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戏

倾城最在着戎衣。

  八月初,临川王幼子萧谨正式即帝位,改元延平,灵遗作为顾命之臣晋位三公,刺史、都督中外诸军事如故。白曜也因平定东宫之乱在政坛上崭露头角,搬去新的公主府置命佐官,接管禁军的军务。第二次北伐定在此年初冬,她们又要分别了。领兵出征的是灵遗,白曜则留在建康监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这次并非灵遗嫌她在身边碍手碍脚,宁可将她丢在建康。是她自己提出暂时分开,想自己做成些什么。与太后交锋的这些天来,她已经受够旁人将她当成胸无大志又孩子气的小公主,将她视作灵遗的附属。但拼命想证明自己不再是小孩,是否就是种孩子气?灵遗好像还因此事暗暗怄着气,她好几次召他来,他都推脱不应。这也是个大孩子。   中秋的宫宴因国丧之故,比往年大有减省。白曜入宫,也不过是与相识的姐姐妹妹互道声好,问彼此安,一同坐着聊些闲话,又想着各自的心事漫漫归去。白曜回府时,许久不见的怀生也上公主府向她问安,她发着呆,都忘了怀生说过今日要来。她终于能将灵遗从玄鉴手里抢来的法器转赠给怀生。怀生果然满怀欣喜地捧弄,也想将其中的机巧分享给白曜,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才发现白曜不感兴趣。除此以外,二人便无话可说了。但若他这般前脚进门,后脚就走,也是不妥,白曜就带着他在新落成的园子里逛。白曜问:既然你都放弃求婚了,如今为何还表面殷勤地来问安?他又半真半假地虚与委蛇,说殿下如今手握权势,身边自然少不了有心巴结的人。白曜不禁掩袖而笑:但愿你真是那种人。   话至此处,二人正走至摇曳的宫灯底下,怀生为她挑开勾住步摇的长穗,再一抬头,却正见灵遗迎面向这边来。此情此景落在灵遗眼中,只能是她与怀生调笑,她正含羞带怯地颔首。白曜记得清楚,他没说过今日要来。像是在省中处理完节前积压的事务,听同僚说起今日是中秋,才终于知道来见她。怀生见他就是面容一僵,心知自己又会被暗暗记上一笔,跟灵遗也问安以后,连忙找了个由头遁走。   此时,便只白曜与灵遗相对无言。他继续往前,白曜就跟在后面,随他往回走。灵遗一直不说话,她好几次说他走得太快,他也还是不说话,只是默然停下脚步,稍等她一会。说其他的,也只有两声敷衍。白曜气得不行,一回屋内,便忍无可忍地将他按在榻上。他的神情死气沉沉,头偏向一侧不看她,一副生无可恋任她宰割的姿态。她趴在他耳边,挑着羽毛挠他颈窝,他被挠得耳根都红了,依旧倔强地紧闭着嘴。白曜问:我与他说话就让你这么生气?灵遗却只道一声,热死了,抱着她坐起。   白曜于是随口试探:“听闻大人近日已有新欢?”   “你听谁说的?我整日都在省中理事,闲时还要教小皇帝读书。有新欢的只是你罢了。”   “我也可以选些清白秀丽的女侍史去省中伺候你,你需要吗?”   他却忽反客为主,一把握了白曜的手腕,指尖绕过她耳边,勾着她缓缓倾倒,“那你来陪我啊。半月过去连人影都见不上,原是忙着打情骂俏?你究竟喜欢那小子什么,第一眼见上就眉来眼去?喜欢他嘴里没半句实话?”   白曜忍俊不禁,但还来不及解释,灵遗却用了唇堵她的嘴,在打闹间解了彼此的衣襟,径向深处吻去,“不许你再想他。”   “别闹,痒。”白曜推着手抬头。他仍埋下去咬她,她却望见花窗一角镂出的月色,被贪吃的胖兔咬缺一口。朝云忽喊着狐狸闯进来,一边威胁着,再不听话就将它炖汤吃,终于逮到狐狸的时候,恰瞧见缠绵着的二人。而她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地相互瞪着,瞪着瞪着就好像变了味,眼底只剩情意。朝云也顿时收敛神色,摇着狐狸的前爪致歉,抱着它掩了门跑走。她一到外面又碰见暮雨,两人站在窗前说话,身影正落进屋里,语声也依稀可听。朝云骂:那个瘟神又来了。白曜也学着朝云的语气叫他瘟神,又像朝云会做的那样,拉下一侧的眼睑做鬼脸,自己却先绷不住偷笑。他问:那你是什么,小坏蛋?    两人不知不觉就闹到夜中,饮下一杯杯沁着桂叶香气的春酒,白曜醉倒了伏在他膝间,一点也动弹不得。大约是感到离别将近,即便如此,白曜还觉喝得不够,教灵遗将酒喂给她。灵遗将小盏送到她唇边,她要喝时又忽地夺走。如此往复好几遭,他乐在其中,笑得合不拢嘴,可白曜麻得仿佛灵魂出窍,不久也昏昏欲睡地合上眼。       醒过来的时候,他正抱着她去往帐间,脚边不知踢翻了什么东西,她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动。屋内的烛火已暗了大半,她捧起他因酒意微烫的脸,隔着薄衣感知剧烈的心跳,忽而嗅到酝酿已久的感伤。这一去,不知何日可以再见。他的大劫算是过了吗?如今回想仿佛也是轻易,尽管对他而言,梦里的时间比现世的半天漫长得多,或许久至数年,或许已是一生。蝉的核尚未派上用场,莫非日后还会有危险?危险是一定的,毕竟他要出征。可因为自己担心就跟着去——不能再这么任性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身轻的小姑娘,公主府,以及未来的殿中,许多事务都须她来作主。   灵遗望着她忧虑的眼神,似也陷入沉思,但终于先挤出一笑,勾过她的鼻梁问:“舍不得我吗?”心照不宣的不可言说,终是就此打破。   “你少自以为是。”白曜反驳。   他却用指尖轻点她的唇,长叹一口气,放下她道:“你就如此不愿再去江陵?可留在建康,没有你想要的功业。或者说,即便你监国时期治理有方,世人也只会记得风光凯旋的战将。但若一夕亡国,背负罪责的却不是武人,而是失治的辅臣与君主。还是说,你不愿与我一起?”   一下子就被看穿了。白曜将帕子的一角缠在指间,缓缓道:“也不是。只是在旁人眼中,我与你总是一体的。只要在一处,他们就只记得你。你也会忍不住帮我。”   “那我与你换?你去沙场上建功立业,我留在建康?但似乎也不妥,竟然要你为我作战,而我坐享其成。”他宠溺地笑着,忽而倾身靠近。她猝不及防地躲闪,却被他撩起发缕。语声如摇曳的珠坠般荡下来,“白曜,跟我逃走吧。我会一直守护着你,献给你世间所有的殊荣,为你死战。”   他又轻易说什么死不死的,白曜反而嗔他,丢他帕子,“你是猪。”可哪怕撇开头,这句话仍绕在她心上挥之不去。白曜于是又问,“你们——上战场以前都是做好必死的觉悟吗?我好像还从来没有一次感到离死很近。遇到过很多危险的时刻,但不知为何,心底有定能化险为夷的信念,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就这么死了。”   他起身步回案边,叹息着独饮一杯,“有些小子,许是一心求死才上战场呢?失去了生的意志,又不甘心无人问津地离开,想以征战在青史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遵循不可抗拒的宿命去死。”   白曜不禁黯然神伤。她印象中的罗刹的确是这样,他说过,自己的活着,宁可如花火般灿烂地烧尽,也不肯换长久的暗淡,湮于无闻。海月死后他就变成这样了?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活够,再无所求。为什么,失去一位恋人,就让他的人生彻底跌进一种没有未来的惨淡,也宁可错过现下的一切,故步自封地留在过去?   灵遗忽从后绕上她,语声幽幽道:“大约就像你说,活够了,但也未必是平白送死。重要的人死去,就像滴水落进池里,难免一圈圈地荡出涟漪,有些事变了,就是永久变了。万一,只是说万一,那小子的确死了,你会不会也想回到他还在的时候,让时间永远停下?”   白曜故意答非所问:“至今没有消息,不就是……”   灵遗无奈,抱着她安慰,“会没事的。不许再想他了。”他空出一手端起酒盏,小酌着道,“在幻境的那场梦里,你好像死掉了。可我一直迟钝地没能发现,只是困惑,为何你无论飞得多高,哪怕后来成为只手遮天的政客,轻易就可以将不合心意的我罢免还乡,你总会兜兜转转地回到我身边,像个小孩子一样告诉我,你不想玩了,教我去收拾烂摊子。每次为你做那些,我都很开心,衷心的,开心你还愿依赖我,愿回到原点。但最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孩童之际。无论如何你都会回来,只是我不愿接受的幻想。幻觉一说破就没有了,所以,我也出来了。白曜,看向未来吧。是你陷得最深,所以总能最快感知到,身边的人停在过去了。”   可是思索了半天,白曜还是说:“我不会就这么甘心接受,而是尽我所能守护身边的人,让她们保持原本的模样,也都不要死。”   “我死的时候就不用了。最好也——不要来看我。会很惨。我只愿你记得,我是如今这样。”   白曜顿时四肢都麻遍,怔得说不出一句话。窜进院里的野猫忽地嗷嗷叫唤,她推开窗看,正盘在被打落的竹灯上,一脚一脚地将灯骨踏断,踩得稀烂。      灵遗正是清楚自己命不久矣,才执意要白曜同行北伐,好接续他未竟的事业?而那时的白曜也已足够坚韧和成熟,能够压抑私情,顾全大局,尽快做出最合宜的判断。如此他也可以无牵无挂了。呵,真是好计策。如此一来,白曜竟成了非去不可的立场。从小到大,就属灵遗有这样的本事,教她心底分明不情不愿又不服气,却认同他的想法,感到某事非做不可。    此事盘桓在心上数日,白曜终于想明白,便将僚属写好请旨北伐的表文,入宫呈上。臣民私下议论已久的第二次北伐终于被正式宣下。待筹备妥当,白曜便与灵遗在群臣百僚的送别中出行。小皇帝萧谨特意跑来白曜跟前,垂头扯着她的裙摆,提醒说一切小心。白曜实在讶异,还以为他一定会记恨她与灵遗,就像汉质帝不会喜欢梁冀,高贵乡公也不喜欢诸司马。但他竟舍不得她们,还说,灵遗才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依靠。灵遗却好像见怪不怪,在西行的路上对白曜说,小皇帝骨头软,却有这般际遇里独特的聪明。人多是这样的东西。骨头硬的人显得笨,因为形状已定,不可塑了。   白曜听着他的话,却像昔日在洛阳时,望见未来一片迷茫。朝野上下,真正热心于北伐的人寥寥无几,多数人只是朴素地期望北伐能终结蔓延夏秋的宫廷内乱,拂去国丧的阴霾,将内忧转嫁于外。如此情形下的北伐能有什么成绩呢?早不敢指望了,只是不得不高唱着克敌制胜的口号,骗人也骗己。生在长江以南的人更恐惧只在传闻中的朔北铁骑。这场北伐,就是在恐惧与沮丧中,不得不然地降临至现实,像个寄寓甚厚的孩子,却好像什么人都对它退避三尺。   只有随行的璇玑生龙活虎的,整日闹腾,才闹得身边的人不得不有精神。临行以前,璇玑的父亲还是为了她惹的事来向灵遗道歉,且他不再若即若离地中立,而是明确向灵遗表达亲善。璇玑随行,正是他主动提出,说要教她随军历练,磨一磨这孩子的心性,少些戾气。灵遗推不过终是答应,笑说他该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北伐之初,齐兵并未占到任何便宜,常与叛军打得互有胜负,领土交界的数城得而复失,战线只小有推进。直到第二年夏,白曜顶着大劣的形势攻克襄城,洗雪数十年间丧失此地、被北人压着打的耻辱,对于未来的希望才仿佛回到众人眼中。这场关键的大败,也激化几位叛军将领之间由来已久的仇怨,内讧使他们溃如散沙。叛军在中原的实力顿减,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白曜又继续北上,气势如虹直取许、洛间的十余城。   叛军很快重整旗鼓反攻。然而,他们想要速胜的心情太过强烈,布阵反而更乱章法。她便看准这点逐个击破。在虎牢决战之际,他们才临阵调整战术,针对白曜,但毕竟准备仓皇,留下不少破绽。恶战有来有回地打两天一夜,白曜终于还是抗住了。她就像战神一样屹立在阵间,不断为友方降下圣光,挫败敌军的冲锋。敌军的攻势却像一场盛大的飞蛾扑火,不能撼动分毫。白曜再无悬念地胜了。叛军不得不放弃洛阳北撤,而她为此一战成名。   襄城至虎牢一路大捷,全无败绩,才令白曜重拾失落多年的信心。她好像又回到少年时,相信自己永远有充沛的精力,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无论多难一定做得成。在洛阳休整不久,她便与幕下的谋臣商讨起继续北进、直捣晋阳的部署。筹划战事的日子过得太快,不知不觉竟又是一年秋。她原以为今年这时就能回到建康,却是阴差阳错地重归洛阳。洛阳早是物是人非,一片凄凉。只有年年依稀的庭中树,天初见凉,树上的黄叶,就像白发一样悄然落了。   怀生却不知趣地纠正:白发更像南方的落叶,旧叶才落,又被新叶掩了,就像白发深藏在黑发底下。洛阳的旧叶一落,似只有枯树。   白曜轻笑,才被扰了遥远的思乡,又不得不思虑起眼前的近忧。已经前往陕城的灵遗传来令书,不许她继续北上,而是与他合兵攻取关中。驻守薄骨律的将领侯莫陈夕见六镇之乱,也激情澎湃地加以效仿,不再听蝉号令,挥师南下。这正给灵遗出兵关中、“拨乱反正”的理由。   但白曜以为此时攻取关中并非长策。蝉也并非彻底走投无路。侯莫陈夕颇有远见,与晋阳那些只争朝夕荣华的莽夫不同。他清楚自己没有自立称王的名分,哪怕取得关中,也须扶植一傀儡魏廷。蝉转而与他合作,便是一拍即合。晋阳的内乱才是不可多得的良机,乘胜追击将叛军一网打尽,就在当下。但若弃而取关中,反给他们留喘息的余地。到时叛军卷土重来,侯莫陈夕在蝉的助力下稳占长安,于她们便是腹背受敌。她写信与灵遗说这些,他却一句都不采纳。昨日收到他的回信,只有一些无聊至极的官话,用军法压着她执行命令,也莫要贻误战机。附寄的小札才是他亲笔书的,也语调冷淡地说,他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请她相信他的判断。   她相信他了,便可容许他彻底轻忽她、不听她的意见?白曜一再宽慰自己,如此不过是军中行事的常例,可还是止不住怅惘。辗转反侧了一夜,今日晨间,她终于决定公开灵遗的来信,终止北进事宜的商议。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些灵遗的旧部们,也无一例外心向他的决定。他们听命于她不过是为灵遗曾说的那句视白曜如他。不过多久,他们就改弦易辙,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西征。   只有怀生看出她有心事,这会还特意来寻她喝酒。但这人也是在无趣,他只是告诉白曜,在她宣告灵遗的命令以前,他就觉往北不如往西,疑心白曜如此决定另有隐情。他的理由攻打晋阳并无太大益处,此地为叛军驻军要塞,不如中原城邑物阜民丰。连克洛阳、长安二都,也更能震慑世人。何况她们对晋阳所知甚少,他自己也觉北上晋阳太过草率。可细想来,这场北伐中,仓促潦草之处已不胜枚举,最后竟能打成这样。众人都无异议,他也就不多言了。   白曜轻笑着感叹:“看他们今日那见风转舵,一个个都是人精。”   怀生径自举盏与她碰杯,“但若去了长安,殿下正可与丈夫相会,灵遗也在,如此岂不有趣?莫非,您就是忌惮这点,才坚持北上晋阳,避开长安?”   “你多虑了。他与灵遗早就相识。”白曜放下酒盏,不禁捏着鼻根,闭上眼。   怀生虚伪地赔礼,“臣忘了,灵遗曾出使过北朝。他与元翾的几番论辩,也被南北之人传为佳话。”   “元翾?”白曜皱起眉,不解为何突然说起他,“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丈夫是孟歆孟若麟,如今关中魏廷的仪同。”   怀生果然怔得两眼发直,回过神又自罚了两杯酒,“请恕臣失礼。臣一直以为,因为嫉恨灵遗,元翾才故意将您从他身边抢走。您在北朝颇受礼遇,也是他的缘故。”   “后半句你说的不错。但他是信佛之人,该懂得如何放下自己的执念。”白曜自斟自饮,望着帘外初上的月轮,不禁失笑,“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永宁寺。但他仿佛更早认得我,不知是何故。”她又掰着手指头数,“十,十一,十二……他比我大整整十二岁,比罗刹大七岁。在我们还光着脚丫玩闹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摄政王了。他生的好命啊。”   “殿下又在感慨灵遗吗?”   “是感叹自己。我若是男人,夺取这天下,就根本没你什么事了。想在晋阳找几个弄丢的小美人就找几个。灵遗也不会总是——”   怀生道:“等班师回朝,您治他的罪吧。”   “你倒是看风凉不嫌事大。”

  白曜与灵遗终于见上面的时候,大军已行至潼关。犹是魏人未受挑衅守城不战,拖至此时,战事也已一触即发,白曜的到来就是最后一根引燃的线引。这些天,蝉虽然还防得住,却远不能挫败贺兰夕夺取长安的企图。对他而言,若要图存,或许已不得不选择与侯莫陈夕合作。灵遗却自信地料定蝉不会这么做,只会谋划驱虎吞狼,引他与贺兰夕交战,自己从乱战中身退。只可惜长安的位置夹在中央,必成交锋之所,他即便能摘身而出,长安却必定沦陷。再往西逃,远走河西?那也太可笑了。灵遗说这话时,似已有必定擒获蝉的把握。他说白曜因此前的连胜得意忘形,白曜倒瞧他自己更是。   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高昂的斗志里,白曜与灵遗却还在为此前的分歧怄气,自重见的第一面就已是如此。日间议事或巡查,灵遗在的场合,白曜就回避。反过来也一样,一人来了,一人就要走。实在避无可避,说不过三句话就剑拔弩张,你说往东,他偏要往西,终于谁也不让,各行其是。至夜里睡在一起,也从未好好说话、开解嫌隙,只是用做爱发泄对彼此的怨气,一捆藤条抢着用。她骂他,嘴上说着要整顿军纪,自己却不守规矩,夜夜宣淫。灵遗反故作放荡地勾出媚笑,一边鞭她的背,一边声如蜜饴般地反问:我可招妓了?对不听号令的殿下略施惩戒而已,殿下不也承认自己叛逆吗?说着,他按下白曜颤抖的肩,手掀过衣摆,探进微分的大腿内侧,欲擒故纵地滑过阴户。   天气凉,流出的水都干成了沫子。灵遗若无其事道。   白曜紧闭着双唇,绝不发出任何声响,犹是情不自禁扭动身躯,抓住散落的衣物挺身,却再次被他握住后颈,渐渐压低。密封的幽暗底下,只听见他的手指捻着扯不断的水痕,堆叠的片甲隐微地相磨。   殿下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水娃?语声稍一顿,他便恍然大悟般地自答,原来一直都是啊。该罚。   今日臣还没碰,就湿成这样了。是行军太过劳苦,殿下也寂寞?臣该为您分忧的,您为何不早告诉臣?该罚。   他每道一声“该罚”,就要狠狠打她的屁股,按着她趴在自己腿上,真像是惩罚做错事的小孩。而后,他放下藤条揉抚微烫的伤处。但指尖才掠过,又是猝不及防地一记打。白曜几乎抑制不住叫声,嘴却先被他蒙住,只剩剧烈的喘息和战栗久久回荡,口津流过他的指缝。他笑得更欢,高抱着她仰倒,骑在自己跨间。   她急切地扒开他上身的衣襟,触着他的心脏,一点点感受情欲的温热传向指端,像是自慰一般,用私处抵着阳物缓缓地蹭。他攀上她的小臂,像藤蔓缓缓长高绕着她缓缓低侵,缠至她的后背,幽然道:我还以为战胜的那夜,定要逼幸几个容貌秀丽的士兵助兴。白曜原要吻他,被这句挑衅的话惹得兴致全无。她将衣服丢在他脸上,遮住那下贱的笑。他一揭开,她就再扔。别闹。他索性握了她的手腕,反身将她放倒。她将他踢至腿间,按住头命令道:舔我。   扶着案台的手在缓缓变轻,只剩抑制不住的微颤,似是欲海撑破银缸的先兆。他的唇舌在私处细细描勒,像是山雨欲来的天下,鱼浮至浅水,吐出比雨丝更缠绵的泡沫。他抬手捧起微涨的左乳,捧珠般地轻弄。交合处的淫水却似烧融的蜡泪,越流越恣肆。白曜真的长大了啊。他笑着吹出气,停在腿心轻啄,还给她没有打搅的高潮。但她一回过神,想到这句话根本别有所指,一脚就将他踢远了。   我要睡了,别的事明日再说吧。白曜说着,缓缓穿回了战衣。      黎明时分,白曜就被灵遗敲醒,与诸位属将检讨近日新得的情报,最终策定入关的战略。她想起昨夜被他折腾的那一遭,原本当即要走。他却神色严肃地拉住她,说今日商议之事很重要,她不能再缺席。白曜只得吃掉哈欠留下来听。   数日前侯莫陈夕在天水大败魏军,守将还因惨败发疯,不得不调遣回长安。这位发疯的将领是谁?元晗,也就是蜻蛉。罗刹的旧友,长年在军中,因而白曜与他照面的机会不多。但年节的几面还是尚有印象的。蜻蛉胆子小,在所有人中,就属他最怕罗刹捉弄。亡国的重压之下疯的是他,似也是冥冥中的宿命。昨日他回了长安,蝉还亲自前去视疾——实则用幻术复现他的记忆,弄清他失去理智的最后发生了什么。为此二人还起了不小的争执,蜻蛉情绪激烈,还当场吐血。一员大将终是这般折了。继安定失陷以后,天水之败几乎彻底断了蝉的后路。灵遗也说,是时候该强破关隘,与叛军比比谁先拿下长安。   虽然魏廷已不足为惧,叛军方面的情况,却远比他们原本想象的更为复杂。长城以北的夏州、沃野镇将也纷纷响应侯莫陈夕而南下,正盘踞于杏城、安定一带。这些人与其称为军士,不如说是不堪忍受边塞荒芜的亡命。魏自平都迁洛,随迁至洛的勋戚渐慕华风,非富即贵;戍边的武人却日益不受尊重,也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他们曾经承载着整个王朝的征伐与荣耀,却要在连梦都没有的风沙里磨平往昔所有的骄傲,枯等坐稳中原的宗亲贵戚渐渐将他们遗忘。他们决定再一次用利刃,争取他们想要的富贵与权位,踏碎一切可憎的阻碍。这就是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的真因。   叛军无一例外将魏廷当作出兵的靶子,他们内部却未必没有摩擦与分歧,闹成一锅乱的晋阳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关中诸将也互不统属,各自为政,最早建义的侯莫陈夕非但没能顺理成章成为作战的中心,反被渐渐排挤至边缘。灵遗却对侯莫陈夕颇为好奇,他怀疑蜻蛉的疯癫是由幻术所致。但术士领兵,在叛军之中并不多见,他们最为倚重的力量仍是骑兵。若侯莫陈夕真是一位身兼法术的将领,又不该人至中年还籍籍无名。正因他无名,再如何搜寻,也找不到更多关于此人的情报。灵遗谨慎地将此人视为关中之战最大的变数,命怀生与他对阵时格外留意。白曜见他如此郑重,便主动请缨要与怀生换,若他真会幻术,同样熟悉幻术的白曜才更合适。怀生与灵遗却为此言惊愕地相视,不知在转瞬而逝地一眼里暗暗传达了什么,灵遗顿时下定决心,对白曜道:“你留在我身边。”   “理由?你信不过我?”她直来直去地问。   灵遗却向她伸出手,“夺取长安才是要害。我需要你与我一同作战,就像以前在道场演练过的那样。”   白曜狐疑地思来想去,终是半信半疑地答应。      灵遗说的不错,无论怎么看,她们二人合作,才有可能制造最快造成压制并拿下长安的作战方式——由白曜在战场布开幻术法阵,牵动敌军的思绪。灵遗负责在一场场甘美的梦里,夺走他们的战意,乃至生意。再由精锐牵绊住魏军的将领与精锐。如此一来,大齐的舟师便可几无阻碍地开进长安。不过还须一场甘霖,令白曜的法阵蔓延更深远,也更牢固。设雩祈雨就是出征前最后的准备。怀生夜观天象,将举行祭礼的时间定在后日。祭礼的明日就是开战。   这场雩祭是随征的璇玑第一次独当大任。她的心思纯粹,灵台也透彻,最适合作为执礼的人选。白曜向她传达这消息时,她就像沉睡千年的椿木终于等来一度开花,兴奋得手舞足蹈,半夜没阖眼。天未明却又要早早起来。礼仪的准备都是白曜和随侍的镜妖少年幽与痴完成。白曜为她梳发,幽与痴一前一后地为她穿上繁复的礼服。睡不足的璇玑说,那么重的假髻与冠饰,压得她脑子都要昏了。白曜为这话想起自己八岁时在蒋山的玄都观受道号,一路都头顶着盆栽,压得脖子和腿脚酸了两天。她不禁笑,笃定地想到,璇玑未来定比自己出息,哄她说:“我们这些人的成败,可都系在你身上。”   “当真,我起誓。”      开战前夕,仍有不少杂事不得不去处理,最后检视纰漏,防范未然。这一日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是天暮。白曜来到西端无人的甲板上,半卧着偷偷饮酒,望着日光沉进长河尽处的山底,漫想西王母的西海里究竟藏了多少寂寞,又在西边格外缓慢的落日里昏昏欲睡。厚裘衣与醉意捂得她太热了,一照镜子,脸竟像偷吃了胭脂般绯红。她扇着哈欠,索性扯散了裘衣底下,袿衣的领口。一转回头,灵遗正从舱底缓缓地走上来。   你醉了。   犹是风流如他,此时还是讲出了最煞风景的傻话。白曜皮笑肉不笑地端着架子,问:来做什么?   自从出征以后,很少再见你穿常服。灵遗径自道,走到白曜身后,捧起垂散的头发,终于渐渐长长了。   她笑,又不是受伤,你倒惋惜。   于我这就是受伤啊。他反驳。   在虎牢的时候,眼看着就要得胜,还是被他们偷了一阵冷箭。躲避得快,小腿还是险些中箭,还是淬毒的。我还以为避不过,此生就要躺着来见你。她倒卧在他肩头,闭着眼缓缓说。这才发觉因为怄气,这些天竟从未好生说过话。   他却仰天叹息:真不该教你出生入死的。说罢,他再也抑制不住,捧过她的脸忘情吻她,似要追着最夕阳最后的绚烂,怎么都嫌不足地吻了好几度,连光都心软地晕出彼此脸颊上细腻的绒毛。他绕在她耳畔,用气声艰难地说道:   记得……救我。   你改主意了?   我还想陪你一起变老,去覆舟山下的旷野,踏过盛春的繁花,守在香积满岸的池底,等你回家。   姑且允了,以观后效。   他笑了,心满意足地倒在她膝上。她继续解开腰带,握着他的手拨开衣襟,呈露皓质与酥胸,一边轻戳着他的手背,探问:灵遗卿,你能不能为了我,再破诫一次?   不要,你个傻子,明日定要想入非非地分心。   你不给我才会分心。   他没有再说话,只饮尽半杯还生的酒,缓缓推开扶几,丢了佩带,一把将她压在身下。      入夜忽传来消息,魏人那边因今日的雩祭生了不少骚动,似要连夜奇袭。这种状况并不在预想之外,白曜即刻回住处换上战衣。此时,璇玑也正得讯赶回,焦急地问她方才去了哪里,幽与痴也在找她。   “就要开战了。”白曜不无感慨地说道。   “这我当然知道啊,你不会才知道吧?”   “不是——”白曜欲言又止地叹气。一阵冷峻的孤悲浮上心头,在辽远的夕阳下交欢,身下的长河勾连天穹。霞光像是某位仙人触犯清规的罪证,势不可遏地蔓延疯长。她望见底下轻埋的末日,好像这就是最后的狂欢。未来的战事也令她前所未有地不安,正因前面过得一帆风顺,忧虑更加重了。谁都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   思绪不禁走远,白曜又是不由自主地一叹。璇玑跑上来问怎么了,白曜漫不经心摇头,随口说没事。璇玑却忽地抱住她,问:“我为北伐效力,是不是愧对镜池,愧对在魏的故旧?可镜池必败无疑。父亲也说,既然决定南迁,也就决定斩断过往的交际与连结,往后江南才是唯一的乡里。”   白曜迟疑一刹,抚上她的背,“你后悔跟来了吗?跟来,亲眼目睹残忍的事发生。”   璇玑道:“北伐期间,父亲在建康起用为要职,作为交换,我须随征为质。”   白曜一时听得愕然,这才发觉璇玑似比她想象中成熟得多,对不可说的人情世故,有自己的感念与思想。她于是问:“你感到无助吗?眼前摆着许多选择,却多是不切实际的梦。背后有形势无情地推着,自己配得上的,只有最破破烂烂的那种。一旦走上去还会发现,它比远观时有更多漏洞。”   “也……也没有这么糟糕。看旁人都在一个劲地忙,仿佛都有未来的奔头,我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你还可以尽己所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但白曜即刻黯然地想到,与她交情匪浅的蝉,随着她们的得胜,很快就要死了。璇玑会恨吧?还是像小皇帝一样,聪明地学会驯服?她自己也会有所预感吗?   白曜终是不忍说,转而问:“你认得蜻蛉吗?”   “认得,怎么不认得。小时候,他说过要陪我打江山的。”   “他……据说中了幻术,疯了。”   “等攻陷长安,将他带来给我看吧。他不曾与我军作战,若真疯了,也将卸任不再领兵。旁人以为解除幻术棘手,要么是不懂法术,要么不懂医,对我来说,两者都轻而易举。”   “好。”白曜稍感宽慰,当即应下。此前救治伤员,璇玑的医术也曾帮上忙。   璇玑笑了,踮起脚拍白曜的肩,“有我在,你们一个都不许死。”      这场“大局已定”的仗反是白曜打过最艰难的。蝉在洛阳招募了不少身怀奇技的术士,后又携来关中,蝉在四面楚歌围困之局下,得以镇守如此之久,一半是他们的功劳。他们配合得当、战术巧妙,用树妖的净化削弱白曜的幻术,教她们短时内无法找到口子突破。速战速决打成持久的拉锯,对于魏人已算是胜利。只是,若想靠拉扯磨至冬日河水结冰,舟师进退两难,却是白日做梦。灵遗及时下令变阵,转回更稳健的打法,自那以后便再未丢失任何先机。攻破守御结界的时机也未没有晚太多。敌军的术士约有三分之一被生擒,这是意外的收获。   白曜缓缓走向水边,终于有暇抬眼望,又是深秋寂寥的天空。灵遗一停下妖化,就逆着行军的方向来寻她。她还耳听八方地戒备着,灵遗又露出似残春般疲惫的笑,才扣住她的手,就扑着她颓然倒地,去呛染满血腥的尘土。她不忍心再说责备地话,只问:你已经撑不住了吗?   他自相矛盾地一边点头,嘴上却说没有。   ——水。他闭着眼,梦呓般沙哑地轻唤。   她回:现在哪有。   他微动手指,似要去够掉在手边的铃,但只够了两下,又全然垂落了,而后一动不动的,渐渐放缓呼吸,似要睡着。   想要你。他神志不清地呢喃,从她的颊边一直吻到干裂的双唇,像搁浅在岸的鱼分享濒死的生息。久惯风沙的唇重新温软得像人的肉体。他精疲力竭地翻至一旁仰卧,她压上去继续吻,骂他是笨蛋。然后,也意识朦胧地倒卧,抬眼只见远方的天空残阳如血。她转换着手势,将红日拢在掌心,或遮成月牙的形状,教他看,他却闭着眼唯唯敷衍,暗牵了她另一只手,十指相扣。她突发其想地说,她们叠在路边的模样,很像无人收拾的尸体。游魂并未因抛荒迷失了归途,只是不想多余地回到他没有位置的“故国”。      来递降书的不是别人,正是久违的班姬。除却身上更为显贵的官服,别的好像什么都没变。他的神色如常,并未在这桩必须有人做的差事上流露太多情绪。倒是怀生,白曜每次瞥到他,他都在若有所思地打量班姬。班姬恰到好处的镇定,仿佛全然洞穿了他的心思。她想到久违的从前,她们躲在纱橱的金帘里消暑,他正为史馆受贿歪曲记载的丑事气愤。那样不行,为了些许身外之物就为人多添美言,全无史家秉笔直书的骨气。她问他是否也介意身后的史书里怎么写自己。他沉思许久道:也许还是会的。他也说,后代修史,为了用史书印证法统的传递,书至前朝灭亡的场合,总该有具体的人来承担亡国的罪责,失道之君,乱政之臣。他今日来,就注定日后是背负骂名的下场。她又忍不住想,若他当日愿随她南渡就好了,横竖都是背井离乡。   该来的总是逃不掉。她们离去的时候,班姬将灵遗送下台阶,自己却在那驻足。白曜硬着头皮走过他身旁,就像此前他装作不相识,他却忽开口道:殿下还和往日一样,爱吃杏仁。这是说她方才一个劲地蒙头吃杏仁。白曜笑着敲头盔,说,反正不必她开口,横竖都是无聊,她便吃了。班姬又问:殿下可愿随我去寻未央宫的早梅?白曜笑而不答,谈话之间,她们已离大流的人群有一段,班姬正缓缓领她去往另一个方向。      “六镇那些人已在上封合兵。他们正等着冬日河水结冰,舟师无法作战,关中便是骑兵驰骋的旷野。钟大人也必须早做抉择,究竟是在冰期以前见好就收,退出关中,还是赶着最后的十年半个月,再搏一搏天命,与叛军一决雌雄。不过,蜻蛉的事实在蹊跷,不知他们用了什么赃手段,未来碰上他们,还须一切小心……”班姬事无巨细地叮嘱,也似与昔日无二。才听过开头,白曜就就不由自主地神游。   班姬说到一半,忽板着脸停下唤她,“殿下——”   她敷衍地重复两句,表明自己有认真听着,教他继续说。他却掩唇而笑,说她比往日更像个官老爷。白曜也打趣自己,说,是更像满腹草包的昏君。要说官老爷,如今的他才是,官居高品,纲纪朝政。班姬腼腆地不敢认,说也是一时无人可用,他才忝居其位。说着,便是神色黯然。白曜岔开去详问蜻蛉的事,班姬却语出惊人:   “蜻蛉根本没疯,只是伤得很重,听不得旁人提他与侯莫陈夕交战的事。是蝉那日探视过后,才命随行的人如此宣称,但不许走漏任何当时的见闻,必须将蜻蛉说出的话当成错乱的‘疯话’。蜻蛉也配合他装疯卖傻,没有再让别的人套出任何不该说的,连臣都是。若他真疯了,可未必闭得紧嘴。“   “像是蝉最终说服蜻蛉,隐瞒天水的状况。如今去问蝉呢?”   班姬摇头,“他心绪不是很平稳,时常心虚惊悸,疑神疑鬼的,易动肝火。记得往日他脾气还好时,你也容易与他吵架。紫宸——就是他身边的紫夫人,不知你是否认得——既要照顾他,又要协理事务,前些天也病倒了。”   白曜不禁仰天而叹:“我明白了。”望着零落的枯枝,继续道,“班姬也有许久未还乡了吧?”   “是,四年。除却与殿下一同回去的那趟,就再也未回。还记得前年罗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他说他在臣的乡里巨鹿,这里一切都好。但叛军气焰嚣张,若他进军不得,或许也只能退守巨鹿。原来那时就已开战了。才过去两年,臣已彻底忘了原先没有战火的世界是怎样。”班姬道。   他似乎又洞穿了白曜想带他回南朝的企图,刻意说许多别的事。白曜难以启齿的心情,竟与两年前如出一辙,这回她再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出口,只装作漫不经心道:今日的洛阳宫,建制分明是照搬台城,气质却大相径庭,像内里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错生同一张面孔。它与未央宫不同,许多地方却有似曾相识的痕迹。未央宫所有东西都是旧的,漆色半褪,擦拭干净还似蒙着灰,宛若一座用旧忆织成的幻术牢笼,底下是谁也不愿面对的废墟,堆积成山的枯骨。   “班姬,你觉得多久以后,这场战乱会终于平息?会不会,我们这些人的后半生,也就赔在这座废墟里了?”白曜问。   班姬自然而然地将指尖点在她的唇上,作噤声之意,忽又发觉此举不妥,僵硬地将手抽回,背身径自向前。“会好的。”但他落寞的背影却在暗示,他说了一句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在完全掌握长安及三辅地区以后,灵遗当机立断,令所有水师撤至长江以南,以防气温骤降,战船滞留于结冰的河道里,反成负累。兵马撤去大半,加之江南士兵不惯关中寒冷的冬日,往后对叛军的作战,齐兵已不占任何优势。灵遗可以倚仗主力,只有白曜手底那支名振于虎牢的术士精锐。   蝉在投降以前,最后一道诏书遣散了自己所有的媵妾,也一纸休书送自己的皇后还乡。过后一直自闭绝食,不通音问,自然也没能从他嘴里问出任何关于叛军的情报。   叛军一风闻灵遗撤兵的动静,便肆无忌惮进至郿坞,西扼长安。白曜还没过上梦想中声色犬马的颓废日子,又要再次披上战甲出征。原本商定的安排只是怀生去,但眼下兵力不足,只有二人同往,才可与叛军一搏五五开的胜算。   叛军的前锋正是侯莫陈夕亲自率领的术士部队,各自都戴着狰狞的神兽面具。这些面具并不只是恫吓敌军之用,也是压胜通灵的媒介,配合六甲之术控御鬼魅为己作战[1]。但不知为何,白曜望着这些敌军,却又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像是重见某一场梦里,满地的野狐追着她跑。那些军士的作战,也果然像野兽一样,干脆果决,不讲道理,横冲直撞,相信自己的蛮力可以撞破一切。   侯莫陈夕身先士卒地带着自己的“孩儿们”冲锋陷阵,他太熟悉术士的作战,每每能直重要害地冲乱阵法,白曜习惯的作战路数,根本被针对得死死的。若非她也偷学对面的路数应变迅速,这真是要被打得落花流水。最古怪的是,他的人马在这一年间未离关中,战术却像亲眼见过白曜在许洛之间的那几战。敌暗我明,状况或许更劣了。   但当她避无可避地与侯莫陈夕照面,似乎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侯莫陈夕的马因陷阵太深中箭倒地,他却一个翻身轻捷地跃下,在周身展开备具压迫的护盾,缓缓走向白曜,摘掉自己脸上的面具。   早在他下马的时候,白曜就因那种身手认出他是谁了。面具摘落,无非是让不愿相信的幻梦彻底破碎。他变得不一样了。昔日再如何尚武,经略沙场,骨子里总归是优游贵公子的气度。今日,银甲被鲜血染红的模样,真如从黄泉底下爬上来的恶鬼,亲历过无数的死,反抗过无间地狱。他依旧像雕像一样矗立在她面前,所有这些都写在狐狸般坚毅又狡黠的眼眸里。他笑,大笑不止,似已将惊愕的白曜当成志在必得的猎物,用铠甲底下的手指挑起白曜的下巴,“你也要像蜻蛉一样被吓破胆吗?”   白曜当即给了他一巴掌,骂:“逆子。”

注释:

[1]相关考证可参见高中正《〈梁书〉“兔头”发微》。该氏认为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在征战时头戴面具,也是由此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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