时候,对她报以同样的怜惜。但她知道,若在建康,答案是一定不会。   今年的初春,原来已在奔波中就悄然溜走了。    ·

  梅雨时节给没法出门的她携来很多的旧梦,半浸在回忆的长河里,不知所往地漂流。梦醒时分,激烈的雨声仍觉弄丢了心爱物,暴怒着,点点滴滴地将其砸碎。她把梦哭得一干二净,却像是怎么也睡不醒,白日也头痛,昏昏沉沉。   给班姬写信,不能再拖了。她缓缓眨着眼苏醒过来,一般却听见朝云正情绪激动地跟人吵架,正说,如此有违公主的意愿,您不能这么做。   ——都说了,不行!朝云一边说着,追灵遗走进屋里。白曜闻声坐起,一眼就隔帘望见他的人影,连忙又向里躺下,抱住狐狸装作睡着。方才狐狸以为她魇着,忧虑地跳上来推她的肩踢她的脸,倒是来得正好。她没想过他真会来,还是趁夜深,她或许已经睡下。如此行迹,多少有些古怪。公事繁忙,也不至于忙到夜深才得空。看朝云的反应,这还也是他第一回偷摸来。   他问朝云:“她平日都何时睡的?”   朝云置气不答,只嗤了一声。双燕正巧在此时端来她漱口的盐水,不得不解释她的作息:“公主这些日久居不出,寝息的时刻也没个准,不分昼夜地睡一会、醒一会。”   “这是已经睡醒了躲着我吧?”灵遗直言拆穿道,略向里倾身,用手指挑过她的颌边。一见她怀里还抱着个狐狸,就阴阳怪气地命她们将狐狸丢走,“抱着这种东西像什么话。”   快滚。白曜在心中暗骂,将狐狸抱地更紧。狐狸却不安分地蹭着她乱蹬一气。你也?白曜气愤地想,可还在装睡,只得用底下的手暗暗安抚。狐狸却越惹越躁,倒转过身钻得更里,摇着尾巴挠她的颈间。   “将这狐狸抱走。”灵遗听起来更生气了。   白曜也是在装不下去,按住狐狸开口道:“你还是不是人啊?容不下人倒也罢了,连狐狸都不放过。呵,你要威胁我明日也见不到狐狸吗?有什么所谓呢?也许你明日也见不到我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说罢,他转身遣退余人,说他会哄好公主。她出声叫住朝云,朝云也开始生气,甩下一句“你们置气何必拿我夹在中间”,到底是领着双燕等人走了。   白曜坐起来,故意凑着他的脸将狐狸举过去,他果然忌惮着退避三尺。她不禁被他的窘态逗笑,道:“你果然怕它。”   “我不在的时候,你每日都抱着它睡?”   “是又如何?”   成何体统?白曜先抢了他的话说,他便哑口无言。她看他吃瘪这些天的气也消了大半,笑着将狐狸放在窗台上,逗它自己跑去找朝云玩,转回来尖刻地问:“您贵人今日怎记得来?”   灵遗不答,反问她原先醒了打算做什么。   白曜缓缓漱过口,托腮在案边坐下,才道:“给我丈夫写信。”   他听此话,果然脸又是一黑,强勾着嘴角牵出一抹冷笑,不客气地径自坐下,道:“你们倒是有趣。新婚那夜,他最先发觉元焯不见。当时你们在西殿那,他却跟人说,最后见到元焯是在东南庑,八成是又迷路了。可一面又隐微地暗示我来你的幻境,他说自知人微言轻,无法撼动你的心意,但希望我能劝你。”   “劝我什么?从良?”白曜失笑,丝毫不掩饰无心谈论这些的不快,“你有没有想过,他与罗刹早就通过气,联合起来戏弄我。”   “但总归心有不甘吧。否则何必下这么大一盘棋,引我与元焯正面相遇?若我再冲动一点,元焯再心细一点,事态如何,可说不准。”   白曜望着他的双眼道:“只是你心有不甘吧。也许他也发觉你了,只是看不起藏在暗处的小人。”   “你为何非帮着野男人说话?难道比起他们,我才是外人?”   “野男人?你当然是。”她举着酒杯走到他面前,扬起他的下巴似要灌酒,却将酒液当脸淋下。他才沐浴过的干净的仪态就这样毁了,她止不住地狂笑,又在狂笑里倍觉酸楚,埋头轻吮沾湿的眼睫。她知道,他在那一刻流泪了,因为温凉不同。但她丝毫没有心生慈悲,反而变本加厉地暴怒,继而将帕子甩在他脸上,“我没有逼你娶我,没有。你就不配,你配不上我,你此生都别妄想娶我。”一撒完气,她整个人都瘪了。   当那双通红又浸满水色的双眼再度张开,叹息或哽咽之间,他的喉结动了好几回,终是一语不发。他抱着怒火中烧的她躺到地上,她摊开手仰卧,而他侧身向她。她也觉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话,方才的怒气仍惹得她头脑发昏,仿佛什么话都词不达意。笨蛋。她像自言自语般地对他说道,此外真是再也想不出了。    ·

  《述异记》里有个关于殉情的故事,讲不为世间所容的夫妻二人,或许也非夫妻,只是无名无分的情人。或许正因无名无分,她们才总想找到某种另外的印记证明相爱,停下不断内耗的试探与猜疑。她们约定要一同找见蓬莱,却在此之前就厌倦了世人的唾弃与不解,在被名教徒隶追到江岸无路可逃时,终于双双殉情沉入水底。手足相抵地紧紧相拥,肉体交缠得像是一颗心。狂乱生长的水草,叶片大到足以凭翳二人。水底的日光也被染满幽然的冷碧。她们在下坠,却被失却锋芒的光照得越来越轻,偶然挣出交缠的脚鱼鳍般摇摆着,仿佛想传达什么,终是词不达意,一如他将各种平日她喜欢吃的点心摆至她面前,猜想今日她仍会喜欢的,然而无一例外,都不是了。   此时的她没有与他做爱的心情,他也一样,但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么做。除外只会更不知所措,不是吗?起先,他为她重新理正前襟,系好丝结,告诉她,方才她是怎样衣衫凌乱地面对着他,胸前露了大半。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像是淑女。她却笑他酸腐,都酸腐的不像是他。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看见我抱着狐狸遣怀,你就没有心生动容?白曜问。   但他还是一副老学究的模样,一本正经答:这不妥。   那你告诉我该如何呢?怎样才能放我自由?她拽起他的衣领质问。   灵遗沉默不语,垂眼望向斜曳的灯影。她索性将他按倒亲吻,扯开蝉纱薄衫欲盖弥彰的衣襟。他的手无力地垂开,又被暧昧的吻引诱着,探进她衣下的腰间。又瘦了。他心不在焉地叹道。他的疏离一时令她兴味全失,恍然无措地停下来。   她该更温柔的。该是笑意盈盈不带刺地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该是小鸟依人地枕在他怀里,告诉他她很想念他。谢莎也说,所有男人都是小孩子,只要软言软语哄骗,他就没有分辨力地言听计从,不要太好对付。白曜一点不愿折腰的模样,像极了不吃嗟来之食宁可饿死的腐儒。但与其说她偏执顽固,她就是做不到,一动怒,什么温良恭俭让都喂狗了。   我在做什么啊。像是有意弥补,她再度埋身,耐着性子在唇间轻啄,手在后背紧紧缠着他。他却像照顾孩子那样,木讷揉她的后背,劝她放松心情,他在这。笨蛋。她又骂,坐起来,背向他解衣,他却拦住正伸向丝结的手,倚在她的肩头,抱着她令她心安。   这回她倒被他惹得想哭,他又什么都不说。   “我们,从建康逃走吧。”她捏着他的脸道,“你已经如愿以偿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没有人再能阻止你,哪怕是逃走。逃去你在故乡的田庄,或者用法术,藏去旁人再找不到的地方。只有你我二人。你不是也说,如今的日子尽管自在,却不能真的愉快。权位不过是更精致的笼子。我只要你在。”   他脱口而出地反问,“你甘心吗?”似只将她的提议当成一时兴起的儿戏,懒困的模样正欲枕着她入眠。   “我是认真的,也请你认真考虑。”   “我记得,昔日你还是萧齐公主的时候,不止一次训诫我,说我不该将你当成人生的全部,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不在乎旁人与外界,我该有自己的追求。如今却反过来。我没有变,但不会逃。我再也不想退回去忍受你失望的眼神,只因我不思进取、一事无成,你就随时要离开我。”   “那只是你风声鹤唳,我没有——”话却不知何为在此处戛然而止。   “没有吗?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但他很快强颜欢笑起来,笃定地安慰她道,“那就没有。”   “我……只是有时会没有缘由地想到,如果有天,你不像现在这么好看了,或是一无所有,我是否仍旧爱你。但想象不出真有那一天是怎样。”   他将她转过身四目相望,她却一头栽至他肩上,又撞着他跌倒。烛光隔着纱帘微晃,他却如释重负地笑。她一时恍然想起,如此没有顾忌地对他说心里话,都是十年以前了。她久违地重新发现,或许今日仍可毫无保留地信赖他。   他说:“若真有一日我教你两难,那是我无能。”   “不是——”   他抢过话接着道,“所以我不会让那一天来临。”   但这该由我自己面对,而不是你替我逃避。然而思索再三,话终是未能出口。“笨蛋。”她骂道,一边捶他的肩,在他颈边狠狠咬了一口。他反应过来忙要将她拎开,她却八爪鱼般地越缠越紧,他一再挠她也不放,却一边止不住笑一边骂他,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二人很快揪成一团。暮雨和朝云正由廊前经过,语声远远就传来,她们正猜灵遗今晚会不会留下。   更远处的猫儿此起彼伏地叫春,她捂住涨红的双颊,抬起头喘息着,羞恼的模样却被他当场逮住。细听来,那种叫声并不悦耳,像是嗓子沙哑的大孩子在啼哭。她更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在他将她抱起举高的间隙再次咬他,印下两行沾着涎液的齿痕,就像要将她挖空般地使命啃他,但无论如何,她没能从他身上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找什么呢?也不知道。也许她该温顺地躺下,接受他想做的事。他却突然颇怀留念地说,他喜欢她少年时不甘寂寞的眼神,至今也是。   她还不知自己在他眼中是这般,为此挠着头变呆,无所适从地傻笑,随口道,“《述异记》那段故事的最后,殉情的二人,尸身还是被世人找到了,在一片繁茂的苇草丛中,许是十六夜的潮汐,又将她们带回岸边。她们依旧彼此不离地相拥着,就像融为一体。世人都知她们有逾礼数地相爱。并非她们厌弃了人间,只是名教容不下她们。”   “我不需要。我从未怀疑过你我之间的感情,此意自有天证。”   白曜又气又笑,紧紧掐住他的肩,“但我或许也会不安。尤其在现在这样的节骨眼。”   “嗯,我明白。你的病可大好了?明日陪我去耆阇寺吧,只是寻常出行,不为别的。明日是十六,入夜时分,秦淮河畔应有烟火与百戏表演,回时时候正好。”   “你不怕我被你关得久了,明日一有机会就跑掉?”   “我信你。若你真心想走,早已不在这了吧?”他将发丝绕上指尖,语间已暗解了她的衣襟,忍着气拂去她肌肤上的狐狸毛,咬住娇红的乳尖,唇齿相抵着厮磨。他用坠着长尾与铃铛的金色小夹咬住另一边,又将吊坠引过肩头,吊起她的双手一并捆住。突如其来的刺激似点滴溅落的墨色,渐透脊骨模糊了神智。刻漏不变原本的节奏,隔着相同的时间,在风雨欲来的水面敲下一滴。呼吸却像奔腾的野马与尘埃,在荡起的涟漪里缭乱。   长达半月的久居不出令她身上也深染着薰香,一解衣便荡然散出。他在豆蔻与红花的香气里越探越深,事无巨细地探寻她不愿示人的幽密,令她一碰就软的癖好。随她年岁渐长,这具身体透出的成熟风韵、曼妙的曲线,越发惹得他着迷,痴缠地吮吻每一寸肌肤。   她在绵绵的吻里荡得娇喘连连,双腿不由自主地大开。他就在此际舔过流满淫水的蜜穴,舌尖像是灵巧游移的幼蛇,每进得更深一点,她都忍不住地激颤,流出更多的清液。铃铛扯着双乳不断摇颤,像极了窥探闺私的窃笑。   唔,不要了。她含混不清地嘟囔,伸腿踢他。他偏反其道而行之,扛起她的双腿,舌尖像阳物抽插那样,一进一出地肆意捣着。你很想我。他抬起媚惑的双眼,轻佻而得意地笑道,随即又是一口咬下,将大半的阴户含入口中,似要吸光她的精魄般猛地一吮。她全然慌乱无措,用发麻的双手抱他,又无力地反推。他却乐此不疲地调戏,要她猜自己的淫水是什么味道,又挑了一抹送到她嘴边。她紧抿着唇甩头躲了好几回,他才终于作罢,继续欲擒故纵地挑她。她终于急不可耐地将他反扑在身下,坐上硬挺的阳物自行套弄,夹紧双腿,比以往更浪荡地颠啊摇的,只想教他尽快缴械。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浪?可他反而一边欲仙欲死着一边浪笑,故意轻吟着取悦她,唤她公主殿下,告诉她如今颤着双乳竭力求欢的模样有多诱人,他简直觉自己折煞了。公主殿下可真是爱我呢。他说着,还时不时拍她的屁股激她。   无耻。她骂道。若不是双手被捆,定已一巴掌扇过去。他在性事真有够无赖的,似乎无论怎样,只要她愿主动做什么他就开心。今日他非但没有缴械的势头,反比平日更厉害了。她在一次高潮以后彻底精疲力竭,他却挑衅地问,公主殿下,到我了吗?话音未落,便将她按倒重新顶入,结果她还是只有躺着挨操的份。   你不行。白曜侧着头,心有不甘地说道。他却掰过她的头,望着她的双眼笑得更欢,公主殿下,故意说反话也是会被识破的。——你少来,不行就是不行。他只轻笑,折高她的双腿回压过头顶,一下下入得更深,也以这般屈辱的姿势将她再度操上高潮,又捧着她的脸,蜻蜓点水地温柔一吻。她似在他脉脉含情的眉眼里望见绵延的春山,春山尽处依稀可见的蓬莱。      灵遗对这场性事的满意都挂在脸上,再一次侧身抱着她,像狗一样,时不时就摇着尾巴舔她两下以示欢欣,又自言自语般地说:公主殿下,臣也讲个《广志》里的故事吧。从前有个痴呆的书生,捏出个痴呆的饴人。书生是真的笨,饴人却只是装傻。他只知道,可以给饴人打扮,却不能穿鞋,一穿鞋她就会跑。饴人痴呆的地方是她认主,只要书生陪她玩,她就毫无保留地信他。饴人很漂亮,也可爱,一碰就会化成水——   白曜早听出不对,等他又开始不着调地说荤话,就将他一脚踢下床。   他干脆席地而坐,继续打哑谜道:饴人当然是甜的。   走开。说着,她拿薄衾蒙住了他的头。

注释:

[1]鸿渐、履霜并为《诗》与《易》习见之语,故白曜有此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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