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坠莲

区区生还,怎配得上那些浓郁的感情、狂野的极乐?

  灵遗离开洛阳的时候,她送给他一箱在南朝找不到的书,一尾胖头鱼。胖头鱼并非真的鱼,而是一种以怨为饵食的灵兽,和家中摆放的琅玕玳瑁一般,用途是镇邪。白曜养在身边也无用处,但或许丢给他,他能因此活得久一点。他却回赠她奇怪的东西,一粒枯叶裹住的木核,被装在一只镂刻精巧的楠木盒子里。   她见那盒子还以为是什么珠玉宝物,满怀期待地打开,不免一怔。乍眼看,那枚核像极了尚未开绽便死去的花蕊。胎中无序的纹理还纠缠成一团,所有纷繁的可能性都离它而去,再也弄不分明。那盒子像一具徒有其表的棺椁,底下垫满祝它安眠的豆蔻、桂枝与干花,也一点用都没有。她问他这是什么,他却打着哑谜说,等它派上用场,她就会知道。想来也是,若是有名目拿出手的东西,他早该列在南朝送来的嫁妆里,而非临别了才暗塞给她。   前些天,白曜还梦见别离的情境。灵遗交给她一封长信,她回到金明宫后拆开看,一边读一边哭,直到胃开始绞痛,追悔莫及地想拦住他,使团的车驾却早已行远。至于信中的内容,她一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连大约的方向也不记得。只有淡漠的小雨,与无从名状的怅惘一般,濛濛地笼了满目,宛似古画里晦暗的岁月。那两日,天气随潇冷的雨略微转凉,长桥旁的花叶沾得湿漉漉,和江南的春日一模一样。   她们坐在长亭里相对着凝望了许久,终是没有几句话可说。白曜自己都困惑,为何特意跑来为他送行,想不出任何理由。她身边的人却都觉这是理所当然,将灵遗视作她的娘家人。发觉这点她更不愿纡尊降贵地送他,她嫌弃他,才不要他当她的娘家人。可她最后还是来了,哪怕预料来了就是这样自找没趣。他却自以为是地误会她多少念着旧情心里有他,一见她就轻浮地暗喜,还故意反问她:你觉得你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送我呢?——你的旧主。她踩着他的脚答,并命令他收起那副欠揍的神情。他却笑得更欠收拾,引诱着她动手打他,而后因此更开心。好像又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然而一想到这点,两个人都不禁僵住,黯然地退回原处。他劝她回去。转眼,又像个久怨成哀的思妇,没有脾气地对她说,他会等她,一直等她,等到她愿意回去。   ——你给我江左的半壁江山,也不是不可以。

  半月以后,罗刹也离开了,随行带走了府里大半的人。他养的三条狐狸,都分送给留在洛阳的友人。那条性子最像罗刹本人的银狐,成了白曜家里的新成员。它叫汤饼,和罗刹一样,唯独爱黏白曜,对其他人都不理不睬。上下的人又小小忙了一阵,但很快也归于沉寂。日子似还和往日一般,只如今班姬随她住,不必再往来地跑。有了灵遗送来的嫁妆,她又可以当好几年的米虫,只须按自己的心意拣些事做,最要紧的是陪狐狸玩解闷。   某日她坐在窗下,望着庭院里的孩子在烈日底下玩了半日蹴鞠。至天稍暮,孩子们跟着做完事的大人各自回了,转眼又只剩她一个,书卷上的阴影随落叶悄然漫过大半,白曜才恍然明白了那场梦的含义。灵遗还在的时候,她只顾着自己的心情,完全没问他在建康的境况,一句都没有。她在怕,害怕一旦靠得太近就会动摇,想要回到他的庇佑之下。但或许如此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想逞强,证明他没那么重要。但若真如她以为的无所谓,这种证明也毫无意义。知道事实与她想证明的背道而驰,也毫无意义。如今相隔千里,也许她都不会再见他。   ——但或许明天她就会对自欺欺人的谎言忍无可忍,不顾一切地逃回建康。她并不期待,却绝望地相信着,或早或晚,这天总会到来。

  一晃又是三年。三年间,随少帝日渐亲政,蝉顺理成章从摄政王之位退下。昔年全盛时的权势终是一去不复返了,但他依旧与保守派贵族有来有回地制衡着,影响力不容小觑。朝堂上如何风云变幻,她的日子却几乎未受波及。班姬也直到这年才终于升官,出任禁中的要职。   她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白曜自己倒不觉什么,心里总觉自己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怎么都想象不出自己带孩子的模样。大孩子叉着腰,小孩子瞪着眼,各自生闷气?那也太古怪了,没有孩子也好。可耐不住旁人一直催一直问,关切异常地请她试这样那样的偏方,求神拜佛,或是延医用药。她们说,没有孩子,那像什么话呀?如今两人都还年轻倒好,日后渐渐上了年纪,对着彼此的老脸相看两厌,身后事也无人主持料理,可有受的。   白曜心底大约料到,她与班姬之间,定是有一个人生不出,这个人更可能是她。她好几次开玩笑地劝班姬纳妾,班姬也兴致缺缺,总寻着时候尚早之类的借口推脱。灵遗在本家也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家子息薄弱了好几代,家族衰落得快,多少也有这方面的缘由。他的夫人从自己的族中指了个孩子过继,此事就算是敷衍了。那孩子仍由亲生父母养着,只是夫人对他们家多有帮衬。   听人说道多了,白曜日益预感到,那个孩子已在某处孕育成形,专断地要与她玩捉迷藏。她在底下,被浓云压得直不起背,在地上徒劳地乱转。它却坐在云顶暗笑,又一语不发地怨她,怪她实在太笨,竟然还没有找到。   府里的人备好比巴掌还小的虎头绣鞋,缀满吉祥纹饰的肚兜,小庐一般精致温暖的婴儿床,足以将它一生锁进平安喜乐的福瑞,众人的景愿与期望。可它就像个缩小版的她,一点都不为所动,相反,对此恨透了,绝不愿在世人给定的框里多待一刻,懵懵懂懂地背完经书和女诫,作为皇室的明珠指派去和亲,嫁给素昧平生、习惯也不合的人,接受这就是一生。它想做不一样的事,离家出走,和山里的寇匪打成一片,坐在官道旁的树上,一弹弓打破某位高官的额头。可它并不觉反叛就快乐,恰好是太无聊了。   它叫什么?叫什么都无所谓,它讨厌别人给的名字,哪怕是继承白曜的名号。它大约也是女孩子,白曜想象不出它是男孩子的模样。但在所有的最初,它原该是没有性别的。只后来跌跤多了,每每摔得鼻青脸肿也无人理会,她发现从来没有一份珍爱真的属于她,而是属于某种身份——公主。她宁可像灵遗一样去作娼妓,用一无所有去骗取垂怜,再将垂怜变成足以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它终于意识到,它是她。她顶着暴雨想去追回它,劝它别再走她的覆辙。但它反嫌她太没用,不觉是路子的问题,非要自己摔过才善罢甘休。仿佛也就这样了,像一个永远绕不出去的闭环。她更该在蝉幻境的楼底沉眠。灵遗却会做截然相反的选择,他牵着她去华林园,放生了她笼子里失宠已久的鸟。他说放手并非不再爱了,而是还彼此自由,不必被不属于彼此的枷锁占有。但这人也实在滑稽,明明最想占有她的人就是他。      这是白曜成婚第四年的初冬。她睡意惺忪地醒来,就看见狐狸将璎珞缠成一团,挂在自己身上,又绕着她的亵衣打转,一会用嘴叼着,一会踩在爪底。她将色狐狸拎开继续睡,眯了一会,却是睡意全无。   魏人迁都洛阳已有数十年,至今,洛阳与六镇的矛盾已到无法调和的地步。六镇兵原是魏人立国的根基,洛阳的贵族却心慕华夏,日益轻鄙于武人。何况昔日随至洛阳之人已然出入公卿,非富即贵,戍守六镇却落得个饥寒交迫、岁不遐给,手握武力的六镇将士自然颇有不平,想如往日先祖立国那般,用手中的武力换取富贵与权势。   从此年夏起,坊间便时不时地传出六镇将叛的传言。半月前,六镇终于是叛了。但洛阳朝廷也早有准备,陆续将洛阳禁军一系的将领调回洛阳,部署成守内虚外之势。原本镇守彭城的元煦、镇守方城的元准都已回了洛阳,罗刹却在晋阳与南下的六镇兵遭遇,战事就在此一触即发。   已有许久,洛中新得势的卿贵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便是跑路。横竖根基未稳,不似百年的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有心想走也难办。许多人都来向白曜打探南朝如今的状况,适不适合跑过去,又须怎样的门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白曜也不禁心旌摇荡,幻想起有朝一日回去的境况。可是班姬的亲眷都在中原,他是说什么都不愿走的。   为此,她还莽撞地与他闹了两三回,每回都是类似的情形。她笑班姬太迂,纵是举家南渡又如何,总比留在中原朝不保夕要好。班姬反说她将事情想得太天真,乡里社会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是说走就能走的。她又说,他孟氏在乡里的名望也不过尔尔,哪真有什么走不得的。班姬便咬着唇地垂下头,许久都不说话,也不理睬她,转眼又强颜欢笑地哄她吃饴,将此揭过。可白曜还是会生气,班姬看似退让,实则将她当成没法讲道理的小孩,但凡给她点甜头糊弄过去,她又会自己好了。她提了几次,每次都是这样自讨没趣,但事变终于在她们有所准备以前横空降临。      两日前班姬入值禁中,至今未归。翌日,班姬命人捎来消息,教她莫要担心,只是遇上一些难以敲定的典制,须连夜翻阅典籍,才在禁中留宿,最迟三五日便可回来。昨夜陆昭仪的人过来知会,她才知蝉与班姬等一道文臣都被葛温软禁了。她也暗示白曜,葛温有意趁此机会行废立之事,等罗刹在晋阳摆平了叛军,便迎他入洛即帝位。在此以前,最须处理的威胁便是蝉,而这些年,班姬恰与蝉走得很近。   今日,陆昭仪的妹妹、蝉与胡桃的妻子、长乐公主都会登门造访,一并商议如何将自家没用的男人捞出来,也制止葛温荒诞不经的野心。别的人不知道,白曜至少知道,罗刹自己绝无此意,比起权位与江山,他宁可要自由。   她又将灵遗赠她的木核取出来,第六感告诉她,这回它该派上用场了。

  白曜缓缓吃过早饭,皇后那的女官后脚便到。余人也陆续到了,一同至偏殿设席落座。最后一个到的是蝉的妻子紫琼。她出身贫寒,并非蝉的王妃,却因才干受蝉器重,成为真正执掌府事的人。代人婚俗,不似汉人注重分别妻妾的尊卑,众妻只按入府前后排出次序,姐妹相称,位份之差不过是纸面的虚文。这位厉害的贤内助紫琼比蝉的王妃声名更盛,也受世人礼敬。白曜也是久闻她的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紫琼一来,还立在门边,便迎着众人的目光,言简意赅交代自己所知的状况。她本就生得高挑,今日偏梳着高髻,笔挺站着显得更高。白曜忍不住抬手掩笑,定陶公主连忙随行的女官阿筠使了个眼色,教她请紫琼入座。紫琼原板着脸,似以为原本约定的来金明宫说话,真只是就事论事说几句话,丝毫没有入座的打算。阿筠上前,她却不知所措地失了气势,呆然被引至白曜身边的空席,茫然四顾着,怎么都不自在,但请别的人先说。   两人坐得近了,白曜这才瞧见,紫琼步摇上的坠子正是蝉。她也知道蝉的外号吗?似乎没有理由不知道。如此想着,白曜越发觉得紫琼有趣,无怪蝉喜欢她,喜欢她不苟言笑有板有眼的模样。白曜脸上的笑意掩不住了,连忙抬手掩住,却恰与忽转过来的紫琼眼神对上。她连忙摇头摆手致歉,紫琼却困惑不已,想不出自己又做了什么古怪的事惹她发笑,再垂下头时脸竟有些红了。   席间其他人各自数落自家男人千奇百怪的不靠谱,正是聊得火热。白曜拿昔日从罗刹那里听来的话,应和着涮了两句这回的祸首葛温。长乐公主当即便听出这是罗刹说的,顺着话讲完后半。众人便一并笑。好几回紫琼想乘隙拉回正事,却每每被新起来一轮话潮淹没。   直到众人数落得尽兴,紫琼才终于盼来她心心念念的正事,但也寥寥几句就说完了——数日以后,皇后将在宫中设宴,借此机会申明大义,遏制谈论逃奔的风气。同时也向葛温的夫人施压,或者将她拉至同边,劝回葛温共御外敌。在此以前,会法术的白曜与紫琼负责入宫,暗中搭救被困在幻境的蝉等人。时间就定在此日晡。   按紫琼的说法,蝉竟被困进了自己的幻境。他用金莲传信出来,她才知事情不妙,连忙代他出来稳定局面,也上下打点通了气,请众人一并商议对策。白曜听这些,却实在觉得滑稽,忍不住在心底笑蝉,你也有今天。她早想看蝉自己被丢进楼底,葛温倒是在她离开以前,替她将这夙愿了了。      同车入宫的路上,白曜的话少,紫琼的话才显得多起来。紫琼说,以往她都是与蝉公府的掾属打交道,头一回见这么多的贵妇,其中还有两位嫡亲的公主镇场子。她全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也不曾设想这场会谈的氛围竟是如此。   ——如此融洽。白曜笑着抢过话道。紫琼先是一怔,旋而也掩袖而笑。她说,以前听人说道白曜,也以为她会更不好接近一点。什么传言呢?白曜问。紫琼却笑着不语。白曜当即否认,那些都是假的。紫琼反而来了兴致,巴巴地追问白曜如何猜到她方才心想的传言。琢磨了一会措辞,白曜正要开口,车驾却忽地停下。止车门到了。      二人直奔蝉的观阁,一时也没了说话的闲情。紫琼在观阁顶上摆阵施法,令观阁上久谢的莲花重新开绽。蝉也重新展开镜里的绘卷,开放通往幻境的道路。只是正如预想的那样,这条路被施了另一道繁琐的法阵,只能进不能出。法阵的本体何在还全无眉目,她们要做的,便是从幻境入手,找到强破禁锢的方式。试了一些常见的破坏方法都少有所获,紫琼与白曜决定分头行动。白曜进入幻境,与蝉合力从内击破。紫琼仍守在外面,等线人查证葛温幕下术士的回复。

  一到幻境的龙舟,白曜便见几个人围坐在甲板上,若无其事地弈棋。班姬也在,他第一个望见白曜,便走下来打招呼,避过艳阳进了船舱,如往常那般客客气气地寒暄,抱歉自己隐瞒了实情。他一路陪她走过姿态各异的盆松,古雅端素的青瓷器具,来至尽处的大水缸。色彩斑驳的鲤鱼正在里面回环地游。缸边高擎的莲叶还掬着一湾浅水,两尾细小的银鱼在里面若隐若现,行将溺死。   ——也可能是某种看不出未来的幼虫。   白曜皱眉思索,却听班姬先开口问:“决定好了,要回去?”   白曜拨着莲叶的手倏然一顿。方才她主动请缨进幻境,紫琼全没发觉她有别的企图,她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她正为如何答话而发愁,班姬继续道,“我的答案也是一样,不拦你,但也不会跟你走。镜池在楼顶,去与他说吧。”   她仍旧站在原地,呆然望着班姬。班姬于是向她一笑,走上前,抬手似要捏她的脸。她下意识地躲避,等他又黯然将手放下,才意识到这么做失礼极了。班姬又是细腻敏感的性子,很难不为此多心。她也有些讶异,竟然结婚四年还是这样。班姬蹙着眉轻叹一口气,再次抬手为她整理发髻,她便凝神望他,不自然地克制自己的动作,一再提醒自己她们是夫妻。但不知是不是班姬放手得太容易,白曜总觉轻飘飘的,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是想不起来,只有叹息。   “白曜,该放手了。强扭的瓜不甜。”班姬道,“罗刹也更希望你回去。毕竟你不是这里的人,久留无非是拘束。”   那是你们一厢情愿罢了。白曜有些生气,她并不觉在洛阳拘束。若换作旁人劝这话,她大约已然针锋相对地反驳,但对班姬,说不出口。   他将手缓缓移下,落在她脸边。她恍然转回眼睛,却像是第一次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这些天他有些憔悴了,皮肤也变得不好。明晃晃的光下,看得一清二楚。微垂的眉眼脉脉地满含愁意,她却总记得与他争执的情形。他隐忍怒意地望她,有口无心地认错。可那份温和的敷衍反而火上浇油,她更露出自己的爪牙,肆无忌惮欺负他。但他还是逆来顺受,最多是别过头不说话。好几回,她以为下一句他就会破罐破摔说出口,她就是看不起他,未曾正眼将他视作丈夫。但一次都没有。毋宁说,她也宁可他更有脾气些。否则每回她都心疼到后悔,却因爪子终没抓到自己身上,每回都不长记性,变本加厉地再犯。   “白曜,珍重。”班姬在她的眉心轻吻,“成婚那日的夜里我便说过,我本是福薄之人,自知无份,也不愿自私地困着你太久。如今该兑现诺言了。”   白曜苦笑,“当时你说那话,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是你自认命不久矣,失了活下去的意志。”   为何总要妄自菲薄呢?她从未觉得班姬配不上,相反,是她太过莽撞无耻,总辜负他的好意。若不是他,她还完全像个小孩一样,不明白夫妻是怎么回事,不明白想要守护另一个人的心情,只知自顾自玩,无论开心与否总是这般,茫然地四处打转,见异思迁。遇见他才知道,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她,与他,与狐狸,相互守望着,过最寻常的日子,为鸡毛蒜皮相互置气,看遍不可示人的恶臭嘴脸,终是成了彼此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感情,说是扶持也好,依赖也好,唯独没有一夕便天翻地覆的情爱。   壁上提示时间流逝的金莲又坠了一瓣。白曜陷在思绪里,漫不经心地伸手将它接住。班姬转到她身后,一面推着她上楼,一面又说自己没有关系。她原想郑重其事地将话说明,他对她很重要,并非他以为的无足轻重,大可始乱终弃。但说了又如何呢?徒增困扰而已。她就是始乱终弃了。

  白曜呆呆盯着莲瓣,越发觉得它展平在手心的形状像一只涣散无神的眼睛,失去了原该与它相对的另一只眼,也不知该望向何处。一道道细长的金影在顶上绕,像是无数双佛手变幻的姿态。蝉喜欢白日,喜欢亮光,哪怕是白昼,也会在室内燃满明灯。莫非是怕暗?紫琼似在无意中提起过,蝉患有眼疾,在光线不好的地方,或许无法清楚地视物,但他不愿人知晓这点,在人前极力装出无碍的样子。   古怪的是,此日越往楼上走,越是雾气萧森,如入鬼境,和平日恰好相反。莫非蝉已然陷进镜宫折磨人的幻相里?可看班姬神色一切如常,他应也还无恙。还是说他刻意将此瞒过?或者她方才见的班姬就是一重幻相?白曜提高警觉,满腹狐疑地继续往上走。手边的一只铜瓶却被忽地碰落,她不免浑身一个激灵。不对,她真有碰到那瓶吗?她连忙绕过那瓶,迈开步子跑进上层的浓雾,缘着楼梯绕了许久,直到分不清自己在第几层。   楼梯走完了。她气喘吁吁地走向中央,只从雾里望见小时候的蝉,非常好认,一定是他。那时的他还不太会法术,正一遍遍地练习起式,却每次都失败。他身后几步以外,正立着个严妆妇人,满身象征尊贵身份的繁重配饰,神情肃穆地盯着他。无形之中似有一种威压,若是他练不好,她便一直站在那,压着自己的地位与权势,若有千钧地凝视他,告诉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他反因这份凝视无比紧张,没法完全静下心,感知自己体内的灵。可他都陷入绝望了,终于只是僵硬地重复动作,咬着牙假装还在努力。她很快就发现这点,当即打穿他手持的符咒。   不学了。再也不学了。蝉沮丧地垂下头,跺着脚踩烂零落在地的符咒。他哭了,期待着她的安慰,哪怕只是敷衍地一句,令他知道自己的感受还重要,他都会为她继续练下去。但她仍旧纹丝不动地凝视他,冷冰冰地命令:捡起来。   ——你是我大魏未来的期望,怎可如常人般轻易言弃?   铿锵有力的女声宛若凿在耳边,白曜正想再靠近一点,细观这段事的始末。雾却骤然被收了,蝉从渐散的雾底走出来,先发制人问:“怎么是你?”言罢,又皱起眉望向栏杆以外,不愿多看她一眼。   白曜瞧他这副怨妇模样,忍不住不合时宜地大笑。他将眉头皱得更紧又轻啧,她才终于略收敛了:“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你多虑了。我并非被困在这里,也知道出去的方法。只是出去也无济于事,大魏气数将尽,葛温就算把持了朝政,也得意不了多久。倒是罗刹,毫无防备地被这位叔父推入险境。晋阳一战,可是他必败的局。”蝉轻描淡写说道,缓缓至摆着图籍的案边落座。   白曜对他魏如何内乱,不过是看戏的心情,但见他这番置身事外的态度,一句“气数将尽”就了事,仍不免觉得生气,拍了他的案台骂道:“你是他们景仰的圣王,许多人都将后半生寄托在你身上。你倒好,畏缩在自己的幻境里不理世事。只怪他们不曾知你真面,也不过一介凡人罢了。”   “你误会了。我会为守护大魏战斗到最后一刻,这是不会变的。请信任我在当下的判断。”说这话时,蝉终于愿意直视她。   白曜却似在他的话里再次听见那位严妆妇人的余音,说他是大魏希望、不是凡人云云。她就是那位抚养蝉长大的太皇太后吗?蝉竟然至今还被她留下的阴影缚着。白曜记得,当年太皇太后去世,蝉明明痛极了,却克制着,丝毫没露出逾越礼制的悲伤。他对承认那份亲如母子的情谊抵触极了。想到这些,白曜冷笑着斥他:“承认吧,你不过是个凡人。”   对此,蝉却一反常态,激动地站起来吼道:“事情到如今的地步因为谁的缘故,你难道没有数吗?”   你——白曜听得眼皮一跳,狐疑地看去,蝉才稍平复下,解释道:“他吞下妖兽最主要的目的,是逆天改命,扭转你南齐将亡的运数。否则你早该亡国作了阶下囚。”   “所以如今该亡的成了魏?”白曜嗤笑,“你也太将卜算的结果当真了。原本没有的恶兆,也因偏信,硬整成了真有。所谓‘善易者不卜’不就是提醒你这种人,心中有道,何必事事假于占卜的结果?还是说,你还如往日太后在时,非从旁得了指令,才知自己该做什么?”   蝉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我就是知道天命,没有占卜也知道。羸弱的人不可能违抗天意。”   白曜却想起灵遗,坚定说道:“但他就做到了,以一己之力改变天命,不是吗?”   “你还觉得他是个人吗?”蝉字字清晰地反问。   “不然,你要将他奉若神明?你甘心吗?他分明跟你那么像,命却如此不同。你是不是一直以为,处在上位的该是你才对?”   “别总拿我与他相较。不只是你,还有许多别的人。”蝉闻言果然坐立难安,微微叹息,无言回座,旋又不安地走到栏杆边,许久才道,“方才你见到的雾气是我。在幻境里,我没法长久维持人形的幻影。”   言下之意,是要她有话快说,他想送客了。   白曜反而更想逗他,故意问:“既然知道大魏要亡,你要不要早随我去建康?或许我会看在你恪守天命的份上,同样优待于你。”   蝉冷笑一声,有气无力地岔开话题道:“你将那核还给我吧。”   她并不觉意外,将串在吊坠上的核解下,握在手里问:“原来是你的?这究竟是什么?”   “死胎。”   “做什么用?”   “救他一命。不出几年,他大限将至了。这枚死胎代他作替身,承担白蛇的陨落,不必再受不属于自己的天罚。当然,也继续做个凡人。”   白曜当即便将这核抛还与蝉:“当回凡人,他不会答应的。”   “简直是……妖物。人岂可如此逆天而行,不安己份?”   白曜笑,拿他说过的话回敬:“你还要将他当成人?”   蝉无奈摇头,再次伸出手,意图将核递回,“似乎没什么将它要还的理由。我欠了他许多人情。当年罗刹陷在南境,也曾由他出面摆平。应该从那时起,他就已在谋划今日。冒着被指认通敌的风险,也要留这么一个筹码在手。前些年蛮人总平而复叛,我早就疲于应付。他也一直守着君子之盟,不曾向魏出兵。他也须我默许他篡逆,排除外患。但看他几年间升得如此容易,难免心有不甘。”   白曜讶异地不知所措,迟迟没有接过核。但也说不清讶异在哪,到底在他竟愿对她陈露心迹,还是他对灵遗的不甘,竟能说得如此坦率。正当她愣神之际,蝉忽地转头望她,继续问,“他的野心不止于此。哪怕他也会将你算进去,要你为他和亲什么——”   “你以为你知他多少?我与他又经历过多少?”白曜气急败坏地打断道。   “若你生在洛阳,先遇上的是我。我才不会做那些荒唐事,要你一次次出生入死。你还记得八岁时险些丧命吗?那就是拜他强封你灵脉所赐。还有在襄阳——”   白曜再次打断他:“那又如何?我与他曾共过生死,这是事实。我不会再放手了。派人护送我回建康,如今你有要回它的理由了。另外,再给你个人情。告诉我出幻境的方法,你知道却自己做不到吧?我来送你们出去。”   蝉却露出哀容望向她,像顶着一枚布满裂痕的面具,苦笑道:“我还是输给他吗?洛阳就如此不值你留恋?”   白曜似是听懂了,却因听懂话里的隐义更为不解,虚张声势地反诘:“你又何曾争取过?事情藏在心底不说,却仿佛旁人都该猜到你的意思。真是养尊处优的摄政王。”   蝉不置可否,转而道:“出去的方法,是必须有人从楼底往上,走出镜里的十二道幻相,打开背面的另一条通道。你说过,也许我该去自己的恐惧里走走,而不总是置身事外,这个提议不错。”   白曜托腮道:“我还以为,经历完重楼的所有,只会有彻头彻尾的死。区区生还,怎配得上那些浓郁的感情、狂野的极乐?”   “也许你猜对了一半。但只有终于顿悟了死生一如、诸法皆空,从那里走出来才有意义。你还差得远。”

  白曜鄙夷。蝉渐将自己溶成一团雾,不告而别。壁上的金莲如张开的手,逐一舒展了叶瓣。她随渗开的雾气前后下楼,等雾气重新漫至她眼前,他又短暂地化出人形,用指尖轻刮她的眉毛。而后,她从蝉的回忆里听见此起彼伏的庆贺与箫鼓,少年的他已站在人群中心,从他们簇拥的道上,缓缓走向与光同在的太后。他对她说,如今他已经足够虚己,可幻化出一切名相。白曜闭上眼,缓缓倚进藏在莲丛底下的镜面,幻想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坠落,但再也梦不见小时候的事。只想起她与罗刹乘着小舟漂流,罗刹说,他或许和灵遗一样,宁可自己的性命如花火般,灿烂而短暂,也可自作主张,而非在长久的无聊里,无可奈何地磨褪一切光彩。但她知道,灵遗所想的事不一样,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献出自己,为了他的梦。   她望着夜空无端发笑,搓着罗刹的脸道:因为你还是少年啊。没有牵绊的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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