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塑像
你是哪里来的菘菜?
何冲最后没能送来那些蜜饼,而是代赠了另一种东西——襄阳的军府结界。此后一旬有余,何冲在一场战役中为流矢所伤,虽无性命之虞,却须休养好一阵,无法再镇守结界和领兵出征。而在如今的襄阳,他可以托付结界的术士实际上只有两个——灵遗,或是白曜公主。他最终选择将结界交给公主。为防诸人疑议生变,转交仪式在何冲负伤回来的当夜便拍定举行。灵遗也接受这样的结果,不得不解开了白曜身上封印法术的缚。她苦苦找寻的起誓之物正在自己看不见的睫下,就是灵遗本家的名。他能夺舍白曜,也是因此。但所有一切颠覆得太突然,她满脑子都是何冲意外中箭的事。 ——这也在你计算之中? ——那日你与何冲商谈了什么? 等白曜收了结界回灵遗处,两人一照面,不约而同诘问对方。 “一半一半吧。”白曜笑道,来时想着好不容易恢复了法术,定要将他狠狠打一顿,如今突然也不想了。她知道守结界会改变今后日子的走向,却预感不到将会导向何方。灵遗会告诉她,只须一直守下去,其余的事交给他,她不必忧虑。白曜当然不想是这样,身为结界的守护者,至少该学会本职的责任,否则当真只是他的傀儡。此前何冲那番推测,她越细想越迷惑,如今的她,从小到大的她,一直被灵遗牵制着,没法拿出任何确凿地证据说,自己不是他的傀儡。若非何冲意外受伤,指名要她继承结界,他还会用五色丝缚她多久,久到一生那么长,终于有一个人先死? 于是白曜继续道:“告诉我,你此后的打算。我知你不会主动说,但现在我问了。” “重编湘东王旧部,替你安顿好襄阳军府,顺流而下盗取荆门、江陵等要镇。有你拥兵坐镇襄阳,朝廷便不敢轻易动我。等取下荆州,便可在地方上立足了。” “不妥。雍州兵患频仍,自身都难保,还要助你攻伐?若你领兵南下,攻城不克,襄阳便成了孤城。单应付蛮人应无大碍,但若魏人也想趁乱分羹。雍州北境怕是只能没了。” 灵遗反问,你的意思是只守襄阳?但也如你说,雍州不宁,远不如守江陵稳健。如今蛮人元气大伤,暂时不敢为乱,正是攻取荆州的良机。 “你又有几分把握取下江陵?”白曜问。 “一半一半,不算太差。” “于我这算是孤注一掷了,至少该有八成把握才去做。” 灵遗毫不客气地反驳:“如你这般万事要等到八成,早就错失良机满盘皆输了。” “你是不是想说告诉我这些并非商议只是知会,你意已决再无转圜?” 他无言默认。她对着他一顿猛捶,还是说那样太过冒险。他不言语,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不取荆州也是死路。她或许在襄阳过了太多安逸日子,才感觉不到忧患。 白曜当即怔住,想解释她没有,话出口反而印证的他的猜想:我以为只要杀了胖子,一切都会变好。 灵遗却在她眉心轻吻,告诉她时候已经不早,该休息了。
半月后,何冲还是出人意料地没了。据说他总觉得自己已无大碍,急着起来走动。在去世前些日子,还去过校场视察练兵,与人切磋了一番。再这么下去,恢复健康的他该向白曜要回结界了。众人正如此想着,何冲在某个骤然转寒的夜里如常睡去,再也没有醒来,就像永远留在那个爽朗的秋天。 白曜这才追悔莫及地意识到,何冲在决定交出结界的那一刻,也想好了就此赴死。他将守卫雍州当成性命一般的要务,又怎会为了一点救得回的区区小伤就卸任?是他故意隐瞒伤势。以前读楚汉相争的史事,她总不解为何刘邦胸腹中箭却捂脚趾,以为前后不一必有讹误。现在忽然懂了,刘邦在战时被敌军伤及要害,消息传出去,很难不动摇军心,因而要假装伤的是脚趾加以掩饰。不过,灵遗更早就猜到,他的确可以步步紧逼,让性命垂危的何冲将结界交给自己。但他忽然想积点阴德,不再做这般不君子的事情。何况结界交给灵遗或白曜,并无太大差别。 何冲出殡比湘东王更声势浩大,路旁围满了来哭他的百姓。何冲年纪不小了,可比起“死”好像还是太年轻。有人困惑不解他就这么走了。有人说刀剑无眼,死于战事也是难测。有人直将怨怒撒在灵遗身上,捕风捉影地指称他害死了何冲。还有更多的人,象征性地哭罢,就与旁人说起自己切身相关的事,今年的收成与租调,市易的行情与风向,某傻仍在入不敷出地执迷于编草席,又新欠了债,追不回,就不该借他……总之五花八门的。白曜走在吊丧的人群中,被嘈杂的语声轰鸣得晕眩,连忙跑回自己该在的地方。是灵遗希望她走下去看看,但她好像比他预料得更快就回了,见她回来,还有些诧异。 半晌,灵遗问她,是不是对守结界者的职任有了更多的体悟。 “要让他们那些朴素的愿望都求有所应,而非乞活无门?”白曜试探道。 灵遗道:“首先你须有根基自保长存,其余一切都是空谈。” 白曜点头,却想起这些天见的许多死人,心不免一沉,转移话题道:“我听见有人在骂你,不止一个,他们等下会朝你丢菜叶子吗?” 灵遗丝毫不为所动,心不在焉地说:“无所谓。”
灵遗逐渐将军府的事务移交给白曜,并由他亲信的掾属在旁协助。素来无心政事的白曜慌张极了,他却说,当府主好比当皇帝,要在垂拱和驭人,未必要躬亲吏事,每一项都会自己处理。见得久了,自然知道才性好坏,谁做了实事,谁又在糊弄。可她甚至花了月余才不会搞错府诸曹的职官与人员,好在纵出了岔子,还有灵遗兜底。等她磕磕绊绊到上手时,天已入冬了。 另一边,灵遗也没闲下,除了部署军务,大约也已在暗中绸缪攻取江陵的事。她也从政事的文书里关注着接壤几州与朝廷的动向。湘东王的空灵柩已送至建康,朝廷自然不接受死不见尸的结果,敕令灵遗必须找到尸首,否则就要他以死谢罪。朝廷似还不知灵遗铁了心要作叛臣,另一道敕书又言不日将派新的雍州刺史、襄阳太守到任,令他早做准备。他径直奉书回绝,反而造势为白曜请正式的公主封号,承认她是继任湘东王持节镇雍州、都督诸州军事的人。灵遗写了一道百二十人联名为公主奏请封号的表文,又在襄阳城郊设坛,举行隆重的册封仪式。 白曜是何冲所指定的结界继承者,她在襄阳被承认,并未面临太大的阻力。但竟陵、永宁、南平等郡已觉出襄阳有变,灵遗接了诸州要合谋图襄阳的密报,便先发制人出兵讨伐,一路南行,驱至江陵城下。镇守荆门的将领郑续见局势不妙,便反戈与灵遗合兵以图自保。荆州长史、南郡太守刘俭乘夜刺杀了自己的长官,开城门向叛军投诚。灵遗入城易帜,也就过河拆桥杀了刘俭。他因家族的缘故在江陵颇得人心,入城以后,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坐稳了江陵。 朝廷知荆州生变为时已晚,传檄讨伐,却也不过徒有其表地举出旗帜,未见真有动作。长江下游另有镇守的要务,此前湘东王已带走许多兵力,如今大半落在灵遗手里。朝廷再要调出一支旗鼓相当的兵力,已属力不从心,剩下的选择,也只有恩威并施地震慑和绥靖。可灵遗不吃这套,料定了朝廷无力征讨,便丝毫不做理会。 襄阳的局势却不妙。蛮人见荆州内乱,联合魏人举兵再攻南阳。白曜出兵迎战,起初还与魏人打得有来有回。但未抵住魏骑兵夜袭,南阳一夕城破,新野、京兆也接连不守。白曜仍不得已退回襄阳,总觉得是自己部署失当才造成惨败的局面,整日望着几张地图与参军们一道反省,后悔极了。 南边的郑续见魏骑兵自沔阴长驱而下,再一次倒戈向魏,切断襄阳与江陵间的联络。灵遗取江陵一切顺遂,襄阳却如她所料当真成了孤城。襄阳闭城固守的数十日间,魏人连发了好几道劝降书,城中民生也渐露疲敝之态。不景气就像灯笼纸褪去颜色,随寒霜落满城池。此间对魏的几次小规模作战,她吸取教训改易策略,小有所获,却没能改变被围的困局。她知道,若是灵遗,定会背水一战进行突围。可她不敢,没法手握千万人的性命,赌一个未必存在的完美结局。她决定等灵遗攻灭郑续来救,一如对他许下的誓言,无论如何保住自己也守好襄阳。 但不知是谁错付了谁,白曜没有等到那一天。春气融化了河里的坚冰,经冬掩埋的元气再也不复苏了。魏军隔三差五就往城中放箭,丢鬼火符、法术弹,她做梦都是百姓因围困而发的怨怒之声。问所有人,都说再拖下去只会每况愈下。她没有办法,只有在所有人的失望里决定出降。走过浮桥前往魏营时,她感到自己的心在钝痛。若她一人能承担所有的错咎,换来更多人的生路就好了。又想起总想代她受过的灵遗,好像对他终于有些感同身受,又好像仍不明白。连她都知道,答案只会是受不起。但他好像总在执迷不悟。如今再想这些也太迟。路旁的枯树泣血般地抽了新芽,而她大约必死无疑了。
襄阳失守的消息很快传至江陵。灵遗好像早在等着,已素服免官,斋戒了数日。来人特意强调了两遍,白曜公主降了,是降了。他却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公主总是要出降的。而后仍不言不语,面对虚位的神龛跪着。这样的结局,他早就知道了。 江陵的桃花开了,他折了一枝摆在触目可及的地方,像是掩耳盗铃地告诉自己,去年的春光还有一息尚存。他猜想,也许对她而言,那也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只是寄人篱下,不得不曲意逢迎。这段日子将被她当作卧薪尝胆。她常说,等到自己真的手握权势,第一个就要杀了欺侮过自己的他。也许并非闲谈的玩笑,而是真心所愿。她未曾爱他,但不爱反好。 前不久,灵遗与魏摄政王元翾通书,终于达成休战的谈判。元翾自知郑续一灭,难以长保襄阳,反受蛮人侵扰,只愿取沔北五郡。前线的魏骑兵趁冬踏过结着坚冰的沔水,直攻襄阳,也是他意外之事。但元翾也知灵遗初得江陵,根基不稳,反以被围困的襄阳城作为要挟,要他让出沔北五郡,二人划江而治。与此同时,为防范灵遗背约反攻,交还襄阳须以白曜公主赴魏为质。若非如此,元翾仍会陈兵命将,长踞襄阳。他日与溯流而上的扬州兵马共攻江陵,也未可知。 他只是还担心她北上以后过得不好。她从小就在他身边,这还是第一次要远行。若是在旁无人帮衬,她会弄得一团糟糕吧?他或许早该预料到她终有一日要离开他,而非什么事都由他替她去做,连在雍州的人前立威都是。她一不顺意就爱发脾气。魏人待她定不如在自己家,横冲直撞的脾性定要被人欺负,没人让着她,她就躲在角落自己哭,见人就不由分说要上去,也不论他怀的好意或恶意。他或许早就不该什么事都替她去做,连在雍州立威都是。她还会自杀吗?他希望她至少意识到自己是身负职责、名副其实的公主,她很重要,她的生死将牵动许多事,不要轻易去死。不要轻易去死。哪怕明知以公主身份要挟,总会适得其反,他依旧在这么做。而她会偏执地以为,所有人都只在意那个无聊的身份,没有人爱底下真正的她。她的这些心绪,也不会有人理解,尤其是总要跟她对着干的他。他也知这么做定是错的,她也许早已恨透了他,只等着手里的权势足够她撕下面具,但他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对策,可以真的拦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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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曜在众人的注目下,孤身步近魏军营帐,翻起自己的衣袖和裾摆,以示没有裹藏任何利器。按规矩如此还不够,须由兵士再搜身一道。可她身为女子,又贵为南朝公主,他们头回碰上如此状况,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他们的主帅元准正从营帐里放话,说她是术士,真要动手只收武器可不够。如今她孤身一人难成气候,放进来也无妨。 听情报说,这位元准是魏当朝皇帝的亲弟,受封广陵王,身份很是贵重。年纪只有十六岁,已生得如成人般长大,面容也已棱角分明,不见稚气。灵遗说,胡人都是如此,生长得比汉人快,但寿命也短。拓跋部许多君主都短寿,未至不惑之年便已身亡,除却猜是部落间的倾轧内乱,或也有其种族本就短寿的缘故。 白曜面对着他有些惘然。若只论年岁,他比白曜小。两军作战时,他常带着一支精锐小队冲在最前,风风火火的,尽是小毛孩子的急性做派。可看着他的魁梧的体格,听他大喝着令手下的人冲锋,声如洪钟,又实在难以真将他当成小孩。她进帐见了他,只没话找话地道了声又见面了。他见白曜,如往常般爽朗一笑,也道了声又见面了。 “降书可送到了?”白曜问。 “收到了。可是字好多,看了头晕。命人念给我听,我险些睡着。白曜,还是你给我念吧。”元准说着,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睛。 白曜还因连日失眠头痛不已,失神望向元准好一会,盯着他浓密的鬓角,从峰后岔成两道的眉毛,困惑极了。要她亲自读降书,怎么看都是故意折辱。可他谐而不庄的神情却置身事外,宛若在说,此举也好,打仗也好,都是寻常不过的玩闹。白曜迷惑了,猜不到他对玩闹的边界在何处,也没法预知落在他手下,自己的未来。她深呼吸,暗下了一道清风咒为自己凝神,伏身捡起丢至跟前的降书,展卷照读。但没念到三行,元准就烦躁地跳起,打断她说不想听,在座边踱了两圈,突然停步下令,将她拿下。 白曜原就跪在地上,如此无非是多两个人,从后用棍棒叉住她的后背,将她压得恰须佝偻着,无法直起身板。白曜正想伸手撑住地面,换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姿势,元准正蹬到她面前,捏起她的下巴问:“好好的姑娘家,为何要出来征战呢?我素知你们岛夷困厄少人,可也不至于教女人出来保家卫国,男人全在后面躲着,忙着相互算计尔虞我诈呢?” 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白曜想,从元准手里甩开头。只觉辩驳了也是对牛弹琴,便想省下说话的力气。元准却以为她理屈词穷,蹲下身凑得更近,道:“对,就是这副模样。你们南人,平日求神拜佛不染世务,出了事见风转舵比谁都快,无路可走反倒装起义士,索性一死了之,仿佛多英勇无畏,真敢与天作对似的。士可杀不可辱,还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些话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哪真有什么玉碎瓦全,自欺欺人求个心安而已。” 白曜忍无可忍,当即对着他的脸啐了一口,又道:“就你这点汉文水平,连我朝童子都不如。还在那臧否士人呢?你配吗?” 元准当即掐住她长引的脖颈,圆睁着双目道:“你别以为自己以前是南朝公主,我就不敢拿你怎样。” 白曜勉强咧出一笑,继续奚落:“在我朝,承唾可是殊荣[1]。像你这样的野人,有所不知吧?” “你少花言巧语骗我。”元准伸手将要打她,又没下手,只扯下她的头冠,教另一人收去。此时正逢斥候来报,说已探查了襄阳城下的埋伏,一切无异,可入城了。 元准一听,便丢了白曜起身,高举起佩刀,换用鲜卑语欢呼一声,“兄弟们上”,大步流星迈出帐去。一时间,帐里账外的兵士,都跟着他欢呼起来,而后又是此起彼伏的马蹄,沸腾的声响宛如山呼海啸,白曜被震得几欲呕吐,一次次提醒自己襄阳真的没了,也还是毫无实感,遐想着睡一觉又能回去,灵遗会来救她。 但只有外面的喧闹逐渐静下。帐中其他人都走了,只那两个被命捉拿她的兵士还在旁守着,如木鸡般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白曜将藏在舌底的鸩毒暂时收进袖底,埋下头闷声痛哭,一直哭到睡着。 元准回来时见她睡着大惊失色,看她面色苍白,还以为是服毒自尽,连忙用各种法子把她掐醒。好不容易睡熟却被叫醒,白曜正想发脾气,元准却在旁聒噪地喊着,又使劲摇她:“你别死啊,这里也没人想杀你,你死了我……我没法向蝉交差了啊!他肯定要罚我,不要啊。” 白曜推开他,缓缓回复神智,也暗暗舒了一口气。元准果然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孩子,不必她试探,自己就把话供了。如今至少知道,她暂时性命无虞,看管她的元准也不难对付。于是,她壮起胆继续套话,反问他:“蝉?他会怎么罚你?” “他啊……那是我小叔,先帝最幼的弟弟。如今是摄政王,这次趁乱攻襄阳,全是他的主意,你要怪就怪他。”元准坦然说道,推卸责任的样子,就合谋砸坏花瓶的小孩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为了减轻责罚,转手就把好友卖了。 白曜又觉好笑,又觉好气,话挂在嘴边纠结许久,还是直言不讳:“我不理解,这几月围困襄阳的人是你,下令往城中放流矢的人也是你,怎么能说都怪你们的摄政王?” “可我不来,蝉也会派别的人。余下的人都只是听他做事,像是他驱使的四肢,只有他才是心智和头脑。” “你们就没有自己的心智和头脑?”看元准那天真无邪的模样,的确像是没有。白曜心里只剩下生气了,可毕竟是寄人篱下,她不断深呼吸,敛住自己的脾气,继续试探,“你还没说,摄政王会怎么罚你?将你按军法问斩,或流放去戍边?” 元准对她心绪的变化全然未觉,毫无顾忌地答:“戍边倒好,有仗打,就有人陪我玩,至少不会闷得发慌。咱从小摸惯了刀剑,几日不碰,便觉日子里少了什么。人与器械一般,不常磨便要朽。当然也早有觉悟,终有一日死于沙场。问斩也不至于。蝉笃信佛法,很慈悲,从不杀生的——说起来,他很喜欢汉风,整天将自己打扮得像个你们喜欢的风流名士。还会作汉诗,我是看不懂,但许多人都说好。你见了本人,应该也会喜欢他。” 白曜听他的形容,初印象恰好相反,她嫌恶这个蝉。不止因为他们处在敌对面,他的做派她也讨厌。摄政王,可以认为是实际的君主。她从小见了那么多宫廷里的腌臜事,才不相信有谁能爬上如此高位,还能手脚干净从不杀生。有的话,只能是矫揉造作,在人前表演出慈悲好生的姿态。凭权位借刀杀人,便不算他杀的。他还叫蝉,干脆叫白莲花不更好吗?忸怩作态的伪君子,反而令人生厌。还不如真小人呢。她又想起灵遗了。灵遗以前总说自己是奸佞小人,损者三友他全占。 “那他会罚你什么?”白曜刹住思绪,拉回神问。 元准却道:“你猜猜看,这种责罚只有他想得出来。” “我与他又素昧平生,这怎么猜得到?” “很容易猜的,哎呀,笨死了。就是罚我抄经书、诵经什么,不要啊,简直就是坐牢。你不知道,他教我百卷千卷地抄,一抄就是十天半个月。若不是又要教我出去打仗,绝不放的。还特别教人盯着,又不许他们陪我说话,跟我玩。再说了,我又不和他一样信佛,弄不明白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咱们那信佛的人许多,他们啊,遇上什么倒霉事,就拜着佛像诵经不止,以求菩萨保佑,化险为夷。结果事情真自己解决了。我总疑心,省下那些呆坐的功夫,做点实事,或许能化解得更快,还是信自己最好了。” 白曜听完了,角度刁钻地发问:“你要信自己,为何还对摄政王言听计从?凡事供他驱使,那不还是没了自己吗?” “嗷!”元准意味不明地嚎了一声,旋而板起脸盯着她道,“你——你已经被我看穿了。你要挑拨离间对不对,坏女人?罗刹教过我,凡有人再问我为何听从蝉,不必想不必回答,那都是离间。你不可能有机可乘的。” 白曜忍俊不禁,顺着他的话唯唯道歉。等将他哄好了,她继续问:“罗刹,也是你某位小叔?” 元准昂着下巴地卖了会关子,才揭晓答案,“猜错了,他是我的阿干[2]。” “莫非是你那位皇帝兄长?” “也不是。罗刹是第五子,今上第七子,也是他弟弟。罗刹坏点子最多了,所以才叫他罗刹。你见了他可记得绕着走。” “但看起来,他对你还挺好的。”白曜附和。 “是啊,他对我好。虽说偶尔也要戏弄我。” “他也效忠于摄政王吗?” “你问罗刹?我们都效忠于大魏。”元准似已对频繁的问话不耐烦了,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果然,一个副将送了一封书札到他面前,他拆开潦草看了一眼,便领着人去别处了。
元准入城易帜以后,白曜也仍回居襄阳,被软禁着,做前往洛阳的准备。别的倒也没什么,唯独灵遗从建康带来的许多书,都还留在襄阳军府,不知该如何处理。她不愿随行带走。但也不能丢在这无人托付,若是如此,这些书定是没了。若送去江陵,又不知可命何人去做此事。最后她将这些书分送给了襄阳当地的学者,他们至少知道这些书的价值,能善加利用,不至于埋汰。灵学相关的部分是往日灵遗最珍惜的,她亲自整理好,还列了目录,一并送给了流徵。赠书的名义是寄存,但大约再也不会索还的一日。 白曜原以为做这些事定会备受阻挠。元准该派几个文吏跟在她身边,一一稽查她送出的书籍,确认没有夹带机要的军情。有时稽查无误,也须无中生有出些毛病,给她设绊,让她自己觉得烦了,放弃做无用功。他们也不必再费心查那些文书。但元准对文书之事竟然毫不措意,第一日来了军府,将自己那的文书一并往秘书房的空角落一堆,宛若丢垃圾,此后就再不管了。白曜整天在垃圾堆里翻情报,也无人留意。 考勤簿里四处夹着其他人写给元准的私人通信。白曜才知,那日元准说蝉、罗刹云云,是他们之间相互写信所用的代号。原来蝉就是大名鼎鼎的元翾,灵遗也曾说对白曜提起过。他说元翾治事很有才干,人也年轻,才三十岁不到,日后还大有可为。他若有心图南,也将是很难应付的敌手。但灵遗说起他还不是为此。是说元翾出身好,二十出头就登庸作辅,朝中又没有旗鼓相当的反对势力,可全心做他想做的事。他自己二十出头,只能在仪曹蹉跎年华,完全看不到未来。等终于熬出头,人也老了。 蝉给元准的信不多,只有四封。虽说发动了这此作战,他自己一直在北方的洛阳遥控。更多行军相关的事,是由在醴水沿线作战的罗刹代为传达。由他的所在可以确定,罗刹是这些时日牵制着南襄城郡的元焯。他们称呼元准为八男。白曜原还猜,他的代号该更直愣一些。还有两个会写信来的人,一个是蜻蛉,一个是胡桃。蜻蛉似被罗刹捉弄怕了,对他的一举一动草木皆兵,总想拿八男当挡箭牌防备罗刹。也间而开玩笑地怂恿八男,干脆他们合兵捣了罗刹,将他捉起来没法再使坏。而在战略上的安排,蜻蛉坐镇方城,正好是罗刹的后援。她忘了这位将领是叫元晗还是元照。 胡桃并非元魏宗室,姓李,是蝉亲信的近臣,如今正在洛阳,凭着书信与战报紧跟前线的战事。蜻蛉常说道蝉与胡桃的笑话。胡桃与罗刹的关系却微妙,两人相互认识,却因为什么陈年旧怨,关系闹得很僵。其他人也都知道他们两人闹僵了,总防备着两人有任何见面的时机,哪怕是在信里见到名字。 他们共同的朋友还有紫宸和班姬,但这二人不曾给八男写信,只别的人或有提及。紫宸大约是魏皇帝,从称谓便可猜到。班姬也是个男人反串的,正好夹在闹僵的胡桃与罗刹中间,很难做人。八男与蜻蛉常对他的处境幸灾乐祸。蜻蛉说,班姬与罗刹关系那么好,一样是一肚子坏水,被夹在左右为难的位置,也是活该。 至于这位大家都说坏的罗刹,白曜倒觉没那么坏,至少没有灵遗坏。只是罗刹在信中格外奔放,爱恨分明,从不掩饰。信里常是三句不离一个“我”字。他轻易就决定讨厌什么,而后立马说要把它捏碎,并附上详尽可行的法子,因而写信也常是连篇累牍。灵遗恰好相反,他相信“机事不密则害成”[3],若真决定做坏事,定会缄口不言,暗中筹划不令人察觉。等白曜发现时总是晚了,也因而格外讶异,格外觉得他坏。 罗刹如此的个性,似乎也不难想象他与昔日某位好友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决裂。往后哪怕气消了,也没法拉下面子去和好,就一直顺其自然地决裂着。但也可能真是不可原谅的仇?白曜继续翻垃圾堆,从中拣出更多书信,想看有没有哪一封提到胡桃与罗刹之间的恩怨,此时,一个身着战衣的男人忽然闯进来,手里提着自己的头盔,额上与颊边淌满了汗。他与白曜照面,失神了一刹,扯了扯嘴角似要笑,却因太过紧张没能真的笑出来,又连忙结巴着道歉,说自己走错了,无意冒犯。 这个男人生得很漂亮,白曜也看得一愣。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比灵遗还漂亮的男人。两人又完全不一样。斜照的日光如刻刀般镂出五官的轮廓,光影的错落更衬衬窝的深邃,光是挺立的鼻梁撑起整张脸的峭拔,他就一动不动站在光的底下,神情严肃,宛若一座塑像。大约,凉州以西那些不再像汉人的佛教塑像,就该是像他这样。 再仔细看,他与元准生得有几分相似,应也是某位元魏宗室,是谁呢?——白曜正暗自猜着,他自报家门。是元焯,他的字,星回。此日刚至襄阳,自顾自在军府里转,现在转迷路了。 竟是罗刹。白曜想着,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信中的罗刹和眼前所见简直判若两人,她无论如何没法想到,罗刹本人竟是不善言辞的个性,甚至有些木讷。也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宁可在漫长的岁月里随风霜沉睡,无人知晓。 但那双琥珀般的浅棕瞳仁替他说了许多话,他也喜欢白曜。自进来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未从白曜身上移开。二人彼此间的好感是一种默契。如果不是,他大约早就自知失礼地退出去。 你是哪里来的菘菜?白曜也不知该与他说什么,思来想去,也只想出这么一句。她知道眼前这副庄严的外表并非完全的他,甚她手底就按着他的信,正满怀激情地细说等回去要如何给蜻蛉一番难忘的“惊喜”,令八男装作不知地配合,又说回去便要挫了某个不签文书贻误战机的文官。他却对她的所有一无所知,凭着第一眼的印象便想靠近,却还站在原地迟疑着。 白曜想到,也许更有趣的做法是这么打招呼。她将手边的书信整好收拢,压进一叠文书的最底下,边走上前边道,“原来是罗刹啊。” 但罗刹也由此猜出她的身份,用代人的方式向她拜了一礼,“参见白曜公主。”俯身时,他额边卷曲的碎发正好垂下。 白曜顺着话问:“你怎么猜到我的身份?” 他却如释重负,能真的笑出来,说道:“感觉,第一眼便猜到了。”但等话说罢,笑意也转瞬而逝。 “你原要去哪?”白曜又问。 “也不是去哪。沔北五郡形势已平,我便至襄阳与八男——说至此处,罗刹话语一顿似要改口,与白曜相视一眼,又觉没有改口的必要,继续往下说,来襄阳与八男会合,而后班师回洛阳。也会带你一起走。这几日间,也无别的事了。” “沔南的襄阳如何?不会真如传言所说,你们攻了襄阳又要奉还,如此岂不滑稽?” “取襄阳是两伤之举,公主不会不知,江陵那位新上位的戍主也知。但自负如他,定会孤注一掷地押江陵,料定我不会多此一举地围攻襄阳。一样自负的摄政王果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去,命元准不必渡水而转取蔡阳。但若攻襄阳,此举无论如何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令他行动备受掣肘,由我握有主动。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须给他添这个堵。这才是取沔北五郡的捷径,以襄阳为换,逼他放弃守这五郡。何况冬季本就适合骑兵踩冰渡水,于我得尽地利,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白曜听他说完这些,终于觉出些他的坏,宁可两伤不要两全,打人就不顾自己疼,自己不痛快,也不让别人痛快。听他提起灵遗,又很是神伤。许久说不出话,又觉憋得难受,终于叹了一句,“你真了解他。”可说完又很后悔,怕他从中觉出什么端倪,继续探问,忙继续道,“但若不是郑续倒戈,你们本不该赢。” “战局的事没有如果。公主,你败了。” “知道了,住嘴。”她知道如今已是不得不收敛脾气的时候,可每每就是忍不住。 还有一事,她想问的。从未有人告诉过她,魏人何以归还了襄阳,仍要将她掳去洛阳,也不让她将襄阳的结界转交给新任的守官,而是一起带走。她或许猜到了,灵遗可不是什么守信义的好人,他坐稳江陵的一日,也是毁约反攻的一日。魏人须手中握有把柄,防范未然。这个把柄多半就是她。 或许她可以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能被当作把柄,她对他至少有那么点分量。然后忽略掉更重要的事——他实际上放弃她了。但是,的确是他自愿的吗?还是极力争取之后仍不得已地妥协?她想知道。对于魏人,她的性命只值抄几卷佛经,对他又是几何?也许她不该逼问,不该怪他,要做那样的决定,最痛苦的人正是他自己。 算了,不问了。 操,早知就该挥师南下,挫了这个横在中间的郑续。灵遗骂得真对,像她这样犹豫不决,只会错失时机满盘皆输。 白曜望着檐下,先罗刹一步跨出门,又转头对他道:“今日天光真好,能带我出去城里走走吗?今春还没机会出去踏青赏花呢。” 罗刹讶异,若有所思地望向她,她便对他笑。最后,他还是点头答应,带白曜策马出城,往岘首山的崖上观景。 他说,自己前日行军路过附近,特意上来看了一眼,便觉很喜欢这里。他以为的风景好,便是枯树萧萧,百草卷尽,淡云犹飘在底下,俯首能眺见平原旷野,江水如束带,城池沙盘般的尽在掌握,抬头便恍若直面着远空,天地间唯有此在与此刻。 她知道,晴日的夜里,在此地观星更好。灵遗去江陵以前,带她熟悉襄阳周边地形,也来过这里,说要保襄阳,定要保住这里。过去未久的那场严冬,她还曾顶着寒风在此驻兵许久。她走上山崖才发觉,今日的风也不小。 一到下马徒步,二人不再说话便显得诡异。罗刹问她冷吗,她只摇头。他说底下的玉兰花开了,白曜也只唯唯,依旧无话。一直沉默着走到悬崖的最边上,罗刹抚了抚身边牵的马,才开口说了许多,镜池常在他耳边念,“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云云,大约便是眼前这般。 又说,他自己也读《庄子》那些诡谲的故事,常随行带着两卷,要么就是带两卷她们南人写的《后汉书》。除了《太史公书》,史书就数这部读着最酣畅淋漓。当然,他读史是喜欢跌宕起伏的故事,只读打仗、政变的那些。在后汉,他最喜欢的人物是梁冀,喜欢到看完梁冀生平,便立志自己也要作只手遮天的跋扈将军,全不管那原是质帝骂梁冀的话。 除此以外,先秦诸子太半都合他胃口,唯独儒家的经书味同嚼蜡。读的最多的是《韩非子》。看到终于有个汉人不搞那套虚伪的礼法齿序,直言戳破儒家那些仁义道德,实在是大快人心。原来也有汉人知道他若与韩非生在同时,定要与他结识,一有空去找他喝酒,听他当面数落儒家。他打赌说,白曜读过的诸子寓言定没他多,于是问,四方的诸子最爱编排和取笑哪国人?她在郑和宋之间犹豫一刹,决定是宋。罗刹也觉是宋。两人又笑,终于不如来时拘谨。 白曜好些年前就把诸子读完了。但他会喜欢的许多小故事,她翻过一遍就忘,几乎不曾留意。此日总是她在听他说,他喜欢什么,又觉什么有趣。而她对陌生的话题,鲜少插得上话。听他再度说起,似对当时的场景有朦胧的印象,是某天坐在灯下边瞌睡边读的,手上还一心两用玩着符,读到什么却已忘得一干二净,宛若初见。灵遗贫乏的兴趣只有学术,教她着意读的,是《天下》和《显学》之类专论战国学术的篇目。她与灵遗会因对“万物出于机而入于机”一段的不同见解争执不已,但谁也不关心那夜在桥下痴等的尾生到底淹死没。 二人说着话散步,渐走至昔日羊祜修的亭上,置酒小酌。白曜没有推拒,装模作样浅咪了一口。去年灵遗总逗她吃酒,想看她醉后发酒疯的模样。这一点酒还是受得了的。她缓缓放了酒杯,再抬起头,罗刹在此时突然说,“公主,你很特别。” ——我? “纵是最豪爽的代人女子,也不会与初见面的陌生男人单独出行。” 白曜不禁笑了,觉得这话又笨又聪明的。他想以此试探她表态,话却编得不圆,反教人感到冒犯。未等她答,罗刹便继续追问,“公主因何发笑?” 她将话原封不动丢回去,“我比你们北族女子又如何?” 罗刹大笑,又自认无话可说而罚酒。这回轮到白曜继续追问,而他只道:“所以说,公主很特别。与北来的使节一般,能言善辩,哪怕是寻常说话,也全是机锋。” 白曜因酒的缘故犯起困,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懒歪倒在扶几上。她抬起另一只手要揉额头,半途却不想了,便半眯着眼,将手隔空放在他的脸边。她想像在台城玩那些小倌一样,将他招到身边。又咬着牙清醒了,不是因为如此不妥,而是若战局的胜负倒转,形势就该是如此。她放下手道:“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是个漂亮男人。” 这似乎是罗刹未曾想过的答案。竟然,他还有点脸红了,无所适从地抿唇,四顾了一周,终于瞧见身前的酒盏,连忙举盏一口闷尽。 白曜看着他做完这些,一时兴起,也将自己的酒一口饮下,问,“从来没人与你说过?” 罗刹却似更无措了,沉默许久,又谦退地解释,“公主许是见的代人太少,拓跋部的人大多都是这般样貌。” “不,你不一样。我见过八男,八男底下许多兵士。你不一样。” “我——”罗刹欲言又止,终于只是给自己倒了酒,垂头躲避她的注视。 她举着手里的空盏转了许久,盯着垂头不语的罗刹终于失了兴致,将盏远远抛了,重新正坐,理正衣襟道,“将军,时候不早了。” 他好像全然不知哪里惹得她不开心,等她起身走出两步,还茫然地愣在原地。灵遗每次都会很快来追她,她气鼓鼓地停步转头,每每都差点撞到。 但这次什么都没有。每次想起灵遗,她都很是怅然,似要断气一样的心闷。也总是因为他,她的心会闷,会痛,苦不堪言地非要发出声响,却什么都传达不到。只有它发现自己孤零零地流泪,没有人要。就像幼时无人在她身边,她用长绳绞住自己的脖子,屏风上的金色花叶裂出黑絮和扭曲的光,天顶开始崩塌,而她呆呆地看着世界坏掉,好像就毁在她手里,接近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活着。心开始痛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的心为他而跳着。 她对罗刹说,她想回去了。罗刹本来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她哀怨的神情吓退了。她也不知是什么样,大约像恶鬼索命?太好笑了,笑不出来的好笑,明明他罗刹才是恶鬼。她又像幼时一样,充满了做各种恶戏的心情,望着系在廊边的马,便想抢先于罗刹跨马,绝尘而去,留他一人在那发呆。谁叫他出来一个人都没带,也只有一匹马。毕竟若给她马,她或许会跑走?呵,真当她看不出他不带旁人是存的什么心?但天随暮色沉下也渐凉,冷风吹地她浑身战栗。她不想再一个人走了。回城时,她后背一直枕着罗刹的盔甲,但盔甲也是冷的。 等回到军府天已暗透了,白曜要回自己屋,罗刹现在倒知道要跟着。白曜一路说了好几回别跟着,他还是跟到她房门口。 “你走开,别跟着我。” 罗刹试过说话没用,于是不说话,又像雕塑一样,直挺挺地杵在她前面,挡住她进门的去路,再次僵硬地重复,“我不知哪里冒犯到你,但我为此赔不是,本心也无此意。若你愿意的话,请告诉我。” ——是吗? 她笑着颔首,缓缓上前,在他还没弄清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强吻了他。他先是惊愕,再是抗拒。但等她的手缠到他甲衣底下的后颈,他放弃挣扎了,想伸手抱她。而她将他推开。他抬起手,指尖放在被她咬过的唇边,幽深的眼底似缠了浓雾,掩着夜色下蛰伏的危险。 我想要什么漂亮男人,一定要弄到手。 但不是的。那是另一种耻,战败的公主失了旧眷,转眼就要向敌国的将领献媚求欢,对方正是一手折断她命运的人。她想以此掩藏败军之将的耻,在无望里徒劳地守城,最终也—— 一事无成。 她支走朝云和暮雨,将他领进屋里,直视着他的双眼,一件一件地,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解下环钗,站在他眼前。失却衣装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很可怜,她也将不再拥有任何与身份相配的器物,也失却附着于其上的权势,沦为一具任人宰割的易碎的肉体。 她终于明白,灵遗每每不脱完她的衣服就开始操她,他喜欢的多少是“公主殿下”,不承认也看得出。这种喜欢也可称之为恨,因嫉恨才生情欲,想要染指,想要得到,非此不可。 同天晚上,灵遗跪神龛时吐血了。他暗暗压了好久,以为自己能压下那种令他都有一刻想要自决的震悚和迷乱,结果却是那一团黑血。他知道是白曜那里发生了什么的缘故,然而命缕和情蛊缠在一起,还有别的有的没的纠缠,根本分辨不出问题在哪。他用灵鸟给她传信,并附上今日的日期。 你的心快要碎了。不要死。 ·
原来你说想出去走走,真的只是想出去走走。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有什么动作。 ——即便如此,你也要单独带我? 为何不呢?你愿信我,我却畏首畏尾诸多顾忌,岂不落人笑柄?
他们并排仰卧在席上,十指相扣,但谁都一动不动。等到不说话了,只有此起彼伏地眨眼能证明这不是两具尸体。白曜先厌烦了这个无聊的游戏,抬起另一只手,将他拉进幻境。这个幻境是按灵遗在江陵清商阁的复刻,也是一片湖,只是没有那么大。但四端相连,无论怎么漂流,总会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在幻境的树,繁星的排布与轨迹,水岸砌石,都须用灵逐一刻画出来,她实在没有那种耐心。哪怕得了结界,幻境也一直荒芜着,只潦草涂抹几处。如今,也就与罗刹卧在一条小船里,漫无目的地周游。还是没有人说话。 “快点,说点什么,要无聊死了。”白曜催促道。 “我……临行前,镜池为我卜筮,结果是不利西南,而西南的去处只有襄阳,意思一目了然。去年那会,襄阳还频受蛮人侵扰,他便示意我,哪怕襄阳失陷于蛮人,而我灭蛮人轻而易举,也别来收这烂摊子,得不偿失。” “所以你将八男骗来了襄阳?” “怎么是骗?不过的确,我本该亲自来的,最后也是来了。八男还为此笑话我,说我被信佛的镜池带的,越来越没有本色。”说着,罗刹缓缓叹息,白曜翻过身,发现他闭上了眼睛。 “你困了?”白曜也放低了声音。 他却笑着反问:“你不让我在这睡吗?” 白曜顺着他的话道:“滚出去。” “我不——” “不要脸。”她再次翻身仰卧,摊手压着船一沉,弄出很大的震荡,继续问,“你今年多大了?” “廿三。你呢?” “不想回答。” 他却不假思索地应道,“好,反正总会知道的。” 她悄悄趴到他肩边,他睁开眼的时候,好像吓了一跳。语无伦次想说些什么,这里,你,很美,我,我……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此时的他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面对追着他跑的狼,一步步逃开,一步步丢下菜叶子,最后更惊慌地发现手里空了。白曜。他唤她。她又笑出声。他也笑了,然后问:“傍晚的时候,你看起来很难过,现在能说说为什么吗?” “啊——”白曜尴尬地坐起,避过他的眼神,望着远方,深呼吸好几次,脑子里浮现的全是些无关的事。他意外地温柔,知道自己轻易就能将她弄坏,因而小心翼翼克制着,又因克制越发显得笨拙,好比老虎要用自己的大厚爪拣豆子,反而好像她在强人所难。他还抚着她的眉毛一再问她,疼吗?她一抓紧他,他就慢下来,像缰绳被钝瓦片细细磨着。她没法直说想要被如何对待,就含着恼意直直盯他,让他自己发觉。他反而更不好意思,无可奈何地咬唇,也不说话。她暗笑他,他却似察觉了,眼含秋水地望向她,旋又赧然地躲开。她索性也用手蒙住眼睛,向他道,不许看我。终于当她说出恼他的缘由,他却很讶异曾有人敢那般对她,简直像是营地里折辱某个战俘或死囚的方式。你希望床笫之间的罗刹更像是罗刹?他直言不讳地问。 她又恼得不想说话,将他的卷发揉直,缠在指尖又散开。他的头发很硬,一松开就会卷成原来的模样。他闭上眼,许久又睁开,与顶上的她相视一会,又再次闭上。他睁眼好几回,她也卷了他的头发好几回。此时,她才忽而有话可说: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她们说,我刚生下来时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茫然望向四方。她们打我,掐我屁股,我才开始哭。大概就是这样,她们说,我小时候特别爱哭。但哭的时候不该难过吗?我只是哭,从未觉出多少难过。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她们又不敢忤逆我,否则我会打人。虽说也谈不上愉快,没人陪我玩。 他抬起手,用指尖蹭她的颊边,边道:“很难想象你哭的模样。我原还猜,白曜会经常心里难过,但不会哭出来。” “让你失望了?” “只是有些意外。”罗刹再次用一种看受伤小动物的神情看着她。这是今日他第二次露出这样的神情。第一次是在她脱下衣服的时候,他愣了很久,只是哀怜地皱起眉,她简直气得跳脚,张口就要言辞激烈地辱骂他,操,看不起谁呢?但他走上来,重新为她披衣,告诉她,她毕竟是出镇的公主。魏人依旧会礼待她。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垂着头退开,她反更为烦躁,对他一顿拳打脚踢。白曜不小心碰到了他关节的伤处,他也只忍着不说。倒是白曜不客气地诘问:“谁要你可怜啊?” 他终于愿意抬眼,直视她道:“并无人看轻公主,也请公主自爱。” ——我衣服都脱了就听你说这个?你是不是个正常男人啊? 他走到她跟前,一边道公主得罪了,单膝跪地,将她举起扛至肩上。 ·
所有人都猜到白曜和罗刹将会成婚,近至庆功的飨宴上,他就因此被不同的人暗暗编排了好几回,全被他毫不客气地杀回去。她渐渐知道,罗刹只是对她格外客气,平日完全是不好惹的,有人敢触他霉头,自己定也倒霉。但那日的事根本没多少人察觉,白曜特赶在天明以前将他踢走了。后来到洛阳,逢上四月四日的宫宴,她才见上罗刹,跟他对了彼此的状况,他也觉很意外。好像所有人都很明白,唯独他们两个当局者迷。她总想着找到他就能开解迷津,结果反而最不该找他。他与她是一样的处境。 原本问完了,就该无话可说的,他们还是沿着湖畔,并肩走了好一会。他问她是否已习惯住在洛阳,她答,与在台城没什么两样。一样孤独,但的确习惯了。没人与她打交道,简直与从前别无二致。他又劝她多去宫妃间走动,皇帝的陆昭仪、高充华,都是很好相处的人。长乐公主那也可去,她们正好年纪相仿。闲时也可至永宁寺听论辩讲经。虽说中原之人,信佛多是诵经,却也不是没有讲玄理的人。也会有术士在那谋求同道。毕竟济济中朝——好一个济济中朝。她忍不住打断嘲讽。罗刹只一笑而过,继续说,若要出宫,但凡传他的口信,便可畅通无阻了。那岂不正坐实了你我有染?白曜问。罗刹不说话了。 白曜又说,她的确觉宫里的女人有趣。太皇太后也称制诏、称陛下,众人待她,也如太上皇帝一般。不过建康没有太上皇帝,只有胡人会做内禅己子的事。大约是因兄终弟及的旧俗?怕日后小皇储的叔叔躲了他的位子再传与己子,如此帝王世系就改了。所以必须活着扶小皇储坐稳皇位。罗刹说她猜对了大半,但内禅的情况更复杂。本朝也就禅了那么一回,也是难为人言的权宜之举。 她已见过陆妃与高妃,长乐公主只有半面之缘。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只是她与她们一道,好像总玩不到一起。陆妃待她热忱,每回宫妃命妇聚在一起玩,都要捎上她,可她们不玩投壶比骑射,她也只有在旁目瞪口呆的份。看她们玩得其乐融融,她也没缘由的很开心。然后赏心悦目地想,她们每一个都要比建康官场上的许多猥琐男人厉害。但如此久了,多少也觉得闷。她要是从小生在北朝,能和她们玩到一块,也许会开心得多。罗刹听指此处就笑了,说他早预料到会是如此,她彪起来一点都不比她们差。如今来了也不算晚,住得久了总会熟络。 “有人,在建康的时候,也说过我不像南人。好些年前的事了。”白曜道。 “谁?”罗刹神色微动,似是知道不该问,但他还是问了。 “就是……就是江陵那位,你知道他吧。” 罗刹吃惊地咳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笑道:“他——所以你是跟他私奔跑出来,他为了你才去做那些谋逆之事?最后却反手将你弃了?天哪,不会吧。但我听闻,他年纪也不小了。为何——” “住嘴。”她打断罗刹,并踩了他一脚。 罗刹突然就笑不出来了,沉默许久,才道:“我以为,我只是随口一说逗你玩,我自己都不信,竟然是真的。”紧接着,他继续调侃,“你竟然喜欢那种一言难尽的老头子吗?不会以前那么对你的人也是他吧。” “不好笑,住嘴。”白曜转头丢了这句,迈开步子撇下他。 罗刹在后面,恢复成正经的模样,说道:“可他到底负了你,为那种人不值得。” 都说了住嘴。白曜冲回去撕他的嘴,他便毫无诚意地躲闪求饶,突然却露出诧异的神情。她眼前一花,流泪了。她连忙自知失礼地抹掉泪痕,仍不免哽咽了一阵,扶着他的手臂,像要呕吐般弓着身。 罗刹道:“我……不是有意提你伤心事。很……意外。” “我没有伤心,我只是生气,生气,愤怒,震怒,怒不可遏。”白曜说着抬起头,反而又哭得更厉害,却道,“我没有难过。” “好,不难过。”说这话时,罗刹就像在幻境时一样温柔,跟那里情韵浅淡的星夜一样。她想到日后将要嫁给他,心上有种无可奈何的认命,似乎哪怕二人并无此意,也很难拒绝这样的安排。这是不必互害而便可互盈的好事。对于罗刹,一位领过兵的南朝公主能为他增添许多名望。白曜有了宗王妻子的身份,也能更受尊重,摆脱一些监视和限制。何况,他待她挺好的。但正是因为这是“认命”的选择,她多少心有不甘。只是没别的路可走罢了。
然而,就在不久后的五月中,太皇太后卧病半月有余,终于辞世,全朝举哀。他们在丧期内无法结婚,但谁也无法预料这段时日间的变数。罗刹也说,太皇太后一走,许多人的保护伞倒了,朝中应有一场风雨。 也是在那天,她察觉到,灵遗身上的蛊发作了。原来哪怕远隔千里,她还是会有知觉。只是她不在他身边已有大半年了,他真的洁身自好了那么久。果然解毒都是骗她的。那玩意大约是某种无聊的春药,助兴而已。她为开了一道清风咒宁神,这才知道,院子的角落掉了一只灵鸟,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差点连她都发现不了。也好些日子了。 她毫无防备地打开,看了一眼就震愕地丢走,像被雷平白劈了一道。 灵遗说她快要死了,教她不要死。发信的日子,就在她遇见罗刹的那天。 原来他也会知道。
注释:
[1]《宋书》卷五二《谢景仁传》:“(景仁)每欲唾,左右争来受。”并且,汉至南朝的传统,掌唾壶者一直是亲要近侍。 [2]“阿干”是鲜卑对兄长的称呼,或可称父,此处指兄。 [3]语出《韩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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