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扑火

她把菩萨弄脏了。

  迎接璇玑来到长安的是一场大雪,银装将名存实亡的宫廷点染的更为清冷,如临世外。秘密无声地落在雪里,枯等着春来的日光,一如兰台高束的古书,守着不会来的知音。白曜给的权便令她在宫中通行无阻,可她还是没能跨过自己心底的那关,逾越白雪覆着的红墙,走到孤身一人的蝉面前。她决定先去探望蜻蛉。   蜻蛉原在雪地里练枪,听人报璇玑造访,才又开始装疯卖傻,没有章法地划树皮,又轮番指着侍者问,今日侯莫陈夕死了没?   璇玑一语点破:“如今世人都知他身份,不必再装了。侯莫陈夕与齐兵交战的时候,许多人看到了他的脸,说他长得像那个谁。长安城中也有了些对蝉不好的传言,说他心狠手辣暗杀那谁未遂,害得他流亡到关中,闹出今日同室操戈的局面。”   蜻蛉收了枪冷笑,“暗杀是确有其事,胡桃做的。当时,他因误用行印而免官,真实的罪状可比这严重多了,就该处死的。蝉为压下此事不引发猜测,才默无声息地从轻发落。到头来只有班姬难做。”   “你与镜池吵架,不止因为那谁吧?”   “嗯。天水之败,全是由我自乱阵脚,他自然要训。蝉要我当那谁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只有那个假的侯莫陈夕。说他真实身份公开,必然人心动摇。我听这话顿时就怒了,不解他为何对自己流落在外的侄子如此冷血,捡回来会影响大局,那就彻底不要了。我问你能忍吗,璇玑?我问他,是不是终有一日,他也要这样抛弃我,这才是身为帝王该有的绝情。他弯弯绕绕地解释,他是他,我是我,今日与往后也不同……谁要听他放那些文人屁。”   蜻蛉将枪竖插在地,牵着璇玑一起蹲下,手在雪上边比划着,继续说道,“在天水,我到最后都没摘下他的面具。但那种锋芒毕露的打法太好认了。我第一反应,就是眼前这个狗东西将罗刹吃了,要为他报仇。但后来,阵前交手的时候,我发觉那就是他。那匹红鬃马跟了他好些年,旁人都驯服不来,只有他。他察觉我试探他,逼他用一些罗刹才用的身法,就急着变阵后撤,回避与我正面相遇。那就更可疑了。”   璇玑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他暴躁地跃起,将才画好的阵线用脚踩乱,“气死我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打不过他。”   “所以这大冷天的也要练武?”   “啊,是。我自请回长安,也是与为他交手时右肩伤了。养伤已闲了好些日子,再不下来动动人都要废了。外头情形又如何?罗刹与他的妻也该遇上了吧。往日他总说齐人北伐他就投敌去找老婆,没想到这话竟应验一半,他真跑对面去了。”   璇玑被他这番话逗乐,一边用肘子撞他,挤眉弄眼地继续探,“哎,可是当年,为何是班姬娶了他的妻?”   蜻蛉却笑着不说,只推托,“这你得去问蝉。”璇玑逼问,他就没皮没脸地耍赖,怪这该死的疯病让他忘了以前的事,摇头摇头,不知不知。罢了,他还故意嘲讽地比划,当年的璇玑是不是还只有那么丁点大。      挨到最后还是挨不过。璇玑收到痴传来的信,在秘府调看过相关的书,将可行的救法梳理出眉目,就只剩要去蝉那。她还是想不出蝉与此事有何关联,来时匆忙,也不及细问白曜。白曜给的旧桃核,她翻来覆去地反复看,也看不出任何名堂,不能入药,也无灵气。   璇玑早就听闻蝉杜门谢客,转投南朝的她该同在阻绝之列,哪怕硬闯了他的居所,也很可能被冷漠相待。或者,往昔每日都要见许多人的蝉,早就把只有寥寥数面的璇玑忘了。她特意挑在黄昏之际上门,但愿暧昧交界的时分能让他变得更柔软,这次造访也能有更多可能。   不过事与愿违。璇玑一出现在他面前,就被毫不留情地斥退。蝉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全神贯注于笔下的著述。   “镜池……”璇玑出声唤,蝉才惘然抬起头。窗外的星光与残霞移换,她屏住呼吸望他隐在阴影下的脸。只见自嫌笨拙地皱眉,又勉强挤出一抹笑,放软了语调与她打招呼:“是你啊。你变了不少,长高了。”   “你还记得我呀。”璇玑也为此笑了,笑着低下头,攥紧交扣的双手,“你也变了。”蝉比她几年前的印象长胖了些,眉眼显得更柔和,再也不像从前高不可攀。皎白的肤色映着雪色,只唇是一抹薄红。广袖博带的打扮,看起来完全是华夏士人。菩萨也是这样,在汉地住得得久,神韵便越接近参拜他的汉人。   蝉没有再赶她走,正要开口说下一句话,却是猛然一顿咳嗽。   “你受寒了?穿得这样少,也是难怪。”她张望一周都不见侍人,便自己去关了窗,抱来挂在一旁的裘衣。他身边的暖炉虽烧着,却已几无热气。她手忙脚乱地转了一圈,才想起该问他碳放在何处。他先是不答,随后又说,银炭就这些了,前日因烧木炭,他才染了咳疾。   璇玑无法,只得掀炉将仅剩的炭攒聚在一处,但没有为他披上裘衣,而是换以自己抱着他。他没有推拒,唯笔尖一顿划成败笔。她瞧见指节上格外醒目的红疮,又试探着,缓缓将笔夺了,将他的手拢进掌心。手与他的外衣一样,冰冷得像是就要结冰。   “璇玑,放手。”   她反而摇着头抱得更紧,“好冷。”   “白曜让你来问钟灵遗的事吧?”   “是我自己要来的。”   蝉抽出手,也将身上的璇玑抱下来,面对面坐,“我告诉过他保住性命的方法,如果他想陪白曜更久一点,但他没有。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十一月二十五日癸未夜,月掩镇星,黑气地出,这原是白曜的死劫。他夺了她的附身神,自然也要代为受过。只是白曜受镇星庇佑,未必没有渡劫的可能,他本为凡人,承受不起的。”   “但白曜让我给你这个。”璇玑取出核,蝉只看了一眼,又长叹着重复,已经晚了。他将薰炉合上,催促道,“若无别的事,你该回去了。”   璇玑不服气地盯着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但的确,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蝉也冷漠地看着她,似早已看穿她的所有念想,今日发生的事不过是如他所料。一边,又轻蔑地以为所有的执拗都是徒劳,她不敢真的做什么,只要这般,头脑一热的幼稚很快就会化为羞愤而折断,但折断也就清醒了。他竟还若无其事地举盏饮汤。但她将盏挡了,换以自己的唇吻上。   他不躲闪,却笑,笑得宛若讥讽,她的胆子的确比他想象中更大一点,但也到此为止了。他推开她的肩正坐,问:“你是何时存了这样的心思?”   “就在刚才,看你一个人,太可怜了。”   “说谎,我看得到。”   “你无耻,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蝉披了裘衣起身,将窗推开倚在边上,接了一片雪缓缓道:“就算钟已经死了,因他而改变的事也不会回到从前。白曜回长安一定会杀了我。她也不会转而扶植罗刹,而是利用他牵制关中,再过河拆桥独享其成。再则,我非轻薄之徒,不是身边无人了,就可以来者不拒。”   “我还会再来。”她咬着牙道。他越是目不视下地拒人千里,越激起她的好胜心,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他扣着窗棂,终于忍不住弓起背猛咳,罢了转回头苦笑道:“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呵。      尽管蝉已将话彻底说死。他的预测与现实有所出入,璇玑仍以为别有发现,从中看到一线转机。一回到住处,她就急着将幽唤起来给白曜传信。消息闭塞的蝉以为灵遗死于二十五日的天劫,事实却是他死于前一日的诅咒。另有一处古怪,不知是不是她多心——蝉推言天劫是由天象,怀生应能观测到同样的天象,他却知而不报。何况那封截获的情报中称敌军行动是在二十五日夜,由此更不该不留意天象的异动。最早称诸人中有内鬼的是他,如今看来,最可疑的也是他。   幽却反对:“关于怀生的事,不可由痴来传达。镜妖一旦被盘问,只会如实说自己相信的事实。怀生知道我们疑他,无论他是不是,都不妥。”   “但若他如今还在误导白曜,白曜又那么信他……”   “再去问镜池要莲瓣吧。”幽眨着眼引诱道。   璇玑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了一周,又毛毛躁躁地坐下来,像白曜会做的那样,拖着肘子揉自己的额角。若说破了,镜妖不会瞒人,更不会骗人,幽出口的话才是她心中本愿,可她做决定比上次更迟疑。   蝉拒绝了她,但又没有彻底决绝。拒绝的理由就像此前遣散姬妾,他已经穷途末路,没法再给她们想要的,不如各还自由去。起初他娶她们也不是贪色,或者两情相悦,而是他需要当她们的保护伞。许多都是苦命人。譬如丈夫为朝殉忠,家眷成了孤儿寡母,他便收继过门,至少教她们有枝可依。有的是利益联合,王妃是与高门的联姻,紫琼为他做事。往日也不见他与哪位夫人感情颇深,夫人与夫人间反而更亲。白曜也暗笑他有艳福不知享受。   可他没说最重要的事,她抱着他的那一刹,他是否也有几分情动,渴求她身上的温暖,期盼这绝望的长日有她相伴?她们相望了那么久,久到她想都起在洛阳的无聊日子。若是无情,早该厌了。可那双眼里分明什么都没有,有也太淡了,灵遗看白曜的眼神就不是那样。但蝉本性孤高,恐怕有情也不愿流露,只冷冷地旁观。她就想象不出他陷入痴恋的模样,也想象不出这尊菩萨竟真被挑动。她这样是在做坏事啊。果然还是到此为止吧。他宽容她的胡闹,她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幽,你说,做那种事是什么感觉。”   幽一被问到就涨红了脸,垂下头,“你不知,我自然也不知。”   “那明日,你去西市,酒垆里若有漂亮夫人招你,你就随她去,回来告诉我。”   幽没法拒绝自己的主人,只是委屈地咬着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干嘛不自己试试。璇玑探过来问他方才说了什么,两人却一不小心就额门相撞。   但在翌日晨,璇玑一如既往地抱着幽醒来,他却一夜间长成了白白胖胖的模样,俨然是如今的蝉缩成少年版。她顿时羞得整日都不想见人,把他蒙进被子里捶,闹着要他变回来。他却只有无奈地安慰说,这就像月相有圆缺,一时急着变不来,但过一阵,自然而然就好了。      “幽,这样真的好看吗?”璇玑面对铜镜,偏着头左看右看,总觉颊边的花钿贴了反而古怪,太刻意了,蝉大约也不喜这样。果然还是原来那样吧。她小心翼翼地要将花钿摘了,幽却摇着头制止。绵延数日的雪开始融化,晴光将整间屋都映得敞亮,天却更冷。她走出庭中才忽地想起,又折回去取来昨夜备好的那篮银炭,教幽提着,一并给蝉捎去。   三年前,璇玑随家族离开洛阳,若说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去与蝉道别。直到再长大些,她懂得文人骚客的伤春悲秋,也在建康尝到思乡,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战乱的北朝,与蝉的分别已成永久。随白曜征战竟还能再见他,实在是意外之获。她与怀生说回长安,本就暗怀私心。   小时候,璇玑学什么总是很快,在同龄人间,总是成为最先走的那一个。她被世人称为神童,不断压上超出年龄的挑战,直到探出她的极限,再安慰终于受挫的她,她已做到许多了不起的事,但终归只是孩子。她至今没有教大人们得逞,但更早自己就厌了。不是知难而退,而是发现自己的身边,再也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人陪她玩。   痴与幽两个镜妖,就是那时被造出来,自己陪自己玩。最初她只想造一个痴,却因最后一刹的分心,痴变成了两个。多出一个的痴便是幽。多一个也好,这样总不会冷清。夜里睡觉,正好左右手各抱一个。日间璇玑若累了,也可以卧着看他们闹,怎么都不会冷清。   在永宁寺,她遇见一个更孤独的人。那个人来时总在与人论辩佛法,但从未碰上旗鼓相当的敌手,知音更没有,仿佛在求索真知的路上,旁人都比他先退却。但他倒好脾气,未曾因此心灰意冷,一如既往地来。幽去查探他来寺的时机,却顺藤摸瓜查出他的正身——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璇玑先前还与嬢嬢说,她以后就想要那样的人作夫婿,听闻他的身份彻底傻了。怎会?她还以为这般出尘不染的仙子定是吃风花雪月长大,全然不碰朝堂上的脏东西。可转念一想,仿佛也只有平步青云的摄政王,才能有如此孤高的个性。她与他离得太远,在永宁寺也好,其他地方也好,都只能远远望他。   若是白曜,定会刻苦地读书与练功,也亲自走一遍他曾走过的路,直到有朝一日能与他对等的切磋论道。但她没有忍受寂寞的耐性,只想要每做成每一件事都有人嘉奖。她故意在许多宴会上大出风头,教洛下之人都知有她这一人。后来,在南朝使节来访之际,她如愿以偿等来摄政王的召见。摄政王也赞许她是可造之材,但转手也就推给灵遗,令她随这位南朝使节逛华林园,若是可以,他收她为徒,指点她的法术,也算一段佳话。璇玑可委屈极了,就像年关时,嬢嬢总留给她兄长们挑剩的礼物,表面上,还得一样做出喜笑颜开。她也不喜欢灵遗,这人一眼瞧去像极了妖。   蝉不从玉座掉下来,与她就永远是不可及的远。璇玑或许也有些暗幸,局势将他推过来,连天意也在帮她吧?可他就这么若即若离地吊着她,猜不出心底的真意,她就觉寸步难行,止不住疑心他一直在慈悲地隐忍。她当然想没皮没脸地装作不知——但果然,若他心底真觉困扰,还是算了吧。他也会一样地悲悯众生,博爱底下,其实是对谁都无情。

  但她终归是再次站在他面前。其时已过日中,蝉却才醒不久,刚吃完昨日剩下的饼。他没有一见面就赶她走,冷漠却一点未改,将她要的莲瓣一丢,便垂头继续写书,与他说什么,都只是敷衍。今日比昨日更冷。嗯。你的病如何?还好。胡说,分明方才又咳了,咳得厉害。他不语。我给你捎来了银炭。多谢,放着罢。   璇玑攥紧了藏在袖底的催情药。她以为至少能像上回那样靠近他身边,趁他不留意,将药下在盏里。这才意识到,昨日就是她唯一的机会。就像往昔她会粗枝大叶地忘记与他道别,这次也一模一样,情事就像晚开的榴花,等她后知后觉的时候,春日已凋零殆尽了。她松开手,补上本该在洛阳道的永诀,缓缓向外走去。只是雪又不合时宜地落起来,幽才一撑开伞,竹骨便被狂风掀断三五道。蝉听见雪片敲窗的纷繁声响,终于搁下笔,从笔端高深莫测的玄言里走出来,叫住她:待雪小些再走吧。然后,他像是才望见她眼角的花钿,竟望得失神了。   镜池,罗刹曾与蜻蛉讲过一个故事,还是发生在十年前,他在西域的时候。当时他正要处决敌军的战俘,一位美艳的胡姬孤身闯来,说要与她的恋人道别。那也个寒冷的冬日,胡姬身上却只裹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罗刹命人拿住她,她却神鬼莫测地袭至他面前,拔出短匕直指他的喉管,再次坚定的重复,她只是想与恋人道别。罗刹默许,暗暗注视着这位强劲的敌手,盘算她方才一击的路数。然后,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海月当众脱下“恋人”的裤子,坐在他身上,旁若无人地与他交欢。她就是隐瞒身份的海月,当地人奉若神明的巫女,罗刹此行需要剿灭的祸首。那也并非她的恋人,而是部下。她想由此告诉所有守护这片土地的战士,无论结果如何,神明将记得他们所做的一切,她也会记得他们。   蝉不失怀念地感叹,当年的罗刹比他还无情,宁可将自己当成一件向大魏效忠的利器,而不是一个人,遇到海月才转变的。说不上好坏。仿佛很早以前,我便料到有此一日。白曜将他比作雕像,而那雕像终将裂开外壳,露出底下人的面容,朦胧却新鲜地睁开眼,重新看向世界。但这一天真的到来,却教人措手不及。他果然又当了叛徒。   璇玑听着,神色黯然地趴在薰炉边。他又把话题岔开了,明知她本意不是说罗刹。她才不关心他怎样,她想说的是——他拒绝她的理由,在她这里全不成立。他该重新考虑。可就像这该来不来该走不走的雪,他只是若无其事地问她,如此精神萎靡,是不是来时受了凉。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劳您费心。   好。他应着又笑,暖光将他的神情照得更柔,分明是笑她赌气太幼稚。她又将手收进袖底,攥着那包催情药。医理告诉她,这种玩意只能骗笨猪。所谓最厉害的催情药情蛊,效用都有三分不确,横竖没人真的见过。但就像酒壮怂人胆,若他也有几分动念,却少个非做不可的理由,还是会着道。她便提着胆子,一边在心里骂了自己数百遍卑鄙下流,一边故作镇定地将他支开,说东边的窗仿佛被风吹开了,她觉得背上有些冷。   璇玑望着他走到窗边,连忙转过身下药。但就在她将包纸揉回手心之际,蝉已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将她的手截住,当场人赃并获。   璇玑,这是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异常。   她甩开手不答,连忙将纸团藏进袖里,你弄疼我了。   蝉却当即端起盏,将水一饮而尽。她想阻拦的时候已经迟了,只能无奈地朝他大吼:你不知道是什么就喝?万一是毒——   他直视她的双眼,又问一遍:告诉我,是什么。   我说不出口。她眼神闪烁地避开,一时肠子都悔青了。眼下才是彻底搞砸,最糟糕的状况。她也不是非那样不可,他这么干脆就吃下肚,她反而不知所措。偷偷瞥他,他只是微蹙着眉,悲悯却居高临下地注目于她,像是做好了舍身饲虎的觉悟,问:这就是你所愿?   那是……催情的药。你方才,又偷看我在想什么了吧,还是提前算到我这么做。   蝉却道:我从未说自己有任何借助法术读心,或是未卜先知的本事。   但别人如此以为,你也从未否认。若不是法术,你怎知道……她望见那双依然清澈的双眼,却是骤然失语。原来也根本没用啊,虚惊一场。她不禁松一口气。失落却将脚底的浮木也抽空,任她一路下坠,坠进没有光、无法呼吸的水底。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了。   他回了座,将散乱的纸笔收好,假寐着缓缓道:只用双眼去看,反而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你以为我才是这样,对吧?我都明白。只是越明白,越不知该从何说起。也许不说破才最合适。   反正那药也对你没用。   他垂着长睫摇头,但不知是否认没用,还是说,那药的确没用。她望见薰炉盘曲的镂纹底下,炭火正烧得通红,一下下地闪出热光。又是百味陈杂的缄默。她不敢再看他。许久,他才似若悠然地再问:   雪停了,你也愿为我留下吗?      蝉的呼吸渐渐变重,半垂着眼意态昏沉。长睫卷成的帘下,掩着太多犹疑与不忍。难宣于口的心事无处可去,颤巍巍地溜去指端,轻点含羞欲眠的花钿。再抬眼望,他的眼里已漾满迷离的水雾,像是喝醉了。鲜红的唇徒劳地抿去干渴,却换来更紊乱的喘息。她如何被暧昧的气息撕挠得心痒,便如何紧紧揪着他的衣,几乎错觉吃下那种药的人是自己。   你说,鸠摩罗什娶龟兹王女的那夜,他到底有没有动过情?   蝉摇头,我不知。我只知你昨日那样跑来,换作寻常男人,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我是想问……你的心意。   他却轻眼神哀怜地刮她鼻子,牵起她的手迎入怀中,你都将我所有退路断了。   果然,如果不是我强求——   不是强求。他用吻诱劝她改口。蜻蜓点水的撩拨悠然飘落,她为狂风敲窗的声响将头埋得更深。指痕滑过溜圆的肩头,像是顽皮的猫在粉团般的月色里按下爪印。一揭开衣,她便瞧见他泛红又冒汗的肌肤。脸也好红。   她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焦急又无措地询问:你很难受吗?我……我该怎么做?   这样,会好些吗?她像春画中所见的那样,解了自己的亵衣,跨着他,俯身咬白皙的颈肉。他比她想象得更软,顿时就下口太重。他为此反是眉头深锁。这样,疼?他不说话,只温厚的手揽过后脑勺,拂散长至及腰的青丝。她离开洛阳后的年岁全在这了,没有剪去分寸。只是从征以后,她就随白曜像已婚妇人那样梳发,表明她已是独立行事的成人。在他面前又解散了,还是头一回。   她们的肌肤之间再无衣料阻拦,径直相贴,一碰就柔软地相陷。小虎牙将所有的心事藏进缱绻的云团,浸满独属于他的清冷香气。她似在微暖的浪里不断下坠,感到自己像是一片春阳底下的浮冰。被他捧着,幸福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化掉。他含着她的舌尖,宛似天女散下的花雨缭绕迷途的心。他任她为所欲为,全凭本能在性事里探寻乐趣。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仿佛是昔日梦得太多,真正得到的那一刻,反而寻常。不像传言中那般欲仙欲死,而是像他的人一样,清甜里带着淡淡的苦,苦味并不呛人,却将冷香衬得更浓。他时而露出痛苦的神情,却未曾教她停下。她的胆子渐渐大了些,手指试探着探进他的唇齿间。对种种药材的记忆常留在敏感的末梢,一时却他的舌头被搅成乱麻,像是无数细碎的疾电,直从去年盛夏闷暗的天顶倾落。   你会觉得我很贪心吗?璇玑重新将长发拂至肩后,攀着纱帘借力,继续缓缓地摇。这样仿佛永远不会疲倦,可以一次次地荡回原处,细细品味为他战栗的瞬间。她们也将被锁在掩映的重屏之后,渐渐抛却时间,不必面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也不必向白曜做越描越黑的解释,她还没有蠢到因一段无望的爱就背叛她。她以为自己还能理智。蝉常是哀怜地望她,握着她不安分的腰,或捧起她的侧脸。就像对神明许愿不会有形影相吊的回响。他在那一日,也从未直言自己的心意,只是默然献出尚未被失意消磨去的、最后的温存。他在她因失控咬唇的那一刹,紧紧扣着她的手。   要到了。是他要到了。他的身体紧绷,扒着她的后背,一再将她的双腿压得更开,也入得更深。长发不分彼此地缠乱,他断续安慰她,一边却耽于欲念不可自拔。她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那一刻,她仿佛突然明白了。   不要……   最后是为祈求什么呢?她也不明白。极乐里破胎出恐惧,在她来得及明白以前,身体已经经历了。他觉得还不够,却也再无能为力。白浊的精液射在腹间,他缓缓起身,眼底又恢复澄明。她第一次见男人的精液,好奇地捻起来细看,但一下就干透了,凝成一层质地不匀的蜡。她把菩萨弄脏了。他却笑着怪她顽皮,又娇憨,但笑意转瞬而逝,他再次抱着她睡下,用温柔包着她将要发作的利爪,再怎么板起脸凶,出口也变成奶猫撒娇。她恍然抬头,只见折过纱帘的日光微茫,就像初阳底下待死的朝露与枯蝉。      颊边的花钿在一场场交欢里越晕越淡,就像留给她们的时间在悄然溜走。蝉不再著书,她也刻意不看白曜的回信,两人通宵达旦地玩闹,像两只孤独的囚兽,将彼此当作解闷的绣球,百无聊赖地猜拳,谁输了,就得说一件自己至今难忘的旧事。它们像夜珠般摆在半空漫流,一到天明,反黯然失色地睡去。   然后,白曜的到来打破了所有的泡影。璇玑原以为那是被救活的灵遗,吓得半死,东张西望地想找地方躲藏,蝉却拉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白曜,泰然道:“萧夫人,别来无恙。”   “你是第一个认出我的。”   “萧夫人与他很相似,只须注意一些特别的细节,很容易分辨谁是谁。”   白曜为这番胜似没说的鬼话轻笑。但未及开口,蝉继续抢道,“你就这么不能接受他的死,非要把自己变成他来缅怀?我原以为在洛阳的你很聪明,也够无情,没想到面对他,反而愚妄之最。”   她将这番意图太明的挑衅一笑置之,径从他身后拉出不断念咒祈祷的璇玑,揭下她头顶的隐身符,好气又好笑地叹,“掩耳盗铃。”白曜好像才注意到,璇玑都快长得与她自己的身体差不多高。实在是大意了。但见她不好意思地垂着头,默不作声站在边上。   蝉当然明白她为何而来,直截了当地回拒送客,“灵遗的事,我已与璇玑说过,帮不了你。何况他一再失信背约,我凭什么再帮他?”   白曜依旧置若罔闻,径自道:“可否将你昔日镇守洛阳幻境的水晶棋盘借给我?如今只有它能救灵遗。你该明白这场连日不息的大雪是因何而起,若再不将他找回来让雪停下,只会有更多人死于饥寒。明年,因为谷物欠收,也将是难熬的凶年。”   “没了。那种东西本就可有可无,逃亡时怎会带着。”   “洛阳结界如今在我手里,当然是翻过没有,才来找你。”白曜道。   “也许是六镇的人顺手掠走了,你不该寻我。”   “少废话,谈条件吧。”   蝉道:“莫因此事怪罪璇玑,是我逼她留在这。无论如何,护她周全。”   白曜神色不变地应下:“好。还有吗?”   “这些书稿,想来想去,也只能托付于你。”   “好。”   “东西放在兰台,你命人自去取吧。”   白曜意识到这是情急之下,被白套了两个许诺,不禁失笑。但他所提之事正合她意,也给了璇玑台阶下,小惩大诫关两天禁闭,令她思过也就罢了。只是璇玑,全未看出他已做好赴死的觉悟。他也不愿璇玑发觉,盯着白曜的眼神,就像在刻意施压,示意她别说破。真把璇玑当傻子呢?既然想死,早不该拉进璇玑,这是害她,教她此生都抹不掉他离世的阴影。明明自身难保了,还要假惺惺地保护她。白曜一肚子气不知往哪撒,冷笑着出口奚落,“你与我当年预想的一样,一旦失去唾手可得的高位,什么也不是。”   “璇玑,我们走。”白曜拉起璇玑的小臂当即离去。但一走到庭外的雪里,璇玑就不再克制,甩开手质问:“为什么要这么说他?”   “哎哟,你心疼了?可这是事实啊。”白曜阴阳怪气道,那仿佛就是往日的灵遗,熟悉的感觉,不免令她自己也心里一堵。她转回身继续往前,“如果灵遗也像这样自暴自弃,当年在襄阳,我就不要他了。”   “是啊,你是公主,没了一个灵遗,还会有大把的男人巴不得贴上来。”   白曜无言,头也不回地踏过雪地。但一上车,又因身上的痛,忍不住抱住璇玑。璇玑当然挣开了,并瞪着眼厉声警告:“别用这具身体碰我,我讨厌他。”   “抱歉,我忘了。”   “在这具身体里,你真的越来越像他了,冷血又空虚,漠视世间的一切。可他至少还知道珍惜白曜。你知道吗?你现在很虚弱,灵识都快燃尽了。”   “嗯。”白曜点头,倚着车壁,痛苦地闭上眼,“有件事我希望你去确认,别的人我信不过。白曜或许怀孕了,反应很厉害,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更是寸步难行。事到如今也只能回江陵了。可是我……好不甘心。明明只差一点,又要卷土重来。”   璇玑终于将憋了许久的气一口叹完,将她握紧的拳头缓缓掰开,“你已经很厉害,做到许多别人难以企及的事。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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