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乱臣
我的孤鸾许久不曾对镜起舞了。
由东府往耆阇寺必经台城,途中灵遗问她,是否要顺道入宫,一见往日亲故。她回了建康,也不曾回宫一趟。宫中大约还是老样子,但自从他将日常的政事移至东府,也有好些日子不曾来。白曜迟疑再三,与他来来去去地诡辩了好几道,他却像早知她会如此,揉着她的头说不去就不去。她露出爪牙凶他,他却一把将她的胖爪捉了,笑盈盈地教她别动。转眼就是一枚蜜渍的梅子递至她唇间。才触到一点,她便已尝到浸满的甜味,又将梅子塞进他嘴里。 从帘外望去,建康仍是一片和乐,全未受中原的战火侵扰。人家门前新挂的艾草已是半枯,她忽地意识到梅雨已出,连端阳也是过了。那天他也来过,她因禁足的事正在气头上,一直躲在屋里闭门不见。后来他又遣人送来几箱点心,她看了眼有箱是蜜粽,没碰一口就教暮雨拿去分了。朝云说那些蜜粽好吃,不过她什么都喜欢。原来那时就是端阳。她的五色丝还没结出来,日子倒先混了。 细想来,昔日她住在台城,大略也是如此。除却灵遗,没有人敢禁止她去这去那,可她若想出宫一趟,总会有种种麻烦,须知会宫官、内侍、少府等一干人,替她备好仆从车驾,提前去公主经行的所在探路,命闲杂人等一概退散。几番周折下来,她想出宫的心情就减了大半,暮雨也劝她说,若无必要的事,经常劳烦甚众的出宫玩乐,也教人心里有怨。久而久之,她渐渐就习惯闭门不出,不去与那些嫌她麻烦官署打交道。是在洛阳时自在惯了,一时兴起出门夜游,也是说去就去,这才没法习惯在东府的日子。 可最坏的还不是他?说禁足就禁足,也不找任何借口,直白告诉她,他就是不给她一点偷腥的机会,从根本上杜绝后患。想到此处,白曜又没有缘由地揪着灵遗捶了一顿,稍解气了方问:“你打算关我到何时?” “还未有数。不是有人替你传信吗?京中局势如何你也应清楚。如今世人都知你是我掌上明珠,在此节骨眼上,想利用你牵绊住我的人恐不在少数,所以才不许你乱跑。你不愿回宫也好。太后早以退为进说,愿意承认你的封号,但也须你与众女眷一道入居宫中,受她节制。若是如此,事态如何恐不好说了。” “你少糊弄我。到底是何时?” 他只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车驾正行至拐角,斜穿帘下的日光正落上他清癯的侧颜,白曜不免看得一愣。果然,他要与太后你死我活,也不得不再度弑君?一眨眼她才发觉眼皮在不自然地抽动。不知为何,她不安极了。数年间,他上位一路顺风顺水,她一如既往地预感到,这次他仍会顺利而轻巧地拿下全局。然而,这个呆子自己或许才最将礼法道义当真,在被世人唾骂以前他先已厌弃了自己。她怕他总是不言不语的,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何况这回,背后还有个与他藕断丝连的太后。她还是从谢莎口中头一回听说,太后竟然爱他,她还以为那个自私寡情的女人只爱自己手中的权势。在谁都戴着面具、谁也不可信任的深宫里住得久了,人的精神各有各的怪处。太后没有自己的子息,别无可以系挂的栖枝,似乎也只有永无止境地往上爬,直到触及权力之巅,临朝称制,再往上就没有了。她真爱灵遗少时的美色吗?更是吃准了他当年的野心,怀才不遇的隐恨,要他做她弄权路上的垫脚石,器具与喉舌。她选中他是毫不犹豫,丢开亦然。 白曜并非纠结什么爱不爱的,她们曾经有情或仍存留恋。对他而言,太后毫无疑问是重要的人,改变了他此后的命运,也影响他处世的观念。甚至可说,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灵遗。可她与灵遗相识也将近二十年,占了她人生的太半。她又为灵遗做了什么?除却捣蛋添堵,似也说不上了。 此时,灵遗也发觉她走神,逗小猫般挠她的下巴,问她方才在想何事。她想着至少该体贴一点,笑着招灵遗卧倒,枕在她膝间。这些日可辛苦?你也该歇会了。昨夜里你又醒过,是不是隔院的猫吵着你了?白曜想出许多该说的话,又觉哪句都不妥,终于没有开口。他的一只手先是伸长着垂下,继而枕在脸边,她要抱他他却躲,反将手攀至她腰间。他终于带着笑意闭目假寐,她的心却怦然跳着紧张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他暗嗅着衣香,在越来越长的眨眼间渐渐阖目,淡然却坚定地说道:“既然选择做乱臣,就不可再回头了。” 白曜抚着他侧脸的手骤然一顿,果然像她预料的那要,他多少心有介怀。她强打起精神笑,“你是说,朕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1]只要我还是萧齐的公主,就不许你是逆贼。日后由我来护着你,若有人敢说你闲话,我第一个挫了他。” “好啊,你来护我。”他却宠溺地柔声应下,在她腰间抱得更紧。她继续望向帘外陌生的街市,思绪浮想联翩的,漫漫猜想是怎样的人在那里生活,若她也生在那样的人家,又是怎样光景,平日会幻想怎样的郎君?还是像他这样,或者正相反?但她会不会遇见他呢?或许只能与他车里车外地擦肩而过,却掀帘留下惊鸿一瞥? 又过一程转至缘溪而行,浪花拍石的声响依稀传来,他又开口问:“你还记得邹恒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他总拦我出门,我可烦他。” “前些日,他的妻在西门河岸的埠头捡到个不足月的弃婴。俗云端阳前后生的孩子不吉,每年此时,被弃的婴儿尤多。弃婴之人还算人心未泯,没狠下心将孩子沉河,而是撑了伞放在人来人往的埠头上,教过路人看见抱去。邹恒家两口子成婚数年都没有孩子,年前才得一子——应是以前还有个大儿,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他的妻还有奶水,原只想将那孩子养大些再送给要女孩的好人家,如今却打算自己收养。如此他家正是儿女双全。” “端阳生的孩子不吉?怎还有这等邪说?你也不管管?”她皱眉道,忽而想起原不是头回听这种说法,“罗刹也是五月五日生的,算命的说他克父母兄弟,克妻,什么都克,就他自己的命硬。” “难怪。从天相推算,他怎么都不像死了。” 白曜克制着不流露太多情绪,就像他说起太后的语气只是寻常。但不知为何,灵遗还是瞧出端倪,古怪地笑起来,仰头望她道:“你听他没死,顿时就心安了。” 她试图辩驳,终是无言以对。 灵遗继续道:“我初至洛阳时还与他动手了。是西郊祭天那日回来,他半途来劫我,要与我决斗。” “为何?你与他又不曾交手。” 他却反问:“你以为能是为何?” 白曜瞪着他不语。 “此人有趣,说知道将我暴揍一顿最省力的方式是肉搏,反正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此方可打得我无以还手。但这样太过无耻,他不屑为,于是还是与我用法术对决,还让我先手。” “他的法术如何?” “大约是从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没什么章法与架势,却很善战。不到绝境很难说他是败了。” 白曜笑,“这么说你是败?” “过了几招,他大略试探出我底细就停手了。继续打下去,彼此都不好收场。”他抬手够她的下颌,刹那之际,飘摇的广袖垂落,光裸的小臂从中探出。流转的光将他照得意态迷离,影子落在车壁上,宛似鹤的长颈。他轻柔地蹭着她,缓缓又道,“临别时他还说,元翾只会理政,对兵法征伐却一窍不通。不要总以为他们大魏无人了,只盯着元翾一个不放。” “我与元翾曾有往来。若按你昔日与我说的预想,的确有些名实难副。”白曜犹豫半天,总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称他蝉、镜池,或是直呼其名,似乎怎么都有些怪。 灵遗却笑,勾着指节刮过她的鼻梁,“你没听出来?他那是话里有话。” 白曜终于恍然大悟,脸也涨得通红,突然又想将他整个掀走。果然还是他编的吧?就凭罗刹的小脑袋瓜和那口拙的情态,怎么会顾此言彼地说出这番话? 她叹了一口气回复冷静,“你莫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他可不像元翾读过书,脑子一根筋,最讨厌文人那些弯弯绕绕的。” “你也太小看自己昔日的情郎了吧。” 被他直言戳破,白曜又是脑中一炸,羞恼的热意进而染到鼻尖。他专注地凝望着她,她似能从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倒影,在漫溢春潮的平池里荡,周身是写不尽的迷恋。恍若回到最初的时候,他也这么满怀风情地望她,克制又迟疑,只等她一个回应。可少年的她只有一知半解,不懂春醪只有品得慢才尝得出甜。他始终不可救药地迷恋着她,热切的注目几令她无处躲藏,赤裸又生涩地来至他面前。情郎,他到底是指自己还是罗刹?是说她小看他?越想越乱了。嘶。她正想开口驳斥,却在愣神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笨蛋。他轻声嗔道,似袅袅生起的烟纱般,揽着她的后背起身,勾缠着她的唇舌,怎么都嫌不足地亲吻,抚平她隐隐作痛的伤处。按在车壁的手渐渐放弃抵抗,落在颈间越发下移的唇恰似解旱的甘霖。殿下想在这里要吗?他问。妖魅的语声继续抓心挠肺地绕,若是殿下想要,臣也不得不遵命。 她想起久远以前在江陵,某个燥热又干渴的日中,也是只她们二人的车里。她的身体喜欢那样,在无处可避的狭小空间里,被他毫无保留地全盘占有,做他喜欢的下贱又放荡的淫妇,可理智告诉她该拒绝。行至半途,且不知由此到耆阇寺还有多久。过后神魂颠倒地去寺里听,也是不端。 迟疑之际,她剧烈喘息着,试图以此夺回理智,浮出欲海的水面。他却捂住她的嘴,咬住她的前颈,断她最后一点逃走的念想,一面又道:殿下若想令旁人知道,叫出声也无妨。臣早有艳名在外,旁人定以为是臣忍不住。 她却趁他得意时不备,将他按倒跨在身下。 白曜当时就后悔极了。像是晨间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似在梦中,最后竟真与他做了。雨后的空气满是初开的茉莉香气。长曳的钗影映着日光轻摇,竹帘与轻纱簌簌地磨。合欢花簇如扇尾,还凝着昨夜意犹未尽的雨珠,一如他鲜妍若能掐出水的唇色。他断续念着古奥的艳歌,像是施行某种她并不知晓的咒术。她的魂魄似在永无止境的迷楼里游荡,望着月轮般的画舫缓缓浮过水面,没入鲸波。灼热的心由内而外逐渐腐坏,而她只觉出泛着酸味的愉悦,冲荡得到处都是,她眩晕得几欲作呕,下车后他挽着她走了许久仍未好转,最后还靠在灵遗怀里,歇了好一会。 他当即问:“你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不可能。要有定是还在寿春时中的,那以后你又没有……我还以为是我生不出孩子。”白曜语无伦次道。她们也会像世人津津乐道的那种丑闻一般奉子成婚,一生也就这么不情不愿地绑在一起,与许多本可去做的事失之交臂?然后,又在漫长的岁月里将这孩子降临携来的怨怒撒给彼此,撒给无辜的孩子。可它会像妖邪吸走人的精血,吸干她们之间的爱——所有事都将天翻地覆。 灵遗却全未察觉白曜的慌张无措,捏着她的脸,“你也够迷糊的,这么久了,也没请太医看看,隔三差五地吃酒。” “好些年没有孩子,谁还会往那方面想?而且你不也……” 他从这句埋怨才觉出事情原与他设想的不同,愕然望向她,眼看着那句不一样就呼之欲出了,他却终是叹息,抱着她揉脑袋安慰道:“还没个准的事,放宽心。若是真有了,我也会护这孩子一生无虞。” 而白曜顿时暴跳起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孩子不能要。” “为何不可?就因你不愿嫁给我?”他望着远方,似若淡然地说道。 她们之间的误会似比曾意识到的更大。那句怎么都是不能作数的气话,他竟当真了,一直记着。可他怎会不知道?只是以此为口实,反过来使性子吊着她。白曜怔得说不出话,开口想解释,对于故作不解的他,解释也是徒劳。剧烈地喘息化成嚎叫,她终于哭出来,沿着穿入竹林间的小径一路跑走。他连忙跑上来追她,捉住她的手腕又被一再甩开,她没法了就回过头连丢光刃打他,其中一道险些划伤他的脸。他躲闪着退至斜戳在地的刃刺以后,只是唤她,不说别的。 她忽然就觉疲倦得不行,再也没有力气闹,心里渐渐静下了,就旁若无人地蹲在地上大哭。许久,他又走上来抱起她,像在孩提时那般将她举高,勉强笑着对她道:我怎么敢,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公主殿下啊。 走开,晚了。 他依旧放低姿态祈求道:日后真有的话,留下那孩子吧。 不可能。 嗯。他微微点头。似是出于谨慎,方才他没能轻率许诺自己未必能做到的事,至此却永远失去了说出口的契机,就像夭折于腹中的死胎,再也无人知道它本该长成的模样。他依旧是笑,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重新挽起她的手。她对他说,你如今的笑,就像暮春开败的残花一样,明知自己是残败了却不信邪,要将最后一点艳色用尽才罢休,跟掩耳盗铃似的。 她正耸肩讥笑,他却停下来转至她面前。她被骤然转阴的脸色吓得一愣,眼泪无声地先掉下来,他靠近,一步步逼着她后退,退过土石错落的缓坡,直至倚着矗在竹丛边的巨石。他僵硬地绷着手指撑上石面,又气愤又无奈,不知该拿惊慌失措的她怎么办才好。眼神看着她哭渐渐放软。 我也是有脾气的。他不甘地咬唇道,空握着拳倾身吻她,舌尖在柔软的唇间细细地绕,碾出昨夜的余香,另一手箍着她的腰肢不断压近。等她意识过来推开,抬起手又要扇他,心却又酸又痒,怎么也下不去手。他一改此前的无措,像个用全部性命抵一刹艳遇的登徒子,得偿所愿地略勾嘴角,似笑非笑地绸缪下一场狩猎。 禽兽。禽兽不如。她徒劳地连声骂。他总是避重就轻,以为这样就能令她服软。但或许站在他的立场,无措也不是假的。关心则乱,她也一样。她以为自己早有准备,这回定能提前躲开,却是被他正中下怀地迎面逮住,反似她投怀送抱。她更是心烦意乱了。你以为你很懂我?若真懂,也不会每每闹得如此不快,合的合不来,断又断不得。轻易放过他定不长记性,下次还犯,可看着他凝着眉不知所措,她自己也心焦发愁。 真的要嫁给他吗?事到如今,似乎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但在此时成婚,必然影响政局的走势,会往怎样的方向发展?在不知内情的世人眼中,她仍是萧齐的公主,只是不情愿地受灵遗牵制着,成为他把持朝政的一枚棋子。 谢莎说,自晋世江左,开王与马共天下之局,皇位只是名实不符的烫手山芋。诸如她们谢氏的侨姓汲汲于求田问舍,扎根一方,将家族的荣誉与利益置于首位,不知有国。但凡两不相犯,她们才不关心哪姓作皇帝,又有哪些人为此斗得你死我活。灵遗也清楚这点,所以一开始选得路,便是将本就身为皇室的白曜推出去。可白曜宁可执迷不悟,对他利用她的企图视若无睹。 她们间的关系不算密不透风,但毕竟是捕风捉影,未有实证。白曜嫁给他,却意味着她作为萧齐公主,公然向世人宣布加入灵遗的阵营。少帝幼弱,真正掌握萧齐宗室命脉的太后,还能容得下这位“倒戈”的公主吗?或许灵遗早已另有对策,可这般事事仰仗于他,自己却因疏离于局势,不能主动争取自己想要的结局,着实太无力了。 灵遗,闭上眼。她对他道,并不知自己如此命令是何为,只是先这么做了。他比她预想的更信任她,毫不犹豫就照做。她没舍得使坏,只是咬他的耳垂,然后轻快地跑开,从歧路上远途返回。望着满目的翠竹,枝叶尽处广漠的淡云与远空,她不禁杞人忧天地想,他处在如今的位置,不该有信任至此的人,连她也是。或许某日她不愿再做梦,也会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转头就背弃他。并非没有前车之鉴,在襄阳就是如此。 灵遗。她再度唤他,百感交集的心情半分也不能说出口。继续奚落他,等他自己猜到?她也不敢了。她命他挽她的手,因不熟路,听着他慢一拍的指示,东拐西拐的,许久才绕至她们本该去的精舍。
此日在精舍正有文会,京畿名士汇聚一堂,其中也有许多将解褐起家的朝士新秀。灵遗说,哪怕不抱有别的目的,也可瞧瞧未来的朝堂中将是怎样一些人。她原先暗猜他口中“别的目的”是为她挑选驸马,来时才知全猜错了。他隐去自己的真实身份,称是昙谟法师的处士好友,在秣陵县境隐居,她的身份顺理成章就成了他的妻子。哪怕没有先前那段插曲,他也打算这么做。 这样的掩饰一戳就破。哪怕是常服,她的打扮也绝非寻常妇人。文会的东道主崔俭特意安排她二人绝席独坐,一看就知是处士只是隐瞒身份的幌子。好几张面孔她似幼时见过,但终于只认出一个,桂阳王的三子萧惜珉,他却没认出她。傅湛的长子傅休也在,灵遗特意指给白曜看,傅休也正向她们这边望来,似也是认出灵遗,眼神一对上就避开,此后也一直拘谨地正襟危坐。她顺势问傅湛的近况,灵遗答,还是老样子,廷尉。她不在的这些年,傅湛曾因秉公执法触犯一位大人的私利,被打击报复免了官,直到去年初才终于复原职。 由傅休开始,他继续用笔谈依次将与会之人介绍了一轮,有特意圈点了几位值得关注的,要么是才学出众,要么是家世显赫。但其中并无他格外青眼的后生,他一直微蹙着眉,对他们谈论的内容,也兴致缺缺不愿发言。 倒是白曜故意刁难他,在纸上写了好些不好解答的问题,他还认真思索了,逐一作答。她原以为他与所有那些高官一样,一旦坐上高位就再也没空读书,无可奈何地越来越笨,变成只会拍脑袋瞎指挥的草包。 她纳闷问他,你平日竟还读书?他原本提笔便要作答,临落笔却开始迟疑。怎么答也不妥,横竖都是死路。若他说不再读书,她定要哈哈嘲笑他。可若有空读书还不来见她,那更是居心不端罪大恶极。她看着他犯难的模样忍笑,先前积下的气全消了。迎风摇落的槐花恰撞上笔端,在墨痕里抠出一方中空的花印。他没有选任何一种答案,只说许多东西少年读过,印在脑子里,至今很难忘。 老狐狸。她没劲地骂,将纸笔全抛了,托腮望别处,这才端详起文会上的诸人。他却反笑,转眼便参与进他们的谈话,却也不过模棱两可地应和,跟他笔谈写下带着锋芒与锐眼的字句全然相反。诸人却因他违心的肯定很喜欢他。 真够能装的。她对他做鬼脸,他却耳语着劝她习惯,观那几只爱跳在人前的猴也是一种乐趣。白曜被轻软的气息吹红了脸,暗掐他的腰,继续向他抱怨无聊,皱着眉扣案板。但没过多久,有人说道起扬州刺史几年前使北时的某桩轶事,他与蝉辩论“老子化胡”的旧题却有新解,但又说得不得要领,灵遗没忍住多说两句,身份就这么藏不住了。他们也很快猜到,他身边这位其实是白曜公主。文会的后半成了诸人奉公主的制命和诗。灵遗不无挖苦地暗与她说,还算风雅,自己却因作不出诗连罚了好几杯酒。等散场了仍似半醉着,痴然望她。 他并非真的作不出诗,而是公主的制诗必须有,且要当即亮出,他便将自己临场所作先塞给了她。他预感到被认出来后定是如此,却不觉一定会被认出。即便被认出了也应付得来,不是吗?他反问道,醉倒在她膝间,似终于卸下所有伪装,也拱手投降不再恼她。槐花仍在飘零,落进他的冠发与眉心。她忆起少时还锁在深宫的旧梦,但当年从未有机会这么抱着他,抱着言不由衷又破碎的他。她仿佛此时才明白古人所谓的玉山倒颓,像是赶去残花绵软地留下他的印痕,他倒向她,也还是那么轻,那么克制。 她迟疑着问:当权臣真是你所愿吗? 他却高捧着她的脸道:你是我真心所愿。 ·
后来,白曜又被想要携他逃跑的心情萦绕着。明知如他所说,一旦离开宫廷朝堂的温室,她们之间的感情会因种种现实的困难碎得很快,她就是忍不住幻想,像囚笼里的鸟也会仰望不属于她的天空,越知绝无可能越是想。 灵遗却在靠近她的路上,亲手将笼子织得更密不透风,仿佛她注定就该在那般不可企及的高位。所有这些都是爱情昂贵的代价,他将践行自己许下的誓言,献出此身所有。但是如此一来,他也彻底囚住了自己,仿佛绕进死胡同,怎么绕,总在原来的地方。 或许逃走了反而有转机呢?他可以不必活得那么狼狈,她也能在新的地方学着克制自己糟糕的脾气,在洛阳她就一直小心着,没有惹是生非。灵遗看似优柔寡断,却只是借此伪装,将真实的想法藏在心底。他的许多决定,在确切说出来以前,早在身体力行这么做。哪怕道中发现是歧路,也不愿后悔或返途,就像《淮南子》里偷吃不死药升入月宫的嫦娥,只咬着牙道割舍了自己深怀眷恋的世间,也是心甘情愿。 可这么多年,为何总是他一意孤行决定了她们的感情,她们的未来?她并非他以为的那般出去只会惹事,总需要人照顾,只有到他腰间那么高,在一旁努力地蹦啊蹦,他却按着她的头教她不要胡闹。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时隔多年,当她们再次回到覆舟山的藏冰室,他的容颜一点未变,心情却迥然不同了。这是他代她受过的地方。当年她在华林园玩箭射伤某位高官,捉弄教她法术的老师,害他险些用被她涂改过的符咒毁了那年度的郊天礼,在先帝的祭日开阴室扮鬼吓人,还振振有词说这是古时的衣冠月游……她幼时闯过的这些祸,都是由他跪在这里代为受罚。 他一点都不舍得打骂她,但又不能一味骄纵着,教她不明事理,于是一旦她做得过分了,他只责罚自己,跪在寒冷彻骨的冰室里思过,跪到关节发红嘴唇发紫,将她所犯一概视作自己的过错。她不得不追到这里,令他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 就是愚蠢。她来制止他,只是因为他该与她的所为无关。他的脑子却不知道怎么长的,反而强词夺理说,她身为公主,一举一动从来就不止意味她个人。她犯什么错都会被原谅,但过错与罪责不是就此消失了,而是转嫁给旁人。当然,只因她是公主,那些责罚就该是旁人是他受的。 你这么乐意受罪你去受好了,以后都给你受。她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无论如何身后总有个善后顶罪的人,她反而求之不得。她又不怜惜他,甚至不愿为他放一面灵盾略挡寒气。如此只会纵她更肆无忌惮地使坏。反正痛又不在自己身上,她下次还犯。他却迂腐地坚信,终有一日她会被感化。直至今日,白曜才有些明白他的想法。他哪是想教化她,而是真心以为她没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也不须她终于明白事理,就这样被惯坏,谁也受不了她,像折断双翼的鸟一样只能留在他身边,如此就很好。他就是这样的坏男人。 白曜正在心中暗骂,他却从沉思里恍然抬头,自言自语般地叹道:“藏冰室,也是很好的墓穴。” “为何?容易保存尸身?原来你也信汉人死后成仙那套?”白曜不禁失笑。在前引路的丹阳尹[2]闻言也笑。他是灵遗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同为术士,道号叫怀生。眼下京畿的诸处离宫与陵园都由他经手打理,并负责在这些地方重修守御结界的事宜。 灵遗却说,汉室亡了,理想的陨落却比亡天下更漫长。昔日被束之高阁的王道堕了神格,却成后人纷沓扑火的信仰。他也是近来才略懂旧时君王追求不死是怎么回事。手中拥有的越多,越发觉自己贫瘠的魂灵一无所有。平日做最多的事便是维持现状,活成众人期待的模样,却意识不到原是自己最怕事态脱轨。 但永生未尝不是另一种折磨,周围的世界像熟透的苞胎那样,先一步枯萎零落,也带走他在人世间的位置。只剩无处安放的孤独。他果然还是觉得,在某天意外死掉就好。他不再年轻了。但年轻真好,少时的白曜,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捣蛋,将事情弄得一团乱,也将他的心弄得一团乱。他也忘了曾有多少个夜晚,是在这处雪洞彻夜难眠。 ——我不许你死。白曜不耐烦地听完,冲到他面前。他望着她忧郁地笑,才一抬手就已被躲开。 她用发簪的尖端指着他的喉结,“灵遗,与我决斗。你若输了,放我自由。” 终于一鼓作气说出来了,这句晨间怎么也没法出口的话。 “今日的你对今日的我,你以为胜算几何?”灵遗语气温软地反问,半是将她的话当成玩笑。 “没有。”她略加思索,又补了一句,“你软禁我毫无理由,是你欠我的。” 灵遗被她的直言逗笑,依旧温柔道:“我明白了。就在这里?” 怀生忽望向白曜,抢先拜了一礼,称既然如此,他先行避让。灵遗却拦下他,一面接下白曜的挑战,一面郑重其事说,改日他会另寻道场,请她恭候。可当她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垂袖转身。不知是不是她错觉,他刻意掩饰着自己的不悦,不愿与她多言。但何为和不直说呢?放在往常,他不早就果断回绝她,只道一声不行?是因怀生在?他以为她故意挑旁人在场时说,彼此之间反疏远了?她满腹迷惑地四望,眼神又与怀生对上。他又向她深拜,说公主府迟迟未能落成,害公主屈居于刺史府,是他失职。语间,灵遗背着身径自走远。 她一闭上眼,眼前又是他眉心微蹙的苦笑。残花飘零的叶瓣算不得锋利,恰足以在她心上划出伤口。现下她去哪游赏的心情都没了,只想按着他逼问,到底是什么让他不开心。他却因不开心更寡言少语,回程时只与怀生谈了两句政事。她旁敲侧击地试探,想逼他说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话,他只是沉默着微微摇头,揉她的脑袋。 怀生至青溪上游的渡头便托词其他事自己走了。他就怅然抱过她,望着帘外渐落的夕晖,随手捏她的耳垂,仍是不说话。她睡着了,梦见自己与他在空无一物的雪洞里捉蝴蝶,蝴蝶似暮春风中的飞花飘舞。两人总在给彼此使绊,难为他好脾气,好几次她冒冒失失地冲上去,就将他跟前的蝴蝶吓跑,自己又因刹不住脚一股脑滑倒,滑至角落的井边。蝴蝶正从底下源源不断地飞出,望下去满目的流光溢彩。她却不禁以为那像是一处窟窿,蝴蝶聚在底下吸食某种腐物。她的肚子很痛,手捂上去,也没法捂住底下正要喷涌而出的东西。妖异的蛾子终于撕破了她的肚皮,咬住她的手直至麻木。它们就在那里,被倾泻而出的血与灵染得斑斓,成群飞往天顶的冷月,惊动了镜里的涟漪。 白曜手捂着发痛的肚子从这噩梦惊醒。周围的一切都陌生极了,妖气很重,浓雾般地蒙住视野,也蒙得她喘不过气。灵遗不见了。她垫着的身下,那种柔韧光滑的触感是一条盘踞的巨蟒。又是另一场梦吗?可这似乎就是她们方才坐的车。再下一刻,她终于确认了。这条白蛇就是灵遗。她摸到原本穿在他身上的纱衣,缠乱着夹在她们之间。他睡得很沉,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变成这般模样。 迟疑许久,她还是决定试着将他拍醒。他已对这样的状况习以为常,只是第一回教她撞见,实在有些无措。他向她道歉,满月这几日的夜间灵氛动荡,他实在撑不住了。 她临时写起符咒,结出一个简易的法阵,挡住外界灵氛的扰乱,也阻止他身上的妖气外溢被有心人察觉。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吗?他只浅浅道谢。她发现她还保留着昔日与妖兽的感应,否则根本无法与蛇形态的灵遗交流。如今他就是那条白蛇?若蛇才是他的本体,他原本的人身呢?被他夺舍的白蛇又如何了? 正在她困惑之际,他在渐渐收拢的浓雾里又化回人形,没有耐心地扯正凌乱的衣衫,反而更加衣不蔽体。她随口打趣问:原来变蛇的你是裸体?他不语,反将她按上车壁,撕开襟口舔她的颈侧,以此汲取她身上的灵。现在的他很虚弱,压着她的手使不上劲。他想咬她,唇齿却颤抖不已。她反应过来,连忙主动将灵度给他。他稍好了,攀着她仰长的颈道,其中缘故说来话长,只有下回再解释。说罢,他醉了酒般地无端轻笑,绵若无骨地唤她。指尖在颈窝打着转挠,忽长长一划挑起她的下巴。她望见他妖化已深全无理智的眼眸,被渐暗的天色衬得尤亮。还来不及讶异,就已随他一并跌倒。 真是意外,你很喜欢我这副模样?他扶着她的簪发,从后颈吻到背,想挑逗她,自己先已意乱情迷。她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不许他在如此虚弱的时候胡闹。他却将下半身化成蛇尾,缠在她腿间,抵弄她的脚踝。他挠得她很痒,冰凉的鳞片贴在她发烫的肢体却正好。你不怕我吗?你怕一点,也许我会更兴奋。他边道,边缠她更紧,一手抓断襟旁的系结,将华服扯得粉碎。她才抬手试图令他镇静,即刻被他截住压下。临时起的法阵也在此刻震得粉碎,银白的月光透帘照下,他像终于挣脱了桎梏,无所顾忌地在她身上蹂躏出斑点红印,乳尖肿胀地挺立,又挂满晶莹的涎液。他甚至还要操她。 别闹,你现在很虚弱。她恣着双眼正要吼,他却先将她的嘴堵住。话在喉间转成轻吟与呜咽,蛇尾的缠束骤然解去,她反觉空荡不安。但他的阳物很快抵在穴口,徘徊着轻蹭。怎么又湿得一塌糊涂了?他明知故问,惹得她口干舌燥饥渴难耐了,才趁着她走神的一刹,猝不及防地一贯到底。一阵酥麻攀着脊背传过,她几乎错觉自己要被刺激得瘫痪,五感尽失。这番反应全落在他眼里,他为此笑得更欢,耸着肩趴至她肩头。 他的气息在渐渐平静。她抬高双腿夹住他的腰,正要抱他的后背,他却一改前态,阴恻恻地撑起手,隐忍地叹息着问:为什么,你对别的男人总是那么温柔,唯独对我尖刻?一边问着,他还一下下地顶往花心,为什么一有别的男人在你就看不见我?他们比我更懂得怎么取悦你?怎么可能?他们猜得到你善变的心意吗?那个卷毛小子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至今念念不忘?白曜,告诉我啊。我一回想你在他身下娇笑的样子就嫉妒得发疯,我想杀了他灭口。你也会那样对我笑吗?也主动抱着我,告诉我怎么做能让你兴奋吗?白曜,看着我,记着我啊。我就那么让你感到不堪不情不愿?是啊,我就是你成日要骂那种胸无大志的没出息男人,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今日我就是死也要操你。 她好几次举起手想抱他,或是澄清那些比她想象复杂太多的误会,但什么都没做成。他的妒火也一寸寸焚烧着她的理智,想起昨夜他在她眼前哭,她也哭了,低声抽噎着,任由眼泪淌下。他只以为她是被操哭,好歹心生怜惜,拨开眼前的碎发抱她起身。 请你停下,由我来取悦你吧。她终于喘过气道,他当即不屑地轻笑,试图压着她翻身,丝毫没有想停下的意思。 请你别再作践自己。我爱你。 他的手古怪地滞在半空,不知原打算做什么,半途转去抱着她。他教给她制止妖化的咒法,一点点诱着她照做。等她瞧出眉目的时候,他视作命脉的法器铃铛竟已被她驾驭着。她迟疑又难以置信地摇它。而他闭着眼靠在她肩头,模样似要睡着,却突然开口催促道,快点。 你问我,怎样才能从利用结界术,从人间悄无声息地消失?我知道,各种方法都知道。最彻底的,躲到结界的背面,封死通道,从此就算是彼世之人,再也无法回去。这也是结界术创立的初衷,辟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异界,生生囚死作乱的妖兽。可是你愿随我殉情吗?你只是想借此试探,你的卷毛小子可能去了哪里。 但或许你也可以不那么避忌我。难过是因你提起他的语气,对我闪烁其词,似要守住你与他独占的秘密。你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弄到手。这天下的皇位足够博你一笑吗?若站在高处能让你开心一点,不必置怀于暧昧的出身,做这些就算不枉。你要这天下的什么男人得不到? 你也将我想得太不通情理。在洛阳时就是,我早有预感你不会跟我走,你却好像怎么都难以相信,我愿意尊重你的选择,留在洛阳。你总说,我碍着你,限着你,不让你做这做那,可你又有几回直言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呢?我鬼话连篇,你自己又曾吐过几分真意?从不坦诚的坏孩子。不知拿你该怎么办。想将你锁起来,又怕你当真不再笑了。 白曜,感谢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愿怜惜我空虚而贫瘠的心。我常以为当你不在的一刻就会去死,人间再也无何可留恋的。只有看见你还不罢休地渴求什么,闹我又骂我,才觉很想继续看着你,陪你更久。你拥有我不敢染指的美好,像是天边星海上月,每个酒醉的夜里,远远望着,便觉无比幸运。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再放手,而是高捧在掌心,用世间一切花好月圆来相映。 制止妖化的咒法逐渐开展,妖气化成的浓雾潮水般回流,绕着她的周身,幽暗却温暖,似在茧里一点点退回婴孩之态。他恢复得很慢,似有意在弥漫她气味的阵法里停留更久,细细品味,报以缱绻的抚弄与情咬。半透的纱绕住腕间,倒映疏冷的月华。汗珠倒流回眼眶刺痛,又缘着粘拢的发缕,落进胸前的浅红晕印。胭脂与花钿早销融得不见踪影,化作一抹缥缈的香。她却想起晨间他是怎么费心哄她端坐,由他将小心翼翼地装点上去。 她们分食了传闻中致死量的五石散[3],如此谁都不会有事,却仿佛共享着同一场疾风骤雨的死。形骸放逐于漫卷的波涛,只缠着彼此的肢体,不再过问去往何方。真的会有蓬莱吗?她只依稀瞧见她们藏在金泥绣字间的过往,她已开始坏心地挑逗又吊着他,他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半含愁怨地隐忍,在胧胧的暗雨里题下艳诗,他平日看不起的靡靡之音。骊珠愁色黯,鸾影怯香分。缓髻倾幽意,锦书枉断文。她好不容易抓着点把柄可取笑他,还惦记地说了许久。他又要凶她又是恼,可终于什么也做不了。 灵遗,当年也好,如今也好,你不畏死,不惧千夫所指,还有什么令你无以承受吗? 怕穷困潦倒被你抛弃,怕辜负你的期待,怕我会衰老你不爱我。 除了这些呢? 也只有你。 她笑,哪怕这天底下只有你我二人了,你也爱我吗? 爱。你从来不是别的什么的寄托,只是你。 傻子。 若说有什么感到幸福的时刻,大约就是她被他抱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忘记人间的所有,渐渐睡着。他将长尾盘在她身下,她却乐此不疲地捏着敏感的末端,直到他又神色迷离地红了脸。那只是因为五石散的后劲没消。他强词夺理地解释。骗谁,色蛇蛇你又动情了。他默然不语地收走尾巴,变成双脚。她也赌气闭眼不说话,不久就呼呼大睡。 她是被琵琶的乐声吵醒。他的琴艺完全生疏了,弹得磕磕绊绊,总觉是琴音不准,稍弹一段便要停下重新调音。可偏又做得认真,连一旁的她醒来都未发觉。她就悄然趴在他对面,看他入迷地调弦。直到稍弹得顺,乐音终于行云流水从指尖流下,他一抬头与她相视,又是戛然而止,只似有若无的余音,像被撩动的心,在拍岸的水声里可怜地掩饰着颤动。 谁也不知她们这般相视着对望了多久,久到时间也退让着放慢脚步。此处是灵遗旧邸北面临秦淮河的水阁。对岸的街市灯会初开,繁灯似簇沓的花团次第开绽。再往远处,依稀可见几里外高矗的台城,中央最高的太极殿。渐而烟火升空,便映亮檐顶明黄的琉璃瓦。浩荡的水面却隔开一切尘嚣,只留如画的好景。 明日也能陪我吗?白曜问。 他沉默,她又生起气,扑上去将他摁倒,琴弦无奈地交代了所有。 他反手抱她被挡下,只道:前些日不来,怕见你以后就会分心,总想守着你,什么都不做。 是怕我知道你变蛇厌弃你吧?昨夜若非我装睡缠着你,你也打算溜走。灵遗,你一样不相信我啊。 嗯。他放下琵琶将她举高,她却无赖黏着他,再次跌下。多年未穿的旧衣散出箱底浸染的檀香。那年她还以为自己会在灵遗的府上住很久,命人将自己喜欢的几身夏衣、首饰与鞋履都送来,去襄阳时反而没能带走。他竟一直好生收着,她提起来,他还如数家珍,深衣、襦、裙各有几件都清楚。他知她喜欢这身,于是为她换了。 等到二人抱着实在太热,灵遗才放开她起身,边问:“你想去街上走走吗?原说好要去看灯会。小时候你常说要去猜灯谜,赢来最璀璨耀人的琉璃灯。我说会命人制几件更精致的送来,你却不许,说只有出宫了自己赢来才作数。” “已经猜过了。” 他见她索然无味自知失言,移眼想出说起别的话,“听我弹琵琶?” “难听死了。你已经没有当年的技艺了。” 灵遗笑,垂着眼忆起旧事,哪怕无心演奏,也抱来琴摩挲,“当年啊,当年常能得空练琴。时常想一人待着却寻不到由头,练琴最好。” 白曜问:“为何偏爱琵琶?我知你会许多乐器,最早学的是琴。最后的归宿却是胡人的乐器,太不像南人。” “琵琶清亮却气短,时而显得狭促,像我。” “笨蛋。”白曜骂,起身将冰盆抱到手边,想趁此良机打探朝局上的消息,思索再三,终是不忍拿这些扰正在放假的他,于是问,“为何你当舍人时就能在秦淮河畔建像模像样的宅院,果然贪了不少?” “舍人本就是机要之职,的确有些品阶以外的优待。何况这宅子是当黄门郎后才有,比起乌衣巷那些,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能拿你的旧宅来做公主府吗?今日来意外地颇觉怀念,住在这里令我安心。” 灵遗不假思索答:“当作公主府实在气派不足。太小了,将办事官署放在府外会生出许多麻烦。若日后有宫变,一片白板的府邸被围,亲信之臣无法召至身边,你便孤掌难鸣。何况如今这里也不是空着,怀生住在这。” “他的妻眷也在?”白曜问。 “只他一个。” “怀生是你捡来的妖怪幻化出的人形吗?” “为何这么想?” “他的眼睛比容貌老成得多,与你一样。” 灵遗却笑,“谁知道呢。” 说罢,他又挽起白曜的手,重新问她,是否愿陪他上街去。像是夫妻那样?嗯,像是夫妻那样。可是好麻烦,又要绾发。我替你梳就好。说着,他便推她回邻屋坐至镜台前,端详梳与篦、簪钗与华胜的不同,对镜比划着思索它们各自该怎么用。她望着凝视专注的他。比月色还夺目的灯影将他映得很虚很轻,容色却鲜亮。那样的他仿佛始终处在自己的世界,未曾真的属于这人间。她哪也不想去了,只想多陪他一会。他不愿解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也就算了吧。除却今日,这般恬然无事的时刻就很难再有,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若是我决斗赢了,你就会放我去筹备已久的公主府?也是不得不放吧。她在心里自问自答,却不敢将话问出口,害怕一提这些,好不容易换来的宁静又会被打碎。但只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便知她反悔不想去了。他从书架的高处取下一方用咒法锁住的锦盒,里头厚厚一叠文书,看起来很有年头。 “这是……”他吞吞吐吐地才道了开头,白曜已将案卷夺过自己翻看。案卷的开头即赫然书着她的本名。内容是她出生那年是否要将她送还本籍的争论。原来最初时,多数人的意见都是将她送还生父家。她的母亲,还在病中的李婕妤,自怀孕时起便几番自请离宫出家,也将她养在自己身边。他们的论点无非是白曜是归生父抑或生母,无人作主将白曜留在宫中。第一卷即以将她送往李家的决议告终。 李婕妤仍想将白曜接至自己身边。李家人却以为她自己就不好,无力再分心照顾孩子,白曜就在李府养了好些时日。直到李婕妤去世,白曜的去向再度被博士夫子们提出来讨论,他们仍旧以为异姓相养有违礼数,主张将白曜送回父家。但此举终因她生父与家族间的矛盾无从落实,她被暂时寄养在宫中,寄养得久了,却成永居。 白曜看这些始末,博士夫子们满篇引据着《礼》云《礼》云,拼命从非礼之事里找出合礼,半觉可笑,半是荒诞。原来当年的事,如此周折地才成今日她所知的这般。以前从未有人愿与她说起,她还以为这些见不得人的文书,该比众人忘却更快销毁入土。 “这本该是兰台密档,你何时偷出来的?当舍人,还是黄门郎时?”白曜问。 “是前年。我伪造了另一份案卷,抹去你身世的疑点,以免日后落人把柄。这些本该销毁,但若我擅自销毁了,你会难过。” “销毁吧。我已看过,这便够了。”她嫣然一笑,搂着他咬耳朵道,“我的孤鸾许久不曾对镜起舞了,除却今日。”
翌日清晨,半梦半醒之际,她回想下令销毁那些档案的一刻,不由地生出遗恨。他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越来越高明。他无须再替她选择,而是将她拉至与自己利益一致的境地。由她自己忍痛做出符合他期待的抉择,便再无理由可怨他。 她睁眼就见平日不爱吃的豆羹,灵遗命人送来的。俗云豆食可以养胎,在洛阳时她听人说过。可他以往又是何从知道?经不住细想。她险些一手将羮碗掀翻。不吃,绝不,哪个便宜鬼要吃?原来还是她啊。她左思右想,结果却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会气坏身子,终于忍怒将豆羹吃了。一面她又自嘲地想到,这番徒劳的纠结原是他会做的事,她不禁活得越来越像他。 可他的人呢?一早醒来他就不见了,问侍者也是不知。五色丝微薄的感应告诉她,他仍旧很虚弱,为了掩饰这点,他将自己藏起来了。 白曜在府里茫然地转,说是想找他,可根本对他的去向毫无头绪。绕了半天,穿过如今一片浓阴的桃林,到西北角的井边。却见僻静的小阁里有个陌生的人影站在案前作画。走近了看是怀生。她讶异地瞪了他许久,才想起灵遗昨日说他住在这。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怀生却先开口问:“公主不来看看我这幅《文姬归汉》?昔日文姬在襄阳为胡骑所没,曹瞒平定了江南廿二州,又费好大的心才将她赎回建康。玉璧换佳人正好?可他们不知,于曹瞒而言,公主的才华与道术,岂是区区玉璧死物可比拟的。” “你在东拼西凑地胡说些什么?”令她不禁皱眉的是,怀生该是灵遗的人,嘴里吐出来的话貌似闲谈,实则字字不敬。 怀生谦退一笑,“实在失敬,方才无心说漏了嘴。” “你故意的。”她瞥开眼,正要思索如何继续从他嘴里套话,终于仔细看了眼案上的画。这笔触越看越眼熟,竟与她手里那幅灵遗的春画如出一辙。 “原来是你。” 怀生却道:“殿下早该看画。” “你不该效忠于他吗?为何却似他政敌一般,张口就是将他比作曹瞒,还作这种画妄加诋毁?”白曜压着此刻百感交集的心情,反复告诉自己首要之务是从他口中问出灵遗的下落,仍忍不住诘问。 怀生笑,“殿下不也喜欢吗?据臣所知,那幅画可辗转到了殿下这。” 但听得清脆一声响,白曜没忍住掌掴了他。气氛霎时僵至冰点。怀生略一低头,露出追悔的窘色,似才知玩得太过,想弥补些什么。可思索了半天,他只道:“我不隶属于任何人,只是从心所欲。对许多事自有判断,不愿苟同于世人。” 白曜因他的话忆起旧事,忽地一怔,喃喃道:“上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 “死了?”怀生接上戛然而止的话反问。 白曜默然不语。 “甚至尸骨无存?” 白曜连解释的心情也失却了。 怀生轻叹,转而道:“公主请随我来。” 他自顾自走得急,白曜也觉话不投机,不再开口问他什么,只在背后默然跟着。一路至宅邸最中央的水池边,怀生停下脚步,“灵遗在这。” “你放屁。我来时才经过这。” “在池底下。他受了很重的伤,须以水的灵气养着。这回约莫要至今日日中。” 白曜终于冷静下,听进他所说的话,追问:“什么伤?” “因为篡改天命与历数,灵遗的身体一直承担着本不属于他的天谴。所以一再被打出原形。他此番不得不休假,便是因连日理政以后,疲惫的他会在满月时分狼狈不堪。” “你何时到他幕下的?一直都知他的正体?” “我知他原本是人,也知白蛇原为殿下的守护兽。他强夺您的灵脉,诱骗白蛇订下堕化的妖契,以此挽救建康倾颓的运数。他与白蛇的融合进行得并不顺利。他的身体太虚弱了,白蛇转附的最初就被彻底反噬。原本就该这么死了。但他体内另有一种凶险的蛊虫,护住他的灵识挡下了致命一击。最后却是他驯服了白蛇。” 白曜正想问灵脉的事,怀生忽将手指伸至她耳后,轻触被母蛊咬的伤口,如今寻常看只如一粒红痣,可他却看出来,“原来是情蛊。殿下也够狠的,竟然用自己的血来养母蛊。您就是想他失去您以后生不如死?” 白曜警戒地皱起眉,想因失礼责骂于他,终是忍一口气道,“是又如何?”没等他回应,她又急忙继续问,“你说用我的灵脉订立契约是何故?他后来将灵脉还给我了。如今我使用法术无碍,就是明证。” “那是五色丝的作用。若不是有此续命,一旦被拔去灵脉,活不久的。他是否曾经以此操纵过您?” 白曜愕然地无言以对。夺走白蛇,改命,篡逆,一步步走到今天,果然他在她察觉以前便有所预谋了吗?只有她天真地因为,她们是被瞬息万变的局势推着走,不得不流放襄阳,在战火里生离死别,像弹丸毫无阻滞地滚下长坂。 “看来您一直被他诓骗着。” 她望向了无波澜的池水,终于在摇曳的粼光里发觉,原来她以为的某处水草,是他飘散的长发,发丝挡住了脸。怀生却再度语出惊人:“这回恢复得很快,才过小半夜,头发已反黑了。” “他……对周围发生的事还有意识吗?”白曜压制着语声的颤抖,问。 “大约没有。但我没问过。” 白曜走到平桥上,蹲在离灵遗更近的位置。她想继续向怀生套话,却不知如何对症下药地入手,疲倦地直白问,“你想要什么?名利,权势,或是美人?我都可以给你。告诉我,他最近又在密谋些什么。” “臣无可奉告。” “我可以许诺给你比他更好的条件。若没有我,他就是逆臣。” 怀生大笑,“若真要说,我想夺走他手中最珍爱的东西。”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夺来做什么,是当真需要吗?” “世人追逐荣华富贵,弄权陵物,也是不得不尔?”他又转向白曜,“殿下终于正眼看我了呢。” “无聊。” “殿下可要再来看我的画啊。”
怀生告辞去往官邸,白曜就留在原地,一直守着灵遗醒来。起初坐在水畔不远的秋千架上,可她在那形如监视,怕灵遗醒时不自在,便移去近旁的阁里。她被怀生的话恼得心烦意乱,仍觉还是相信灵遗更好。比起这个来历不明的怀生,她们才是一起的。那样泡在水里很冷吧?孤独又窒息,就像死掉了一样。真的会再醒过来吗?万一就这样了,她也再找不到他怎么办?不行,一定要醒过来。她不许他就这么没了。他的野心也才刚刚起步。他说过要将天下送给她的,不只是南朝半壁,还有中原与朔方,是要真正的扫清六合一统天下。 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更快恢复吗?昨日,她的灵似乎也能让他暂时好转。可这回她潜进池底输送灵给他,完全不起作用,甚至一点都无法被接纳。人身蛇尾的他,鳞片与皮肉交织着,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她想一直抱着他,却不得不时而浮上水面换气。 她因在水里待了太久肢体发麻,不得不回到岸上,洗浴更衣,再缓缓擦干头发。此时她才略能明白志怪故事里人妖恋的艰难。人妖道殊,有时竟连陪在他身边都做不到。或许再过二十年,当她开始衰老,他却依旧停在三十岁的容颜。从不眷恋人间的他会在此前就自杀?果然殉情才是最好的归宿,他早就预想到久远以后的事。 白曜顶着伞漫然走回池边,愣着眼确认了好几次,灵遗不在原处,他又不见了。烈日落在葱郁的枝叶间依旧刺眼,她却蓦然瞥见,灵遗一袭素衣站在栀子花树的树影底下,正远远望着她。就像做梦一样。她三步并两步地迈向他,到后来索性丢了伞跑,扑进他怀里。她再次感受到他的心跳,喜不自胜地笑,笑着笑着却哭了。 还以为你去哪了。灵遗若无其事,迟疑着虚抱了她。 ——你能不能将那个怀生逐走,他是坏人,绝对没安好心。 他却一语不发将她领回书房,抱她坐在案上,自己枕着她假寐,许久才没话找话地问:“你都知道了?”他好像终于再无气力折腾了,语气也温柔无比。 “嗯。” 他继续道:“是在六月初八,太后召我入宫。今日的僵局将有所了结。届时必有人出兵围困东府。” “我该替你守住吗?” “不,请你随我一道入宫。你在身边我才安心。”他语间一顿,“必要的时候请来救我。” “说这些真不像你。”她将他来来回回地捏了一顿,才确认这个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假人。他的身上还染着栀子的余香,干净得像是未着重色的素绢。分明是真的虚弱不堪,对她的依恋却像刻在骨髓里,此刻反一览无余地露出来。 他将她高高举起,又屈从于她的捣乱,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垂眸吻她的小臂内侧的印痕,问,“你还要与我决斗吗?” “不了吧。或者,等这些真正要紧的事有着落以后。你也该好好将养。” 他宠溺地唯唯称是,随即细说起六月初八具体的计策,一同商讨她该如何从中配合,又不至于被拖下水。他还与从前一样,不会擅改心下已有的决定。但哪怕她们意见相左,气氛却融洽得多。不知不觉说完所有的事,临时绘的宫城图也密布了两人的圈点与批注,最显眼的一条却是“灵遗是猪”。她望着这条觉得有些滑稽,正犹豫是否要划去,全未意识到至此已说完了。他却情意缱绻地说:你记得吗?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的地方。
注释:
[1]按照通常的理解,乱臣即“乱臣贼子”之意。但同时“乱”作为动词也的确可以作“辅弼”解,白曜引的这句“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出自《尚书·泰誓》,按照文意,此处“乱臣”应为辅弼之臣而非作乱之臣。又比如《魏书·李冲传赞》称其为“有魏之乱臣”,这里“乱臣”也是正面褒扬的含义。 [2]丹阳尹字面意思为丹阳郡守官,但并不直接负责建康、秣陵及丹阳郡的地方行政,实际职能更近为中央服务的御府官。常例下直接负责地方行政的是建康令。 [3]五石散本名“寒食散”,顾名思义只能冷吃,因身上会因药性变热。近代的学者像鲁迅、余嘉锡等人研究它的时候,倾向将它类比于鸦片,认为它对服食者的精神有麻痹作用,并将魏晋南北朝人精神颓废堕落归因于服散。但作为一种起源很古老、提纯度存疑的药,它哪怕有类似毒品的精神致瘾和麻痹性,烈性也远远不如。服散致死的裴秀、王羲之等人很可能是过量服用。
感谢阅读,祝君好。
邮箱: ragetsu560 (at) hotmail.com 作品传送门:https://paper.wf/ragetsu/chuan-song-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