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痴儿

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昔日刘裕北伐,攻下长安以后,就匆匆回到建康,行篡晋之事,只留自己年仅十二岁的少子镇守关中。但等他一走,积怨已深的诸将内乱顿起,赫连勃勃的兵马南下,长安又得而复失。他宠爱的少子也不得不流亡中原。灵遗,你看多像啊。   白曜醉昏了,灵遗却将她丢在刺史府,再也不来哄她。他心里应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只是觉得话说开了,就再无立场为她做那些,该划清界限了。她讨厌他的就是这点,明明像个小孩子自作聪明与她较劲,却做出成熟理智的样子,仿佛是为她着想才牺牲自己。欲盖弥彰罢了。若她现在跑过去,求他再操她一遍,他定会心软食言,欣喜地抱着她亲上好一阵,说自己再也不想放她走……   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该回头。他与她的关系,只要政事上的联合还在,就断不了。众人皆知,只不说破。但若一朝成婚,本该埋着的流言蜚语却将一并浮出水面。毫无疑问,他宁可独自承受这些,还她安宁。她们各自与旁人成婚,虽还是掩耳盗铃,咎尤总先在想咬住这点大做文章的人。只是终不能如往日般亲密无间,白白给他们口实。更何况,就像他说,夫妻共患难容易共富贵难,天下也不能容二主,谁也说不准,她们还能相爱多久。若是先为这门婚事破釜沉舟,自断羽翼,真到反目的一日,往昔不服她们的人又一时冒出来,就是覆水难收。   白曜想着未来的事,东倒西歪地走过回屋的长廊,不意竟在暗处踢到了一坨抱膝蹲在角落的人,她与那人都险些摔了。白曜捧着她的脸端详了许久,才就着灯笼的微光,从重影里瞧出眼前这梨花带雨的美人不是别人,正是璇玑。   你又是为何躲在这哭,镜池欺负你了?白曜与她并排在墙角坐,直言直语问。   璇玑反应却大,按着她的手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却仿佛什么也没说:没有,不是,他挺好的。只是我——   瞧瞧,瞧瞧,就是因为他吧。白曜打断道,方才将你踢痛了吧,对不住,对不住。让我看看伤在哪了。说着,她想伸手去揉璇玑的腿,又觉璇玑如今也大了,再这么轻易碰她也不妥,终是将手收回。   璇玑于是问:你又为何?   白曜望着她笑,却不语。璇玑也被染得笑起来,指着白曜说,你醉了。白曜挡她的手,璇玑躲,一来二去就成打闹,闹开了两人也离了角落,一前一后跑到庭中,白曜却眼前跑着跑着,却是眼前一昏,扶着一旁的水缸,就要倒栽进去。璇玑连忙去扶住,白曜的人已彻底昏过去。      白曜这一昏惊动上下许多人,璇玑与随征的御医都看过,只道是小产没养好落下的病根,今日实在不该饮如许多的酒。灵遗得了讯很快赶来,形容也是憔悴。朝云原在床边侍候,听见他的脚步,立马夺帘而出,拦住他数落:   “自从她掉了先前那孩子,身子养了半好就急着理事。她一忙起来,除了你,什么都忘了,哪还有心在意当自己。就算在平日,她也常是夜半才归,为她熬的补药热了好几道,她便不爱吃。你该知道往日喂她吃药有多难。小产那些日,若不是为了你,你看她愿意好好吃药吗?”   灵遗应对自若,“我明白。你们也辛苦了,由我来照顾殿下吧。”说罢,他将房中待命的侍人各派了活计遣去。   朝云却不依不饶:“要不是你又气她,她怎会酗酒,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暮雨终于做完手头的活,闻言忙来劝下朝云,又小心翼翼向灵遗赔礼。白曜却被这番动静吵醒。   让他滚。白曜翻身向里,虚弱说道,旁人却只闻其声,听不清详细。暮雨正要回头安抚,她又胖起嗓子大吼一遍,“让他滚。”   嘈杂的屋子骤然静了。沉默半晌,灵遗嘱咐起照顾白曜该留心的诸事,终于黯然离开。   白曜还在心里想,你若是真的敢走,往后都别妄想再见她一面,却发觉他嘱托完,身后早已没了动静。她连忙起身来看,只见他的影子落在窗外。她哀嚎着叫出声,他步伐一顿,暮雨连忙上来安抚,灵遗却终于走远不见。

  她吃下醒酒与宁神的汤药,海吃了好些杏子平复药的苦味,精神稍好,又急着命人将璇玑召来。璇玑来,见她却躲闪。白曜纳闷询问,明明方才还好的,她虽醉了,事情还记得清楚。璇玑这才不好意思地交代,又道歉,她方才被灵遗逮住,嘴一快,就被老妖精套了话,说出若算时日,先前白曜怀的孩子该是罗刹的。但他好像并不意外。   白曜反开解她:“不妨事的。知道就知道了。往后我与谁欢好还是生子,他再也管不着了。我们不日就要回朝,他要我定下自己的婚事,若决定是怀生,他的亲族都在江陵,走之前就该令他来问聘定亲。”   “你们就因为这个闹了?”璇玑快人快语问出口,罢了却缩头又垂眼,生怕自己被白曜还未尽销的怒火误伤,但还是忍不住暗暗瞥眼瞧她神色。   白曜却未理她,径自问自己想问的事,“如何处置镜池,该你来决断,他如今算是你的人。”   “我?他怎轮到我来处置?我才处置不动呢。”此时又轮到璇玑眉头紧锁。   “要我说,他定不愿去建康,可你得随我回去。但真要说,如今的他去向不得由他自主。到底是带是留,你倒是出个主意。”   璇玑绞着手道:“他自己都说了,至死不去建康。”   “噢,那就带他走。”白曜当即决定,“动不动以死相胁,算什么男人。”   “他的心不在这,又何必强人所难。”璇玑道。   白曜却道:“若你这般不争,当然最后什么也留不住。”   “强夺来的,到底不是我的。”   白曜又吃一口杏子,道:“等回了建康,我就为你与他指婚,无论他在哪,愿不愿,我都将他绑来与你成婚,再许你日后随时将他休弃,如此可安心了?”   “别——”璇玑却挽了她的手制止,“我已不喜欢他了,宁可与他终生不复相见。”   “为何?他太冷惹你不快了?”   “镜池没有不好,就是不喜欢了……而已。”   “说谎。”   璇玑仰头叹息,一闭上眼又开始流泪,语声颤抖着,似极力忍着痛楚,“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原本就对我无意,和他有什么,从头至尾都是我强求来的。”   白曜丢了手里的玉枕,抱过璇玑,揉着她的背,一会也喂她吃杏子,缓缓宽慰,“你多心了。昨我去扰他,闲谈时说起,他可都记得你的喜好与忌口。”   “他心细,对谁都那般留心,又不是刻意记的。”   她原还有许多话说,到嘴边,却觉这终归是璇玑自己的事,她瞎着急也无用,终于不再多言。转眼瞥见近日收拾出的细软,怀孕时斋醮与卜算用过的各种法器,符箓、木剑与幡旗,都整理出来堆在角落,她一见就想起当日的事,随口叹道:“罗刹的孩子更该留着。他的人自是留不住,若孩子长得像他,放在身边常能瞧见,也好有个念想。”   璇玑摇头,推开她送来杏子的手,示意自己不再吃了,“那灵遗真该气坏了。”      一提要回建康的事,白曜的心似早早归了建康,当夜就梦见自己在台城。她又变回当年那个柔弱无能的小公主,遇事只会干急得哭,过去好些年,都停在少年时长不大。她在屏帘叠映的深殿里躲避灵遗,但还是被他逼至殿角,无处可退。独自走上天下之巅的灵遗性子更暴戾,失去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柔。她小心翼翼地承宠多年,竭力讨她欢心,他还是对她动了杀念。最后,他捧着被她摔碎的那对璧问,白曜是想当皇后,还是自己当女皇?她未及回答,红烛与杜鹃的血已泣尽了。他将她永远留在那场梦里,就像生时也那么缭绕地囚着她。可她仍是心有不甘。她们经历过夫妻之间的所有,相濡以沫又同生共死,却终是成不了夫妻。      白曜,醒醒,被蛇咬了。   翌日天还未明,璇玑却察觉有异,早早醒了,正罗织侍人四下忙活,又是焚香又是起阵,要开解白曜的梦魇。一直焦灼地忙到日上三竿,换过好些法子,白曜虽醒了,还是双眼涣散,神智迷离。璇玑说了许多,她都不应,说到灵遗,才眼珠子一转。   “您能否想个事由将灵遗拘了,昨夜是他想杀您,气息是他的,也只他有这样阴损的手段,错不了。但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打草惊蛇走漏风声,如今也只悄悄说与你听。”璇玑道。   白曜听完,又转回一脸淡漠,仰身便躺,“他要杀让他杀好了。”   璇玑顿时发起火来,拽着她吼道:“你不能睡,你看看如今都几时了。府中僚佐都等着你禀事呢。”   “横竖我非荆州刺史,连个别驾都算不上,该是谁听,找他去。”   “不劳您费心。他已经去了议曹维稳局面,打算重新掌事。看样子昨夜睡得可好,哪像你一蹶不振。”璇玑继续激,但她反而在被子里缩得更紧。   “若无别的事,你也辛苦累着了,回去歇吧。”   璇玑愤而无法,终于也只得离去。她一走,白曜又情不自禁偷偷流泪,旁人听璇玑说她已然无碍,只以为她睡着,便也不来吵嚷。后来终于闷得待不住,才勉强起来抱狐狸玩,意志消沉地看着天暮。她在江陵的最后的时日,大半是这般颓丧地过去。她一直在等灵遗,但他没有来。   倒是璇玑总抽空来探望,也一再劝慰,彻底断了还是挽回,无论如何总该果决。断就断得干净,莫再日思夜想;不愿断,就命人押着他过来。如此拖着才是害自己。白曜也不理她,直到真登船回建康,她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没做,勉强恢复了精神,与璇玑计议起来。   头一件是重置公主府的僚佐,也方便日后移去禁中。白曜的意思是将近密的职位都换作女官。唯她有了自己的势力,日后才不会再如今日,他想夺权的时候,轻易就被他架空。但遴选女官之事史无前例,就算借寻常选官察举那一套办,真要落实下去,恐怕还少不得交游甚广的谢莎襄助。   但她素来不善与谢莎交往,一想到这点又不禁头痛。谢莎太善与别人交往,两人一处,到最后,总是不擅交际的白曜被牵着鼻子走。若白曜有求于人,更会是如此境地。   璇玑无心政事,也只得听她倾诉诸种烦忧,没个结果。白曜自觉无趣地起来走动,又随口感叹,“前朝的太后为垂帘听政,手底养了一堆面首,名为面首,实是替她做事的亲信。我还不愿整日对着不喜欢的臭男人,却要装作喜欢他们,也不想被他们献媚。太后可聪明啊。半生囚在深宫里,却斗过了自己的丈夫,斗过外头那些有手有脚的男人。”   “你还想以前的事啊。以前我听湘东王太妃说道,还真以为你与他是坏人。”璇玑挤出笑,劝她宽心。   白曜却为这番天真无邪的话不知所措,“这么说的确不错。他做了许多坏事,为我做的,该记在我头上。你为湘东王太妃讨要公道也没错,她的确是公道那边的。”   璇玑紧闭着嘴点头,知趣不再多问。白曜搁下药盏,忍不住揶揄她,“璇玑此行,倒是不负令尊所望,成长不少。待今春正式行过笄礼,也来我公主府吧。”   闻言,璇玑终于神色释然,道:“好啊,就这么说定了。算你有眼光,白捡个大便宜。”      将至建康的前夜,璇玑欢欣,闹着白曜玩,几是整宿未眠。才睡下不久,船已至朱雀浮航,往后只剩五里御道的陆路。白曜一坐上车仍要补眠,璇玑却高兴坏了,说自己还从未在这御道上走过,今日才知竟是这般光景,见什么旧物都新奇,她也才知叔孙通制汉家礼仪的好。后来瞧出白曜实在困得紧,才按捺住兴奋之情,乖巧坐好,到止车门才又将白曜唤醒。   至太极殿前,灵遗早已在门下等候。此前,她按下他曾想杀她的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往后也只会忘掉此事。他清楚璇玑已有防备,没有再次动手,回到建康以后,有结界的守护,他也没法轻易杀她了。白曜已无心过问他是一念之差,抑或想明白了就要她死。反正他没得如愿,而她会一样整他。   她哈欠连连地走到灵遗身边,不屑看他一眼。他看出她精神不好,暗问她是否抱恙,他可知会礼官删减仪节,早些结束。白曜却只冷着脸令他专心,先他半步踏入端门,走过艳光如火的石榴花色,在太极殿受群臣颂贺。原来对于建康的人,她得了洛阳到底是得。但或许这场庆功典礼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她从小就见多了,不该为怪。   坐在皇帝身边看底下的感觉很新奇,白日烧烛,直照得她眼花,谁在底下根本分不清,尊卑有别的冠服也都一个样。白曜揉了揉眼,仿佛才睡醒了,别开生面地感到,自己竟离幼时与萧惜珉戏说的“成为江山之主”只有一步之遥,望向另一侧的灵遗,忽觉自己顽劣的本性,还是想要他穿着官服伏在身下,权倾朝野、功高震主又如何,还得是她的入幕之宾,她的娈嬖。即位以后如何整他的盘算,迫不及待跃上心头。这大约也是她对皇位唯一的念想,能实打实地压他一头。她再次瞥他,只见他望着底下,没有来由地嘴角一勾,似与她在想同样的事。   听黄门宣叙勋爵着实无趣,无非是按灵遗事前的安排赍赏有功之人,再为自己和白曜加些聊胜于无的尊荣,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将以往心照不宣的规矩立成定文。才醒的白曜听这些,又险些睡着。唯有一事,白曜忍不住在意。他成太师了。但分明他以前自己都说,历来当过太师的人多福薄,却还是要来这位子。他又有什么别的打算?但人臣的尊荣到了头,最后也只能是太师。   不出所料,灵遗将白曜与怀生的婚事押在最后宣告。消息早就私下传开,众人仍扮演出惊喜之色,一并道贺,显得更假。分明在江陵时,朝中大半老臣更属意白曜与琅琊王的公子结姻。久居王畿的人只会觉得荆州的出身是伧楚。但正因如此,才要外借怀生家族的势力继续北伐,但将他留在白曜身边制衡。他们家世代相传的巫术,她如今才见一斑。   待众人的庆贺渐息,白曜心下也定了主意。在乐舞班子上殿的同时,离席走到太师面前,堂而皇之对众人道:“太师对我有恩,若无太师,也无今日的白曜。合该由您执主人之礼,送我出嫁。”   “此举于礼无征,还请殿下三思。”灵遗从容一拜,回拒道。   白曜想好了若他此时不应,就干脆将此事下议,继续借旁人向他施压,“陛下意下如何?礼官可有说法?”   小皇帝思虑再三正要开口,灵遗隐忍着抢先道:“臣遵令。”   他不痛快,她却很痛快。待典礼结束,白曜便心满意足回公主府睡下了。      不日,白曜惦记的谢莎随永嘉公主先来拜见,贺公主凯旋与新婚,实则推着永嘉作挡箭牌,探问前些日太极殿上那一出的缘故。三人玩了一会投壶,谢莎就嫌弃与百发百中的白曜玩太过扫兴,在一旁坐下歇了,装作漫不经心问,“事情我可都听说了。你弃他果真决绝,他对你断还有情。否则,被你那么刁难,怎么就轻易答应了?”   “您看差了。就是他要我嫁给别人。”白曜又卯着狠劲投出一箭,这回却砸中瓶沿弹开。   谢莎一怔,沉默许久,才神色黯然地干笑道,“嗬,我还以为两个都是情痴。”说罢,又自觉失言地补上一句,“殿下此去江陵,一去就是两年。”   说罢又是无话,白曜也搁下箭矢,命人将在太医署见习的璇玑也请来。无事可做的三人就陷入沉默。永嘉问白曜小产时的状况,宽慰说自己当时没的那个孩子最初也是这般,先天不足,她自己又体虚,拼命想保,保到四月还是掉了。往后就再无话。又是谢莎先开口,“你也看上那江陵出身的小子了?”   “什么看不看上的,那是我往日的下属。”白曜道。   谢莎笑,“这话说的有趣。‘往日’是何意,难不成成了婚,他还真能翻身做主人,爬到你上头?太师也如此打算?”   “当然也不是这意思。往日我奚落他惯了,日后定是不对眼。”   “长公主赐教,那是他的福气,他指不定还偷着乐呢。”谢莎一本正经胡说道。   永嘉却为这话笑坏了,拦着谢莎的手臂劝她少说两句。      待璇玑来,白曜介绍了她,四人便一道玩五木。与永嘉与谢莎初对面,璇玑拘谨地陪过一会,就觉坐不住,拉过白曜暗道,“你唤我来,我以为有要紧事,才急急赶来,结果只是陪你们玩?我可要回去了。”   “陪她们玩便是要紧事。日后少不了打交道,如今混熟了也方便些。”白曜答。   谢莎瞧见她们说悄悄话,也托词天色不早,要告辞回府去照顾孩子。结果却是璇玑与永嘉先行一步,剩白曜与谢莎在。这回轮到白曜不自在了。   谢莎道:“那孩子自方才就四下张望,也太怕生。”   白曜点头默认,“毕竟还小。”至此,她终于有机会借着送她出府的一段路,说起选任女官的打算。   听罢,谢莎忙推辞道:“您该清楚我是怎么个胸无大志的草包样,只愿守着家业混日子,您可别将我卷进去。”   “夫人说笑。如此也无妨。”白曜也料想过是这般结果,正在分别的时刻,就算说不拢,也可自然而然地两散。   谢莎却又道:“殿下何不寻母家的朱夫人参谋,我认识的人里,大约就属他读书最多。她膝下无子,两位女儿都教养的兰心蕙性,深识书算。想必你们李家的女儿,殿下任用起来也放心。”   “多谢。”   “也愿殿下宽心,少些闷闷不乐。白日不曾尽兴,明日入夜,我再给殿下送乐子来。”      次日白曜本在西省听事,也打算留宿于禁中,想起与谢莎的约定,才回了公主府。她早在府上候着,带来了一班貌美娈童,正命他们在水阁表演歌舞,自己坐在暗处观赏,等白曜。   “这就是你说的乐子?”白曜在她身旁的空席落座。   “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将家里养的都带来了。”因着光线的缘故,谢莎的眼神看起来很是忧郁,闪烁的亮光似是泪光。白曜对台上的人全无兴趣,却揪着心看谢莎。   谢莎却全心倾在台上,一边饮酒,一边指给白曜看,“那个缥青衣裳的,是不是有几分像太师?”   “两三分像,实是不像。”白曜道。   谢莎继续说关于此人的事,“有回他替我回娘家取琴谱,正被家父撞见,他可气得不轻。他回头就来找我,当着面说他生得狐媚,要我给些粮帛,打发了他。蓄养面首的事也被他知道,教训了一顿,不过他也管不着。”说到此处,谢莎皱着眉撇嘴。   白曜为转移话题,随口问:“他叫什么。”   “叫素云,姑且算用的鲍明远‘凄风夏起素云回’一句。”   “犯母妃讳了。”白曜面不改色道。   谢莎忙起身致歉,回了座又继续圆话:“那倒是无缘。你若真喜欢他,改个名收去也无妨。”   “不喜欢他。我与令尊一样,看到那张脸就来气。”

  但几杯酒下肚,谢莎将那些少年都招至身边,缱绻的焚香与柔光一并偎过来,白曜明知那不是灵遗,也从未有一刹认错,但还是迷迷糊糊着了道。谢莎大约此前就打定主意,要将素云送来她身边。素云也争气,为自己能留在白曜身边使出各种手段。可她只是一再想起灵遗,想起他像揉猫一般地揉她,望见博山炉上升起的烟雾,就像拆乱纹路的泪花一样。   谢莎中途又借口遁了。素云将她抱回屋,小心翼翼地为她解衣,不敢碰及她的身子。白曜闭着眼不说话,他也屏息不语,只取来薄衾为她盖上,用绢帕掖去她额角的汗,守在一旁,用蒲扇缓缓扇凉,除外什么都不做。   白曜因醉后的头痛无法成眠,于是开口问:“你给我下药了,还是寿昌郡主?”   “殿下只是醉了,无人敢暗算您。怪臣,原早该留意着劝酒。”   白曜却听得浑身不自在,“你这般说话,些许刻意。”   “殿下恕罪。”素云虽如此说着,仍在有意无意地学灵遗语气。   “这也是郡主令你做的?”   素云却道:“微臣一心倾慕殿下,今日得以侍奉在侧,死而无憾。”   那你不妨赐死?听他这有口无心的奉承话,白曜却来劲了。但面上还掩着愠意,继续虚与委蛇地试探,“如今我神智不清,会将你错认成他。过后也不会记得你曾冒犯。”   “但臣不止想与殿下做一日夫妻。”   “夫妻”二字,素云说得轻巧,却似一刀剜在她心上,手暗暗用劲揪住衾被。他自知失言,却以为白曜是怪他贪心,想挽起她的手解释,她却甩开了,扶着发痛的额头坐起。素云连忙垂眼避开她的视线。   和闭着眼听他说话的感觉大不相同。她本以为,眼前会是个城府颇深又沉稳的早熟少年,柔媚的皮囊苞藏不下野心。如今瞧来却意外青涩,脸颊微红着,甚至怯于看她,方才好不容易垒起的伪装,一下便被薰风摧垮,他全然招架不住了。   “你都不敢正眼看我吗?”白曜越发来了调戏他的兴致,缓缓倾近问,“那算什么倾慕?”   殿下……   白曜倾身吻他,勾了因慌乱打结的舌头。直到她缓缓退开,他还沉在余韵里愣了好久,任她的手指移过唇,摄去无措的吐息。擦去半销的脂粉,那张脸更见白里透红。   你不懂怎么服侍人吗?如此问着,白曜已丢了他手里的扇柄,迎他上榻解衣。似曾相识的情境教白曜忆起少年时的事,编造了几桩根本没有的要紧事务,将灵遗唤来公主府。埋在白曜臂弯下的素云,闻声惊得一颤。   白曜按着他的头,令他埋得更深,一边却笑着继续吓唬他:你怕他知道了报复你?但方才也是你说,今日死而无憾了。临死以前,也该教倾慕的公主记住你吧。   素云几咬着舌头道:殿下,且容臣……上药。   白曜拉住他,不必,我不用你后庭。      素云做得实在生涩,总惹得她不上不下,调教了许久,他才略能得了些滋味,也放得开了。凑着灵遗来的时候却是正好,白曜的酒也半醒,在兴头上。灵遗靠近的时候,故意隐去自己的声形,但他为感知府中的动静,蛇的气息漫得到处都是,潮水般的卷至身下,旁人察觉不了,白曜却一清二楚。   她原只想演一场戏,浓郁的蛇的气息萦绕身侧,似溺水之际般令她致幻,五感渐次消融,她似被封在密不透风的黑洞里,从外面操她的正是灵遗。她的身子顿时受不住了。素云也察觉出异样,才迟疑了一刹,轻唤的一声“殿下”尚无下文,她抓紧了他的后背,令他不许停下。   灵遗故意化出形舔了她的耳朵。他的气息散去以后,湿漉漉的触感却一直在,不会有错。早在开始的那一刻,她就隐隐后悔了。此时只有后悔更甚。灵遗是被气得走了,她却在失落里转得清醒,终于发觉自己非他不可。这般折磨无疑是步当年他与太后的后尘。但又能如何呢?她更不想轻易放过他。反正碎都碎了。   她一直压抑着,隐忍着,至此再也忍不住啜泣出声。碍于公主的身份,她只得咕噜噜的咽下喉间,听来只似喘得厉害。若是他在,她定已任性地大哭了。她一如既往地押着素云,对他做与灵遗同样的事,也终于堪堪瞧出,素云在一些刹那,的确恍若昔日的灵遗。但她想念灵遗,那种念想几乎教她变成干枯的纸人,比以往任何一回酒醉都甚。      此夜白曜睡得不好,反反复复地醒过好几回,挨到黎明,终于怎么也睡不着,起身洗漱梳妆。睡着榻的素云也眠浅,见她醒了,连忙上来请罪,道自己没有伺候好她。   “是我酒后乱性,昨日说要你死也是戏言,你且宽心。”   素云仰着头,失落又可怜地望她,“殿下,要再送臣回去吗?”   “你只能留下。回郡主那,不会再有你的位置。也只有留在府中,我才能护你性命。”白曜捏了捏他还有些红的脸,“我走了,你该能安然睡会。今日驸马会来,你若醒着,记得与他打声招呼。他嘴巴坏,人不难相处。但切记避着太师。”      白曜命人备下车驾,一贯入宫往西省。途中路过昨日宴见谢莎的阁子,隐约听见奏乐之声,便怔然被乐声勾着,拐进去看。弹琵琶的人倚着攀入栏杆的修竹,红衣正映簪顶深沉的花色,格外夺目。平日见惯他穿着简素,她还以为他只能是那般幽冷清雅又病恹恹的模样,今日方知往日所见的美貌,竟是十不足一。这是京中贵游公子流行的打扮,可他略施粉黛,偏多几分雌雄莫辨的迷离情韵,荡在哀怨又破碎的曲声里,随长袖振振飘飞。他分明怨煞了她,却还敛着伤人的芒刺与獠牙,枯等她的爱幸,两襟之间裸露的锁骨,也任君采撷地引诱着,诱她撕下这种种漫若将溢之水的伪装。   远方,微红的初阳正似醉时欲呕的面庞。他全神贯注于演奏,不经意间,眼底的秋水才从她身上转过一脔。她的心又刺痛得枯萎,却只有假装晨起染了寒,弓身又垂头地刻意掩过,依旧待他漠然。   我第一次见你如此盛装。竟是痴守到如今,我还以为你当时走了,就是走了。   怎么哭了?   我没有,只是受凉。白曜说着,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说,他知她昨夜哭过。   灵遗似只有意邀她听曲,叹道:太久没碰已生疏了。起先一直弹得不成样子,练到如今才好些。   白曜问:这首曲叫什么,你如此钟爱?我第一次去你府上,你弹的也是这首。   殿下竟还记得。曲叫“完璧”,讲的是蔺相如玉碎秦宫。灵遗依旧语声轻柔,愠怒不形于色,一如小时候那样,自知没有训斥她的立场,却刻意折磨自己,等她自己先认错。   但她没有,无动于衷地安然落座,刻意装傻道:你要问昨日我召你来的那两桩事?你来得太迟,我自己定了主意吩咐季士林去做,令你白跑一趟实在抱歉。沈绣的事尚未解决,你该小心身子,以待非常。   灵遗却问:听闻公主府正选任女官?   你也要拦我?若是如此,我不吝与你为敌。   他拨弦的手一撇,但旋而弹成一段变奏,娓娓道:殿下未免太沉不住气。臣尚且一句不言,您先露尽了自己的心意,轻相危言胁迫,诚非人君之范。前些日您训斥蔡诃也是。往昔他不赞成您母亲迁陵,如今也与您政见相左,但为官恭谨笃实,并无大错。性子孤直,朝中自有看不惯的人去收降他,何劳殿下亲自出手?他也不是当年那个给人呼来任去的小黄门了,您该给他留几分薄面,莫再辄言赐死。   哦?白曜现学现用,即刻就掩饰真意,不冷不热地继续试探他。   臣身为太师,理应对殿下说这些。   白曜笑,继续施压:是你自己说,帝王师可不是好当的。   但于灵遗,这只如尖针扎在绵上,他只平淡一声,臣受教,而后行云流水地将曲引回正调,收了尾。   她抢在他要走之前开口:今日先在我这歇着吧,你该累了。我一会入宫,会代你去尚书。   不必。既然见过了,我即刻走。万事珍重。灵遗仍抱着琵琶起身,果断离去。   白曜紧闭着眼喘息,再度心有不甘地叫住他,问:你留到今晨,只是为此?   灵遗淡然道:听闻殿下昨日已得新眷,臣不敢奢求。   她背着他,又于心不忍地流泪了。但挽回的话终是没法出口,她只是道:改日得闲,我再召你来。我们已许久不曾一道用膳了。   白曜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他一声捉摸不定的应允:嗯。

  到白曜想起这桩约定,已有好些时日。繁忙的政事早已让她淡忘当日是如何心如刀绞,她只记得自己不想轻易放过他。正巧那日宿于西斋,她刻意发了道不付钤印的令书召灵遗侍寝,还广而告之。可当她备好满席菜肴、夜赏的早莲与鲤,欢欢喜喜等了大半宿,才发觉灵遗没有像以往那样,无论她做什么恶事都一概原谅。他记仇了。灵遗虽接下那道矫令,教旁人都以为她如愿以偿折辱了他,人却没有来。只有翌日清早,归省完的暮雨进来服侍,发现她躺在地上,哭成一叠烂菜叶子。   灵遗再也不会来。这次是彻底不要她了。    ·

  白曜身边的侍者许多也各自成婚,留在她身边的时间不似往日多,常在近旁的大多都换了新面孔。只有朝云依旧整日守着狐狸。暮雨成婚以后,她比往日变得更痴,常坐着廊下的栏杆发呆。某日白曜撞见朝云如此,便问她是否也要成婚,人选自会由媒人物色,直到她选着满意的。朝云不假思索回拒,一边却忍不住感叹:“她们说,暮雨回乡时可风光了,因她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人。我被太师捡到以前都是孤儿,脑子还比常人笨,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更小时候的事情,全忘了,更不知自己的故乡在哪。”朝云将狐狸放在一旁,下地向白曜一拜,又学着旁人拿她取笑的语气道,“朝云都熬成老姑娘了。”   “我若将你赐给太师,你可愿意?我已不许他娶妻,但他身边总该有个照顾的人,日后更是,我与他彻底不能好了。”   朝云仍旧回拒,“灵遗说过,我须常伴在殿下身侧,也护着殿下,不许您涉险。”   “好。”   “每回您与他闹,都说这回彻底不能好了,这个人没救的。”   白曜道:“但这回不同了。”   “是啊是啊,每回您都说不同。”   白曜无奈摇头,又想起从前的事忍俊不禁。   朝云却似急了,“不就是成婚嘛。您当日与班妹妹成婚,不也与罗刹——”但一见白曜瞪她,朝云便扁着嘴不再说了,“好嘛,就是不同。”      白曜与怀生的婚期也定在初夏。礼节参照的是太子纳妃,在太极西堂举行。因白曜当居宫中,省去了亲迎一节,灵遗几乎全程都在旁协助白曜行礼。但他神情淡漠,只问礼节不问其他。她也不是头回成婚了,也不过神情严肃地完成所有礼节,演一场戏。然后想起上回成婚,她因班姬与罗刹联合戏弄她的事,冷落了班姬一夜,不许他入房睡。分明她也有过错,最后却是善解人意的班姬不辞辛劳地将她哄好。   如今再也没法欺负灵遗,白曜却想起蝉。璇玑埋怨说,自来建康,蝉被她养好了身子,又似满月般地体态渐丰。他抱她,她就整个人陷进了雪团里,不见了。可白曜上回在蒋山的寺里与蝉偶遇,倒觉不似她说得夸张,只是比往日那个政务缠身的劳碌鬼更多了佛相。   她们见面又吵了一架。蝉操着师长的口气教训白曜,说她实在不如往年纯粹澄明,做事也急功近利,比起整日醉心于政事,更该好好读些书,将日渐焦躁的性子重新养得沉静。白曜自是不服,振振有词地与他辩驳,道,谁能似他那性子不动如龟,改了大齐国姓还等闲自若。蝉便说,他随时可抛了这俗家身份出家去,身外虚名,又何须在意……最后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谁也没说服谁,也至今介怀着。   今日婚宴没法请他,她却以为璇玑会带他来,结果璇玑是与自己的亲族一道。那他更不能来了,在场应还有不少高官认得他,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端。她原盘算着给他个“白曜公主友”之类的衔,好让他在外行走多些便利,若考虑到这重,也是太过招摇。有时白曜也惘然,这般救起一个已死之人,可世间只留他作为死人的名位,是否一开始就错了。如今蝉只有像孤魂般的,离开故土荡然飘着。可在当时的情形,白曜怎能看着璇玑因他的死伤心,甚至为此与自己心生嫌隙?   正出神的时候,灵遗却像看穿了她心底的想法,在祝酒的间隙悄悄向她道,“璇玑与我说了,元翾并非气狭之人,并未介怀此前的争执,仍祝殿下新婚。今日典礼,她近不了你身,要我代为转达。”她端着笑应下,并不多言。她以为他自己也该趁此道声祝福,然而没有。耳边鼎沸的唱颂之声,又将她的心神从此地剥离。   谢莎此前的话已令她在意了好些日,如今也依旧在意着。白曜召幸太师虽是矫诏,事情还是闹开了,刚出那几日,逢人总在说道。怀生这个未来的公主驸马夹在中间,无疑最难做人。那会谢莎的丈夫见了怀生好几回,每回怀生都因此事受刁难,他却处变不惊,稍不改色,妙语连珠将话煞回。性子是极有圭角的,却不至于真的得罪人,临场应变的机敏也教人刮目相看。想来心里也藏了不少事,大约不会甘心只做掩人耳目的假驸马。她丈夫正等着看日后好戏呢。   谢莎有所不知的是,怀生比起白曜,更在意交往数年的灵遗。藉由这门亲事与灵遗建立更深的联络,也是他所愿。然而,对白曜,他又是什么态度?一直拖到成婚,见的次数也不少,她们终未将此话说破。怀生也在为不知前路的婚姻忧虑着,难以像往日般轻松地开玩笑。也不知他与灵遗是否好好聊过。多半也是僵持着。   今夜过后,这些谜团都会渐渐尘埃落定了。白曜望着远方的深空想。今日是四月十三,月轮却已几如满月。她仍忍不住为灵遗揪心,但他仍一切如故。好在典礼也临近尾声。她暗拽灵遗的衣角示意,若他身子不适,最后那些无聊的祝酒都可以省去。灵遗也没有理会她,周全地照行无误。      白曜迟钝,未能听出当日的谢莎意不在此。终于还是谢莎将话点破了,“我不明白,你们并非迫于无奈,被什么外力强拆了鸳鸯。这些年他的所为,夺权争势,不都是为了娶你吗?当年他以一己之力阻挠北人的求亲之议,不许你嫁去洛阳,那会大家就看得明白,他对你安的是什么居心。”   白曜敷衍:“人是会变的。那时只有他会为我说话,如今不同了。”   谢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继续道:“也是凑的巧,婚帖送来时,你恰好丢了。据说太师在出走第二日就命禁军找到了你的所在,却一直隐而不报,还为此被关在尚方数日。先太后听闻此事也斥了他,最后有司按矫诏的罪名将他免官。可造化弄人,最后你还是随他去了江陵。”   “求亲的是哪个?”白曜避重就轻问。   “元翾的五侄儿,我忘了他叫什么。好像那时他年纪也不小了,但不知何故一直未娶。”   “嗯,那年他廿二。”   至此,一向健谈的谢莎却陷入沉默,满眼“朽木不可雕”地盯着白曜。   白曜垂下头,老实交代,“如今我也年近三十了。不像少年时候,孑然一身,又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什么,就可以为之不顾一切。灵遗更该顾虑周全。”   “既然你心中明白,他也明白,彼此好散不就是了,何苦闹成这般?当断不断,看着真教人难受。”   白曜望了眼屋外,看屋里的绣竹金屏,想起昨夜古怪的梦。梦中,怀生绘下那日红衣的灵遗,画中人手握一柄玉箫,困倦倚着栏杆,遥望远山。画里透着古墨半朽的香气,合在甲煎粉里磨碎,缓缓地薰缭,他的神智也就快燃尽,徒留沉沉暮色里的泪光。等不到的人就再也不等了。但似乎数千年过去,他还是那般枯等着,一点未变。   她抛了手里越解越乱的连环,“你发觉了吗?太师不会变老。他成了妖,我却是凡人。我必须护着他,将他放在足够高的地方,令他不必裸身受世人怨憎。日后一朝失势,他是妖这点,将断绝任何东山再起的后路。我若与灵遗成婚,无论放在何时,都很难不生动荡。太过冒险,划不来。情爱以外,还有许多非守护不可的事物。”   只话间一顿,谢莎抢来话,不明就里道,“李夫人临终愧见汉武,妙啊。果真是情深。近日玉娘身子不好,我该回了,言尽于此。”      此后白曜总反反复复想谢莎最后只说半截的话,今夜又心不在焉地醉了。典礼散场后回西斋,她一坐上肩舆又头痛不已,于是命服侍的诸人都散了,独自一人缓缓走回去。灵遗却不知为何等在西斋的庭中,拦下她的去路。她无心便似往常那般,做出扶额欲倒的姿态,她以为他也会一如既往扶着她,但是没有。只她自己闭着眼深呼吸,强压下呕吐之感醒了神,问:“大人何事?”   “祝殿下宴尔新婚,式燕且喜。”   闻言,白曜知他此来非为政事,悬着的心稍放下,向他还了一礼,却反着他的祝词答:“谁谓荼苦,其甘如芥[1]。”   灵遗又笑着一拜,“是臣失言,望殿下恕罪。”   “往日你也没告诉我,当年魏人来求过亲。”白曜道。明明谁都无话可说了,她却还想再留一会。   灵遗道:“殿下说笑。和亲公主在宗室女中遴选,素无许嫁先帝亲女之例。元翾不希望南朝公主嫁给任何一位宗王,因而我与他,一见如故。”   “呵,果然——”   “既然殿下如此对那小子旧情难忘,他日,臣自当将他捉来,进献与您。”灵遗打断她才出口的话,抢道。   “我瞧着今日你比我醉。”她将他一把推开,径自往前去。   走出两步,他却再次叫住她,“白曜,那双璧我已命人修好了。”   “好啊,我再摔一次。”   他跟至她身侧,咬着牙道:“我不愿你嫁与旁人。我……后悔这些天总推开你。我舍不得。”   白曜也暗暗攥紧拳头,转回头向他,却因朦胧的醉意忍不住笑了,“你如今才知要来?大人该回了。同样的错,我不该再重蹈覆辙。”   “不该,但并非不愿,是吗?”   灵遗又上前一步,她却取出袖间防身的金锥虚张声势,“与你何干?”   “你将昔日我送你的东西都归还了,又命朝云来送礼具,我还以为你狠心到连她也要送还我身边,将所有联系都断了。”   “我原是这么想的,朝云不愿。”   “白曜,我说过,明年会再陪你去覆舟山下,映着春水为你弹琴,也会守着你走到天下无事的一日,所有这些不会作废。”   “今春……今春早就过了。骗子。你也承诺过不会放手,会娶我。天劫的事,你明明早有打算,却对我只字未提。每次都是这般。为什么不能让我陪你面对?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将我当成只会坏事捣乱的痴儿。”酒劲催出了她久久压在心底不愿人知的话。也因话的出口,她顿时失了依凭蔫去大半,缓缓放下金锥,自言自语道,“如今还来做什么。”   灵遗才要开口,她却意识到事态正往她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再度无法自已地发作,“晚了。我不听,不听,白曜再也不会被哄好了。”她捂着双耳,喘着粗气,气鼓鼓地直要跺脚,在他面前闹得像个大孩子,又自惭形秽地逃走。但他拽住衣角,柔声细语地安抚着,重新将她迎回面前,走至檐下。   亮红的宫灯终于照清他的面容。灵遗意态平和,眼神镇定,大约是在这月余的踌躇以后,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方才在婚礼上的孤绝冷峻也逐渐融化,似若半销的春冰,将温柔照出异彩,而后,势不可遏地开裂。他常告诫她临下须以敬,将临渊履冰牢记心中,自己也如此奉行,但在此刻,她却看见端重的伪装之下,底下的理智早已丧失殆尽,唯有一触即燃的狂乱。只须她投去一抹娇笑,或在衣下轻勾他的小指,他依旧会为她做悖逆人伦的任何事,在新婚之夜带着她私奔,家亡国破也不顾。半垂的银白长睫深埋着祸胎,已迫不及待勾着她去揭开,将他彻底扯坏。   白曜久违地忆起少年时想要吻他的心情,因他生得美而心动,却也止于轻吻。仿佛那才是遗失已久的爱,近年与他离得太近,反而看不见了。被他凝视的时候,黯淡又渺小的心就无处可藏。他就近在眼前,却似不属于这里的人,隔着无法沾染的距离。她终是颤抖着摘下他的冠冕,咬着其上的镶珠一吻,忍下所有不甘,来不及说的话,还有爱。   或许只要更醉一点,白曜将亲吻的就是他。他又是怎样的失落,抑或释然?他会再次为此流泪吗?她不敢看,只要看他一眼,此前强撑下的所有都白费了。若论本意,此刻她只想捶着他大哭一场,眼泪鼻涕都蹭往他衣上。但在眼泪真的垂落以前,她连忙将冠塞回给他,撇开头狼狈地跑走。   月色正好,该是良宵。她张着嘴,生咽下所有哭声,所有酒醉欲吐的恶心,摘了婚冠与绶带,远远地避至砚池旁的瀑布底下,任冷水灌湿满身,也思他在冰室曾思过的咎责。细想往日,每回她任性要将他弃下,他总会在不远处守着,只待她回头一眼,又愿意予取予求地溺爱。但他平生少有几回为她冲动,以身犯险,她却自矜于公主的傲慢敷衍了事,总没法望着她的双眼,诚恳地说,她爱着他。

注释:

[1]“宴尔新婚”与“谁知荼苦?其甘如芥”同出《诗·邶风·谷风》,观全诗内容主旨,是一首弃妇诗。因而白曜以此作答,而灵遗自认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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