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麝裂

昔日诸葛臣相也葬身此地。

  叛徒罗刹便是如今的侯莫陈夕。但原本的侯莫陈夕也却有其人,履历记在簿录,均可稽查。唯一的可能是,罗刹在失踪以后将其“夺舍”,也冒认他的身份。而原主大约已经遇害。但他的部下竟如此平静就接受了旧将的死,心无二志地为罗刹浴血奋战?大约像履历所见的那样,原本的侯莫陈夕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只有追随罗刹才能看见未来?人情凉薄,也是令人唏嘘。   那日一战打得平分秋色。罗刹领兵不多,本意就在试探虚实,白曜早就猜到这点,令诸人见机行事。他来到她面前,她命身边诸人活捉“侯莫陈夕”,这才使出全力战了小会,但到底被他溜了。彼此抱着试探的心思,反而哪方都试探不出什么,无人恋战,也很快收兵。   白曜故作镇定地回去,将罗刹就是侯莫陈夕的消息带给部将共商对策。这个惊天的意外令诸人震撼,讨论也是热闹非凡。白曜却心神不宁,只觉耳边如沸的语声吵闹不已。开场被彻底压着打,令她想起当年围困在襄阳的绝望,似被拿捏在股掌之间的无力。随后,她想起她们之间不堪回首的荒唐事,又羞耻又困惑,当年她是怎么敢的,也太色迷心窍。但他眼底的情欲反更张扬,像是无论如何都要夺回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刻舟求剑的笨蛋。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白曜,好像只有充当他们争来抢去的明珠,她的存在才有意义。   “东府也来郿坞?”白曜听他们说到这里,突然回神,反问其中详细。怀生解释说,就像先前决定的,暂时不废元翾,仍以他为魏帝,临治关中。有这位正君,叛军终究在名分上矮了一头,背着叛逆的恶名直不起腰,哪怕攻下长安,却未必占到好处,灵遗也有更多缓冲的余地。   白曜却不解:“如今的情况有所不同,以往我们设想他们全是出身寒微的士将。可他们有元焯,这也是货真价实的魏王公,甚至曾比称帝的元翾更接近帝位。有这枚棋在手,元翾的存在就毫无意义。”   “依臣之见,元焯自称‘侯莫陈夕’却不亮明身份,恐怕别有什么隐情掣肘着。若他有心公开,应是宜早不宜迟。毕竟并非所有人都如殿下认得他,他公开越晚,可信度也越低。臣以为其身份应不足为患。“   一时众人都赞同此议,白曜也无处可驳,又绕回灵遗的事,“即便他现在来,我们对上全副武装的叛军也是劣势。非要与这些亡命争个高下又是何必?他昔日可就是这么劝诫我的。”   她预感他不来才好,嘴上也这么说着。可后来真要到写信劝他别来的时候,却还更愿他能在自己身边,一把火将才写成的信纸烧了。怀生在旁见了便笑,暗与白曜说,灵遗在长安,或许也猜出侯莫陈夕的身份,所以才执意要来。对他而言,保住白曜就是此行的所有意义。   “他还不至于如此不信我。”白曜道。   “关心则乱。你们察觉不到罢了。”怀生将文书揭过页,垂着头,似漫不经心问,“明年开春回建康,殿下可打算即皇帝位?不过即位以后,您的驸马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吗?”   “你的意思,我还得另寻一位家世足够显赫,不曾婚配,也与我年纪相当的驸马?若让灵遗如此离开朝堂,还不如直接废了他?最合适的人选倒是北伐途中捡去的魏宗亲,横竖他到了江南,也是无根之萍。但你想错了,我从未想过即位。”   “殿下,有时是局势推人不得不走。古时有女主执政,却无女帝之先例,但您的战功已是旷古未有,身为齐萧贵女,也有即位的名分。”   白曜听此话不禁大笑,“齐萧贵女?这话倒像对面特意拿来讥讽我。不过你说的对,也许把他囚在皇后的位置上才别有趣味。我改主意了。待我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将你这妖言惑众之人车裂,再将这条舌头割了包粽子,喂狐狸吃。”   怀生握笔的手一顿,仍陪笑说,长安至郿坞之间一马平川,灵遗的人马不几日就该到了。

  半月的对峙过去,叛军的补给不继,军心骚动,似有撤退之意。白曜截获他们乘夜撤出郿坞,退守五丈原的情报,便教灵遗暗暗绕道去那伏兵,也切断叛军的粮线。届时叛军便是兵困粮绝,腹背受敌。唯一的变数是,在叛军诸将中一直不太合群的罗刹,提前一日就大张旗鼓地撤退,似生怕白曜不知他们的行动。但他早去五丈原一日,或许正与要到那的灵遗在路上照面,反而生变。白曜传去消息,明知前方是陷阱,也要先发制人占进郿坞,暂且拖住叛军的撤退。谨慎的防备之下,她的人马并未因这场冒险蒙受太多损失,伏兵也不如预想中多。看来这堆乌合之众也是穷途末路了。她不禁乐观地想。但罗刹不知怎的误会她的人被围困,孤身策马折回,为白曜挡下一轮暗刺,并将她从战场中劫走,跨过结冰的渭河一路南行,至远离战场的山麓。   自那以后罗刹说的第一句话:“如此明显的陷阱,还要往里跳。”   “谁要你来救我。送我回去。”   罗刹反笑,“救你?你未免太轻信我。”他将那匹已追随他数年的爱马系在树下,扯开藤蔓,清出一道隐蔽的洞穴入口。“什么地方?”白曜停步不走,拽住他警觉地问。罗刹不答,反威胁她,若她自己不走,就扛她进去,最后也的确这么做了。   此处林木茂盛,湿气又重,尤其寒冷。哪怕穿着厚盔甲,在罗刹生起火前,白曜也是冻得骨头打颤。她不解道:“你在关中待了许久,该有可用的幻境。”罗刹干脆答:“没有。”嘴巴合得严实,没有说任何来到关中、将侯莫陈夕“夺舍”的原委。她放软态度,又问:“我们是敌人吗?”他笑,说她的直白依旧刺人,而后没有任何犹豫地肯定道:“是。”   白曜黯然垂头,忽望见堆在石床角落的一叠半旧的红纱缦,质地华贵,不似这乡野间该有的。这算是彻底落草了。她不禁觉得如今的他很可怜。她见过所的故人之中,就属他变化最巨。眼窝更深,似笼着散不去的阴影。脸颊陷了一周,遍着细密的胡渣,眉眼的棱角也更锋利。不笑时更加严若冰霜,偶尔的呆气再也没有了。他自己说,这是变老。   “小白在你那还好吗?小桃跟着我逃亡的时候没了。怪我没关好笼门,一转头的功夫,它就跑出去,冲进乱军阵里。没了。”   “小白?”白曜反问。   他在自己的头上比出耳朵,“就是那条银狐。”   “原来你叫它小白,怪不得不肯说。小桃也是’胡桃‘吧。我们起初唤它汤饼,后来狐狸狐狸的叫惯了,就只是狐狸。如今在江陵,我的侍人养着。瞧着还好,有精神,但没有群侣,总归孤苦。”   罗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露出逝者不可追的苦笑,“也是。难怪小桃要做那种事。它临死以前,我不敢教它乱跑,整日拘着,已经郁郁寡欢了。”   白曜默然。罗刹又开口问:“长安那些人呢?真的胡桃如何?中元的时候我曾乔装溜回长安,但想不出任何非见不可的人。但唯独走到他的门前,迟疑再三才离去。两年前,我从晋阳逃脱,本想回洛阳,途中遭到蝉的人截杀——实是胡桃借刀杀人。这小子本事不高,手段却玩得脏,每回罢了还刻意演戏给自己坐好。八男惨败,一半是由他在上推诿,私寝八男的请愿。反而想要以此问罪八男。洛阳失守,他该付全责。他以为叛军这回也是小打小闹,拨些粮谷即可打发,更想借此机会清洗宗王将领,收归兵权,反先把天下削没了。”   “许多人挂念你。你怎可如此绝情弃义,两年间一点消息都无?”   罗刹笑,“为何不直说是白曜挂念?”说着,她听见他将护手摘下,稍稍因闲谈放下的警戒再度升起。他却步步紧逼地靠近,双手按住她的肩,若无其事道,“瞧你,耳朵都竖起来了。”说着,他轻揉她的耳廓,直至它不争气地发红发烫,继而掠过下颌,小心试探着,逐一解去她的战甲。这般调情的手法,也是往日的罗刹不会有的。她忽然悲伤极了,仿佛自己在他眼中,只是盔甲底下的那具赤裸的女体。她不断提醒自己保持警觉,防备他暗中施加幻术,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她身体僵硬地任他摆弄,倒在火堆边的石床上,依旧抑制不住地打颤,倍觉寒冷。   只剩下最里的中衣了。白曜这才按下他的手,徒劳地质问他,你要做什么?他却似笑非笑地打量她,神情满是挑衅。她一个气血上头,就是恼羞成怒地拽他坐起,口不择言地想说些什么逃避:答应我,你不会在关中称帝。   ——为什么哭?   白曜自己都没察觉眼泪调出来。没有多做犹豫,她继续紧逼道:蜻蛉是接受不了你的背叛才变成那样吧?你对得起他吗?   他没再说话,将她的手缚在身后制倒。她挣扎,他便压着她的脊骨,拍她,哄她安然趴下,她们能在这待的时间并不多。   你都已经不敢正眼看我了吗?说话啊。这样算什么男人?不是与你看不起的鸡鸣狗盗之徒无二吗?   他停下动作,百感交集地长叹一声,终于只有破罐破摔的一句:我不再是罗刹了。   你就是。没有人觉得你已经死了,都在等你回去。只是你在逃避。   他支支吾吾地移开眼,她又立马拽回,逼他直视自己,看着我,罗刹。手轻移至他的颈后,攀向发根,他果然下意识地躲开。   看吧,一样的地方,你还是怕痒。说着,她跨至他腰间,埋头咬他的喉结。你也喜欢我这么做,不是吗?她继续解散他的长发,用手束成昔日那种像是异族公主的模样。这样,更能让你想起自己是谁吗?说着,又轻绕至他的身后,一边仔细地挑出碎发,理得更像,一边幻化出镜的虚像,令他自己也看见。大公主,你从未被任何人抛弃。她揽着他道,缓缓松手吹散幻相,蒙住他的双眼。缓缓在他肩边趴下,又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惆怅,好像还未有人这么安慰过她。   但最后,她望见罗刹终于能释然地笑,握下她的手亲吻指背。胡渣碾过的地方又痛又痒,像在逗一只刺猬。但他会说,刺猬是性子很温良的动物。所以大公主虽然长得凶,内里也很温柔?她反问。他偏很不服气,谁说我凶?她故意卖着关子跑走,说:你猜。   他进来的时候,她故意死命捏着他的肩。侧打的火光正将他细微的挣扎照得分明,又是咬牙又是眯眼。脖颈却随胸口的起伏惬意地仰长,被她咬过的涎痕,滴蜡般缓缓流向锁骨之间的深窝。他还以为痛的是她,小心翼翼地克制着,犹是她百般挑逗,勾捻乳首,盘腿蹭他的后腰,他还如金刚罗汉般纹丝不动。木头。她骂道。他指节紧绷撑着石面,但轻轻一推就被压倒。   长发卷曲的影子落在底下,映着红纱,连成氤氲的浓雾。她瞧见他的身上又添了不少细小的新疤。到底是怎么才弄成这样?在外征战也不至于此,何况有盔甲隔着。至今她也只背上挨过一刀,那人的刀术太厉害,隔着明光铠也将她伤了。璇玑看过只惊叹她命硬,再深一寸就会伤及要害。罗刹却抚着那道疤,哀怜地说,像她这样的身板,一旦伤了,怎么都要见骨。   她领受着穴间的惊涛,蜷紧脚趾,背上隐约的蚁聚似已微不足道。但就在下一刻,他抚下身换以唇吻。气息重现出结痂之际温热的瘙痒,胡渣压在边缘,就怎也好不了。她往前窜着躲开,他却不知所措地停下。胡子又弄疼你了吗?还是——他伏下来抱着她,但你并不讨厌?她翻成仰卧,撩开头发忍不住笑,故意蛊惑道:对我做,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就像上次那样。还记得吗?你把我捆在树下。只是那样,够解我那日骂你是面首的仇吗?她抬头啄发愣的唇,腿高高攀上他后背,再次纳进坚挺的阳物。罗刹,告诉我,方才想到什么,让你如此亢奋?   他终于点住她连珠般的话,身下一再顶向最深,毫不留情,顶得她惊愕地岔气,情不自禁地大叫、啼哭,口不择言拿各种牲畜骂他,双乳也随之摇颤不已,每一下都似要撞散了。他只揉着她的头略作安慰,一点没有要放过的意思,缓缓道:我想把你带回去,当着营中所有人的面操你,操到你失禁。他们也会记得,南朝那位教人震惧的女将军白曜,在我身下曾有多放荡,又说过怎样下流至极的话挑逗我,梦里都是你,可你是我的。还是未来的女皇吗?   彼此都爽快过,也就到了分别的时刻,只要重新穿上盔甲,走出山洞,她们仍是敌人。幻梦就在他握着她手起身的那一刻碎了,但谁也没有拖泥带水。他送她到齐兵在河水沿线的驻防,自己暗潜回五丈原。只有最后在冰上分别,他叫住她:   “往日你曾问我,一个人,若失去可以证明他昔日身份的一切凭证,失却世间所有的亲朋故旧,只剩赤裸的肉身,他会变成什么样?如今我可以回答你了。”   白曜失笑,“莫说的是我咒你沦落至此一般。”

  但随自家人回郿坞的路上,白曜心中却满是不安的预感。许是方才罗刹的踩破一处薄冰的缘故?是她太疑神疑鬼吧。明明郿坞比预想中更顺利就拿下,如今甚至可以将郿坞作为据点,进而攻五丈原,支援到那的灵遗。还是说,太过顺利的进程中本就有诈?她还未跟罗刹时就有察觉,郿坞的驻兵比起情报意外少。若那些少去的兵马提前赶往五丈原,灵遗那里的状况却会棘手。   ——还是说,他们的目的本就是灵遗,而那封关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夜撤退事宜的密信,是故意放给齐细作截获的假情报?郿坞与五丈原,就是分别为她们布下的两个陷阱。所以罗刹必须赶回来救她,而她在罗刹的庇护下离开,就使郿坞的陷阱失去意义,叛军自然弃而逃跑。这也不太可能,此说若要连成环,他们必须查明那位细作的正身又不揭破,准确无误地放出诱饵,也料定有人偷袭五丈原且此人定是灵遗,白曜会为了不暴露灵遗出兵郿坞。如此未卜先知的本事,她只见过蝉有,可他已再无理由做这些,何况是帮不共戴天的叛军。若说自己人里出了内鬼,也不太可能。知道灵遗行动的,只限于同参议事的江陵旧将,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在此节骨眼叛逆。无论怎么看,他们的行动与计划不合,应是风闻她们这边的某些动静,提前吓跑了。   然而,事实却证明,她这番推演一点都没有想多。甚至是因错失太多本该留意的细节,想得太过简单。她在郿坞见到怀生时,他正跪在堂中,像灵遗认为自己做错事该反省时会做的那样。她焦急地问他发生了什么,可他转头见她春光满面地回来,了然于心地一笑,眼底失去仅剩的光彩,装作一如往日,实则难掩僵硬地讽刺道:“久闻殿下非寻常女子,今日一见,果如是言。”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灵遗怎么了?“她特意再次检查臂间与灵遗的感应,没有任何异常,但不知为何,她直觉出事的就是灵遗。   “他……受了重伤。被利剑穿心而过。殿下该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是死,或者用妖的说法,陨落。还是第一次,她感到所谓宿命压下来的时候,竟是如此不由分说。他会难逃天罚,他会众叛亲离,就像人终不免一死,或早或迟,悬在头顶的剑总要落。她再一次对上怀生悲痛又绝望的眼,几乎觉得自己随罗刹逃走,才是真正害死灵遗的罪人。   “殿下,请您振作。此事还有诸多疑点有待商榷。传达伤情的信是今日子夜由五丈原发出,也就是说,他在此前便抵达五丈原并遇害。时间无故提早了一日,信中未做任何解释。而反观这边的情况,您提早一日出兵郿坞,郿坞的驻兵却提早一日撤离。”   白曜因晕眩忍不住闭上眼,但还是咬着牙听进怀生的话,“我明白。“   “臣怀疑参议诸人中有鬼。关于灵遗的消息已被截断,如今只有臣一人知道。“   “你做的对,我也有此顾虑。此事也不可教璇玑知道。她有医术,可嘴巴管不住。请你为我留出余地带他回长安,元翾一定知道些什么,我会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殿下,他死了。重伤只是便于秘不发丧的婉转说法。”   白曜当即拔剑指向怀生,差点就刺穿他的喉管,让他永远无法再开口说话。   阻止她的,是一片随风落上剑身的细长莲瓣,这是蝉的幻境中常有的东西,魏人或将此作为传递密信的媒介。怀生也机敏地认出,反问:“元翾?”   白曜终于稍稍恢复神智,收了剑接过莲瓣,“不是元翾,是罗刹。他身边的文吏不会帮他写这封交给齐人的信,所以只能这样传递消息。”她解开莲瓣的封印,命怀生去看罗刹说了什么,自己终于能扶着案台在旁坐下,略作喘息。解开左手的臂甲看一如往常的刻印,只觉可笑至极。她竟没想到,对人、对心、对天地立下的誓约都会骗人。但反过来想,或许他根本是假死?以往他做这种事,也会瞒着所有人。在看到他本人的情况以前,她绝不死心。

  未过多久,怀生就看完了,出声把她拉回神:“可是殿下,这些话,他为何不当面对您说呢?”   “口拙。”白曜有口无心地应,但马上反应过来,罗刹连夜从五丈原赶来,离开以前应知道灵遗的状况,可他故意闭口不提。坏男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再做解释呢?方才临别忘了与他说,若是下次再见,要么是她将他斩于马下,要么就是他被掳回建康,从此做她的笼中鸟。但往后的她,也再无心力去做这些。   “殿下……”怀生迟疑着问,“他的话可信吗?”   “可信一半。”白曜答,但终于毫无耐心地戳穿他,“你这话不是疑他,而是试探我,还值不值你信赖。”   “他所说罗盘状的压胜之具,我们在郿坞的确查到了。起先还以为是废弃的守御法阵,然而数量太多,不得不令人生疑。无论’猎杀‘是否得手,叛军在行动以后,都会立马撤出郿坞与五丈原,这也与当下的情形相合。”   “你到底还在怀疑什么?”白曜再次失控了,拍案而起,厉声向他吼,直吼得破音。而后又在一霎间瘪了气,伏回案边。眼睛连着脑袋刺痛不已,她想哭,可一滴眼泪都没有。   怀生反低声下气地安慰她,“殿下息怒。郿坞的驻防我已安排妥当,待明日破晓,我们便动身前往五丈原。”   “连夜去好不好?”   “好。那现在,殿下也须歇会。这里有我守着。”   早在入关以前,这里便有传闻说,灵遗身负天命,无论是魏廷或叛军,乃至双方联合,都无法与之匹敌。天下大局已定,认命方为智者。但叛军都为何许人?既然早已一无所有,语气等死,还不如放手与天命搏一搏。他们猎杀灵遗的计划便是由此而来。他们说,唯有合力将天命杀了,他们才可彼此之间平起平坐地逐鹿,否则做什么都是徒劳。不过,更令他们害怕的其实是白曜。因而在郿坞,他们也布下同样的阵法狩猎她。   罗刹的确是眼看着灵遗陷入险境脱身不得,才抛下众人赶回郿坞,将白曜带离。他们用了很阴损的办法。刀剑与武力易于被法术化解。比法术,他们也无计可施。留给弱者的唯有诅咒和压胜,出卖自己消弭差距,将任何上位的生灵拉至以一换一的境地。那把刺向灵遗的剑便是由横死的冤魂祭成。战场周围密布的往生缚——一种看着像罗盘的木器,发作的时候,会像一枚枚钉子钉住他的灵识,令他无法逃离,直到被诅咒的剑彻底磨尽他的生命。隔着很远,罗刹都感知到白蛇的陨落。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所谓的“猎杀”并非另一场以卵击石的闹剧。   他知道白曜,此时的白曜一定觉得,留她一个才最残忍,也会恨他刻意隐瞒。她宁可与灵遗双双赴死,黄泉路上也好作伴。但不是的。他所知的白曜还有另一面,无论身处怎样的劣势,都会抗争到最后一刻。他相信她,不会因灵遗的离开就停步不前。      白曜在安魂阵法里睡着了。怀生再看至此处,几乎能想出她本人看到这些的反应。她会说,灵遗并不是一件用来上位或寻欢的器具,他根本不知道灵遗对她有多重要。不过她看不到了。为防泄密,莲瓣自打开以后就会渐渐销毁,终于散作青烟飘去。等她醒来,定已一点不剩。罗刹最后还说,那时他忘了,他们去的那座山洞里还藏着几坛未开的陈酿。   藏在暗处的璇玑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抱着睡着的白曜躺卧,展开她紧绷的五官,自己却凝起眉,无奈道:“她不知道,这封信是由我截住,否则灵遗的事早已四下传开。真是的,明明是个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总爱闹。她没了灵遗不行的。”   “你也太小看她了。”   璇玑继续捧起她的左臂,“她现在一定恨死自己了,为什么当时没有发觉。不过,灵遗或许真还活着。你看她手上的咒,这是灵遗把自己许给她的契约。若他没了,印记会变成一块毁约的疤。那回我把灵遗丢进自己的梦里,她一直摸这处的手臂,我就发觉了。”   怀生沉吟不语,璇玑又继续道,“明日我去长安了。反正你们都觉我跟着你们无用,我也更想去见镜池。虽不知他与此事有何关联,但白曜那么说,定有她的缘故。”   “你自己去?我去挑一队人跟着你。”   “不必,幽一个保护我就足够,你们得带着痴走,好让我知道灵遗的状况,看看能不能救。”璇玑又是叹气,“但话说回来,那个人把白曜掳走,不过半日又放回来,这是做什么?”   “白曜是自己回来的。”   “哦,那就是白曜把他打趴下了。想想也该是这样。”   怀生拐弯抹角地解释:“你还不知道,我们见到的侯莫陈夕是元焯顶替的。”   “什么?怎么是他?他没死,跑来关中,还第一个造反?”   “你看她颌边。”   “颌边怎么?——原来是在这边,有个印子。受伤了。”说着,璇玑便用治愈术将印子消了,问,“身上还有别的伤吗?不过看她这样,就算有也是小擦小碰,因无大碍。”   怀生终于彻底放弃暗示她,只说了一句:“你还小。”   璇玑听这话才终于明白,不服气地连“哦”了好几声。他却烦乱地说要去做别的事。   “你小子不会也想了吧?”   “才没有。”他还是收拾了文书与笔墨要走。   璇玑在后面吼他,“我就不明白了,你又生哪门子的气啊?”   犹是法阵的效力在,白曜还是一下被吵醒,她生怕自己睡过头,睁开眼就是惊恐地问,如今是几时了。

  白曜悬着一颗心见到灵遗,握起他温热的手,反是惊喜。情报说他只是重伤未死,的确无误,妖力至今护着他的肉身,气血仍在体内周流。直到所有连结被斩断的一刹,他还想守着与她的誓约。只是往生缚将他的灵脉彻底毁了,灵识也随之烟消云散。她也想不出该上哪将他捡回来。但至少,还有渺茫的希望。   “往日我被他拔掉灵脉,大约也变成了这样。他知道怎么用命缕将灵识引回体内。我至今都没有灵脉,灵识靠命缕结着,自己却感觉不到。不过也有些不同。他的灵脉周围满是细小的伤,没法处理。灵识真能引回,或许也反受影响。把痴唤来,教璇玑也看看吧。”   痴一觉醒来就长成了健硕的青年,比怀生还高半个头。她们虽早就发觉,一时见面孔陌生的壮汉走进来,多少有些不习惯。怀生感叹,这分明是璇玑长大了,镜妖映照的是她的心。   痴看了却摇头,“他的心脏毁了,必须清理掉。残余的灵脉碎片也一样,需要剔骨。璇玑做不到,除外我也想不出任何人可以。如果灵遗曾经做过,他的镜妖应会继承同样的本事。但即便这么做了,得到的也只是一具妖力庇护下完好的肉身。灵识找不回来,他就永远是这样,无法苏醒。剔骨以后再招魂吧。不过,灵识是因诅咒才消逝,招魂……或许反而会加深诅咒。”   “他的镜妖,朝云吗?她是灵遗造出来的不错,可这么多年一直在我身边,与他的连结早就可有可无。她长得越来越像身边的人,而不是灵遗想出来的模样。甚至她从未发觉此事,以为自己和大家是一样的人。她未必继承了灵遗的剔骨,但若要赌这种可能,必须戳破,她一直以来相信的自己和世界,只是场幻梦。”白曜闭上眼,仔细回想还有没有什么遗落的突破口,却没有征兆地昏倒,一旁的怀生连忙将她搀住。   就在此刻,灵遗却突然诈尸,扶着栏杆从席间坐起,捂着心虚弱地说:“好痛。”但不只是心,体内各处都像被虫啃咬着,令她动弹不得。   三人面面相觑,痴面无表情地丢出符咒,为他抚平痛苦。“灵遗”终于解释说:“我是白曜。”只在说话的关口,符咒的止痛迅速消退。白曜想唤出铃施法,才发现铃也早被打碎,终于不得不因无法忍受的剧痛退回自己的身体。   “如今至少知道,我可以用五色丝操纵他的身体。往后一段时日,我暂时用他的身份在外行事,以防生变。看战场的痕迹,要承受白蛇的陨落,叛军那的折耗也不小,此番撤离以后,恐怕一时难以大举进犯。回长安吧。情况已然比预料中好太多。在离开以前,至少得把元翾废了。”   “臣反对。看你刚才那样——”   白曜当即打断,“必须如此。若教世人知道灵遗被叛军猎杀,我们在关中的一切都会没了。你不能让他拼死争取来的东西化为乌有。”   怀生唯唯应下,也制止痴尚未出口的劝阻。白曜也深呼吸放缓语气,继续下一项议题:“鬼呢?我们连夜赶来五丈原,哪几个行为有异。是本人被收买,还是夺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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