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碧海

梦里的我们生了一大堆孩子。

  萧明玉死的时机实在蹊跷。如今太后被幽闭而失势不错,朝堂上的太后余孽却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家人死状凄惨地暴毙,不像是自杀,只能是人为。灵遗作为少帝与太后倒台最大的受益者,也被推上物议的风口浪尖。侍中苏弥等人以得位不正、挟持少君等数条罪状死谏灵遗罢官,一时间,朝中颇有名望的清流高门都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状况反而转得十分不利,失尽人心。   落到这般境地,说到底还是年初北伐的遗留问题。当时士人全力支持,将朝廷的未来寄托于他,希望北伐的胜果能将人心不齐、一盘散沙的内患转嫁于外,也扭转人人自危的颓丧风气,结果他却率意中道辄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理解他,接回一位在朝时就鲜有人知的公主竟会比收复陷落的城池更重要。连怀生也认为,放弃北伐的功绩而选择公主带来的一点声誉,是本末倒置。只要北伐带来的功业足够,他根本不必再顾虑重重地平衡各方,光是战功的威慑,就足以让泡惯了温雅风流的软弱文人闭口不语。   北伐闹到如此与白曜脱不了关系,既是她惹的事,她便想凭自己的行动摆平。寿光殿别后的一个多月,她一直在做这些。对灵遗避而不见,只是为了不要分心。但若说她完全不在意太后的事,似乎也是说来容易。有些时候还是忍不住耿耿于怀,她不由想出一种教人毛骨悚然的可能,许是太后教唆萧明玉一家人自尽,栽赃灵遗,为反扑争取最后的机会。她赌年少的白曜会将情爱看得很重,会为她所道出的残忍事实迷惘,不知所措地疏远于他。他会因此陷入更被动的境地,这却是后党反扑的绝佳空隙。   萧明玉这人,愚忠,从不多言多问,不懂权变认死理,上头如何下令,他便如何做事,不像是个人,更像人主手里一件趁手的兵器,典型的军中出身。只要太后狠得下心,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自己的小家,发挥作为兵器最后的用处。

  灵遗这些天一直在西省部署新君即位的相关事宜,以及随之而来的人员调动、旧制变革。东府的政务一应委任于别驾,一如往日他外出之例。台城的守卫关卡隔开宫内宫外,反而留下消息传递的空隙。灵遗知晓宫外的消息常不能及时,因而令怀生紧盯东府。然而怀生少年意气,他与别驾相互牵制,又复现出灵遗出使北朝时的僵局。灵遗这边,重整禁军的要务又因太后余孽的阻挠进展艰难。这群人以东宫为腹地重整旗鼓,破天荒地放下成见,联合一致扶持桂阳王之子萧惜珉为新的皇位继承人,并以国丧为由,试图将外放近十年的桂阳王召回京中。   萧惜珉与怀生私交不浅。听怀生说,他清楚自己的父亲母家寒微,也不受天家宠爱,从小只愿远离政局避祸自保,应也无意于皇位。这是灵遗不愿用的棋被太后余孽捡去。按理说,萧惜珉也与灵遗相识,彼此印象不算差,他不立萧惜珉,自然另有考量。而当下国统已绝,灵遗立乳臭未干的临川王幼子,无异于赤裸裸地昭告天下,他要自己把持朝政。知书识礼又有声誉的萧惜珉才更能胜任皇位。加之萧明玉的死震动朝野,道义均被太后余孽占了。灵遗否决萧惜珉即位的理由只有他的辈分高于先少帝,颠倒继体昭穆之序。   灵遗当然不会放桂阳王顺利入京,但一时也不敢再任意整死什么人,惹得群议哗然。反而是东宫的太后余孽颇为活跃,合同在朝在野的名流文士,不断在舆论上向灵遗施压。纵然径直他交出兵权下台,未免异想天开,也必须令灵遗接受他们认同的皇位继承人,而不是由他只手遮天。   摆平这场纷争的关键就在文坛的态度,因而白曜二话不说,选好良辰吉日便将文坛领袖苏弥逮至西省,再下令召集省中署官,软硬兼施地教他们改变态度。   就在白曜闻苏弥已至,自己赶去西省的途中,湘东王太妃却派人来请白曜至东宫叙旧——追问故湘东王的死因。这位太妃就是灵遗在襄阳手刃的那任湘东王的妻子,她至今认为灵遗没能为她亡夫的死给出合适的交代,也对灵遗怀恨在心。白曜再如何因太后的事怨他,总不可能真如投敌一般去赴此约。但她要去东宫的消息在回绝以前就不胫而走,似乎她去不去都无所谓。白曜顿时明白,他们的目的恐怕不是自己,而是诱骗灵遗先对东宫有所动作,却失去更多的主动。她连忙差人回含章殿传话,命她们别再回拒灵遗那的人通问,告诉他白曜在西省。但她差回去的人到时,灵遗遣来询问的人已被斥走,无功而返。   但灵遗该对她有最起码的信任,不至于为如此低劣的骗术上当。但他不仅上当了,还做出最劣最不理智的选择,自己孤身去东宫。哪怕是直接扣个谋逆的罪名,出兵将东宫端了都好,他却因着不知真假的传言,白曜或许去了,不得不百般顾虑。她得知这些的时候,人已在西省,也欺负了苏弥好一会。她不打算改变原定的计划。又过不久,天外一声闷雷,闪电与阵雨骤至。臂间的五色丝印记忽长久地灼痛不已,提醒他灵遗正身陷险境。她加紧向跪在堂间的苏弥等人施压,外头又传来消息,她封锁西省的兵马以外,又围驻了另一拨禁军。就是原本在萧明玉麾下的那支兵力,如今群龙无首,昔日的副将沈致姑且收编了大半,今日来的应是他无疑。   将往外传消息时,白曜发现台城结界也封死了,用灵鸟或法术弹也无法将消息传出去。事出突然,如今要调来东府、石头、冶城等处的兵马已是鞭长莫及,除非宫外的怀生等人,只听闻一点无法确证的风声,就冒着被指为篡逆的风险向台城出兵。局势完全倒转了,像是她失败的爱情一样。   她回到省官们面前,不再试图将他的檄文那些莫名其妙的反对理由一条条纠正,而是告诉他们如今的状况,正是他们以为身负道义的太后一方,想要强夺西省,并不顾全他们的死活。他们已不得不与她站在一边。许多人面露犹疑了。但苏弥仍不为所动,以为这又是白曜诱劝他的说辞,说不定就是她贼喊捉贼围了西省。她不屑地笑,走过堂中望檐外。雨一落,凝滞的空气更显沉闷,浓云低压,人心也焦躁难安。在雨里对峙的双方越看彼此越不顺眼,已经忍无可忍地动起手,短兵相接,人语喧哗,一静下来,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听听,外面的声响。”白曜直盯着苏弥呵道,“大人倒是说说,清高救得了你们自己吗?”她正要继续骂,一个手臂负伤的士兵传来败讯,为将领不听号令擅自挑战而请罪。令人困乏的日昳,她的人本就战意低迷。对面却是破釜沉舟地要攻破西省,杀灵遗,为他们的将军报仇。恐怕是故意不知灵遗去了东宫,趁乱夺取禁中吧。按这攻势显然早有准备,若她今日不来,还真被他们偷到了。苏弥还在论辩,连篇累牍地背书,讲道理,白曜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想到再这么败下去她就不得不出战,可是为了眼前这些并不正眼看她的人,前所未有地感到虚无。所有人都在看轻她,自己人从不觉得她可用,敌人不把她当成对手。   灵遗的状况也越来越不好。东宫应没有连他也感到棘手的强敌,多半是他的身体自己内耗过剧,像她们一同出行那次。但才是初秋,满月尚早,也不至于就至此境地。她还得解决了这里的麻烦去东宫救他,的确不能再拖了。她即刻画阵施法,将闪现的雷电引向敌方后军,同时庇佑本方兵士,继续祈雨,调动周遭自然的变化,将环境转得对本方最为有利。但这还不够,她收拾好自己的衣装,冒雨闯入乱军之中,驭雷连斩十余人。他们高呼着为公主而战,重整阵法向前冲锋,这才稍挽回起誓。但就在不远处,被雷劈中的一处矮屋着了火,冒起滚滚的黑烟,直上云霄。宫中顿时乱了,她却终于看到渺茫的希望。怀生望见台城方向的烟定会来救,只愿他来得及时。剩下要做的事,只是厮杀和取胜。哪怕不被任何人信赖着,手上的刻印也在告诉她,她不是孤身一人。

  白曜的加入反而令战况变得焦灼。双方的人数均有限,敌军小优。在狭窄的宫室之间,人与人的距离极大缩近,她还是更习惯野战,如此仿佛怎么都施展不开手脚。也频频因对距离估计失当,差点陷入险境。好在雨天视野模糊,无数支冷箭只是与她擦身而过。后来她的头发被削断,散落的发髻被敌人拽住,她当即反手斩去扯开的长发。但好在当时几是胜负已分,余下的敌人只是在失去理智地负隅顽抗,仿佛所有的意义只剩复仇。她退至阵后,避免再拖后腿,看局势渐稳,雨也几乎停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小路摸去显阳殿,见前不久才被迁回来的太后。   不出所料,就是太后令术士设坛场作法,封锁了台城结界。身负结界的灵遗也因此变得疲弱。白曜一怒之下捣毁坛场,也将那术士一并杀了,兜兜转转地找到跪在自己丈夫灵前的太后。太后还是与先前见时一般素服免冠,似乎更消瘦憔悴了些。她看起来并不平静,双目圆睁的狠厉之色,不像祷告,而是诅咒。   “殿下,您又败了。”白曜站在太后的身后,开门见山对她道。太后视若无睹,只是絮语般地念诵佛经。白曜又问,“我实在不知,你一生追逐名利与权位,一步步踩着旁人往上爬,最后还是众叛亲离、身后寂寞,到底有何趣味?”   “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我可不敢。倒是殿下曾想杀了我吧?殿下你瞧,今日蛛网般结在天上的闪电,是否很像当年?用天雷活活劈死一个六岁小孩,您可真是敢想敢做。”说着,她用法术唤了一道雷,正将先帝的牌位劈得焦黑,模糊字迹。   “大胆。”太后怒道,可惜扯破了嗓子,声音也不如以往洪亮,“那可是你的君父。”   白曜掩袖轻笑,“您说他?一块烂掉的牌位罢了。我的父亲另有其人。当年您为了独揽朝政大权将他椒杀,又秘不发丧长至一年,倒令我成了先帝的‘遗腹子’,有口也难言。您不也背叛了他吗?如今又何必再惺惺作态?昔日您少年嫁与迟暮的先帝,不也常怀怨怼?”   太后却反而淡然,“你不知灵遗年轻时的美貌吧?他又是何等骄傲,如今早掉进尘土里,为了生计,为了护着你。你觉得他那双手该是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吗?都是因为你,拜你所赐——”   “您这套吓唬从小困在深宫的宫人或许有用,对我还是免了。”白曜道,“今日来是送您上路。灵遗多少念着旧日的君臣恩义,不忍见您晚景凄凉。”   “呵。你以为他还能活着出东宫?你把坛场毁了,只会让他死得更快。若是坛场在,这会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黄泉路上有他作伴,还算不赖。”太后会心而笑,终于转头看白曜,却被她浑身湿透宛若厉鬼的模样吓得脸色煞白,手撑着地向后一跌,久久捂着心口。   “您将我错认成母亲了吗?她当年——”白曜一想到太后如此大惊失色,回忆起的或许正是可怖的死状,胸口不由地一闷。又担心起危在旦夕的灵遗,再也无心多话了,“您上路吧。”她从怀中掏出一枚早被浸湿的梅子,试图塞进太后的嘴里。她却突然惊叫着爬起,逃窜着避开白曜,连声大喊着“不要过来”“来人捉鬼”之类的话,在一声声吼叫间逐渐失去理智。退到里屋的床角,她还是被白曜逮住,塞下那里又脏又涩的梅子。“这是您欠我的,欠我母亲的。”太后按着自己的脖子,徒劳地咳嗽着想把它吐出来。白曜又拽起她,“您可曾想过,他告诉您怀孕,就是一场取悦您保护其他人的骗局,是缓兵之计?他就像您毫无怜惜踩着他一样,也只是踩着您成就自己的野心,从未有一丝真情。让他掉进尘土里的怎会是我呢?是您才对啊。一步步推下去,看着他越挣扎越陷越深,却从未有一度想到,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拿来寻乐的器物,一件用来炫耀自己多有权有势的花瓶!”   太后对白曜的指责很是不甘,但再也无法开口指责。她开始七窍流血,最先变混沌的就是眼睛。梅子只是普通的梅子,太后的死因是中血蛊,加上一点催动蛊虫狂乱的幻术。早在上次见面,白曜就趁争执间的触碰,用蛊虫扎伤太后的手。恨是从小养成的,白曜从未怀疑杀死太后的决心。是否烧掉显阳殿,她却犹豫了好久。若不是最后挑衅她的那些话,她还真不能狠下心烧掉这座屹立百年的殿宇,烧掉灵遗所有关于这里的回忆。   然后是去救灵遗,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灵遗并非对今日的境况毫无防备,他早与怀生商讨过更坏的状况该如何应对。在灵遗决定前去东宫时,他就已在西州城待命,听闻禁中有变,当即出兵相救。白曜从显阳殿出来就与他照面。谁都没想到,昔日以命抵命的约定这么快就到兑现的时候。两人站在才放晴的天里,心情仍似浸透了雨水,又闷又重。但以当下的大局考量,她仍命怀生优先守住禁中,自己前往东宫。怀生说,东宫不知从哪又寻来一位厉害的术士,灵遗当下围困之局,正是拜她所赐。但或许灵遗知道那人底细,所以才一副不在话下的模样,也轻敌了。白曜笑,他什么时候真将敌手放在眼里过?怀生也忍俊不禁,但很快,笑凝成忧虑,他欲言又止地望白曜,似还有许多话无从说起,终于只有一句,一切小心。白曜却是潇洒地转头就走。怀生又叫住她,让她好歹换身行头。但白曜没为他再做停留。   厉害的术士,灵遗认识,站在太后那边,白曜左思右想,想不出同时符合这三条的还有什么人。此前她与灵遗早将可能与她们为敌的术士底细都摸了一遍,若怀生知是调查过的人,也早将那人名字径直报出来。还有什么漏网之鱼吗?   一直到东宫,白曜的疑惑才稍解了。原来东宫侧殿困住灵遗的阵法,她也很熟悉。进入幻境的信引化若无物,隐入术式幻化出的风霜雨雪,教人不知不觉就置身精心布下的圈套。这是蝉擅长的把戏,但他本人不可能在这。是与他有关联的人,这种伎俩会的人并不多。蝉身边的什么人来了吗?紫琼?可是,北朝已然是大厦将倾,自身难保,他们又何故将手伸得那么长,插手建康的内乱?灵遗或许早弄清所有的原委,却宁可拦在自己肚里。先找到他,让他自己说吧。   五色丝的感应告诉她,灵遗现下的状态,比她折磨他立下毒誓的那夜更糟糕,也许早就失去意识。是被心中恐惧的幻相蒙蔽,才轻易束手就擒?灵遗习惯多虑,道行越高,反而难过去自己的心结,倒未必是布下阵法的人多厉害。   在找到灵遗以前,白曜便将幻境的主人逮出来。竟是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脸肉嘟嘟的,扎着双鬟,对轻易就将她找到的白曜很不服气,直直瞪着白曜,仿佛下句就要耍赖说这回不算,重新来过。白曜故意试探道:“元翾定不会留下如此拙劣的破绽。”女孩听见这个名字,果然眼神躲闪,嫌恶地将白曜震开,恐吓道:“在洛阳没收拾你,今日你倒自己送上门。”   “你认得我?”白曜问。她好像终于想起这女孩是谁。传闻中清河崔氏的神童,名唤璇玑,七岁时便因卓越的灵学天赋在洛阳声名大振,元翾也曾向她授业。原来她的父亲就是前年举家南渡来的崔思宗。灵遗曾提起过,崔思宗宁可碌碌无为地在闲职上蹉跎,也不敢贸然被拉拢,不明就里地参与建康朝廷扯不清的纷争,对出口的话也格外审慎。出现在东宫,应是璇玑自己的意志。可白曜着实想不起自己如何与这孩子结怨。   璇玑却是二话不说发动符咒,丢来一阵密不透风的叶刃。白曜堪堪接下,知她全无沟通的心意,也只有硬着头皮迎战。璇玑的法术的确厉害,可终归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拖得越久,璇玑就越显下风,终于被白曜扼住命门。但她半跪在地,昂着头,悻悻望向白曜,丝毫没有认输。白曜长叹一声,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问:“你能告诉我东府人在哪吗?他是胆小鬼,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肯定很怕,我得去找他。”   “你要陪他送死?”只见一声“好”已挂在璇玑嘴边,她的神色却忽而转得更戒备,“你们又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白曜摇头,“你定不愿放他。那就只好由我带他出来。”   璇玑却冷笑,“白白送死罢了。他死不掉,只能像这般封印在幻境,可你是肉体凡胎,撑不住的。镇守结界的幡被人拔了,这个结界马上也不在了。”   “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主意。”白曜为她的坦率会心一笑,旋而凝起眉,转成更深的忧虑,继续问,“你们想借他的命换取什么?还是说,一开始就要他非死不可?”   璇玑终于发现自己被套话,面露悔恨之色,略一思索,理直气壮道:“只是我。此等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徒,人共得而诛之。”   白曜欲言又止,终是岔开话,“你先前说收拾我又是何故?我应不曾招惹过你,招惹过你们家。”   “因为你是罗刹的走狗。”璇玑掷地有声道。   “他也欺负过你吗?”白曜原想笑的,终是眼睛酸楚地望天,问,“你也是在洛阳认识东府的吗?”   璇玑撇开头,“摄政王还要我拜他为师。我又不喜欢他。”   这番往来出乎白曜意外。她更确定了原本的猜想,璇玑毕竟还小,被有心人利用,才卷入这场变局。如此一来,或许比想象中更容易解决。“你方才说,结界要碎了——”   “少废话。”璇玑却突然急眼,从中打断,“要陪他死就成全你,永别吧。”她说着,便抬手唤出法阵,要将白曜送走。白曜惊险地闪避过,连忙喊道:“结界毁坏的事非同小可,你还要自己惹了事,却教父亲出来替你谢罪吗?”   果然,璇玑闻言愣神,阵法一断,又被白曜反制。但她马上改换术式,摆出迎战之态。风盾划出屏障,狂风掠过,二人又展开交锋。上回落败更激起璇玑的好胜心,她改换更迅捷的打法,用在己方幻境的优势,预判白曜的行动加以牵制。白曜却了无战意,比起取胜,她更关心灵遗的事,一再躲闪着脱身而出,继续道,“若结界真的碎了,你的父亲因此免官也难辞其咎,只有东府能摆平此事。”   “你少骗我。是我将他困在这里,他若出来了,岂不先要找我麻烦?”   白曜态度转得严厉,吓唬她,“他若出不来才是你的麻烦。东府早是众矢之的,你将他杀了,东宫的人会将你视作恩人涌泉相报吗?不会,是推你出来,成为下一个众矢之的。你的家族初来建康,根基未稳,如此只会更难扎根,而你必须一直依附于他们,像今日这般,做一件趁手的利器,才能勉强换取立足之地。这招一箭双雕,可是绝妙。”   璇玑不知听懂了多少,但见她锁着眉头、转着眼珠子思索不已,应是有所动摇,看白曜渐露笑意,她却又恼,“你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结界损毁只是早晚,东府也出不来。就是他自己不愿出来,结界镇不住他才会坏。我能怎么办啊!之前我与他交手,败了。我不服气,就用这招整他,谁知会弄成这样。”   就是个做错事逞强不认的孩子啊。白曜听她天塌了般的抱怨,反而释然,“我会带他出来,保住此处的结界,只要你不做阻拦。此后也会像元翾曾说的那样,命灵遗收你为徒。”   “不可能——”   “只是在名义上,让东府成为你的保护伞。有了这层关系,在建康行走做事会方便得多。”   璇玑想了许久,含混地应过两声,展开前往灵遗所在的通道。白曜二话不说就要前去,璇玑却叫住她,问:“你也是他的弟子吗?”   “弟子?也许。”   她们找到灵遗的时候,他已因伤势太重化成白蛇的模样。璇玑见此一惊,隔着好远便停下脚步,“他果然是妖。”白曜却一如既往地走上去,折腾着将他盘起来,抱在腿上。与结界的冲撞让他满身是伤,灵不断从细小的伤口外泄。白曜徒劳地唤出他的法器,为他凝神静心,修补伤口。璇玑踌躇许久,终于皱着眉走上来开启治愈术,并道:“你这样没用。但我刚才试过,只能暂时延缓结界的毁坏。他不愿让人触碰他的内心,我现在也没法从外解除他的噩梦。”   “也就是说,我也未必进得去?”白曜问。   “当然进不去。那又不是幻境,只是他心里的业障。”   白曜长叹一口气,勉强安慰自己,若是他心里的坎,她替他跨过去也是无用,急也急不得。但全然束手无策也是不甘,她随手画起白蛇附在她身上时的召回法咒,竟然奏效了,灵遗隐去身形回到她身上。一旁的璇玑瞪大眼睛细瞧都不明所以,连声问:“你做了什么?这就解决了?方才怎么不说,你还会这法子?”   “也只能让他好过一点,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我相信他。你的摄政王也曾这样从自己的心魔里走过,大约也是不得不面对。”蝉花了多久从里面出来呢?只愿东宫的结界能撑到那时。白曜又向璇玑道:“我想带他去天渊池,无妨吗?”   璇玑愣愣点头,反问:“你确定结界不会碎吧?”   “我会想办法。”      璇玑就这样一路跟来天渊池,看着白曜将灵遗放进水里,放下他的池面一角从月下的幽蓝泡至染血的浅红。显阳殿上空的烟已灭了,澄空万里,什么也没剩下。白曜与璇玑就守在池边,切磋法术,或是回忆洛阳的往事,很快便聊得火热,一见如故。璇玑说,细想来,她也没有那么讨厌罗刹,多是受父亲的影响。她的父亲常言蝉与罗刹貌合神离,罗刹身边更有个与蝉政见相反的葛温,两人迟早走到对立面。年幼的璇玑怎么都不会以为摄政王是坏人,当然如今也不会,那么,将会站在他对立面的罗刹,自然就是恶人。他的面相也好凶,完全不像汉人。讨厌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就再不需要确切的理由,遇到和他有关的所有,就下意识地恨屋及乌。白曜笑着说:我觉得他可好看。璇玑也笑,稚气未脱的肉脸一笑便憨,只道一声,是吗?   正在她们笑不停时,被传召的怀生到了。璇玑一见,便指着他报出官名,丹阳尹。怀生却回避着面露惭色。“你认得她?”白曜质问怀生,“为何去东宫前故意瞒我?”   怀生却一脸困惑,“璇玑?是她在守东宫?”   “本来就是强弩之末。他们将大部分的兵力押在西省,东宫那边更像是牵制灵遗的缓兵之计。只是他们漏算了我,以为我只是棋盘上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怀生,你说这算不算一种傲慢轻敌呢?”   “不识时务地负隅顽抗罢了。可灵遗怎会被她伤成那样?”怀生又问。   闻言,璇玑顿时就觉自己被看扁了,抢先跳出来骂他:“真是失礼。我,为何不能把他伤了?”   白曜道:“如今是被自己困住了。东宫的结界也岌岌可危。”   怀生却不以为意,“东宫的结界碎了倒正好,省得那些余孽再有处可藏。”   “哎——白曜,这可跟说好的不一样啊。”璇玑再度插话,“不是说,东宫结界坏了,我难辞其咎吗?”   怀生却一样困惑地望白曜,对她使去的眼色视而不见,“为何?灵遗不是此前就在想办法圆滑地解除此处结界,永绝后患?”   白曜终于瞪着哑口无言。璇玑意识到自己被骗,无奈扁嘴道:“你果然跟罗刹一样坏。”   怀生偏像故意般再补一刀,问白曜:“罗刹,就是你死去的恋人吗?”   “你这张嘴真会说话,不如缝上。”   说罢,白曜随怀生回西省检讨今日的战报,以及缉拿归案的数位乱首。这也才有暇沐浴更衣,整理头发。璇玑被暂时留在含章殿,并知会家人。她的母亲请命入宫陪她,璇玑自己却不好意思了,执意回绝,终于只是约定次日来见她一面。   怀生对灵遗不在的状况已见怪不怪,也做出一套便宜行事的惯例,来见她时,多数要决定的事已拿了主意。他说,灵遗哪怕自己在,那些事也常令他代为处理,颇有旧时垂拱而治的风范。白曜却说,她更习惯亲自视事,政从己出,灵遗是灵遗。怀生唯唯称是,满眼惊异地含笑凝望她,似言未言。她久未等到他的话,先开口道:“听闻西省有一枚灵遗很宝贝的古镜,我倒一直未见。”   “诶,不巧,那镜子上个月才搬去寿光殿。省中堆积的旧案旧物实在太多,镜子没有别的用处,徒占地方,就搬走了。”   “原来如此。”寿光殿的某处角落似乎的确有座镜台,可是记不清了。它在哪个位置呢?白曜不禁陷入回忆,未察觉一旁的怀生仍望着她。她才回过神,便听他道:“初见殿下时,我以为您是要倾国的妲己。”   “如今呢?”   “如今看来,或许比妲己厉害百倍。灵遗常说,您像是小孩子。”   “他才像小孩呢。”白曜不服气道。   两人各怀心事地干笑,重新将话扯回政事。整编禁军一直未有着落,如今不服号令的残部被彻底打散,终于能有所推进。怀生又细说了建康各处驻防的情况,他期望能够有所提防的薄弱环节,未能被灵遗采纳的建策。说完所有的事夜已深了,怀生因职务之故不便留宿省中,就在初寒露重的天里打道回府。白曜怅然若失地发了会呆,想去华林园守着灵遗,找到她们玩闹时一同种下的桃枝,终是情怯不已,踌躇着没能成行。她怕一个人坐在渺渺的水边,想念旧事到心碎,他却像猪一样长久不醒。她向璇玑保证,向怀生保证,灵遗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出来,自己心底却担心得不行,忍不住决绝地想,如果他醒不过来,那她也不要一人独活。回含章殿,和璇玑聊天就会有精神,可白曜自我惩罚地逃开了。她将蝉给她的核护身符般地挂在颈上,失魂落魄地逛去寿光殿,像居丧一般保持那份忧虑和惆怅。

  她在殿里对着经文缓缓读礼疏,逐一推演细碎的考证。时间像金沙般地漫洒落地,碎裂又无序。太冷清了,偌大的寿光殿都没几个学士,从前朝起就是如此。灵遗上位的数年间,动荡不断,人材凋敝,也顾不及这里。有人谋求寿光省的职位,不过是自暴自弃地来“冷宫”混日子,不必提有何追求。世事无常,所有人的思想永久地停在权宜之计,仓促与潦草就成这个时代的全部。日后还有许多不得不改的事,她们该一起做的。她能不负他的期待成为一位明君吗?   但哪怕想到很远的事,白曜仍禁不住近在眼前的忧虑。后半夜终于眯着睡了一会,不到半刻却再度惊醒。夜半的清冷惹得白曜睡意全无,她走到檐下,望见漫天寂寥的星,一览无余地摆在眼前,仿佛真是徒手可摘的距离。又想起曾与璇玑说过的话,在她还很顽皮的年纪,灵遗为了哄她学习天文,说白曜原本也是天上的星转世而来,又耐心地带她找到原本的自己。那些是她昔日的旧友,她不该不认得。没想到,今日璇玑出现,他胡诌的话竟成真了。白曜垂头低笑,又从寂寞的笑里悲从中来,正将无奈地回含章殿,忽望见灵遗提着灯从长廊尽处走来。她忽地定住脚步,却是喜不自胜地举止仓皇,想要迎上去,又觉如此太惯着他。方才歪在案台上的假髻歪了吗?头发太短了就是固定不住,行走间她扶了好几回,但如今才知整理也太呆。但还好,他没瞧见先前那副狼狈模样。可是什么都不做干等着,也好呆。   就在她纠结的间隙,灵遗已曳着长裾行至她面前,面容苍白却带笑,戏称她为“太师”。他说,昔日董卓入洛之际,也一把火将洛阳宫烧毁。可惜董太师的命不够,太师之位做不久就被赶下台,也死了。后来的太师似乎也是。可见帝王师并非好当的。   白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心里根本觉得一点都不好笑。灵遗先垂着头,挽起她的手往殿里走,没有两步又抱住她,双臂紧紧地箍在后背,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然后,他颇怀歉意地说:对不起,又害你担心了。   是噩梦吗?白曜也拍拍他的背,问。   他却道:梦里的我们生了一大堆孩子。   笨蛋。白曜将他甩下走向殿中,灵遗却勾住她的手指。指间悄然拉扯了许久都不见分晓。她这才勉为其难地转回头,道:“我已替你将后续的麻烦都摆平了。但还有些话问你。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明知东宫是陷阱,还要孤身前去?”   “并非不信任,只是我素来习惯,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愿你有所闪失。”   “嗷,结果就把自己弄成那样。”白曜不服气道。   “我不知那孩子也会这种幻术,轻敌了。”   “璇玑说,她起初败给你也只是轻敌。”   灵遗笑,“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我该下手更轻的,毕竟是小孩子,一下子教她输得那么彻底,反而无法接受了。”   “她学得快。晚上我陪她玩,交手几回合,她便将我的招式摸透,现学现用。”   “是吗?那还不赖。我原以为她在洛阳跟元翾久了,也变得呆头呆脑了。”   白曜噗嗤笑出声,“你这话可别被她听见。不过她们都是少年成名,际遇相仿,心境自然像,以为彼此投缘,也是自然。我原还想,跟蝉一样,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其实是来自于显赫的出身,只有先在贵胄的圈子里,被注目着、众星捧月地诞生、成长,才配谈论天资,被称作神童。若让她知道这些,她是不是更承受不了?”   “你又在怨艾自己是野生?不是,你有我。”   “可你吓死我了。”她终于能哭出来,扑在他胸前,像小时候那样,故意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他干净的衣上,“我总不知道这条蛇对你唯一的出路,还是一旦惹上便再补不圆满的祸患。后悔吗?如果重头来过,你还会这么选吗?”   灵遗说是两者兼有。但若重来一次,他或许想愿带着她永远逃去江陵,隐姓埋名,不问世务。   然后,生一大堆孩子?   嗯,生一堆大胖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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