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杀

与其过而毁之,宁过而存之。

  白曜疲倦地醒过来已是三日以后,从管家口中得知灵遗将被外任荆州,再是发现自己的灵脉空了,茫然地恍若隔世。她在檐下呆坐了许久,望着乌鸦从一条枝盘上另一条,灵遗走过来都没发觉。   她已不知该怎么生气了。灵脉的事,毫无疑问是他动了手脚。只是她没想到他竟如此恨她,她还以为初来时那么整过她就算作罢,原来真正的报复还在后头。她就像个笑话,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一月有余的陪伴,能让他们不计前嫌,和好如初,可他早在心里将她打得万劫不复。而如今,他又将脸凑到她面前,假惺惺地关切,问她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灵脉没了。”白曜扭开头,毫无波澜地说道。   他故作惊诧地愣了一刻,而后安慰地抱抱她,无言在她身侧坐下。   “我知道是你做的,用五色丝缚住我,将我的灵脉缠在上面,你收回它的时候,我的灵脉就没了。你怎么不直接将我杀了呢?你有好些讲压胜的书,前几天我才翻过,看到其中讲五色丝的部分,它原是远古楚地的巫术所用,缚住巫觋原本的精神并引离,使其暂时变成空的躯壳,以便神明降于其上,并由巫觋之口传达天意。当时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也想拿来缚什么人——我以为只是我多心了,原来要缚就是我啊。”   灵遗却坦然接话:“如你所言,我原想将你的灵识也拔了,可那样你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任我摆弄,再也不会骂我,那也太不可爱了。”   “你只是觉得在我猜到你想做什么却避之不及的情况下,折磨我更有趣。”   灵遗仍旧一无所谓:“谁知道呢。我要回江陵了,本家根基在江陵,应不算太差的去处。但上面的长官是湘东王,就是几年前当面折辱过我的那个胖子,当时你也在,不知还有没有印象。”   白曜道:“他啊,年前我见过,又变得更肥了。”   灵遗应和了一声,此外便再无别的话可说。但都还并排坐在檐下,白曜在等着灵遗说关于她的安排,他总不可能拔了她的灵脉,又丢下她不管。这么多年都已过来了。而他好像自知无法再做这个决定,正等着白曜自己先开口。   无言许久,她看着渐暮的天色,预感到别离将近,难免有些伤怀,径自说道:前日读野史,我才知张孟阳容貌甚丑,常遭小儿嫌弃。原还以为那个年代的文士,应也都是美人。我喜欢他的两首《七哀》,也宁可他是和自己辞采相类的美人。   他说,他过广陵时,望见近郊被盗发的古坟,真是那样的光景,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家族绝祀了。若是有机会,她也该去看一看。好像从小到大,她都没离过台城很远。最远去过的地方,也只是鸡笼山?   嗯。   侍者在屋里和檐下点起灯,白曜的视野还是朦朦胧胧的,灯光似打在窗户纸上的雨点,湿漉漉地团团晕开。眼泪垂下来,又被默然吞噬。她仰起头,灵遗正起身穿庭离去。   白曜叫住他道:“这次是拔灵脉,以后还会是什么?你教我日后还怎么信你?”   但她的声音太轻,灵遗又转回她面前,问她方才说了什么。她不想再说一遍了。他用自己的手绢替她拭泪,苦笑着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哄她,但白曜只觉耳边嗡嗡的,听不进去。   “我……还想信你,想爱你。可你这么做——为什么?你是不明白法术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即便以此斩断了我与那条蛇的‘缘’,该死的时候一样会——”   他用手指噤住她的双唇,终于愿意直面她的困惑:“不会再有日后。我今年三十八了,此番外任,少则五年十年,更可能是再也回不来,终老江陵。纵是回来了,多半也是授无关紧要的冗职,晋升无望,不可能再作中书黄门郎。此生也就这样了。”   “你没了,所以临走之前也要拉我垫背?”   灵遗不卑不亢地否认:“我不愿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再因那条蛇而死。只有如此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你只知道教我不要死,你们都只知道教我不要死,从来不问我为何愿意被那条蛇带走。我若安分活着,你们就将我放在一旁不管不问。我要闹了,要死了,你们才注意到我,将我视作麻烦,疲倦又嫌恶地敷衍,等摆平了又可以一脚踢开。小时候的夜里,总是只有它陪我。”   灵遗失神了一刹,在她跟前跪得更低。有话在他嘴边,几已脱口而出,但他终于只是动了动喉结,面色如纸地惨然一笑:“我明白,总是一个人,让你受苦了。”   白曜还有许多话挂在嘴边,但要说时忽然累了。他又开始束手无策地敷衍了,只打算默然听完一切,无心也无力解决。白曜最后只说了一句:“还给我。”   他却摇摇头,皱着眉说:“已经无可转圜了。当作是未曾习过法术的人,寻常过完一生,或许会幸福得多。我会法术,也鲜少派上用场,与不会法术也无二致。往后的日子并非有所不同。”   ——可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为何擅自决定,明知我不会接受,还要一意孤行?   他被问住了,凝望她许久,又垂下头。白曜丢下他独回了屋里。

  从那时起,白曜废寝忘食地找寻起让自己恢复的办法。她像初学法术时那样,一点点感知体内的灵。然而毫无作用,也不知是长大的她心思太躁,还是灵脉被废以后,真的不可能从头再来。她知道灵仍在体内——万物生息必须仰赖于灵——却怎么也感知不到,像是隔着厚厚的围墙,她绕着墙走遍了,却好像只在原地打转,找不见进入墙后的门。所有的呼唤都将被吞噬,只有她孤零零的,在这方与世隔绝的暗室中徘徊不已。她倒宁可自己也被黑暗吞噬,可每次睁开眼,总还清醒无比。她急需找到一种足以持之以恒的事去做,可法术已经将她抛弃,她完全是个废人了。    翻灵遗那些关于压胜的书倒是颇有头绪。白曜察觉到五色丝的缚长久地留在身上,了无消退的迹象,或许这道缚的存在是为了保全失去灵脉的她。但她更愿意相信,解开这道缚就会有所转机。他的书上恰好记载了解开压胜的方法。压胜要得以成立,不可或缺的两要素是“誓”与“媒”。媒是五色丝的缠结,像言语一样向神明传达某种祈愿。誓则是施咒者抵押给神明的代价,只要找到起誓之物并向神明收回,压胜便会失效。然而,她在灵遗书房的角角落落翻遍了,翻到不少古怪的东西,却没有找到能够用以起誓的物件。       等白曜埋头忙了好些日子,再次走出房门呼吸新鲜空气,府中人正上下忙着。灵遗远行,此前须做不少安排。此日晚间,又逢他的一位旧友来饯行,人交错着来来去去,显得更忙了。   见准备隆重,她还以为要来的人是谁,结果真是连她也知道的旧友,傅湛。字叫宏微还玄微的,她记不太清了。早年,他们两个是同期入的祠部供职,原本都专攻刑律,但因当时法司无缺,被塞来狗都不理的祠部,自然颇多同感一见如故。   然而此后,傅湛的仕途比灵遗顺得多。三年后第一回考绩,他们一起去考法司的缺,傅湛中了,灵遗落了。再不久,灵遗就因幸臣之故当了通事舍人。他在这个职位上徘徊好些年,又被外任,外任后回来的这几年才有些升进,做到中书黄门郎,不过现在也没了。傅湛却是一路循资劳稳步升迁,现在已至廷尉卿。   这两人数十年间总在往来,相处也是有趣,谁都知二人际遇有异,全属造化弄人。还有传言说,灵遗之所以落了,就是因当时的考官不喜他面相阴气。傅湛待灵遗总如二人同在仪曹之时,未觉官位高下人就不同了,灵遗却常有些介怀。能那么快下定决心当幸臣,多少也是傅湛晋升在前的缘故。但对于总是把事情藏心里的灵遗,傅湛还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开口的人。白曜知道,于是等他们喝酒时,她就偷偷趴在窗外偷听,刚听到傅湛说,不想看见镜台终究到了灵遗手里[1]。灵遗却走出来敲了她的脑袋,让她进去一起坐,又说今世风俗已无避忌,这位也是她幼时便见过的。   可白曜还是觉很不自在,插不上话,也无事可做。魂不守舍地坐到傅湛终于要走,灵遗送完他又回来,她就忍不住讥讽地问:“你觉得我坐在这里算你什么人?”   “他知道你的身份。”灵遗答非所问。   白曜继续追问:“他也知道,你原只打算瞒着我?若不是我前些年自己发现了逼问你,你打算瞒我到几时?等到你死,我死,所有知情的人都死,就算完了?”   灵遗敷衍地嗯了一声,等氛围渐渐冷了,才又开口:“你想怎么做?抛弃皇女的身份认祖归宗,改姓?然后呢?”   白曜无语,很想直白地说出来,他又不可能娶她,他已经负了她,最后却像他那样,苦笑着略一低头,问:“这些日里你这样待我,是因我让你想起故人吗?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的。”   他果断答:“不是。故人以前就是那样。因故人而转变,无从说起。”   白曜丝毫没因他的否定而开心,继续咄咄逼人:“你还这样负过多少人?”   灵遗却好像不开心了,从她身边走过,冷冷甩下一句,谁知道呢。

  灵遗临行的日子越来越近,白曜终于决定对他说,我要跟你一起走。她所犹豫的,并非做这一决定,而只是在何时告诉他。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留在台城终老就意味着从此做个凡人。而她除却法术,根本不知该如何消磨那些漫长的时光。只有跟着他,或许还会有转机。   但灵遗告诉她,江陵素为兵争之地。此番湘东王领兵出镇,正为防魏与蛮人有变,边境战事恐一触即发了。她是公主,没必要去犯这个险。   “我只知道,只要我对你说,我,要你跟一起走,你会想尽一切办法带走我。你根本没打算送我回宫吧?没有做任何准备。不必再欲擒故纵了。”   他却猝不及防在她颊边亲了一口,旋又移至她耳边:   白曜,我……爱你。   白曜却一头雾水,看看他意味不明的笑颜,又左右四顾,垂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嗔道:“你很奇怪。”   “什么?”他反问,似又得意得飘飘然。她捶了他一下转身离去。他却还站在原处,似料到她会回头,于是又道,“今后我只属于你了。”   谁稀罕。

  果然,灵遗早就瞒着她准备好奏请公主离宫的表文,由白曜的叔父李迈出面呈递,也迅速打点好其他一切。白曜不愿再周折回宫,宫中也没什么她可以带走的东西,值得她再回去一趟。两日后,便是暮雨和朝云二人收拾了她的细软,一道随行往江陵。后半途白曜累得发烧了,好几日,一直不辨晨昏地睡着,某日终于精神稍好了,却发现自己已不与众女眷一道,而是和灵遗单独在另一驾小车。   她好像才明白灵遗那句“只属于她”的意味,他的夫人未能同行,陪他被流放的反而是白曜。以前的灵遗,因为夫人的缘故,从不在夜里陪白曜。夫人知道他的过往,也对他与白曜的事心知肚明,但他仍觉得这是应给夫人的尊敬,哪怕和夫人也是分房而居。他就是喜欢掩耳盗铃。但去江陵以后,他就不必顾忌,他们将住在一起。   这么太招摇了吧?就像做梦一样,二人坐一辆车,好像生怕别人不知他们的关系。白曜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眼前却浮现出掀帘时见到的死狐狸,四仰八叉仰在土丘上,肚子被整个剖开,露出底下猩红的肉。脏器已被啃得一点不剩,可还有几只鸟,不死心地绕在周围,这里翻翻,那里找找。也是一段梦吗?她记不清了。只有马蹄、车轱辘一颠一颠地响,好像行到了很僻的地方,像是他要带她去某处山崖殉情。她咳清了嗓子问:“要去哪?”   “钟家老宅。”灵遗答。   “你不打算带我去赴任,还是要把我丢下?”   他却说,湘东王军府镇襄阳,而他须继续北行至新野,此地与蛮人正有战事。朝云会作为公主的替身居襄阳军府,暮雨也在。等到局势稳定了,他会回来,将她接至江陵城中。   不是,是他避重就轻,这样的安排,这更像是灵遗将做一些凶险的事,不愿她卷入其中。他对此没有把握,甚至可能丧命。   于是白曜质问:“若是一直不太平,你就打算一直将我丢在老家?我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被你再丢下一回?比起这个,灵脉的事又怎么说?你何时将白蛇还给我?”   灵遗不语,她又起身向外喊道:“停车,我不去老宅——”   他箍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回抱,车也没有因她而停下。灵遗带着怒意地反问:“我若不拉着你,你是不是打算就要跳车了?这不是在台城,禁军一层层在外守着,歹人近不了身,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也不可能随时分心护你,听话,去老宅避一阵吧。”   ——当真?到底是随行去军府凶险,还是你想篡逆?   白曜挣他不开,气急败坏地问。   “不说话?那就是猜中了。你还以为从未和任何人透露一点口风,我根本无从猜起?可你不想想,我与你,相处了多少年。下棋一直输给你,如今也清楚你每回怎么走了,又何须你留下把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要先杀胖子——”   他连忙捂住她的嘴,叮嘱她不可说。   但她仍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道:“帮我恢复,我知道你有办法。你要杀什么人,我替你杀。”   灵遗叹息,暂放缓了语气,又道:“若是你途中被执,一样功亏一篑。你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公主,这种下流的事,怎么看都是我去做的胜算更大。”   “可我不想你死。我在他们眼中到底算宗室,他们不敢轻易动我。但若是你事败,就必死无疑了。”   “别闹了,谁都知道你是受人指使。他们是不会杀你,但等你在牢里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还不是想让你指认谁就指认谁。”   “我宁可陷害别人,也不会指认你。”   灵遗却轻笑,“不是,他们会让你开不了口,所以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身为女子只会更惨。白曜,太天真了。那里不是你玩的地方。他从后环住白曜,轻枕在她肩头。”   最后让我抱抱你吧,白曜。   白曜枕在他怀里,心仍旧焦躁不已,天气也热,不过一会,她又问:“去新野是假的吧?带着我一起,否则,我就是徒步走去,也会走到襄阳找你。”   他喉头微动,又叹息。白曜抬头,发现他正闭着眼假寐。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江陵,他看起来也累坏了。她轻转过身,偷吻他,但灵遗还是昏昏沉沉的。   “我在你体内种了蛊。”白曜环着他的脖子,攀至他耳边道。   言罢,他才错愕地睁开眼。   “哪个手脚不干净的给你这种玩意?”此日的灵遗也似格外浮躁,如今又有些火了。   “从你的书房里翻到的,是什么蛊,你应最清楚不过?”   灵遗若有所思地猜过一轮,“不是血蛊,若是它下时就该发觉了。魂蛊也不像。情蛊,对吧?”   “原来还有好几种,我只随便拣了一对带出来。”白曜故作讶异地反问。   “你说谎,除了情蛊,那里每一种蛊都能致人死命。且十余对蛊里,唯情蛊只此一对,真就这么巧?”   白曜却笑,“恭喜你命大。”   “你就是想对我下那玩意,让我离不了你?”过了许久,灵遗看起来依旧错愕。   白曜有些生气,为什么他拔掉她灵脉就做得那么果决,如今她不过微乎其微地以牙还牙,他反倒如此难以置信?好像她就该是他珍藏的某件古董,只知岁月静好人畜无害,不是会怨怒会报复的人。她气着气着,却是把自己气笑,于是转到他的对面, 捧起他的手,逐一吻了他的指尖,问:“即便如此,你也要独自受被蛊虫啃噬的痒吗?”   “又不是找不到女人,男人也无妨。用男人解起来更快,你不知道吧。”灵遗无所谓地答道。   白曜板起脸道:“我会生气,我现在就很生气。你想现在就尝尝那种滋味吗?还有,母虫咬过我以后,就被掐死了。完全解蛊的方法没了,你会长久受情欲折磨。”   “这个月,先给我解了。”灵遗将她压进角落,迅速扯开她的衣服,用一成不变的手法摸她。可她每回都受用,自觉张开双腿,越来越变得不像自己,想逃却无处躲藏,她几乎觉得自己会把不牢靠的车壁撞散。他几乎要咬开她颈侧的皮肉,再是胸前,乳首,四下啾出淡红的斑点。狭小的空间里,气息很快就浊了。又热又腻。久留的熏香在汗里发酵,又被阳光蒸干,古怪的气味还像被灼开的疤,牢牢印在身上,一并逼来。平时他也会吻她的小腹,假装不趁意地再往下——但现在,他很急。她以为他们初次做的时候,他已经够粗暴地对待她,不想还有更粗暴的做法。   他收回手,舌尖舔过指上沾的淫液,正当她错愕之际,抱着她的腿插入。她久曲的手臂骤然麻了,从肘间一直延伸到指端。手指错落地卷成不同弧度,影子映在车顶上随灯摇,什么都不听使唤。因为母虫咬过她的缘故,他动情的时候,她也会感到痒,几乎让她以为被解毒的是自己。   腥味从交合处溢上来,不断挠着她的后脑勺。什么都在往下掉,袖子掉了,发髻掉了,她也掉了。然后被他接住,重新顶起来。他转过身自己靠着后壁,将她抱到身上坐。不必他动,马车颠簸着往前,杵在体内的硬物自然会操她。这一路过来她早被颠散架了,无力地叉开腿,才至一半,又踢到了壁角。不知是哪边的车轮磕上了一块凸石,她被撞得扑在他身上,又痉挛不止。   “今日你流的水好多。”他将白曜慢慢扶起,勾着她的下巴说道。   “那蛊,你原想对谁用的?”白曜问。   灵遗别开头,不语。   她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会有情蛊?到底是谁,让你求而不得,非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真要说,就是日后若有幸再回建康,要教世人景仰的公主变成我的禁脔,囚于深苑、只知望幸的玩物。”   “公主?因为名不副实的公主身份,你才恨我?”   “不,就是你。”他将她按在地上继续操,揪住蓬乱的头发问,“现在你也算尝过情蛊的滋味了,怎么样,这是你想要的吗?请考虑好了再答。”   操我。   你到底是怎么猜到的,我要杀湘东王?   你没暴露。换作是我,大约也不会坐以待毙,等胖子一步步踩到自己脸上。他们就是想将你流放,正好教不喜欢你的胖子在上面压着,让你翻不了身。这是最后的转机了。    ·

  灵遗。   白曜呢喃着他的名字醒来,她已经不在车上,惆怅地以为自己终于还是被丢下了,举目四顾,却发现自己身在完全陌生的地方,万籁俱寂。只有枕在地上时,能听见地底传出宛若闷雷的律动,节奏正合人的心跳。她的面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现在正是中夜,天顶的星缓缓流转,尽落清镜般的水面。灵遗在不远处的树下弹琵琶,看样子已经洗过澡了,很怪,现在并不是弹琵琶的时候。   灵遗告诉她,这是在他的幻境。幻境的实体落在江陵城内的清商阁,再过不久,他们再行远一点,就不得不出去了。   ——难怪,我梦见我和你的尸体被人在水泽边发现,你抱着我,就像在很久远的小时候。黑猫猫生下了并不像它的白猫猫,它总想丢掉白猫猫,或者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它试了好几回,但终于还是将白猫猫捡回自己身边,痛苦又嫌恶地啃自己的胎盘,胎盘的味道很腥,可它为了自己和白猫猫不死掉,必须食不知味地吃下去。但后来,白猫猫死在一场暴雨,被天雷活活劈死。黑猫猫觉得那是它的罪,降于他的天罚。似乎就是从那以后,它将白猫猫也视作自己。可就像它不喜欢曾经的白猫猫,它也不曾真心实意地爱自己。它总会想到,有一天会像吃掉胎盘一样,不得不吃掉自己的白猫猫。可是,没有了白猫猫,拼尽全力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猫猫不明白。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罪。黑猫猫不得不吃掉自己的白猫猫,一点一点,从还会感觉到痛,会扒着爪子劝它宽心展颜,到一团面目全非的腐肉剩骨。它是心甘情愿的,却不是为了换取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它不明白。   “或许,黑猫猫不是非要吃掉白猫猫不可。”灵遗道。   白曜走到他面前坐,盯着他问:“就像你会一直抓着我的手,哪怕是一同赴死?”   灵遗点头,“嗯。我会带你同去襄阳。也会在事败之际先杀了你,再自杀。”   白曜望着天,勉强挤出一笑,道,“你总在想最坏的结果,总在绸缪退路,从不放手一搏,所以这些年,总是原地打转。如此成不了事的。”   “亡命才能放手一搏,我不是。”灵遗否认道。他将琵琶放在一旁,吻了白曜的额头,继续道,“在军府时万事小心,除了朝云、暮雨的人一概莫信。”   自然,你也不能信。白曜腹诽道。

  至军府安顿下,白曜便没有那么多机会见灵遗。时过二月有余,襄阳的天气已热如蒸笼,湘东王已有许多不礼下士或是专断无谋的举措,越发招人怨望,但灵遗一直隐忍着,没有一点要动手的迹象。倒是一有空就借解毒之名将白曜带去襄阳某家知名妓馆望尘楼,一去就是大半天。除此以外,她很快结识了几位同龄的姑娘,趣味也相类,可互通书信,相互往来,比在宫中时反而自在。不必忌讳许多规矩,怎样的身份该与怎样同等身份的人交游云云。   她的新朋友中,有一位是流徵,也是术士。如道号所见,流徵施展法术的载体是乐音。白曜只从传言里听过有如此的术士,头一回遇上很是新奇。每回二人见面,白曜总缠着流徵演奏,琢磨其中的机理。哪怕如今没法再用法术,她也愿和流徵纸上谈兵关于灵学的话。然而在灵遗那里,她几次威逼利诱,要他说出恢复的方法无果,法术和灵学就渐成了二人之间的避讳。   灵遗自来了襄阳,却是诸多不顺意,职任总是些烦剧无聊的琐事。无人陪他饮酒,也只有与白曜在一起能说些话。虽说多是些花鸟风月,经史或杂闻。白曜并不意外他会喜欢谢安,却很意外他喜欢魏文。她隐约可以想通,曹丕也是个隐忍苦情的主。可又没法直言她明白这点,只好打趣说,是因“曹魏好人妻”的俗语。可他反而要一本正经地条分缕析,原本是哪些话,一步步以讹传讹传成了她听到的这般。三国的野史小说实在太多,陈寿《三国志》又极为简略,她早就分不清到底哪些确有其事,哪些只是小说家语。灵遗就笑说他也如此,但对那些小说家语,与其过而毁之,宁过而存之[2]。   他们很少谈到现实的事,前线蛮人的情况也很少说。若不是灵遗亲口承认过要谋反,白曜几乎觉得自己多心了。也会很失望,他好像和王机一样,在不顺意的际遇里被打压久了,尽管诸多不满和牢骚,仍更愿意安于现状地受辱。说白了,没出息。

  然而,事情真正发端的时候,白曜却全然招架不及。她以为自己真的一不小心陷入险境,却不想灵遗将她一并算进了局里。   那天是休沐,天气简直热得人神志不清。日中时分,白曜正在池边与朝云戏水消暑,她没见过几面的胖子不知为何也来了,坐在凉亭里色眯眯盯了她许久,朝云前脚一走,胖子就凑上来要欺侮她,还振振有词说什么,宋孝武都和他亲生母亲乱伦了。当然,胖子没得逞,后脚就有一众军府掾属经临此处,灵遗正巧混在中间。   此前,因胖子不懂地理形胜与兵法,调兵遣将全按自己心意胡来,已连连吃了蛮人好几个败仗。出此一事,诸人对他自然更为失望。但他反而胖着嗓子暴怒,觉得是来的这些人不长眼睛,坏了他好事,威胁说要将他们全数革职。当然,最后湘东内史劝走了众人,又劝好胖子。“受惊”的白曜被闻声折回的朝云挽着离去,此后便顺理成章暂至流徵的府上避居。

  不出几日,新野失陷的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众人再也不掩饰对胖子的失望,公开谴责、声讨他。胖子气得当场吐血数升,径直罢免了那几个闹得凶却根基不厚的,又教自己的亲信四处恐吓胁迫,动用暴力压平物议,暗中整蛊那些说他坏话的人。   这些举措无疑适得其反。等胖子再要违背众意调回驻扎在前线的一支兵力,避战自保,此时连身居要职的人都明确表态反对。湘东王镇北长史、襄阳太守何冲扬言要对胖子兵谏,在外也制造舆论对胖子施压,迫使他撤回前令,按老将的建策重整兵力。    灵遗比何冲抢先一步动手,劫了都督的兵符,重新部署阵线,严阵以待,一改往昔首鼠两端的作风。当然,胖子早就杀了也埋了,但秘不发丧,对外只称病。诸人知道背后真正下令的人换了,却默许这一切发生——所有的安排都挑不出错。虽间或传出湘东王失踪或遇害的风声,但军务当前,谁也不想再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胖子。       在杀胖子的当晚,灵遗的人乘夜至阮府迎接避居的白曜,白曜心怀夷犹地去了,未曾想来的正是灵遗本人。他的车驾停在水畔的绿杨树下,柳丝的长影在风里荡着,掠过车顶,又扰车壁。此际风月正好,日间的暑热也随云散去大半。她正想等到了望尘楼怎么骂他,竟然叫她夜里出来,还有,他许久没来找她,她写信过去,他只有例行公事地敷衍。但等白曜掀帘上了车,抬头见本人就在车里坐着。他没有声响,她还吓了一跳。一时两两相望,江风吹来,什么话都忘了。   灵遗说,这回是来接她回府。胖子没了,但别的人还不知道。   白曜有些恍然,难以想象这样的事的确发生了。她才与流徵捣着冰,笑着闹着,玩了半日六博,接连着互相罚酒,直到两个人醉得头晕,伏在案边倒头就睡,睡醒就是灵遗来接她。他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寻常,不像是从命悬一线的刺杀归来。她于是问,你动的手?   “嗯。”灵遗点点头。   “如此容易?”   他若有所思地说:“还没完。”   “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要想个法子将我支走?”   “也许。”他闪烁其词。   “你知不知道若你们那堆人迟来半刻,事态将演变成怎样?你再也不会拥有白曜了。”   灵遗却摇头,“我一直等着朝云传信,不可能迟到。”   白曜咬牙切齿地望去,他也转过头与她相视,似有意舒缓气氛地一笑,而后忽然凑近,揽着她的后脑勺吻她,像是一只从来不让抱的猫猫突然窜进她怀里。她的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去何处。   我好想你。灵遗枕在她肩头道。   白曜毫不动容地说痒,他的呼吸拂着她,很痒。灵遗不说话,只是侧头倚着她。她无可奈何,卷起侧脸的一角向外望。夜间的街巷阒无人迹,只蝉鸣在摇曳的柳影里吊着,凉风送来素馨与茉莉的香气,她的宿醉好像终于解了。心也很静,好像还能端坐在灯下读许久的书。   等车辘辘地转入高墙底下,再不见月,她转回头看许久没有说话的灵遗,他已睡着了。

  毋宁说,等半月后湘东王的死讯公之于众,风暴才真正掀起。灵遗原只为军府从事,此时却越过长史何冲,僭领军府诸事,加上出身文职,从未领兵征战,不止一位武将生了彼可取而代的念头。灵遗在一月以内就遭遇了五次暗杀。其中两次的指使者查出来了,二人当即被革职发落。与此同时,他也清洗了不少疑似与他反对的军府僚佐,换以自己的旧故。余三次暗杀的指使者暂无头绪,也不知背后到底有几人。白曜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其中必有长史何冲。若不是灵遗偷鸡,湘东王的权位本该由他继承。如此怎能甘心?灵遗却自信断言,凭他们共事的经历看,何冲是正人君子,不会做这种事。   的确,何冲看起来很是刚正。事变以后,也只有他待灵遗一如往昔,似往昔般礼待“下官”,不认可他的篡窃之举。二人相互试探了许久,一直古怪地僵持着。总的来说,没有人比灵遗更适合稳定日常的文书行政。而何冲在襄阳已驻守数年,不愿让出任何州郡的兵权,包括襄阳军府的守御结界。灵遗以终止内乱为由,希望何冲至少交出守御结界,以确保他不被暗杀,也不必日夜无息地戒备、猝不及防地躲避。   但在何冲看来,让出结界等于让他放弃守卫州郡的职任。他自然是态度明确地拒绝,反而希望灵遗持都督节钺移镇江陵,将襄阳之事仍交还于他,必要时才前来相救。然而,灵遗在军府中尚是根基未稳,一旦离开襄阳,孤立无援,旁人觊觎他手中的都督兵力,随便扣个罪名讨伐收剿,或是朝廷想就事变发落灵遗,他根本避无可避。换言之,灵遗必须在襄阳军府有所立足,也让何冲能容他,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但何冲更想赶他走,让他去外面自生自灭。   何冲唯一的软肋,是他自己的州郡兵甲不足。此前,他与蛮人旷日持久地作战,早是左支右绌,心力俱疲。他要平定蛮人,不得不借重湘东王出镇时所带的兵力。他的本愿也只是保住雍州北境,使虎视眈眈的魏无机可乘。只要有人能善用这支兵力助他而非添乱,他并不关心这支兵终于到了谁手里,或是被哪些人瓜分。谁若想吞并这支庞大的都督兵,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像灵遗现在这样,被当成靶子一再刺杀。何冲正好可在暗处盯着苞藏祸心的投机分子,顺道借灵遗的手清理了。灵遗若死了,那也是他自己不幸,德不配位,必有余殃,但于何冲并无任何害处。   虽说是僵持,二人在事务的配合却意外合拍,也相互信任,给出了权限以内最大的方便,很快就力挽狂澜,对蛮人的态势转守为攻,蛮人也终于主动遣使通书,不像此前,不由分说地劫掠攻伐。民众也对战事充满了信心,城中洋溢起欢腾的气氛,四处张灯结彩,正映秋高气爽的天气。明知这样的平衡很快会打破,也想要暂时沉耽其中。哪怕时间就此停下,夺走原定的结局也很好。鹿死谁手或许没那么重要,但似乎平和的美好终会被夺走。白曜挽着灵遗走过傍晚的街巷,见宅舍的灯似繁星般地点点照起,忍不住如此想道。   灵遗哪怕出来走,心还是挂在他的政务上。白曜一说些他陌生的话,他就往行政的方向去想,还以为她怎么也开始热心政事。此时走到豁然开朗的江畔,他才恍然回过神,对她说,她方才吃饼,将妆吃花了。   她白了灵遗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取出帕子擦了嘴角,一转头,又见到熟悉的石桥。已经转回军府附近了,可白曜还不想回去。自从住回军府,无论灵遗做什么,总要把白曜放在自己触目可及的地方,以防她悄无声息地也遭遇暗算。他每天多数时候都在办公,她就只能陪他坐着。他会见共事的掾属议事,她就隔着屏风自己玩。真的闷坏了。已有二旬的日子没来暗杀,恐怕该清洗的人早被清洗完,不必再如此戒备,他未免小心过了头。她暂时不想和他整日黏在一起,想要更多自由,再这么相对着看下去,多好看的人都要看厌。他会愿意顺势放了她吗?若真放了,是不是又要像以前那样,几日才见得上一面,不再能看着他心无旁骛地做事。两人各怀心事地回了军府,到时都讶异地望着彼此。白曜终于没将话说出口。

  第六次刺杀还是来了,就在两日以后。白曜从廊上经过,与一位面熟的伶官迎面相遇,便停下来与他寒暄。她是在流徵府上暂住时碰上的他,自然也少不了询问流徵近来如何。正巧灵遗后脚也来了,撞见二人谈笑风生,就站在暗处暗中观察,等白曜笑着与伶官道别,他走出来,就假笑着阴阳怪气地讲话。她跟灵遗解释自己和那人没有什么,只有几面之缘,跟他说了许久话,是为问流徵的近况。灵遗不听,反而说她的眼神骗不了人,现在没有什么,只是暂时没找到发生什么的契机。白曜生气了,不是气他吃醋,而是气他固执己见,根本不听她怎么讲,许久都没理睬他。他也气了好久,久到他来哄她的时候,白曜一点原谅他的意思都没了,只想把他揍一顿丢走。灵遗来抱她,她躲闪不过,就与他扭打着滚成一团,焦灼着面红耳赤,然后,颠鸾倒凤。   就在此时,灵遗防备暗杀所挂的怨铃被击碎了,正响个不停。秋老虎的天气让白曜回想起建康,日中的天光也像极了,也是一样的,他在她身下。她忘记自己已经没有了法术,下意识的起式去接第一道攻击。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收不回了。但飞来的暗箭果然被接住了,震碎成一片逸散的灵光。   灵遗连忙抱着她趴下,滚进角落,对着她脑门贴了道隐身符,一边披衣起身,谨慎地走出两步,捡起方才随手丢的法阵。难怪,原来是他挡的。白曜终于回过神,被孤零零地丢下,怅然若失。他向外丢了好几道光刃,几个刺客却从另外的方向破窗跃入。和前几次刺杀大同小异的展开,白曜都已司空见惯了。   不同的是,这回灵遗开启法阵显得很吃力,甚至后背在冒冷汗。白曜知道蛊虫还在咬他,这种蛊会不断折磨动情的人,直到情欲暂时得到纾解,长久禁欲则会造成更大的狂乱,饥不择食的蛊虫会啃噬心智,但她未曾想过,它发作的时候,远比她能看到的更痛苦。这回的刺客并不比以往的厉害,他本该应付得过来。然而缠斗几回合下来,灵遗反而落了下风。   “没想到是我害了你。”白曜道。但她好像还难以相信他真的没有后招了。僵硬木讷的语气更像在说,你把我法术废了咎由自取。以前的她,也完全足够对付他们。   “不是,是有人给我下毒。”灵遗分心说话,招架的节奏更缓滞了。   “我与你吃食都是一般,为何我没事?”白曜问。   “毒下在墨里,剂量很小不易察觉,但日子一长——”话至一半,灵遗在此气喘吁吁地躲过一击,踉跄着退进墙角。刺客们互相交换了眼神,迅速合力逼近,想抓住这次机会一鼓作气杀了他。正在此时,灵遗拿白曜挡了刀,瞬时开起一个法阵,将刺客远远震开,束在法阵里。再用各种凶残的手法将他们折磨得半死不活,不能自主,恐吓他们说出幕后黑手。   准确地说,是灵遗夺舍了白曜,操纵她的身体施法并做了后面那些。而她本人就好像身在梦里,看着自己的身体做了许多事,却好像什么都非她本愿。真正的她变成了鬼魂样的东西飘着,根本找不见在哪,似乎下落一寸就能回到现实,也好像远在天际,什么都触不到,发不出声音。   更古怪的是,灵遗所用全是她的法术。就像她之前猜得那样,她的灵脉更像被他封印藏起。如今情况危急,他便不得不解开加以利用。但是夺舍?何至于此?还是他觉得紧急之中实在无暇向她解释许多,就如此便宜行事?很像他的作风,在诸多做法之中,总能精准无误地找到最让她来气的那种,一意孤行就做了。    这堆刺客渐渐变成了没有生息的肉,自始至终都没有吐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而他站在镜前试了许久,终于将她的衣服和发髻整成他喜欢的模样,转着圈欣赏一番,才命人处理了尸体,传令戒严,跨马领兵出门。他占着白曜的身体,又四处转悠着捉了好些人,带回军府一并处决。灵遗看起来很生气,前几回刺杀,他根本不屑于亲自杀人,也怕弄脏自己的地方。但这回,所有的人都是亲自动手。而她讶异地发现,同样的招式,灵遗用白曜的法术,比她本人更厉害,也比灵遗本人更厉害。白曜第一次见到离开身体却还会痛苦眨眼的头颅,和捏成两截还在蠕动爬行的虫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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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曜忘记了灵遗什么时候将身体还给她,只有朦胧的印象,他抱着她,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她恍若漂在一条游船上,江水灌进身体接连不断地翻搅,忍不住眩晕呕吐,内里却没有一点可供呕吐的东西,只剩一具空虚的躯壳。哪怕什么都不剩了,讨厌坐船的感觉依旧没有消退,反而湿漉漉的,怎么都洗不干净。直到醒来,她的头还痛着,像在浑浊的水里浸了许久,终于重见天日,仍心有余悸地抽搐着。她没有缘由地梦见灵遗本家的名字,呆滞着呢喃了好几遍,才想起原来就是他,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悬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却怎么都抓不到。然后,在一片榛莽的山林里转遍了,她终于终于找到他,免冠素服,跪在墓穴般的冰室里忏悔,她在顶上,隔着厚厚的冰层往下望。他以为自己又把她弄丢了。她用簪子使命凿冰,冰层纹丝不动,簪子却断成两截。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摇头不语,一副做好觉悟代她扛下所有的凝重神情。   白曜才发现自己醒了,与他赤裸地躺在一起。灵遗对她醒来很是讶异。她当即用缚咒掐他,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仍旧没法使用自己的法术。为什么,他夺舍的时候却可以?但毫无疑问,他没有真的废她,而是用五色丝缚住了她的灵脉,也只有他能放出来。这样的感觉糟糕极了,就好像被锁上贞操带,她不再有权主宰自己身体,另一个男人才能打开。她索性翻身将灵遗压下,徒手掐住他的脖子,知道这样不足以真的制住他,也想暂时发泄自己的满腔愤怒。   “还给我。”白曜向他吼道。   灵遗意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言拒绝,“不。”   “你想要的是什么?把我牢牢拴在你身边?然后呢?”   他稍一侧头,白曜便将他扭回来,收紧双手命令道:“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   灵遗望着她的双眼许久,未做反抗,也不像有屈服之意,等她略松了双手,才缓缓说:“我不知道。”   “你开什么玩笑?因为你不知道,就可以擅自改变我今后的人生?凭什么?从小到大,我,因为你从旁干涉才做出的决定还少吗?为什么你总要试图以各种方式支配我,将我视作私有?我为何想从宫里逃走,从你身边逃走,你心里没点数吗?”几个月来,这还是白曜第一次心碎地想回建康。明知他会想尽办法拴着她,要心甘情愿跟来襄阳,就是最大的错误。为什么要心存奢望呢?好像她真心待他,他就会被感化变好,愿意一样地真心待她?这人早就烂透了,不可能的。   灵遗许久没说话,等她自知无趣地想要作罢,他却幽幽地道:“我说过,哪怕被你讨厌,也会那么做。”   “我的感受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是吗?”   他像喘不上气般地叹息,趁她分神拂开手,翻身侧卧,“你死心吧。除非五色丝将我的灵耗尽,否则,我不可能放你。”   白曜茅塞顿开,顺着他的话问:“用五色丝缚比自己上位的灵体损耗会成倍激增,这也是你昨日看起来格外虚弱的原因吧?”   灵遗故意找错重点纠正,现在没到第二天,还在晚上。   白曜低头看了眼空下的双手,自嘲一笑,“我只是没想到,我是比你上位的术士。”   “现在你知道了。”灵遗说。   白曜觉得更好笑了,徒然眨眼,不知话该从何说起,“所以……你就因此闹别扭,整出了后面那些事?我不信你说只是为了保护我,防范白蛇的方式不止这一种。”她当然知道他空长了那么大年纪,内里却很幼稚,但他似乎比她能想到的更幼稚。   “没有。我的法术,二十岁以后就抛疏了,当然不如你。你打不过我,只是因你不会打架。心思耿直,容易猜到出招。招式之间的衔接也不密,容易留下破绽。”   “你就是在闹别扭。”她拽起他的肩用力摇,灵遗一会任她摆弄,一会又推着她的手要躲,跟她闹了一阵,又说自己还有事要做,披衣起身去案边落座,翻看文书。白曜便跃上他的后背,使坏不让他看。他像不倒翁一下被压低,而后弹回原处端坐,只背后多挂了个她。然后,她发现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发呆,过了许久,他总盯着同一页,这页上除了四道署名,其余什么都没有。

  翌日,何冲便来主动来找灵遗摊牌。灵遗知道何冲想找的其实是昨日处决了十余人的“白曜”,就让她不必避让,也在旁同坐。   白曜原也将未曾谋面的何冲想象成那种三五大粗的直愣武人,不意恰好相反,何冲生得很清秀,哪怕上了年纪,留了髭须,穿着战甲,还是掩不住那份秀气。讲话也文绉绉,满是敬语和典故。他本该是个文人的,如今也是儒将。她好像见到本人就懂了,为何灵遗对何冲意外有好感。   何冲对灵遗的态度却不然。他只比灵遗大几岁,就完全将灵遗当成冒失的毛头小子,讲话分寸不让的,甚至有些霸道。一坐下就开门见山说,他已抓住了灵遗的把柄——在灵遗带公主折去江陵访医的那段时日,他将真正的公主掉包了,如今身边这位,应是由镜妖一类灵体复刻而成的空相。并且,何冲还“有理有据”地将掉包始末推演了一遍。他注意到,灵遗总将白曜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白曜身上明明有很浓郁的灵,自己却好像浑然不知,无法调遣。这些都是镜妖的特点,貌似与别的灵体无二,实则没有自己的灵识,无法主宰自身,也不能离开御主太久。昨日的事,更让他确定了这样的猜想。“白曜”处决那些人时,妖兽的灵氛不断外溢,同时又被五色丝缚住。没有灵识的镜妖当然做不成这些事,但若灵遗在背后用五色丝操纵,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白曜听了很生气,觉得何冲简直是在指桑骂槐,说她离了灵遗就不能自主,跟没有灵识的镜妖一样。毋宁说,因为他刻意误解她是镜妖,显得更气人了。他言下之意无非是说,真正的公主不该如此,他不相信公主竟会像条听话的狗一样被灵遗拴着,整天对他摇尾巴。白曜当即甩给他脸色看,他与白曜对视还很讶异不解,弄不清那些话有什么让“镜妖”生气的。   灵遗不置可否,甚至不像与她独处时随意轻笑,一本正经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如所见那般,公主是一位道行很高的术士,与某种妖兽有缘,他带公主去江陵实为解缘。但其中原委难以对并非术士的人解释,才对外托名于寻医。   何冲以为这番话是他变相承认掉包公主,马上沉不住气,托出了自己的谈判条件,还是和此前一样,他希望灵遗让出襄阳。   灵遗自然不应,反而拐弯抹角地威胁回去,用张楚起义的典故暗示何冲,若将他逼上穷途末路,他也会像除掉湘东王那样除掉何冲,但又恰好没有真的承认杀湘东王的罪行。   而何冲继续紧逼,说他派人去江陵查了灵遗的祖上三代,知道他家传的通明术,所长正是吸收了压胜的机制,有许多控御人心的邪术。灵遗急着将湘东王的尸体埋了,也是怕验尸时暴露他的死因,留下不利的证据。他若一并死了,灵遗弑杀两位宗室贵戚的罪证,会即刻上报朝廷。到时才真是死路一条。   灵遗从容回应:但如今公主安然无恙,诬告的罪名你也无以承受。公主与我都来自建康,而你一个险些被遗弃的边臣,朝中该信谁呢?如今该杀的都已杀了,没杀的也吓破胆。维持结界须用你太半的灵,无法全力作战,蛮人自然久攻不下。而襄阳幕下再无足以顶替你守结界的术士。你当然更不能放心由我领兵出征,但若交出结界,你不必再有后顾之忧,如此方为共保之策。等边患解除了,你要我奉还结界,我自然也无异议。   何冲嗤之以鼻:直言说这定是有借无还的局,不必再做那套虚礼。   关于结界的事到底没有结果。知道仍需不愉快地继续共事,他们便趁此机会商讨起关于兵粮、驻兵与抚民的实事,倒是进展颇多,也没有那么冲的火药味。后面的商讨多是何冲在主导,根据他多年镇守雍州地方的经验,给出初步的判断,灵遗则像个虚心学习的后辈在旁听着,只有在文书的状况与何冲所言大相径庭,他才会跳出来说话。何冲绝不会坦白承认自己说错,只会缄口不言,但对他坚信不疑的事,定会据理力争,诘问到底,还要灵遗将文书确凿地摆出来。

  白曜翻着书打了两回瞌睡,他们才算要散了。她伸了个懒腰,便追何冲出去借一步说话,灵遗原想拦住,终是作罢。睡了一觉,她早就忘了此前是怎么对何冲那番话生气,只是做出生气的模样,问:“你为何觉得本公主是假的?”   何冲站在她三步远外,神情很是局促,好像面对她比与灵遗博弈更棘手。她以为他该说许多理由,结果只是一揖,吐出三个字,臣不敢。   “你少仗着我年轻在那糊弄,方才,你与灵遗可不是这么说的。”   “灵遗?他的道号吗?”   “是啊。快说,你为何以为本公主不是真的。”   他答:“以此要挟他罢了,臣并无冒犯公主之意。但若您是真的公主,他为何不辩解?”   白曜板起脸道:“我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讲话。”   何冲竟当真听令改口:“您既是真的公主,他为何不辩解?”   “给你下套,让你先和盘托出,他好暗中筹算。”   何冲却好像这才恍然大悟,以为她说得在理,虚礼称公主明鉴。此时的何冲简直和方才判若两人,耿直又木讷,又好像突然想通了,这才是会在此前放言称兵谏湘东王的个性。她觉得见了何冲本人以后,对他的好感多了许多。当然谈不上喜欢他的个性,只是好像才意识到博弈的对面,也是活生生的人。她也突然意识到,好像如今的情境,好像自己在想方设法刁难他,就像往日的胖子喜欢刁难下属。   又无言对峙了一会,何冲先急着落跑,口不择言地说,自己的次女与公主年龄相近,改日他会送些襄阳特产的蜜饼来,给公主赔礼道歉,想公主应也会喜欢。    

注释:

[1]镜台指温峤玉镜台之事,他为堂姑的女儿说媒,并约定以玉镜台作为婚约的信物,交给未来的夫婿,但最终他本人娶了这位需要说媒的姑娘,自己收下镜台。 [2]出自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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