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隋珠
我要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
在班姬的协助下,白曜在楼中布下凝神法阵,从外对蝉进行襄助。其余人心知外面要变天了,自己却在幻境里束手无策,索性抓住着最后的风平浪静,纵情玩乐一遭。她数着坠落的莲瓣,又与班姬在幻境中过了两日。不知那时的蝉已在镜宫里走到何处,但在内外逼胁之下,葛温不得不先一步放人。
晋阳失陷的消息比想象中更快传来,作为将帅的罗刹也不知所踪。葛温在一片骂声中引咎辞官。重新掌握政枢的蝉当即发落了一批投机分子杀鸡儆猴,肃清风纪。白曜就在此上下忙碌的关口离开洛阳,夜以继日地南奔而去。 她还在颖水沿岸,便已风闻叛军兵临洛阳城下的消息。罗刹仍旧生死未卜。须臾洛阳城破,叛军首领借祭天之名,奉迎法驾及公卿百官至北郊坛场,将毫无防备的众人劫围杀害,几无活口。蝉携领幸存的公卿逃往关中,于长安重新称制,即皇帝位。 班姬写信传来这些消息时,素为兵争之地的寿春已经历过几场恶战。流民与叛军轮番而至,彼此之间还内讧分裂,建康朝廷也趁趁火打劫,挥师北伐。盘踞于近旁的诸方势力太过混杂,已辨不清彼此的旗号,无非见人就杀个你死我活。因此情形,白曜被迫在颖水北岸的一座坞堡淹留许久。年逾花甲的老堡主因病退位,其余人皆不惯兵事,便临时推奉白曜为主,允她调遣堡中兵力,同御匪宼。她果然不负众望,两度挫败寇匪的进犯,并将残部尽可能收编,化为己用。 但她想做的事不止守城,而是借重目前的兵力向南突围,回归故土。在这纷乱之地困得久了,只会是坐以待毙,和当年在襄阳一模一样。她比当年坚定得多,从一开始便表露出不安于固守的决心,努力争取众人的信赖与支持,而不只是等待时机。身旁的人早已换了一批,却是如出一辙地劝她不可气盛而冒进,稳中求进方为上策。 暮雨也瞧出这像是当年。某夜,白曜正因建策的分歧与人论辩良久,站得眼睛发昏腰酸背痛,心力俱疲地归了,又拉着暮雨抱怨了许多。暮雨也瞧出这像当年,说她的反应也与当年一样。 ——怎么会?原来在旁人眼中,她当年也如此急进? “我都快记不清当年在襄阳的事,竟然已有五年、六年了。”但她还是当年那个冒失的小女孩,一点没有长进,似乎也的确未变。 “那时您也一直很想去找钟大人。”暮雨边说着,终于放弃逗那只不让她抱的狐狸,放它自己去玩。 “我……”白曜想要反驳却是语塞,忍不住皱起眉,含着恼意将帕子揉成团道,“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那么依赖他。”过了会没那么恼了,又平复语气道,“我还以为这次已经不像当年踌躇不定。过几日偷寿春城的计划,就算他们都反对,不愿借兵,我也会带着自己的人去。”事实上,白曜原也只打算带着自己的部曲去行奇袭。无论是她原本养的,还是蝉在临别时借给她的兵士,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兵,与堡中那些只堪自卫的民兵不可同日而语。她只是觉得,若身后有人认可她的行动,她会有底气得多。否则就好像在幽黑的虚空里漫漫摸索,找不见自己在哪,也不是路在何处。 暮雨却道:“我不懂战局上的事,但公主若要以身犯险,这实在不妥。” “我也觉得不妥。”朝云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脸天真无邪地笑着,附和道。 白曜的心顿时一揪,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你们难道觉得,当年因我的疏失,听了劝阻,害你们都陷落北朝,这就是对的?我说过,平生若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能力排众议去攻郑续。他不过是纸糊的老虎,除了见风转舵没别的本事。同样的错,我绝不会犯第二次。” 听这番话,朝云仍是满脸呆气,意味不明地向她眨眼。暮雨正想开口劝慰,白曜却已对出口的这番话感到懊悔。吼她们也没有用,她们又没有坏心,一心念着她好,或许还为帮不到她苦恼着。可她还是孤独极了,就像提前回到在台城的日子。身边没有理解她的人,没人可以说话,灵遗也只是偶尔来。班姬像是有某种神力,三两句话就能让炸毛的白曜重新心平气和,但他也不在身边了。 白曜正在思绪里逐渐陷入忧郁,朝云忽地从背后拿出一支藏了许久的金色饴人,随她捻着签转动,在烛影里闪着亮光,向她道:“呐,您开心一点嘛。” 数日以后的破晓,白曜按原定计划做好部署,发动对寿春城的偷袭。到时,那里已历经数场恶战的洗劫,满目疮痍,旗帜倒在地上,成了一座被弃的空城。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面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伏兵。 果然空城只是假象。白曜起式展开法阵,自知无处可藏的伏兵列阵出击,厮杀即在此拉开序幕。与此同时,她也感知到远处马蹄的鸣声,那是一支企图黄雀在后的骑兵主力,也在往寿春城赶来。她下令,必须在这支骑兵赶到以前夺下城池。 局势远比她预料的更为混乱。随战况不断扩大,原本守城的白旗,与后来的青旗,这两方人马才成为交战的主力。白旗是疲敝的六镇叛军。青旗代表的是齐,但如今此地尚属魏辖境,未必真是齐人。他们互相憎恨着,盯准了对方的人出手。但其中又有好几支想趁乱分羹的野人,白曜也算是其一。有的野人举着某种旗号杀“自己人”,更使得彼此之间失去信任,但凡是不熟悉的面孔,不由分说就是杀。但她仍占着最接近城池的位置,尽管夹在青白之间,两方都要打她。 溅入护城河的血将天边朝霞也染出薄红。随战士一个个倒下,战局才逐渐明朗。举白旗的叛军已是强弩之末,剩下只是野人与青旗争城池。青旗的人数与状态都是压倒性的优势,又选择了最明智的打法,将野人势力逐一孤立各个击破。而如今唯一的转机,便是所有野人抛下成见,无条件信任素昧平生的人,或是往日的仇敌,合力抵御青旗——根本是痴人说梦。 鬼魅的铃声隐约于战场外缘,所在之处便是对面压阵的术士。阵前降下的银白焰火便是拜他所赐。那些焰火似雪花一般安然坠落,闪耀着六角星芒,教人误以为它是此地唯一的详和。但详和太过惑人,稍有不慎便会沉浸其中失去斗志。白曜看见许多人都是如此不战自败地甘愿倒下,也望着它忆起自己的旧事。灵遗也曾变过相似的雪花与蝶,逗她开心。她未曾想过,同样的法术也可成为杀人的利器。 想到此处,白曜连忙敲醒自己,不可愣神太久,也当即决定亲自下场御敌,调更多的人马前去攻城,忍着恶心,用他教给她那种杀人如麻的方法,将向她攻来的敌人格杀毋论。这是她第一次亲自走到阵前,也是第一次你死我活地作战。以往目的不过是守城,更直白地说——拖延,知道打不过也可以两手一摊摆烂投降。这次却是不容有失。 白曜加入战局以后,本方的士气大涨,孤军战了许久也未现颓势。她杀了数不清的青旗兵,才稍有回神觉出不对。她所面对的也许真是齐兵,战袍的形制似曾相识,还有某种她熟悉的出招方式。但齐人这么快就从庐阳攻至寿春?如此雷厉风行,这和以往她所知南人不恋战事的疏阔风格太不像。 战事继续拉锯,对方的术士似有些不耐了,也渐渐逼近前线,随之而来是上位灵者如罗网般无往不至的压迫。白曜与那人的差距太过悬殊,顿时就绝望地知晓,今日之战是必败了。大齐根本没有这么厉害的术士,但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铃声似催命般一下下越摇越近,他也是红着眼睛踏着血河一路杀过来,满身戾气,丝毫不掩对杀人一事的厌恶,又因被迫做着厌恶之事不耐至极,惟愿它早些结束。此时,一个卧在尸体堆里佯死的野人突然举剑奋起偷袭,他连忙躲开,仍被划破衣袖,当即一击震飞了剑,抢至自己手中,杀了那野人继续向前。 转机意料之外地出现了。她的人就在此时拿下了寿春城,正呼唤她撤退,收起浮桥,退入城中。但对方的术士已然离得很近,只十步远。白曜也认出了那是谁。还能有谁?是吞了白蛇的灵遗。他不断开出走向她的路,她却离远了浮桥,下令收桥闭城,不必再管她。 灵遗不会放过她所带领的“魏人”。但她没想到的是,当她退到战场的边缘,她们之间再无阻碍,他丢下手里的剑,却向她摆出攻击的起式。那道灵刃几是瞬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她眼前,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一如他先前击毙所有那些野人。她惊愕地望向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想过无数种可能,他没认出穿着甲衣的她吗?还是已然妖化不记得她,或者分不清人? 呵,晚了。 然而,只有一阵狂风从耳边掠过,灵刃削下了她盔边的垂穗,与正从背后飞向她的法术弹撞了个粉碎。灵遗冲上来抱着她趴倒,滚过崎岖不平的土石,直至远处的丛边。她这才听见城墙上的人正大喊着,要她小心身后。 他用沙哑的声音训斥她:“这里是战场,为什么发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手,触上他的脸庞,看着那双妖化成浅碧色的瞳仁,只觉心痛。他紧紧抱着她,一面试图将她送进幻境藏起。但她轻吻他的嘴唇从中打断,“别,有些事早晚要的面对的。” 此战最后,白曜终是毫无悬念地败了。大齐的援军一到,再负隅顽抗也是徒增损失。她迅速将灵遗缚在身下,掐住他的脖子,满怀不甘地递出撤退的信号。花火升空以后,很快在明媚的日光里化为无物,如滴水坠进江海无影无踪。强行压制上位灵者的内耗比她想象中更大,灵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涌出,浑身发烫汗流浃背,剧烈跳动的心脏像是即将燃尽的枯灯,不断爆出紊乱的星火。他的瞳色渐渐褪得正常,虽说灵压丝毫未减,但终于像往常那样,露出气定神闲又欠揍的笑,对她说:别逞强。 她依旧强撑着稍扬嘴角,将他腕间的咒缚收得更紧,“你以为自己出息了,我就治不了你吗?” 他却轻笑道:“不就是拖延时间吗?我又没说不让他们走。” “你何时到的?为什么我那边完全没有你来寿春的消息?” “让你知道了,那还叫偷袭?” 白曜听他无谓的话,突然就泄了气。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样看不起她,以前吃准她年轻,总用各种权术套着她,将她蒙在鼓里。如今他比她厉害了,更是无所顾忌。她却没有一点长进,明明着意学了更多作战可用的法术,也重新学过一遍兵略,可重上战场了,对局势的把握一点也没有增多,仍是一无所获地惨败,重蹈覆辙。 就在此时,灵遗挣脱了束缚,指尖点颌边,将她的脸渐渐迎低。她却甩头一躲,无可奈何地捶地发泄,再是趴在他肩头痛哭。他迟疑着不敢抱她,手轻轻环至她背后,许久才放实了,下巴向后一仰,仿佛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作战。 终于——他叹出这声断语,抚着她的后背,却什么也没说。她一抬头,便见齐兵的千军万马浴在霞光里,势不可当地涌向城池。冲锋的喧闹声响淹没她的耳朵。嗓子开始痛了,她却没法知道自己哭得多大声。掩映的枝叶交叠出一环环日晕,顶上的光坠如流水与轻梦。她错觉望见的纷然摇落的槐花,回到许多年前的日晡,她也这么手脚并用地绕在他身上,他故意拿她取笑说,你也可以当作是战场。细数起来,才发觉原已过去那么久。昔日他与她在华林园种下的桃枝今又如何呢?这么多年,好像也还是一样。不知是否命里犯冲,他总会在她狼狈不堪的时候出现,恰到好处地接住她。 但她就该止步于此吗?知他总会守在身后,就毫不思虑依赖于他,一如何冲说的那样,像镜妖与它的主人形影不离。她也想被他正眼相待,与他并肩而立,而不只是作为皇室的一枚象征,旒冕与銮舆那般,点缀在他青云直上的路上,聊作增彩,总记得她是那个只会捣乱的小孩,什么都做不好,忍不住来帮她。如若至今都还是一样,她一事无成,非由他护着不可,前些年赌气不回建康意义又何在呢?不过是虚度光阴,闹小孩脾气。她杀了他那么多人,战败被俘,身份无疑是战犯。为平息众怒,他也不得不挥泪斩马谡吗?所以他当即就想将她藏起来。但若如此,今后她只会更见不得人,没有与他并肩而立的名分。这样的未来令她感到虚幻,明知是尘埃落定,心却更加不甘,像是永无止境地半空悬浮。 如若活着也是没有身份地苟延残喘,她宁可在众人见证下壮烈地死。灵遗舍不得让别的人碰她,杀她定会亲自动手。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她止住哭问。 他却笑,谁知道呢。 ·
灵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回自己的营帐。当晚,又在众人心知肚明的情形下,屏退左右上了她,一直做到深夜,她精疲力竭地窝进他怀里。焚艾的味道太浓,她一直没法睡着。他半卷起帘透进月光,任她解散束冠垂落长发,月色流淌于其上。她的心情暂时好了些。闭着眼听他念南人的宫体诗,仿佛已身在建康。裁金作小靥,散麝起微黄。二八秦楼妇,三十侍中郎[1]。又为此回想到她与他,昔日无忧无虑的光景,莫非如此。 因着妖力的缘故,这几年灵遗非但没有见老,反而显得更年轻,也比以往更能折腾她。或许也是他有意维持自己的容貌,被忽视的手依旧随年岁渐渐衰老,爬满细纹,也更松弛粗糙。他却说,这些皱纹才是妖力作祟所致。他的确在渐渐妖化,无法自控时会露出蛇鳞,或许也会吓到她。她说不会,爱他不只是因为美貌,哪怕他吞蛇后变成丑陋的模样,她也将不离不弃。何况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可若事情真是相反,她为了报答的信义才守着变丑的他,那种感情又变成了什么?他也会宁可她丢下他,就像临终的李夫人不愿武帝见到她的丑态,于是避而不见。 你想以此证明自己还能行,还没老?白曜问。 我——他像是自觉怎么回答都会显得幼稚,索性不置可否。但即便如此,他心底幼稚的想法仍旧一览无余。 她跳起来扑倒他,借着幽冷的月光捧起他的脸,如今终于有机会问:你是怎么敢的,穿道袍上战场? 他说:我是术士,道袍当作战衣,不是理所当然?何况如今,我已不是肉体凡胎。 白曜笑,抱着他在并不宽敞的席间打滚,直到他又红着脸,气喘吁吁地说痒,一边揉着她的头发,教她不要乱动。 不然,你又要操我吗? 才不是。他别扭地别过头。 灵遗,你比以往有点变了。 没变。 怎么说呢……似乎更像小孩子了。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他无奈道。 她笑着不语,重新缩成一团藏进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安心,也喜欢这样的时刻,能与他有话可说,哪怕是最无聊的废话,也错觉自己被珍爱着。不会心灰意冷地不愿搭理人,感到日子无趣极了。一片虚无底下,只有轻浮又缥缈的低廉愉悦,毫无内容的溢美之词,相互吹捧与庆贺。人也变得像纸片一样薄,内里无物,空荡荡地摇着。 ——你还记得在台城那次吗?我才十四岁,都是十年以前了。你总是一再失约,那日晡时却按时来了,到的时候,我那的小倌前脚刚走。看见我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你好生气,一路板着脸阴沉沉地走过来。我装作睡着,将发髻暗暗扶正,簪子却被碰掉到地上。你却更生气,一本正经唤我名字,我连忙跳进屏风后面躲,还是被不留情面地拎出来。 你误以为颈边的吻痕是伤,还扒我胸前的衣服,质问怎么回事。我说蚊子咬的,你才幡然醒悟,讥讽我出息了,连番盘问对方是谁,做到了哪种地步,多久的事……还骂那人是野种。我说你才是那个屡屡失约的坏东西,反正天底下漂亮男人多的是,比你年轻比你温柔的也大有人在,又不是少你一个,你管得未免太宽,蹬鼻子上脸。你却拿一堆老博士常说的道理压我,引经据典地论证,说这些与你什么身份无关,我身为公主,就不该做这般自毁身份的事。我蒙住耳朵不听不听,大吼大叫说都该怪你,顺手就抄起瓷瓶往你身上砸。 暮雨她们听见声响才赶来劝,将我们扶到塌边并排坐,像在扶两只呆气的人偶。她们以为我们不再吵就是劝好了,欣然离去。但等她们一走,我又开始打你掐你,你不敢再出声惊动她们,她们来了也都是你的错。 你于是换了法子套我的话,问我除了你不来,还有什么缘由让我不爱惜自己。简直像个傻子,这么问谁会愿说?当然是因你又蠢又呆。我亲了你一口,警告你不许告诉别人,否则连你一起拉下水。因我这么做,你才真的生气,眼睛一下就暗了,捏起我的下巴威胁,说既然如此,将事情做实也无妨吧?也当即作势要亲我。 我被吓坏了,人却怔得没法动弹。眼看着真要亲上,你反倒噗嗤一笑中途止住。气息扑在我唇上,我已然觉得被你冒犯,还有被你看不起,当成小孩耍弄。你也是厉害,总能一分不差地选出最让我不痛快的做法。你还记得吗?我扇了你一巴掌,第一次扇你,扇得我自己都手疼。可你还笑,嘲讽我是不知愁的公主殿下。我打你让你开心了吧,狗东西? 嗯。他隐晦地承认,许久又道,难为你还记着。 她却因头痛辗转反侧,对他的话不理不睬,最后没法了,便坐起来,闹着要他给她揉。他起身抱她,一边按她额边的穴位,一边低吟幼时的歌谣,哄她入眠。她茫然地猜想,若他没有了这张漂亮的脸,没有了任何权势,她是否依然会爱他。可就像撕花瓣确定心意的无聊游戏,选择不同的起点,便是迥然相反的答案。她没法想象那一天真的到来,就像无法想象自己的死,但又隐隐预知到,该来的总会来,不过是早晚。 想着想着,白曜倚着他渐渐睡着,但一直睡得不深,夜里周折着醒了好几道。清醒地以为睡了足够久,翌日已至,却失望地发现天还暗着,唯有在更深露寒的天气里抱他更紧。他也好不到哪去,屡屡被她的翻身吵醒,在朦胧中哄她,唤她的乳名,而不是白曜,又说进城了就会好许多,不会再委屈她。 真正到天亮的那一觉,她却睡得尤其沉,揉着眼睛醒来已是日晡。她听见灵遗在帘外与人争执,正说什么绝不可能。哪怕经此一事闹得人心不齐,他宁可放弃有利的形势班师回朝。无论如何,在对公主的处置一事,他不会再做出让步。 灵遗对面的人也没有让步:“那并非我大齐的公主,她在为魏人作战。公主流落于魏,不通音问已有数年。其中经历什么,是否遭人冒名顶替都未可知。臣与诸将的意见,均是枭首妖女以慰众心。还望将军三思,莫因一己私情而贻误大局。” 好一个私情!白曜听了气得不行,当即便想冲出去斥骂此人,看他若与她当面对峙,还敢不敢说什么“不是公主”的屁话,这才发现,她到底是被灵遗羁押了。他在她周身三尺用法阵画地为牢,再往外就出不去。 犹是那人都替他想好了处死公主的托词,灵遗依旧态度坚决地驳回:“枭首?杜央你好狠的心。我倒不知你对魏人有如此大的仇怨,昔日你与元准对阵,怎不取了他首级鼓舞士气呢?还有你们,若真有心克敌,也不必咬着一位身份存疑的公主。魏的贵戚将相大有人在,怎不见你们打他们的主意?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若无别的事各自散了吧。” “您不愿杀她的缘由,众人都心照不宣。” “既然心照不宣,你也该知道闭嘴。”他当即宣下对起事诸人的处罚,将此揭过。 不过多久,所有的事都处理完了,灵遗转回帘后见她,问她是不是被他们说话吵醒。白曜却不由分说吊起他的双手毒打,撕开完好的衣装。被人擅自决定命运的境况,她越多经历一次,就越生气。 这些无端的发泄,灵遗都一声不吭地受着,没有怨言,却也无服软之意。但哪怕在他胸前鞭出血痕,她犹嫌不够解气,刻薄地反问:“你的部下能猜到你被我这般凌辱吗?若他们知道,自己的将军一意专断独裁,其实是为挨这一顿打,又会作如何想?” 灵遗不怒反笑,不言不语地移眼望别处。 “你笑起来的模样真像是娼妓。”明明已经任人摆布,却掩耳盗铃地做出一副不屑姿态。 “就这?”他冷淡反问。 白曜冲上前,将他仰身丢在地上,扯落束冠,赤脚踩住他的脖子,正压在喉结上。发丝如乌云般散了一地,他却笑得更媚。 “我讨厌这样。”可她望着他的笑渐渐惘然,忽而忘了先前在气些什么,终于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一并瘫倒在地。若是不愿在只得袖手旁观的情形下被人裁决命运,可世间又有几人真可左右自己的命运?黔首的命贱如蝼蚁,经不起风浪摧残;皇帝的命却太重,被缚在众人翘首以盼的国家神器,难以脱身。她为此发火只是无理取闹,明知他还纵容她,反要故意欺负。 灵遗也说,当权臣的日子也令他疲倦,感到越来越不像自己,许多时候,他必须按照旁人的期待做事,就像小时候,他还是众望所归的世家公子。但他本性放浪,不喜那般。 ——真要你放,你也放不开的。骨子里还是心慕衣冠的公子,不可能真落草作无家的野人。你身上几乎所有的一切,文学、经术与法术,不还是得益于幼时的教养?只因半生失意无为,就轻易道不喜?掩耳盗铃罢了。 灵遗又不言语,只是转过身吻她,由浅入深,从心不在焉的试探到放纵地沉醉其中。她的身体开始发烫,像一不小心喝多了没有酒味的春醪,酒劲上来才发觉,早已太迟。她顺手捞过他丢在旁的氅衣,撑在顶上,盖住两人的上半身,也将日光遮得严严实实。他笑说怕什么,她却对他又踢又咬。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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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是不相信,别的人或许能理解你的境况,拒绝任何人靠近,连我都是。白曜说道,抱着他的后颈缓缓闭上眼。而他缓缓扣紧她的小臂,带着别离数年酿就的愁绪,用唇吻融进她的每一寸肌肤。雨丝般的细腻与柔软,宛若旋涡缓缓洄转,将她卷入其中逐渐淹没,退回初生的苞胎之状,茧缚于温暖幽暗的巢穴。 旋眼像深藏的心,蕴藏着灭世劫火的预兆,纯然而赤裸的死。然而离得越近,越是惶惧地感知到,那里没有任何惊心动魄,而是只一成不变的寻常,它过于诚恳地照出空洞,徒有皮囊,失之交臂的诸多旧忆,意难平。远隔于边缘的野山茶先被滴落的血污浸红,越至花落颜色越浓。她顺流南下的一个多月,那花也凄楚地零落一路。 你不一样。他也像被对岸的死蛊惑至深,无药可救,望着她的眼望见更深的虚无,却宁可为流光溢彩的幻觉至死起舞。他将她抱上案台,任由书策散落一地,将她作为仅有的待办之项。他的迷醉透露出另一种恶兆的甘美,淡红花色里微茫的死。这场交合是最后的狂欢。或许到最后,他还是迫于众人的压力不得不将她处死。不为别的,这正是保护她最好的方式。他意气用事,只会失去更多的主动,双双落进更为支绌的境地,放手却至少能活一个。就像寓言曾说的,黑猫猫终于吃掉了它所珍爱的白猫猫,不是为换取更重要的别的什么,正因重要到无可替代,才不得不献出。或许她也希望,他能更聪明更审时度势一点,别再优柔寡断,果决地杀了她。只是这样的所求就足够了。 她倾身掐起他的脸颊,正唤他停下,一脚踩在他肩头,旁敲侧击试探:你发情的缘由总是这么奇怪。太过露骨的情色入不了眼,却好像许多人不愿设想的事,也能令你联想过去。你才是真下流。 他却笑,你第一天知道吗? 杀了我比较好吧?这回她换以直言问。 他神色一变,旋而恢复了笑,枕在她膝边缓缓道:我不要,绝不。我不想因这种可笑的理由再度失去你。我来,只是为了接你回家。上次去洛阳也是。做这一切也只是觉得,或许你会开心。在台城的时候,你总是不开心,像是虎兽囚于槛井,终日意志低迷,失去对周围事的兴趣,去襄阳以后才好些,一颦一笑都窈然,会撒娇,真像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他会说出这些,白曜很是讶异,梳着他头发的手骤然一顿。他也抬头怔然地望她,唇瓣的内里被日光照得尤其鲜红,似抹过朱砂,外缘却因缺水而泛白,模糊了边界,与皮肤是一样颜色。她情不自禁地抬指轻触,他只一动不动地微张口,恍然说话,竟似千年的顽石骤然通了灵。天气一夜之间就热起来,教人错觉在热意朦胧的夏日。他问:很意外吗? 原来你一直知道。她却好像方才才注意到,他比想象中更关注她,也明白她的心情。原来他都知道?所以,以往他惹她不痛快,多半并非不解,而是刻意而为?想到此处,她反而更为不甘。 他捧着她的手指继续侧枕,道:怎么不知道?或许比起你自己,我更了解你。毕竟,我才是陪你最久的人。从前是,今后也会是。 嗯。她点头答着,不意终是被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惹哭了。为了不教他察觉,她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许久未再说话。他只安然望向帐外,渐渐放缓眨眼的频率。她焦躁地皱起眉,忍不住将他踢开骂:傻子。她将腿收至案上,空出手拭泪,却恰被他半途截住。吻即刻落上颊边的泪痕。她将他推开继续骂傻子,他却满怀哀怜地说,我也会难过。她将先前因无聊拣开的野莓与桑葚又混成一团,随手捡了一枚塞进嘴里。酸的。哪怕烂熟了也酸得要死。她的眼泪更止不住,转移话题问:北伐,你打算到何种地步收手? 收复洛阳。他一本正经答道。 有病,到底如何? 说过了,只是带你回家。至此便可以收手。 她垂头默然,含着酸莓子沉思了许久。许多时候,开玩笑的情形,他反而愿意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忽然明白为何元魏的人何以断言他是野心家。声称不想、淡泊名利只是对结果未有把握。真有那样的良机,他不会平白放手。那些年他藏得好深,至今也未将自己的真意示人,对她也是。 她望着他不禁出神。那张深情的面具上,没留任何可以更靠近他的裂隙。她不得不承认,哪怕相处过数年,他进入她的次数也数不清,他可以用自己熟谙的权术将她吃得死死的,她却对他有许多不解。对此,他定会挖苦她说,因为她是高傲的公主,从来习惯目不视下,不了解身边的人才是自然。是他什么事不愿意说?那就本末倒置了。在这点,她与他完全一样。 谁都该料到未熟的野莓子是酸的吗?像她贫瘠的双乳一样无味?他和所有那些酸腐文人一样,喜欢将此比喻成细巧的兰与丁香,从未满的青涩里尝出无暇的纯美。但她毕竟不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解决了无处安放的情欲,就解决了大多数的烦恼,愿作一只温驯又矜贵的猫,趴在他手边,给他一点继续往上爬的念想。他从未寄希望于她,因而无限度地忍受她的骄纵。可她也想被他信赖和期待。 她将莓子咽了,勾起他的后颈,撬开唇关一点点钻往深处。酸味仍在唇齿间久留,因柔软的亲吻四溢更浓。他先是怔然,再是抵触,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想要赢回在这一吻里的主动。她察觉此意一再推他,他却分寸不让地越缠越紧。她又扇了他。烦死了,自以为是。她骂道。 此时,帘外却正有人来奏事,半解的衣物早已在拉扯间缠成结,他也将她按住,不让她跑。她只得盯着他的脖子,思索该从哪开始使坏,他却浅问两句就将人回绝,转过来对她说,他们奏事是假、试探是真,早该班师回朝,省得受那些聒噪。 她不禁笑,问他:那么大个寿春不要了?北朝内乱,可是百年一遇的良机。——无所谓。他答着,手指绕至她脑后。发髻渐渐低倾,发丝像榕树枝挂的藤蔓,散乱无章地缠上他。气氛还未因突然的插曲冷下太多。他垂着长睫,深情依旧地侵近,另一手探进腰间缓缓下移,拨开她交叠掩住私处的双腿。他又装作绝无坏心,只随口赞叹如此的腰身是楚腰。所有这些都是他轻车熟路的调情把戏,也是掩饰软肋的利器。 她拿野莓塞他的嘴,他伸舌将莓子卷走,毫无防备被酸得皱起眉。她轻跃下地,他回过神要捉她的手臂,但已经晚了。她正将他按在身后三千里江南的版图上。他似乎全未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已沦为猎物,或者,故意不愿承认,还想开口调戏她。可话至嘴边,又望着她的双眼滞住。方才被她打的两道伤痕已然凝结,血色渐转得暗红。像是时间骤然停下,她们一动不动地相望许久,望见一生一世也只有这么长,谁也不愿先从这盘棋的死局里出去。 也许愿意逃奔回南朝,愿意住回台城的笼子,只是因为他在。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道:等此事过了回到建康,我会成为你的利剑,发挥作为公主的最后一点价值。和亲,再度出质,或是别的什么,我都会为你去做。 他却入戏已深,不减深情地望她,半真半假地答:不。我怎会舍得让你去做那些?我要你在万臣敬贺中风光归朝,也要教天下人都清楚知道,你是我的妻。 有这句话就够了。白曜笑,一面不安地解下臂钏,握在手心,但你该知道—— 我不许。他用吻堵住后半的话,将她抱回席间,脱下所有碍事的衣物,将她揉得花枝乱颤,急不可耐地渴求于她,恨不能与她融为一体。是不是在尝同一粒酸莓子的时刻,他们的感官也曾相通,灵魂的震颤也会感染?但他入戏太深,似要献上此生所有般地竭力取悦她,心无旁骛。 语声在耳边绵绵地缭绕,他说,许久不见她如许动情。恍若回到最初的时候,她又笨又呆,因羞怯举止僵硬。可身体的感觉不会骗人,只要循循善诱,她会为他变得放荡。像是颜色越落越浓的山茶花。他还想见她更多耽于情欲的模样,总在渴求更多的爱,仿佛永远无法餍足。他愿意为她去死,做到精尽人亡。 是下贱而放荡,她在心底纠正。那声表白早就撕碎了她仅有的骄傲,徒留卑弱而赤裸的灵魂经受拷问与鞭打。春风正好,只吹来尘土的气息。阳光照碎薄冰,空气清透,迷思尚浅。她在沉酣的交欢里逐渐变轻,轻到可以飘飘然附着他,只如藤萝的一枝。她也清楚,对他真正的野心而言,她还是不足为道,眼下的一切只是聊胜于无的嘉赏。她更是最容易搞定的便宜女人,不要任何名分,也不能要,轻易就许诺给他任意利用。只须他说几句悦耳的情话,就会自己乐开花,风里雨里,都转着圈欢欣等他。真有他说的那样饥渴吗?想到此处她不禁笑了,笑自己。他不知也想到了什么,忽然不惯被她直直盯着,皱着眉望向别处。而她依旧痴望着他,见他的面容落在光下,半面浸着汗意的潮红,晕染得匀腻。 他就是今年最好的春色。 是你在渴求我。她对他道。 嗯。 他的吻如纱幕一般轻柔地降下,一喘息眨眼的光景,在狂风骤雨里漂流已久的她忽被潮水冲上岸边。他也在那里交了,向她伸出手,挽她坐起。 ·
灵遗最后还是放弃继续北伐,只派心腹杜央镇守寿春,自己携白曜回了建康。像他许诺过的那样,为她的失而复得举行隆重的典礼,并趁此良机,将她正式册命为长公主。这场典礼虽宣称对外宣称为册命,规格已大幅僭越,实际参考的是新帝即位的郊天祭祀。由宗室女性执礼拜谒明堂、宗庙,也是前所未有之事。翌日,灵遗进而呈上符命,奏请改元。 他想越过健在的少帝与太后,将白曜扶持为新的皇室代言人。一番礼仪举行下来,此意已是昭然若揭。但朝中已无人堪与他叫板,他们纵颇有微词,却只能目睹这一切的发生。灵遗手里握有大齐几乎所有可以作战的兵力,只有寄希望于他,才可能守住大齐。有人暗暗跑去太后跟前告状,请她制裁。太后也只得含着不甘装聋作哑,反而捂上告状人的嘴。 自四年前先帝崩后,建康朝廷再度回到太后垂帘听政的时代,灵遗乘幸臣之便,担喉舌之任,出纳诏命。不同的是,彼时她为主,灵遗为客,如今却恰好相反,她成了灵遗把持朝政的工具。等过不久,白曜在朝野积攒起足够的声望,她又将取代太后成为新的傀儡。当她被推至朝前,昔日身世的疑点,在北朝流亡的近年,她与灵遗的关系……这些不为人知的私事,都成为众人闲余津津乐道的秘辛。她将史无前例地成为女皇,如此的传言,又是与指她为野种的骂声一并涌现。 至于白曜本人,回来后一直暂居于灵遗执政的东府,静候她的公主府落成。除却典礼那日赴华林园的大宴,一次都没回过台城,出门与见客的日子也屈指可数。若说不回台城是她刻意避着,想与想与过去那个窝囊又毫无分量的自己做个了断,不去别的地方,则出于摆在眼前的诸多不便,她几是被软禁着。灵遗没有限制她去任何地方,可无论她想去哪,他都会说,今时不同往日,非要找来一群人,在旁声势浩大地跟着她。 甚至她都无法寻到由头偷腥——倒不是贪色,而是感知到此事被禁绝,反而迫切地想要触犯禁忌,以挥洒对密不透风的日子生出的怒气。灵遗来见她的日子也少,不知在忙些什么。一来不过是交欢。犹是他花样再多,如今也逗不到她了。并非厌倦,而是哪怕他愿意毫不犹豫脱下自己的衣服,赤裸又可怜地直面她,她仍旧无法触摸到他刻意紧锁的心。他还和从前一样,不愿说道自己的境况,无论是关于当下在做的事,还是他的心情。 一日,白曜正要乔装出去猎艳,自以为做足了功课,趁着日中侍卫轮班的空子溜走,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偏未料到朝云也恰在这关口四处找公主的下落,小狐狸不知怎的变得很暴躁,满屋子上蹿下跳,嗷嗷叫地划窗纸,她们一众人都拿它没法,偏偏公主又不在。朝云找上侍卫,教他们留意着公主的动向,他们也因而延迟了换岗。白曜还没到偏门,就被抓了个正着,道了原委,请她回去寻朝云。她却做贼心虚,顿时生起气,厉声数落他们的无礼。本就口讷的侍卫们一下就被斥得说不出话,只低着头唯唯称是。可她要出去,他们又踌躇着不能遵命。 僵持片刻,管理府上车马的属吏邹恒后脚便赶到劝架。他为这群粗鲁的侍卫道歉,又安抚白曜说,公主要去哪,他即刻命人备好随行仪仗,绝不敢有任何怠慢。白曜听了反而更气,怒问为何非要有人跟着,想去哪里都不自由?究竟是那些人跟着她,还是她跟着那些人?她又不是小孩子,也并非无以自保。 邹恒本想再说些劝解的话,白曜却越想越气,心下又担心狐狸是不是惹上什么恶疾或妖邪,当即甩下众人径自回了,要灵遗亲自来向她做一解释,为何她在东府的日子形如监禁。可半路又后悔起来,她现在根本不想见灵遗,就算他当真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她也只想揍他一顿解气,然后再将人踢走。 等她终于悬着一颗心见了狐狸,状况又是大出意外。狐狸早就闹倦了,趴在窗沿睡得正熟。暮雨在旁收着它,一边就着日光做女红,入神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没注意到白曜来。屋里已被收拾好,窗纸的破洞只匆匆补就,翘起的角在微风里轻晃,院里诸人都还歇着,静得只剩缭绕的蝉鸣。白曜望着眼前之景蓦然一滞,没说一句话就悄然退出去,往其他的屋寻朝云。一步下庭中,朝云正从另一边的廊上拐过来,远远见了白曜,便高举起手向她挥舞,三步并两步地跃过来。 许是日中的烈阳照得人心焦,白曜见朝云天真无邪的模样,仿佛她才是无忧无虑的公主殿下,才沉下心又火起来,质问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灵遗那边的人?” “您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我……我当然是您这边的。”朝云见她生这么大的气也是讶异,柔声细语地答道。 白曜却觉得她一下听懂这番话,才算是不打自招,继续咄咄逼人:“他用什么收买你的?” 朝云不说话,暮雨正赶出来打圆场,说她们原不知公主今日另有打算。但即便知会了她们,她们也只是在心中有数,绝不会透露给旁人。 她怒中听这话,却仿佛她们有意怪她没提前说,反问道:“我若提前知会了你们,可还走得掉?” 一时二人都不再说话,暮雨走到朝云身旁,揽过她的肩,又歪头倚在她低垂的额边。只白曜孤零零地站着,发愣看了会二人,径自回屋里,坐在暮雨方才坐的窗沿。狐狸睡得不省人事。暮雨的活计随手丢在一旁,原是在补被它撕坏的缎子。她也想像狐狸那样将屋子掀了,但好像太久没做过类似的事,如今毕竟有点公主的包袱在身,到底是不敢了。 暮雨在向灵遗覆命时曾说,经过襄阳、洛阳那些事,公主的性子变好许多,是长大了。她听着不说话,心里却不服气。在台城的她也没有她们以为的那么坏,只是知道闹了有好处。她三天两头地闹,不教人省心,她们才不会总对她视若无睹,就算饿死冻死也无人关心。如今却是倦了,没法遇到不平的事,就满腔热血地叫嚣,我不理解、不接受,事情不该是那样。而是悲伤地想到,哪怕竭力争取,也不过更彻底地证明无可奈何。洛阳说没就没了,只她孤独地逃回南朝。未来的命运落在何处,尚是一片茫然。但似乎也就这样了,被他当成傀儡摆布,无尽的围墙与深苑,一年一年的落花,草木疯长。狐狸会更快变老,先死的却是她自己。 如今她真成了他的禁脔。 她仰头长叹,焦躁地想命人催他过来,又疲倦地作罢。正巧暮雨来收拾女红活计,她便把位置让出来,自己回内室,随手揽了本书翻看。索然无味,她干脆躺下小憩。一阖眼,脑海中浮现出前些日看过的狎邪春画。查不出是谁作的,明眼人一瞧便知,里头巫山神女的样貌是按灵遗绘的。她仿佛头一回发现他生得那么像女人,可看着画里半遮半掩的女体,却觉古怪至极,没法顺其自然地当成是他。他本人也见过这幅画吗?他生气吗?还是一笑了之?可巫山上缭缠的云雾真与他相宜。她梦见他化身成被辜负的蛇身女人,施着厚重的脂粉掩饰自己的苍老,孤独地立在浓阴里,淋着雨,娼妓般地媚笑,盈盈招她过去。可他已恨毒了她,满心满意只有报复。他说,她配不上他的爱—— 白曜睡醒不久,还意识恍惚着,灵遗当真搁置手头的事来了。他才掀帘入内,见她身上的打扮,顿时就明白她原要做什么、何以发这么大的火,沉声下令屏退左右,背着光,来意不善地走进来。她心下一惊,前去掩窗暂避。珠帘垂落的声响还簌簌荡着,窗户才合拢,他已闷声不响地步至她身后,一等回转过身,便将她顶在壁上,从襟口撕开她的衣服,在裸露的颈边肆意啃咬,用手指堵上她要叫唤的嘴。 他的唇齿似要将她整个撕开。被咬过处火辣地灼痛,又随泛起的情潮渐失知觉。她可耻地变软了,像是久浸水中的朽木一碰就散,徒有其表的硬皮被揭开,蛀空内里的蚁穴便纷然涌出。所有挣扎看来都像欲拒还迎。门窗紧闭的斗室之内,日光被染得昏黄,夹着梅雨前夕的潮气铺开,尘埃里扬起幽冷的熏香。独开的盆花无言,只有孤寂。 他将衣衫凌乱的她摆放在屏边的榻上,博山炉的烟雾正从头顶袅袅飘散。他欺身压下的时候,光线被掩得更暗。纱巾覆在眼前,遮断她最后一丝念想。他将她扒得不着寸缕,又捆缚双手。目不视物的白曜在馥郁扑鼻的香气里几乎喘不过气。再是更令人窒息的深吻。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发现她不开心了吗?他也在生气,正因生气才故意如此折辱她。 你曾背叛我的账,也该好好清算了。他细细摩挲她的脸颊,呢喃道。 她回想起至他营中的第二日。果然如她所料,表白后不久他就翻脸了,像审讯犯人一般,细细盘问她从洛阳一路过来的行迹,换着法子从她口中套出罗刹的下落。她又不知道,怎么套得出来?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一离开洛阳,时局就崩坏若此。她只是想回家。 事到如今,她早对这个天真的景愿后悔了。哪有她的家?她在建康的日子又未曾真的开怀过。大齐的人将她当成敌对方的战俘,灵遗也一样。昔日流落至魏都不曾如此,正是她故国的“自己人”,众口一词说要处死她,湔雪前耻。
跪下。 他边说着,将她翻过身,缓逼她爬向里侧,扯下半挂在脚踝的亵衣。她抵着屏风的边缘将头埋低,像被法术封了口一般不言不语,只心下暗暗决定,就像个游离于外的局外人,经受之后将发生的一切,等他放松警惕就谋划逃走。逃去哪呢?毫无头绪。只是若再不逃,或许再也逃不掉了。 她原还以为,她会不由分说先将他打一顿出气,再灌他足以致死的过量春药,看他变成画里娼妓的模样,拖着渴求春临的身子一再逞强。她会举着薄酒故意洒在磨破了皮的伤处,风凉地念坊间少男少女用以传情的名句,春水漾桃花,春草何时碧。暗淡的光辨不清是日中或夜里,是何时都无所谓,盘旋的烟雾如云雨,长久未歇—— 但似乎唯独不该像如今这样,她趴得像条发情的狗,高抬着屁股露出阴穴,毫无颜面地等待操弄。他将拴着她的长发骑她。 ——你还记得自己曾如何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对我下跪吗?如今呢? 他似微醺时轻佻地笑出声,明知故问:白曜,告诉我,原想去哪呢? 她不说话,潮湿的气息里,只听见他翻找衣物的窸窣声响,佩环一再敲过木质陈设,就像他烦乱的心。他终于没能找到什么,也在榻边坐下,随手用朝笏在她屁股上轻拍,道:说话。 但她扭着腰往里一躲,拱起背将头缩得更里。他继而用笏打她。她没有哭,却情不自禁啜泣般地发出呜咽。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轻柔的吻落进脊沟末端,手指插进毫无遮拦的穴里,渐渐捣得濡湿。他边说着玉杵弄琼浆的下流话,时不时退出来,若即若离地捻按花核,既勾着她的情欲,又不教她爽快。身体的感官在逐渐升温的欲火里越发敏感,像是充满好奇的婴孩,不愿错过周遭的任何。他更加不留情面地打她,打到她手脚发麻,无以自控地痉挛,在激烈的刺激里攀往极乐。 又不是被抓了现行,打死她都不可能承认自己想去偷腥,何况区区—— 突然,他又将手指没进穴里,勾着指尖刮挠内壁的敏感处,再是一进一出激烈地操她。底下的淫水再度泛滥成灾。被缚着双手,她只有像鱼般上下扑腾。终于抬起头喘过气,罩在眼前的纱巾也被挣落,碎发却还被汗粘在脸边。她忘乎所以地呻吟,胸脯随剧烈的呼吸颤动不已。他依旧云淡风轻地拿捏着她,用不重的语声压住她的娇喘。 让我来说,你是欠操。 才不是。她急切地反驳,扭头瞪他。似乎与他眼神交会的一刹才觉出羞,她赤裸着,而他还衣冠楚楚。她无所适从地想要避退,惶然四顾地想抓住什么,他却在她转身的间隙,按住她的花核,一点点按软侵近,直到她退无可退。因颤抖发麻的四肢已全无招架之力,阴户在底下洞开,任他采撷。眨眼间白光一闪,扒着屏风的五指像死去的蛾子般缓缓滑落,她又在那里到了。 他挑高她的下巴肆意亲吻,得意地问:他们也能像我一样,让你一见面就流水吗?还是比我更能猜到你朝秦暮楚的心意?放弃挣扎吧,白曜。不会有那种人,你是我的,禁脔。 说罢,他媚笑着,将朝服丢至一旁,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衫,露出锁骨,两截中间互锁出的凹陷,肌肉线条隐约的胸膛,紧致的腰,勃起时略显狰狞的阳物,她的手摸上去色差鲜明。一碰就从顶端冒水,最骚的不该是他吗? 她算准了他靠近的时机,恶狠狠地咬了他。他全未意识到她有多生气,因而她才能得手,怎么想都又气又好笑。她索性又将他重重摔在榻上,自己垫着他压上去。 许是早年伺候人惯了,他并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也不惯被触碰,总想用自己熟谙的方式,在性事中占取主动,仿佛只须如此,身体的秘密就不会发觉。事实却是欲盖弥彰。当她跨坐着他的阳物,用指缝夹起乳首,他便无以消受地嘶声。握着她腰的手隐微地颤抖,却终于放弃与她拉扯,自甘认输地垂下,也不再与她置气。她渐将二指收紧,就像幼时用玉箸夹红豆的游戏,盯着他神色的变化,屏息凝神,拿捏力道。阳物抵在穴口胀得更硬,她顺势贴着他,前后摆腰,在那溢满而出的情欲上再添薪火。胸前殷红的小粒,被簪尾的蓝翠羽毛挠得更为挺立。他的神色却像沉水的玉镇,湿漉漉的失却了本色,暧昧又可怜。 她挺直腰身,学着他的语气,冷淡又高傲地奚落:没有人这样玩过你吗?今日的你,似乎格外不经弄。 ——为什么你不想是你的缘故?因为是你,我才格外兴奋。 油腔滑调。她用纱巾蒙他的脸,旋而慌忙揉成团,塞上他的嘴。方才,她学又学不像的蹩脚模样,定被他在心里暗暗笑话了。她胡乱捶他,装作吻他,遮着羞愧涨红的耳朵伏下身。唇才落至锁骨,手再次箍了她的腰,在底下使坏顶她。又拨开散发,用自己冰冷的手捏住她的耳朵,调笑问:方才又去了吗?羞成这样。 她咬着唇甩开头,正在她要骂他的间隙,他揽着她的腿,骤然将阳物插入。她惊得激颤打挺起身,镜台幽幽地潜在暗处,照出她染满潮红的脸。他的指尖仍凉着,故意寻她被打过还有些热的所在,手法下流地轻揉。她不知所措,只有扇他。他却像得了嘉奖,吐掉塞着嘴的纱巾,更加坏心地恣意顶弄。唇内侧还似釉般留了一层涎,她将手指伸过去,他就会舔她。她也因而知道,无用为名的无名指,指端的感官才最细腻。隐约的挑逗与试探,像才破胎的小蛇挠上她的心。她仿佛又可以相信他有情。 可那样的他太像是娼妓。她于心不忍地岔开话题问他回来之前在做什么。他不语,只笑着起身,反将她压在身下,环抱着她的双腿再度插入。本就不宽敞的矮榻因二人的交缠更显狭仄。檐下的铃随风轻快地摇,互换的气息却越浊越热,脂粉腻着浓厚的香汗,吟声却不愿与人知,压得轻而破碎。她抬手抚他的脸,又坏心地将无名指伸到他唇边。日照再度西移,疏懒地拉长尾巴,照透窗纸,绕过屏风,恰映出他的神色,如水的眼波似埋着数年枯守的愁怨,落不停的缱绻微雨。她痴笑着望他,心外以别无他物。他却被盯得走神,匆忙交了,随后背转过身,面对屏风而坐,许久不言不语。 她从后抱上他,靠在他的后背,听着自己的心跳渐渐冷静。她也讶异,今日一见,真心想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一旬……半个月都不止了。语气就像是怨妇,凄楚又无力地怪他。但她或许还没有如此想他。理智清楚无误地告诉她,她无须忧虑他见异思迁,将她捐同秋扇,也不是失去他就一无所有。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在未来帮衬他完成野心。他不可能丢下她。但她或许还是私心期许,他爱她,而非因为政治利益,违心地与她绑在一起。 她于是摇晃着他撒娇:不许生气了,我也在不开心。他仍不说话,只偏过头吻她的眉心,而后继续望着屏风沉思。 呆子。她骂,他也不回嘴。她不服气地再问,问他原先在哪。这回他倒答了,说在石头城。整兵?嗯,整兵。果然,那么放弃北伐你不甘心。但当时未必只有班师一条路,为何总是如此摇摆不定,没法慎始敬终?他好像忽然想通了,豁然开朗地笑,缓缓道来:“关中的魏廷危在旦夕,元翾想借兵共击叛军。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手底兵将不足,我才不愿作这君子,与他结盟。叛军攻入关中还有些时候,到时再去救他不迟。” 她知道他说这些并非博取她的认同,只是告诉她而已。但她也想让他知道,尽管残忍又无耻,她认同他所作的判断。但该怎么说呢?的确太残忍了。她正犯愁时,他转过来面对她,笃定说道:“我会杀了他。其他的人或许尚有余地,但他身份特殊,不得不杀。” “为何?”她不假思索问。 “你不知他在长安称帝吗?” “这我当然知道。但他恐怕不会对你的企图无所察觉,天真地寄希望于昔日的政敌。或许,他也猜到你出兵相救又反戈,我是想问,这番引狼入室又是为何?” 灵遗玩味着她话中“政敌”二字笑了许久,正色后答:“他当然还有一些不愿示人的利器。” 她却吓得一惊,骤然想起蝉预示灵遗“大限将至”的话,也许正与此有关。 “能……能不去吗?” 他疑惑地皱起眉,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曾向你透露过什么‘天机’?” 白曜捣鼓般地摇头否认,他握紧她的手臂,她终于还是苦涩点头,面上维持着冷静,底下却已慌乱不堪,搜肠刮肚地想托词却想不到。意外的是,他似乎看出她在犯难,只抱着她遗憾地说,此行非去不可,并非他的意志,而是几方牵制下不得不然的举措。他在如今的位置太多身不由己,必须瞻前顾后,权衡众人的期待。 这种感觉令他恍若回到小时候,他风光却不快乐的小时候。因为家中严酷的训诫,他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再天真,只是虚伪地奉承大人的欢喜,小心翼翼活成被期待的模样,而不显露自己的本色。他很清楚,真实的他并不讨人欢喜。她们愿意给这具漂亮的皮囊多一点优待,却也限于温柔无害的皮囊。 他一直期待着,终有一日可以撕下面具,随心所欲,无所不为。在不得志的那些年,他一直在放纵自己,也终于染指本该被他奉若神明的公主。他以为自己早就可以无所谓唾骂与恶果。到头来却发现,他仍旧更想被注目和期许着,想活在世人的中心,哪怕知是各有图谋、虚情假意,他并不真的开心,却在熟悉的氛围里感到自在。他也不清楚自己真心索求什么,无论多难得的物什,兴趣的消退总是很快,她是他仅有的任性,除此以外,他不会再做出格的事。北伐,他势在必行。 不知他这番话是不是欲擒故纵的计谋,白曜听后,反而更想直言:此行你或许会死,蝉的预言没有挑明,但八成就是他藏住的后手。可是灵遗去意已决,难道要他在明知自己要死的情形下,去做一些别人眼中他不得不做的事?这比直接杀了他更残忍。她捂着心口,闭目思索许久,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也藏了些难以出口的话,只掐了掐她的脸,便下榻披衣,解了冠带,任长发散在背后,一面开窗开门,在骤然亮堂的屋里,隔着珠帘向她走回来。单衫底下,他的身形似尤其单薄。 她从帘后探出头,正好将他迎面逮住。她对他强颜欢笑,他也捏捏她的脸,违心地干笑一声,转眼又惆怅地看向别处,随手拨几上的花叶,支吾着问:我……说那些,吓到你了吗? 她踮起脚偷吻他,望着他摇头。而后趁他还心不在焉,挂在他身上再次吻他,他抱着她转过半圈,两人恰浴在对窗的光下。 ——也请你信赖我吧。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会爱你。 然而这句露骨的表白,她没能说出口。他将她抱起举高,迎着长毯般铺开的光,缓缓滚到席上。这般的日中轻如蓬莱的泡影,她们手足相抵着做到入夜,直到她懒困地睡着。意识还恶作剧般地睁着半只眼,她记得朝云向灵遗甩脸色,将洗手盆摔在他面前。 回到建康以后她很少做梦,但此夜睡得太久,她还是梦了。她梦见猫猫又和狐狸重逢,打闹,将琼花的花簇抢来抢去,绕着圈跳舞,各自学着彼此的模样。她守着它们瞌睡,垂着一杆芦花来来去去地逗,但它们谁也不理她。灵遗在旁批阅文书,不知何时,她枕在他的肩头。他有闲时,就将手探进半敞的衣襟,揉她的胸占便宜。但她睡得开始吐泡泡,骤然惊醒,还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忘了为他磨墨,可他早已自己磨了。这是在襄阳。她也记得某几个他为了偷眠请她代批文书的日子,他的睡颜像是小孩。自此之后,她再也没能离他那么近。 春水漾桃花,春草何时碧?思人守焚鱼,苔满寒香积。 恼人的怨诗随骤降的夜雨将她吵醒。暮雨将九枝灯摆回原处,也正打算睡下。灵遗不知何时走的,她昏昏沉沉地四望,发呆盯向暮雨。暮雨道:这雨降下来,今后是要入梅了。
注释:
[1]引自陈张正见《艳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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