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合卺

心就像一粒畸形的伤疤,痛到无法呼吸的时候,偏凭空长出来,再也无法置之不理。

  白曜离开长安以后不久,罗刹在平城的故旧为他恢复身份。他迎娶了一位柔然公主,获得其部族支持,终于在边镇间站稳脚跟,平定大半的叛军势力。往后数年,白曜在北伐战场上最主要的敌手便是他。他一直遵守与白曜的约定,没有称帝,而是转立一位与蝉血缘颇近的侄儿。但她没法不介怀,罗刹曾刻意隐瞒灵遗有难,还有更早,和班姬联合起来戏弄她。她们都不再年轻,有些感情也回不去了。   蝉自知穷途末路,在将书稿最终交付给白曜的那天晚上饮药自尽。白曜早有防备,暗用那枚往年他赠给灵遗的核替死,等他再醒过来,已在去往江陵的途中。为防骤然生变,这些天的白曜更多时候待在灵遗的身体里,闲时便盯着怀生,与昏迷不醒的蝉。   不待后来璇玑提醒,早在同行去往五丈原的途中,白曜就察觉怀生言行古怪,一边隐瞒着什么,一边又刻意引导白曜找寻对策的思绪。她早就看他不顺眼,只等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契机。灵遗似乎知晓其中的内情。她因身体的记忆梦回灵遗死前的那一刻,在缠住灵遗的无数怨里,似乎藏着怀生的气息。他没有理由叛变,更可能是灵遗的授意。他又瞒着她谋划了些什么,所以在潼关时那么说,救他。怀生呢?估计也是知道一半,又因自负的性子,只按自己的判断完成一半。   好在救回灵遗的方法确凿无疑地找到了,在此节骨眼上,她也无心再多与怀生计较。时序的一日之差的确是关键所在,这最早正是他点出的。真实发生的事与命数错位,灵遗的魂魄将随白蛇被挤至一日之差的间隙,无法进入轮回。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不像以往化回妖的形态,若不由此,也难以解释。只要找到在那一日的化外漂流的灵遗,解除诅咒,他就又能回到人间。但需要准备的阵法与法器太过复杂,必须回到江陵的清商阁仔细筹备。除却救回灵遗,身体长日不适的白曜,也无心再考虑更长远的事。       蝉醒来时见到白曜惊愕无比,似是想问的话太多,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口。白曜原本正半卧着闭目调息,听见他与侍人说话骤然惊醒,缓缓地支起身,勉强回过神,命人置了点心,细说他昏迷的几日间发生的事。   “如你所愿,璇玑不知道。既不知你自尽,也不知你如今在这。”白曜道。   蝉开口第一句,却是问他的妻子,在潼关之战中被俘的紫琼。   白曜勾着嘴角干笑,“她与众女眷在一处,同行回江陵。我无意为难原本在你幕下那些各有所长的术士,但请你与她断绝关系,否则,我会考虑杀了她。你也不再是元翾,长安的魏帝已然殉国。往后,为了璇玑,用新的身份活下去。”   蝉对这番话不置可否。   “你就不问璇玑如何?”白曜冷着脸问。   他欲说还休地凝眉看白曜,终是自嘲一笑,云淡风轻道:“这是我与她的事。何况她这个年纪,心思变得很快。”   白曜却被这副雷打不动的冰山模样气得怒火攻心,站起来掐住他的脖子,急斥道:“这算什么?璇玑真心待你,你就要始乱终弃?既知如此,当初何必招惹她?你是像某人守不住吗?枉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今日才知你与寻常男人一般。”一边说着,她便觉喉间涌上一阵温热的稠液,抑制不住地吐在帕间,才知是血。   “我并非此意。”蝉苍白地反驳,丝毫不为所动。   许久,她才回了座平复过来,也意识到如此斥他,掺杂了太多私心。白曜看得出是璇玑先对他有意,她也早该留意的,璇玑总将摄政王三句不离地挂在嘴边。这就仿佛当年的她与罗刹。她看出他先动了心,才觉得有趣,刻意靠近他,引诱他,自始至终都是他爱她更多,他甘愿上套。她怎么不明白蝉的犹豫?   正在此刻,蝉仿佛又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叹道:“不过是当年你待罗刹的若即若离。”   “你不许辜负璇玑。”   蝉却说,白曜也不曾好好问过璇玑的心意。她做事变得浮躁了,在长安时就是,经常只听半句就做决断,她该发觉这点。   白曜一愣神。的确,蝉将这话点破,她才反省到,自从灵遗不在了,她做什么事都手忙脚乱,无头苍蝇般地四处撞。但在她的位置,已经没有人能做出指责,只要她刻意忽视委婉地忠告,态度足够坚决,他们就只有唯唯听命的份。   她托着隐隐作痛的额边再次闭上眼,而蝉顺手下了一道清心咒,问能否借给他一把琴。   “得问随行的乐工,未必有。”白曜也气累了,只漫不经心答。   “灵遗该有,他喜欢乐。”   “你猜错了,灵遗只会随行带琵琶。他说琴音冲和旷淡,不像他,琵琶更近他的性子。”   蝉却笑着起身,从屏风边的架上取下她根本没瞧见的琴,问是否许他弹奏。此时,白曜再也忍不住笑自己,果然如他所言,她已是慌乱得目不见睫。   这场死令蝉卸去许多负累,他的琴音比往日更通透,或说空寂,恍若面对着渺茫的天渊池水,但他的观阁不再是禁苑,只是一座寻常的无人问津的小楼。唯一不同的是熏香,换成了灵遗的味道,从小陪伴她的故梦。干枯的心被琴声浸润,变得平和的同时,白曜仿佛终于重新活了过来,触摸到久违的伤悲、遗憾与懊悔,所有那些缠绵悱恻的情绪。这是灵遗死后她第一次放声哭出来,卸下逞强的伪装。   蝉的演奏却丝毫不乱,待她稍畅快了,不疾不徐道:“你第一次来观阁的时候也哭了,在睡梦里。但他来洛阳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是我让你想起他。”   白曜以水代酒地豪饮,伏倒在案,“我狼狈的模样都被你见了。但你在那以后,就一直躲着我。”   一曲终了,蝉叹息着搁了琴,仍与白曜说些有的没的。他问:“他哭时也会如此吗?”   白曜想起以前的种种,用汤匙划散了水面的浮影,敷衍说:“谁知道呢。”   “即便是无人的时候,你也不愿换回原来的身份吗?”   她无奈道:“白曜的状况更糟。璇玑说,那孩子多半是保不住,我的身子太差,忧思过度,又在这样多事的节骨眼上,不要才好。这也是寻常的事。她在建康,碰上不少因各种原因须暗中打胎的女子。俗话也说,老大不好保,老二却聪明……”   “我就知道,你急着离开长安,该是另有隐情。”蝉叹道,随谈话的间隙,时断时续地抚琴,掩下昔日立场敌对的相憎。   过了许久,蝉才开口问:“借棋盘,是想在幻境里造出效似他的镜妖,在用棋盘映回现世,作为新的魂魄附回肉身吗?但你该清楚,镜妖是因人的欲念而生,再如何形容相仿,说到底,都不再是原本的他。”   “你只猜对一半。有人事前立下阵法,让诅咒施行比天劫整整早了一日。如今的他,只是魂魄流离失所,的确不算死了。但只有一日的阳寿,哪怕回来了,他也只能停留在幻境中的那一日。我须用棋盘翻转他的时间。”   “他们做的当真阴损,哪怕是经受天劫,死后尚可轮回,这是要他永绝于三界啊。怪不得白蛇有那么多的怨,化作大雪。如此一来,若是所有人都当他死了,你也无心救他,他就彻底万劫不复了。按他的性子,定会早劝你独活。”   白曜无心纠正他的误解,却叹道:“我好像有点信命了。带着诅咒的那一剑,他原本可以躲开的。可正是剑法太过拙劣,致使他轻敌,没察觉诅咒硬扛下,最后才变成那样。”她察觉再度漫起的愁绪,连忙将话岔开,“既然你说那是你与璇玑两个人的事,去找她吧。”    ·      仿佛越到灵遗即将归来的时刻,白曜反而越是不安,莫名其妙地流泪。因失去他而不见的各种情绪渐渐复苏,可她的心依旧虚浮地漂着,不知该落往何处。后悔。若说他死时轻忽,她也一样被连胜冲昏头,竟然答应在这紧要关头与他分头行动。或许她陪在他身边,五丈原的一战就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她们也不必仓皇撤离。两年间,白曜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切,也随她怀孕期间无法理事,又要卷土重来。最后那些撤离的善后,众人都以为都算是灵遗做的。   说来可笑,襄阳的惨败几乎已是十年前的事,而她一事无成,仍是同样。身处军界或政界的男人们各有品阶,随时能确认自己在哪。哪怕是最凡俗的庸才,也能靠论资排辈,一点点拾级而上。可那里不曾留有她的位置,一旦她短暂地退场,她好不容易从男人手里抢来的,又重新被男人们瓜分去。而她只有孤独地捡起满身染血的肉团,放进小棺里埋葬。没能等到灵遗回来,她必须独自做出抉择,像小时候那样呆呆坐在檐下,怅惘地想到,若是灵遗有什么差池,她当真彻底一无所有了。她会找不到他吗?她不敢想。

  等到白曜的身子无恙,清商阁为复活灵遗所做的准备也已大致妥当,只待她解除时序的错位,正式启程去找灵遗。留给她的空隙也只有一日。临行以前,她特意将怀生唤来,当着他的面击碎阵法,也终于将心中的疑虑说破。   “如果我没猜错。立这道阵法的目的,并非如你我此前猜测,是叛军为确保诅咒生效所立。而是灵遗自己的手笔,同时,他又采用别的方式,让你无法袒露自己知道的内情。当时,你阻止我打碎它,惹我生疑,却闪烁其词做不出任何解释,缘由也是在此。封口的咒法也藏在里面吗?”   怀生不语,又露出呆然而迷茫的表情,和那时一模一样。白曜当即将阵眼击碎,他才恢复如常,释然地笑,“我果然,不比殿下了解他。他要我转告您一句,莫相爱于冰炭,莫相憎于胶漆。”   “什么意思?”白曜脱口而出地反问,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掉下来。这话她知道,小时候问过灵遗。世人都道夫妻恩爱是“如胶似漆”,《淮南子》反言胶漆相憎;冰炭两不相及,称其相爱也属无端。这话定是说倒了,她才不信经师增字解经,强为之辞。灵遗却耐心地解释说,也许她日后就会懂,高诱注得并不错,胶漆易于相融,碰上便各失本性,所以相憎;冰与炭俨然不犯,反而各得其成全。   “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见怀生又迟疑不语,白曜继续逼问,明知问不出什么,终于抹了眼泪,极力睁着发红的双眼,道,“事到如今,你能说出来也是迟了。该做的准备都已做了,我不可能就此弃他不顾。我知道,要在纷繁的群星之间辨出他,很难,但必须一试。”   “灵遗立下那道阵法的意思,是要殿下别为他再行悖逆之事。他终于又慎重地想过,很后悔曾故意引诱您为他冒险,决定独自赴死。”   “他的命早就许给我,我不许他死。你平日不挺聪明,怎今日偏犯糊涂?他若是真的想死,何必徒留这具肉身。”   说罢,白曜便忍下一口气,怀着必须自己做成此事的执拗进入灵遗的幻境,穿行至池水尽处的星空,一点点往深处,来至他用欲念织成的梦,满怀失落与怅惘的旧忆。她不得不停下,因感同身受的悲伤蜷缩在地,为过往或乐或悲的种种痛哭流涕。耳边却是温柔的嗔怪,是她不忠时,他无可奈何地怪她,为什么爱他却要选别人?跟别人做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起他吗?笨蛋。她对伏在身边的虚影骂了与当时一样的话,反觉更痛。   就在此时,灵遗竟云雨般悠悠从天顶飘下,萦绕着她投来安慰。那种熟悉的气息一定是他,没有错。但他不再有实体,也没有任何幻影,看不见又触不到,无法开口说话,事前她准备了许多带他回去的咒术,却一点也用不上。他却似能感知她的所有心绪,正无措地转着圈圈,不知从何安慰起。   她缓缓坐起身,问:已经没办法回去了吗?还是你不愿我这么做?   他却悄无声息地飘散而去。   ——但我不甘心。不甘心准备了许多,最后又要功亏一篑。你还记得吗?昔日你以将自己的性命许给我。灵遗,告诉我吧,该怎么做。   天际的云却似皱眉般,忧郁又无奈地垂下。   白曜苦笑,那我只有强来了。说着,她便取出棋盘,试图将整个幻境刻下,映回现世。这个幻境至少保留了他的一部分,带回去定不会有失。相应的代价,她或许即将烧尽自己本就残破的灵识。   没有回头路了。她不断凝神,尽可能记下幻境的更多,后来索性将半个自己也融进棋盘,哪怕她因灵识崩坏而昏迷,刻写的阵法也不会中断。   然而,在彻底坠进深渊的那一刹,她慌乱中想抓住什么,竟是咬到了灵遗的……肩?

  ——不是,那是她自己的身体。随后,眼前的“白曜”吃痛地缓缓眨眼,似已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就像她自己会做的那样,将灵遗的身体推开。她还在灵遗的身体里。这里是清商阁的某处房间,但她已彻底没有回来的记忆。   “你是谁?”白曜看着眼前这个神情相若的自己浑身不适,警觉地探问。   “我当然是白曜。”   一听这话,她却释然地笑了,走上前,不管不顾地抱住他,“欢迎回来。”她原想骂他的,一醒就故意耍弄她。但是骂不出口。   灵遗还在学她的神态,不屑道:“我以为你会被我逗更久。”   “我们是怎么回来的?”白曜问。   “比起这个,先将身体还给我。”   白曜欠揍地笑,“我不。”   灵遗想发动手臂上五色丝的刻印,当即被她劫下。他不情愿地交代:“你的灵识在试图吃下整个幻境时毁了,如今你与我一样,死了,靠封印在棋盘的灵识续着。不同的是,你的肉身会腐。我必须时常渡给你妖力。这种事,为什么不让‘鲸’来做,它最爱吃东西了?”鲸就是昔日她送给灵遗的胖头鱼。   “一时情急,我忘了你将它带来了。”   灵遗抱着她卧倒在席上,“就知道是这样,傻子白曜。”      她实在耐不住灵遗总用她的身子撒娇、挑逗,黏黏腻腻地做那些她分明羞于做的事,没过多久,她就逼着他将身体换回,也当即解除他将性命许给她的誓约。灵遗很是讶异,提醒说,如此一来,她再也没法操纵他的身体,在外代他行事。白曜却情不自禁笑,“你真以为我乐意为你做事?自己取收拾烂摊子吧。我搞砸了,白便宜罗刹拿了关中。”   “他?”   “罗刹杀了原本的侯莫陈夕,占了他的身份,我应写信与你说过。”   灵遗似陷入回忆,缓缓闭上眼,“嗯,想起来了。”调息之间,他披散的长发褪成霜白,手透出的体温也渐渐转凉。这是白蛇又回体了。因为没有了心脏,他的身子比以往更冷,在这初春时节的寒气里,就像块冰。而后,他再次睁开眼,双瞳也化作妖化时的浅绿色,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在眨眼间一次次确认彼此的情意。此刻的他无比清醒,也完全能够自控。白曜只穿着松散的中衣,身段在轻薄的衣料下若隐若现,久违地被他盯着,竟破天荒地有些羞。   “你看哪呢。”白曜嗔道。要捶他的手反被握住一带,跌进他怀里。太近的距离让那双眼显得更亮,恍若下一秒就要吻她。她不自在地避过,却不防他的手悄然撩进衣下,幽幽地贴着后腰。色鬼,才刚回来,又不安分。她一鼓作气将他推开,他反笑着缠了她的手,调笑道:“乱讲,分明是为给你妖力。”   “我……真的死了吗?”只是意识中断一刹,如今也明明身在现世,白曜怎么都没法对他口中“她已经死了”有所实感。   “心已经油尽灯枯了。你若不把半个自己刻进棋盘,就会什么都不剩。原本我们的魂魄会永远困在里面,璇玑替你完成了后续的阵法。她走后,我就抱着你睡下了。我好怕你醒不过来,或如她说的,变成痴呆。”一边说着,他捡起丢在地上的外袍,随性地披了,走至窗边斜倚,半掀开窗。天光与风一并灌入,银丝映出夺目的光,宛若一道飞流的瀑布。这些天,白曜早已习惯久居室内,一时竟被照得晕眩。就快走到他身边时,还不慎绊了一跤,堪堪被他扶住。   “这场雪就要停了。”灵遗抱着她向外望,缓缓揉顺她乱成一团的毛发,又随她在冷风下打出第一个哈欠,重新将窗掩了。   “我想回建康。虽说在那里也没什么可眷恋。只是,若人非要有个地方当成故乡,于我只能是建康。”   “嗯,若元焯已经在平城立足,的确须回建康从长计议。”   他每每是这般,得失都淡然,如此她反而更觉愧疚,他若能责骂她落到实地,她或许反而能好受些。她揪住他的衣襟,却不敢真的使劲,“我没能守住我们的孩子。”   “是怪我,怪我总是迟疑不决,想贪生怕死占着你,就一直逃避到避无可避。”他挤出一笑安慰道,“没关系,孩子以后总还会有的。”但下一刻,灵遗便面露忧容,她问他方才在想什么,他却说些无关紧要的甜言蜜语哄她,又悄悄枕在她颈边,小心翼翼地捧着,噬咬胸前的肌肤。手触过的冷里,渐渐烧起一阵灼痛,似是将皮肉生生挖开。她以为这是惩罚,默不作声地隐忍,而后,像揪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地箍紧他,直到指节发白,汗如雨下。   ——等回到建康,我再将小皇帝杀了,让你做这天下之君好不好?   白曜未曾留意,他的神态又像瞬息万变的云,转眼就噙了泪。他温柔哄她,语气与残忍的话全然不符,仿佛人君之位不过是一件寻常不过的玩具,除却或许能哄她开心,别无用处。   可我也没法像你期待的那样,学会永远先保住自己,当一位称职的继承人。我想要的只是你。尖锐的刺痛令她说不出话,只听他压着嘶哑的声音,边喘息边道:别再这么冒险了。危险的事我都会替你去做。   眼前,镜中的银白发帘倾泻曳地,在烛光下染出幻梦般的光晕。她恍若又见昔日沉睡在她梦中的灵遗,扑在满堆的细小槐花上,而她就是那叠乱花。胸前刺痛之处正在长出一道陌生的刻印,纹样妖冶而怪诞,宛若畸形的花。他轻舔去印上流落的血,但随着白光一闪,他却解除法术,将此处的肌肤恢复如初。   “抱歉,我没法将神格还给你。”   “但哪怕给了我,我们两个,也注定有一个先离开?”   “吃下这个。”他喂给她一粒梅子味的灵珠,“这是我的半片灵识,不过剔掉了我的意志,至少能暂时护住你的肉身,就像我们共用一段寿命。我吞下白蛇的时候就已耗尽的自己的阳寿,从那时就是全凭白蛇的妖力存活,所以变成了妖,看起来也不会老。但白蛇经此一劫,只能弥留六七十年光景,两人分,就是再折半。”   白曜迟钝地想明白他所说的状况,不禁失笑。小时候她就无端地想,也许自己没法像旁人长寿,活到三十岁,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就会突然死掉,而她已然年近三十了。这样的终局倒并非无法接受,至少系挂着她的性命,他也不敢轻易自己去死。两个人的性命到底是纠缠在一起了。今日的种种,仿佛从少年时那回落水就注定了。放手至少能活一个,不放手就一起死,但她们谁都没有放手。可她以为,她该死得更悲壮、更无畏一点,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浑浑噩噩的,失去了,才发觉自己失去了。   “好像做梦,我竟然已经死了。”她毫无仪态地瘫回席间,伸长自己的手,就着光仔细端详,自己是不是像鬼魂一样变得透明。也没有。完全和从前一样。她皱起眉,转过头,却见灵遗也悄悄在她身旁卧下。她终于能肆意玩他的白发,或是将指尖点在他的唇心,就像曾经,怀着触碰禁忌的警觉探向更深处。清醒的时候他总装作不解风情,此刻偏却引诱她。然后,又恰到好处地截断,柔媚地笑着,吻她眉心。    ·      灵遗回来以后,便将自己徒有虚衔的清商阁主之位传给真正管事的流徵——她在战乱之际随母亲回到故乡江陵,也改随母姓。她才知流徵的母亲与灵遗是同族,她们的法术路子都是同一流的。因而数年前有许多话聊。前年流徵除服出丧,也已成婚了,嫁的是与怀生一母同胞的三弟。也是在这时,流徵陆续从母亲那里接手了清商阁的事务。   至于荆州府的军政之务,原由白曜经手,如今仍是她全权处理。灵遗自己却推托于不熟悉如今的状况,不敢遽然插手政事,碍她手脚,只是闲居在清商阁上,整日翻看闲书,自制新曲,再不然,就是游园赏花、逗胖头鱼玩。被免职思过的怀生都不似他富贵闲人,好歹常与北来的奇士们切磋术艺,为他们融入清商阁出了不少力。   白曜觉得他就像变了个人。他还是他毫无疑问,就是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但他性子里有一部分似乎就此消失了,可真要细说,又飘飘忽忽的,不知具体是哪。就像他的皮囊显现出的,他变得更像是妖,也越来越费解。她总会极力抽空去见他,但时常只是在他那累得睡着,也没有陪他一起做些琐事,或是好好说话。他常劝她不必过分挂念,总是劳心劳力地跑过来,反将自己拖垮。但她反而更想去了,恨不能整日都将他放在眼前,看如今的他到底还关心什么。她将这种困惑归咎于只有一半灵识的自己变笨了。璇玑总试图纠正,这只是她这些天事必躬亲,太过劳累而生的错觉,她该像往日的灵遗一样,学会驭人,而不是自己做完所有的事。丢回给灵遗也好,她若诚心要丢,灵遗绝无不接的道理。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是她自己想拽着手里的权,不愿任下,灵遗倒给足了她这么做的借口。但往日最喜欢弄权的不该是他吗?连对她也是,放一半又捉一半,总能教人不得不按他的期待做事。

  为了有所眉目,她在一个有闲的日晡去拜访蝉,问对他而言,死过一次是什么感觉。   如璇玑所言,他还是像去年冬在长安,白日睡觉,日中方醒,夜里著书读书。生计则是靠在寺院讲经,自己也很安于清贫隐逸的日子,宁可如今这般无人打搅。   没有过多寒暄,白曜与他并落了座,就开门见山问:“对你而言,死过一次是什么感觉?”   “为何不去问你真正想问的本人呢?”   白曜捧盏轻笑,“若是问得出口,今日也不必来了。”   “像是落进一场长梦,那里有无尽的重楼,推开每一扇门,所见都是似曾相识的风景,仿佛是旧忆,仿佛是未能兑现的夙愿,分不清,它们都已不再属于我了。若说死后的魂灵归往黄泉,我身在那里,却找不见任何一处归乡,徒劳地看着昔日弃之不顾的幸福,再次从指尖流走,所有的幻相都在虚化,渐渐化成混沌的异光。但我打开下一扇门,却突然从长夜里坠下来,我又见到了你,操纵着灵遗的身体,看起来很是困倦。”蝉一边与她下棋,断续说道。她还神游着,等他说下一扇门的事,继续走了好几步他都不语,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是蝉真的醒来,回到现世了。   白曜没话找话地搭腔:“重生的你像是已然悟道,勘破了死生一如,亦真亦幻。但我不信佛老,总觉庄生丧妻以悲作乐,未尝不是掩耳盗铃。”   蝉却笑,“学礼之人,更爱掩耳盗铃。”

  “我原以为,你是来问自己的死因。他定叮嘱过璇玑不能说,但不会特意封我的口。”   白曜反问:“你非好事之人,这次为何想告诉我?”   “毕竟相识一场,萧夫人不必将人都想得太过无情。今日你愿礼待于我,大约正是积善之人,必有余庆。”蝉淡然说道,棋局之上,却已将心不在焉的白曜绝杀,“南风不竞,萧夫人承让。”   白曜着手收回自己的白子,也在回顾自己下成一团乱的棋,总觉自己走的每一步,在当时都最合宜的抉择,重来一遍也该如此,可就是不知不觉地输了。灵遗会开解说,她不该只盯着自己的境况,而是预判对手的行动,找到破局的机杼。但早在局势初现雏形之际,她就被困得左支右绌。是她一直被情势推着,不那么走早已跌落悬崖,哪还有破局的余地?如今也只有将过往的败局揭过。于是,她对蝉道:“灵遗想说时自然会说。他要瞒我,我的确不知与装作不知,并无差别。”   “也是。听璇玑说,你已经将他吃了。”   她又像在处理棘手事务时,下意识地头痛,“这我清楚。自从他用妖契夺了蛇的神格,其实有两个他,一个是过去的人,一个是大妖。于他而言,这两个自己就像寻常的双眼,并不因多一个而自相抵牾,看见两重影像,旁人瞧也只是一个。白蛇被猎杀之际,他们的目的在于‘天命’,作为人的他却弥留在世。所以他用本名立下的誓约仍在,我察觉不到他的死。清商阁的幻境也以为他没死,一直留存着他的意志与回忆。但作为人的他一直很虚弱,只能苟延残喘。他索性命璇玑将这个他彻底杀了,喂给我续命,我说的对吗?”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白蛇生前误食了九尾狐,竟有这么多条命给他虚耗。”他语间一顿,继续道,“那我也没什么可以告诉你了。你也应知道他这道天劫是代你受过吧?”   “我不知道。”   蝉燃了香,用法阵搭起一个简易的临时幻境,带她看其中的幻相。是去年冬日,她在六镇兵渡江破城的前夜,万念俱灰地自尽于显阳殿,暮雨抱着她哭。灵遗将她囚禁在这,自己则在江陵的前线作战。没有北伐,是叛军南侵,大齐自身难保。蝉说,这大约是他改命以前,最可能发生的事。白蛇附身于她,天劫自然也落在她身上。古怪的是,灵遗夺走白蛇以后,天劫自然也该归他。但那一日过去之后,他才发觉以往一直算错了,该受劫的人还是白曜。运数前后相抵,应是他试图扭转,但被反噬了。   “大约是发现改了齐命以后,白蛇若在,你就要为它受劫,必死无疑,所以他出此下策,想将白蛇彻底封印。你要复活他,我阻拦与否都是一样的结果。”   到底是哪一步开始走错的呢?从一开始她就不该从宫中出走,逼他一步步走上绝路?可若不走,她也要烂死在宫里了,腐臭发霉都没人知道。   “或许他为你争取的命还好些。如今你再也离不开他了。只能像他的镜妖一样,要么跟在他身边,要么留在他的结界。”   白曜反驳:“怎会?璇玑的两个镜妖,离了她不也无妨吗?他的镜妖跟我在洛阳好些年,也一切相安。”   “璇玑的镜妖是双子,有一个在她身边即可。你身边的镜妖早已与他解缘,可你不能,解缘你就会死。”

  求仁亦得仁。这是你所愿吗,白曜?   蝉又想将白曜丢进自己所恐惧的梦里,确认她的本愿,好在她及时发觉,打断施法,从幻境离开。她制止道:“真心想要逃避的人,所谓面对,只是换一种逃避的方式。但蛇的尾巴会从衣底掉出来,这点无处可避。”

  此日傍晚,白曜终于在时隔半月以后,又去清商阁见灵遗。阁下已是花开满簇,春光正好,只是缘池畔绕过回廊,就沾了满身的落花,恼人的春意,怎么都拂不去。登楼至灵遗的住处,却是来的不巧,他不在,天渐暗了也不见掌灯,只珠帘被晚风吹得拂乱,簌簌的响声不绝于耳。   她打算进去等他回来,正要点灯之际,他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从后揽着她,挡下她要点灯的手,咬耳朵道:分明是欲擒故纵才教你不来,结果你当真半月都没个信。坏白曜,今夜可又是满月了。   他从她的簪上挑去一朵未及清理的落花,叼在自己唇间。但听娇得能掐出水的语气,灵遗似又饮得半醉了,只是刻意用熏香掩盖酒气。但她转过头,见他只着薄衣,面泛潮红,缭乱又松垮的衣衫裹不住冒汗的肌肤。她这才瞧出,他该是服散了。今日的他有些古怪。   入夜了怎也不点灯?白曜旁敲侧击探问。   灵遗流滟的眼神稍定,答道:该蜕皮了,我不想教旁人发觉。   你……很难受吗?她捧迎过他的侧脸,将他抱着枕在肩边。他轻点头却不说话,徒留沉重的喘息。银白的长睫随困意慵懒的半垂,宛似即将融泻的春雪。抬起头,神光在雪色里映得更迷离,滴在心上便失了踪迹,只一片洇湿的水痕。   她哄孩子般地安抚他,又道:实在熬不过就咬我吧。   嗯。他应着,反客为主箍了她的手腕,将夹衫与亵衣一并扯碎,任由细密的镶珠滚落满地,在黯淡的夜空下闪光。裂帛之声直划耳膜,但还不及反应,他埋进她胸前,在雪堆般的身上咬出斑点红印。打颤的双腿间空荡荡的,他的手长驱直入,轻巧捣进湿润的蜜穴,趴回她耳边道:今日也是涨潮,你听见底下的潮声了吗?   那话就像团簇的绒毛,飘飘浮浮的,挠得她头脑发胀,呼吸困难。久违的爱抚激得她几至麻痹,分不清贪婪的索求与战栗。平日里那么高傲,到这种时候却偏不设防。他轻笑说,指尖却一再试探着她的极限。她徒劳地夹腿,抓他的手腕,却只让自己在推拒之间精疲力竭,任他摆弄。

  殿下真是一点未变,只要插进来,就会勾我的腰。   被他直言说破,白曜才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的动作,顿觉无地自容。可身体却背叛她,更忘乎所以地沉浸其中,挺着腰迎他入到最深,又绞紧顶端蹭往花心。但听他难耐的一声喟叹,她又觉他是故意如此拿他取乐,挥掌就要打。然而,绵软的一掌轻易就被截住。他反将她双手翻过头顶,用符咒缚着,系上金铃,一再摆成更羞耻的姿势,承受他给予的所有。   不许使坏,如今只有我可以。他的手自腿根上移,擎起她的腿,将脚踝扛至肩边,握在手心细细把玩。但与此处轻柔的挑逗不同,腿心的小穴被阳物撑满,大开大合地肆意侵略。银白的发梢揽下如雾的月色,荡着他缭乱的情欲,送至她颈窝。   如今江陵城中已有传言,说清商阁上镇着蛇妖。她说道,指尖点在唇心,引诱着他的舌尖勾去。他却抱她至临水的栏杆边,撩起垂散的衣摆,重新埋入她的身体。他说,前些日他去军中,正好是上巳前后开市的日子,被许多路人瞧见。   你的尾巴终于掉出来了?   我才没有你那么笨。   她不服气地抓他后背,他却更使命上下颠,捣落花蜜般的,撞碎一片片少女心事。镜里的她们紧相缠着,身影却被轻云扰得忽明忽暗,暗时宛若沉入幽深的碧潭。她迎着他在矮榻上卧倒,无端想到幼时因愤怒涂成一团乱的书贴,对蝉的提问,仿佛忽然有了答案。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是吗?   嗯。      自她来后,灵遗的精神好了许多,案台上,因入夜而渐萎的桃花枝,也重新焕发出神采。她却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他几番喂她吃杏,她都未理,却径自嘟囔了一句:不许再说我笨,我真觉自己变笨了。   好。他宠溺应下,又将杏子递到她唇边。她正张口要咬,却被抢先一步夺走。他将那枚杏一口吞了,终于心满意足地化成蛇形,撒娇般地盘过她腿侧,又绕成团,色眯眯地舔了几下她的脚背,渐渐枕着她入睡了。   他说的蜕皮正在此夜半。他睡醒了,劳累许久的白曜却还困着,只听窸窸窣窣的响动,蛇似在她身上来回地爬,她按住他,教他别闹,却只碰到中空的鳞衣。苏醒过来仔细看,原来只剩最后一小截未蜕了。她第一次捏住那道长尾,感知他从手上爬过又脱出。可她后来才知道,那样捏他他会害羞,所以一等尾巴从旧蜕里脱落,他就化回人身压着她,比往常更任性地挑逗,又痴缠着她交欢了好些时候。      翌日清晨天初明,白曜就打算悄悄溜回刺史府理事。但身为妖的灵遗,哪怕睡着的时候,也对身边的动静格外敏感。白曜才披了中衣,他便从身后攀上来,缠着她不许走,自己还半梦半醒的,一抱着她倒下,就似又睡熟了。她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脱出,仍是被他缠了。蛇尾绕着她的腿动弹不得,他却声如蜜饴地哄道:我都听他们说了,这些天你也太勉强自己。今日也不是什么要紧日子。不必事事都亲自盯着,你偶尔不在,他们一样会好好做事,间而抓几个爱出头的做规矩就好了。你是主君,与旁人不同,更该拿出执中不乱的气度,令底下人来猜你的心思。   是故不自操事而知拙巧,不自计虑而知福咎?是啊,你往日一直如此,连对我也是。白曜气着搓他的脸,而他因不知所从来的杀意愕然睁眼。   白曜却明媚地笑,继续道:在往日,太后曾因此想杀了你吗?方才,我可是想到了。   他黯然说,太后会转而夺走他所珍爱的东西,以此折磨他。   她自知失言,一时困意全无,但灵遗反缠她更紧,似说梦话一般,陈说前日建康送来的密报。萧惜珉又被人利用接去建康。这回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都官尚书、前军将军沈绣。此人颇具才干,灵遗也对他寄予厚望,因留任为此等要职。但灵遗也知他自恃有才,非池中物,特意令与他个性不合的陈雍继任为丹阳尹,并分领禁军以相牵制。关中失利的消息传回建康令他动了心。前些日,沈绣终于发难,诬告陈雍玩忽职守、受贿、窝藏匪宼等数条罪状,未经八座议即擅自捉来陈雍,系于尚方,私刑逼供。陈雍一除,他下一步就该是联合对灵遗隐有不满的禁军旧将夺宫,将整个台城乃至石头、冶城诸戍置于他的控制之下。沈绣若是得手,她们归时的处境就进退维谷。   说到最后,灵遗转而揉她的脑袋悉心宽慰:“该早些回去了。反正回朝诸事大致已备妥。剩那几桩棘手的小事,放何时都是棘手。”   白曜却忧虑难改,忍不住提出第一桩棘手的事:“与罗刹议和,该你去还是我?”   “令怀生去。”灵遗答,又直言戳穿她的心思,“你怕再见到他?但他那边出面的,定是底下的文官,往来相当便是。”   若是她来决定,拖到最后,大约也会选怀生,正好给他一个复职的理由。灵遗嘴上说不懂如今的政事,暗里仍是挂心。她不禁叹气,故意扮凶警告他,回了建康不许再这般浑水摸鱼。   好。   她忽而不忍再说那些麻烦事,合上眼,只闷在自己心里想,却终于又被他哄得入梦,一入梦就仿佛回到台城,她还藏在那棵百年的槐树里闹。      再醒过来,就是灵遗轻捏着她的鼻子,唤她起来吃羹。他自己已然穿戴整齐,焕然一新,他的容貌未改,教她不由想起他还是近侍之臣的久远岁月。但又全然不同了。乌纱底下笼的青丝换作白发,情态也更捉摸不透。可她分明记得昨夜里蜕了皮,他的头发又转黑如故,清晨也还黑的。莫非是她睡迷糊了?   她舀了两勺羹,便耐不住搁了盏,抬手蹭他的鬓角,又细盯他瞳仁的颜色,“你的须发……到底怎么回事?此前我以为变白是因蜕皮,如今……”   “如今是黑的,白的是幻术。”   白曜佯怒,才端起的盏又摔下,“究竟是旁人发觉你是妖,还是你生怕他们不知?”   “你不喜欢吗?昨夜的潮声……”他话至一半,接住她要打他的手,恰到好处咬住胀红的耳根。他用舌尖一舔便笑出声,捏着她的手,替她想起昨夜似曾相识的事,“不许使坏。”好在此时坐着胡床,她当即踩上他的脚,重重碾过。   “你打算留我到何时?”待羹吃见底了,白曜开口问。   灵遗却可怜兮兮地望她,“莫非你要弃眼前的美人不顾,回去处理政事?”   白曜偏头不语。他却更放低姿态祈求,“清商阁底下的花虽落了,山间的朱樱却是初开。陪我去吧。刺史府那,我已命人去传话了,你不必忧心。”   “你还提前准备了什么?”   他却故作神秘,任她怎么探问也不说。      直到她们下了车,徒步走过上山寺的石板路,闲谈之间,白曜才无意探出些端倪。她随口问,他回去以后还想要什么封赏。三公已是位极人臣,都督中外诸军事也进无可进。还是说像曹操当年,架空三公之制,独享尊荣。   他似是不愿被她这番叛逆的话试探,思索许久都未语,只转过身,护着她小心跨上脚底的一格陡阶,握着她的手道:“什么封赏,得看陛下的心意。”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指身在台城的小皇帝,而是指面前的白曜。   如此反教她不知所措,她想躲闪,却避不过他认真的眼神。她一想垂头,他又开口,“今年十月,作为齐的新君践祚吧。少年时的你,好像无论怎么逗,都不会真的开怀,旁人喜欢的你都不喜。整日对着槐花树坐在栏杆上,痴痴呆呆的。不知怎的就痴心妄想,或许将天下的玉座送给你,你就会开心了。没想到真的走到了这一天。回去以后,我会再为你杀了如今在位的少帝。”   “不必,别再杀他。”白曜只得从最简单的推拒起,“你若又令他暴死而扶我即位,反而名不正言不顺,不如由他活着禅位。上回杀少帝,是因他为太后羽翼,除却翦除,没有更好的办法。”   灵遗微微点头,却不明确表态。她们继续沿铺就的路往前,但在此以后,他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   “还有一事……”他故作自然地提了头,却吞吞吐吐不说下去。她预感到他要说她最不愿的话,紧张地掐住他,暗暗施压。终于是她先无法忍受,他再一次忽视她的心情擅自做下决定,将她作为自己行事的借口。他就是他,永远不会改的。他根本不在意,她从头至尾都无心皇位,更无心为了皇位妥协自己。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在刺痛,一如少时为他流泪,在铅色沉郁的滂沱大雨里,才感知心就像一粒畸形的伤疤,痛到无法呼吸的时候,偏凭空长出来,再也无法置之不理。   她几是失控地甩开他的手,咄咄逼人地连番质问,“你又想将我嫁给什么人?你不愿娶我,是吗?为什么不愿娶我?我自私、善妒、强词夺理,让你退却了是吗?退却也没用,我若真得了皇位,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离开建康前,吴兴沈氏不是想与你议亲吗?他们家那姑娘可比我还年少。你想娶她,呵,做梦。我就是嫁了旁人也要你守寡,你想娶什么人我就杀谁。大不了鱼死网破,将你在深宫里囚一辈子。”   “对不起,就算你怜惜我,不吝下嫁,我却不能再给你更多了。我当然做梦都想要得尚公主。治国不易,你的婚事,总不该这么虚掷了。”   她听他如此辩驳反而更悲愤,“你就是不愿娶我。皇位也只是你想要。为什么每次总要说是‘为了白曜’,‘白曜喜欢’,‘白曜想这样’,你才好像勉为其难去争取某事?你不是一件器具,也不是花瓶。我会心疼你,也请你正视自己。”   他仍是失语,也一动不动的,只是喉结随哽咽上下滚动,眼眶与鼻尖渐渐染红,泪水沾湿长睫,又承受不住般地坠落。他想到仰头或避开都已经晚了。满径深红的山樱听着她们吵架,或者,只是她不顾颜面地骂他,却只报以无言。她也忍不住哭了,他就像往常那样逗她开心,可她全不为所动,反而甩下他跑走,“你不可能逼我做不愿的事,也要欢欢喜喜的,像只只会听话的人偶,全合你心意。”      和好?好像再也没有和好了。她们终于抵达终点的山寺,他在隔绝人迹的禅房里操她。分明心碎了一地,情欲却在一地的碎渣里磨得更细,一层层碾得体无完肤。她用平生所知最淫贱的姿态勾引他,一边却提起别的男人刻意激怒,不将他彻底逼疯就不罢休。他果然上钩,往日不忍用的调教手段也用尽了,还将赤裸的她抱去庭中,教她听着梵钟反省自己在做什么。她没有服软。可临近终末的时候,还是颜面无存地连声哭喊,她叫他不要走。这些都是她自己要的,她却前所未有地感到羞辱,比他强迫她的那几回都是。然后,她们古怪地相互抱着,头不对头,脚不对脚,说是相拥,却只有手贴着后背边缘。   你是猪。为什么因为这种事又能吵架?为什么要不开心?她后悔,却犹嫌不解气,终于忍不住开口骂。   他起身给自己倒酒,却不来哄她,她顺手便将他送给她的双璧摔了。他瞥过一眼就置之不理。她正空落落地发愣,惊愕得没法认清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他却用膝盖顶上她的腿侧,擒着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强吻,又想捆上她手脚弄。   她倒宁可自己是一只人偶,只会交欢,没有痛。   但他中途停手,只轻吮去新流出的泪,倚在她膝角。   原来得意忘形的时候才会变蛇。她忽道。下一刻,又恍若隔世地想到,就在不久前的昨夜,她们还好好的。   灵遗攀着她的腿不语,收起垂落在地的长发。   她踢着脚趾蹭他后腰,继续道,从前那条蛇喜欢盘肩,你却喜欢盘我的腿。所以很容易知道是你。老色鬼,不会变的。   有时我也想杀了你,如此一来,你就永远只属于我了。他终于开口,比如方才,想操死你。再不济,也该在你身上刻下我的印记,教你惦记那些男人都好好看清楚,这是禁脔,看谁还敢碰你。   可我最爱的是你。她翻过身抱他,语调却故意阴阳怪气。但他意外没有发作,而是反手给她递酒,感慨道:素来夫妇共患难容易,共富贵才难。患难时候,谁都满眼盯着眼前的近忧,自然同心同德;荣华富贵了,见惯琳琅满目的鱼龙爵马,所求不同,逃不过貌合神离。不过,说这些大约也无用。   白曜胡乱揉他一顿,他就像个醉汉不倒翁,东倒西歪地任她摇,酒盏也跟着晃。她正要接过酒,他却忽地收回,道:饮了这合卺酒,也算……夫妻一场。   她才瞧出那盏是礼器的形状,一时噤声难语,也不哭闹,规规矩矩地拢衣下地,像新妇见夫那样向他一拜。她也向他敬酒,他饮罢,又高高地将她整个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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