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座
那种爱并非一厢情愿将己意倾注于某种没有回音的死物。
此日晚,白曜随灵遗回到东府。谢履霜正低头垂首在她院前迎候,她讶异回望身后的灵遗,灵遗意味不明地笑,轻言有人在等她。谢履霜望见她穿着从未见过的衣装,不着簪饰地披着长发,似霎时意识到以往的自己将事情想得太过幼稚,在真正的事实面前备受震撼。他一再躲避白曜的眼神,终于无奈道:“臣奉公主之命在此等候。” 她恍然大悟,转回灵遗面前,质问这是何意。灵遗依旧神色不变,冷冷笑着,催她去听谢履霜说什么。原来灵遗称有人为她传递消息,却只抓到她召见谢履霜,未对频频登门的谢莎生疑? “白曜,过去。”僵持之际,灵遗又道。 “你误会了。我与这小子并无瓜葛。反正是个不值一提的庸才,你要怎么发落他,我也没意见。” “发落?殿下说笑了。殿下看上的人,臣岂敢轻易发落?非但不敢,还须好好重用。” 白曜踩了他一脚,正想甩头走人。灵遗却拉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揽过她的后颈,教训道,“早与你说过,你是公主,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盯着,哪怕是无心,他们也会捕风捉影地猜成有意,不得不小心。” “重用这个草包,就是你责罚我不慎的方式?” 灵遗缓缓放开她,笑而不语。 “到底是谁滥用职权发泄私怨?你只是嫉妒。”她踩了他一脚,当即拂袖而去。跑出几步远,却听见背后灵遗厉声训斥谢履霜,“愣着干什么?追上去啊。”大发雷霆的模样连她也吓了一跳。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这样。 白曜继续往前,便迎面撞上捧着冰盆经过的朝云。朝云一眼便瞧出是灵遗又惹她不开心了,推着她折向一旁的亭间坐,燃起熏香,为她揉按解头痛的穴位。 谢履霜磨蹭许久还是跟来了,开口便是抱怨此前灵遗莫名其妙地召了他好几回,却只是令他无所事事地干等。等得够久了,灵遗又说自己在忙没空见他,请他自便。后来终于有回灵遗见他了,却是百般阴阳怪气,当着诸同僚的面,故意教他坍台。 “你说这些意味何在?”白曜不耐反问。 “公主,救救臣。再这么下去,臣就要被他逐出东府。可臣远在会稽的双亲还指望着臣来建康出人头地。” “你在责怪本宫。” “臣不敢。”谢履霜连忙跪下,拜谢死罪。 “应付不了上司,是你无能。” “臣知错。但殿下……” 白曜打断他,“你对新上任的丹阳尹知道多少?” “臣不知。” 白曜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忍怒扣拳。 谢履霜又伏下去连称死罪,改口道:“臣会去查,改日再向公主覆命。烦请公主垂爱。” “改日的事改日再说。”她命朝云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信物给他,“你若来得晚了,就等着被刺史逐走吧。” 谢履霜的覆命两日后就来了。他翻看东府的文书查清了怀生的三代,将结果写成一封不短的书札,投至白曜门下。白曜瞧开头都是些寻常能打听到的东西,大半是对外宣称的假身份,便压在一旁无心再看,一心准备六月八日须用到的咒法。 灵遗打算先发制人发动宫变,趁此日集会将太后与少帝幽禁于阅武堂,并往斋閤截住前来相救的禁军。灵遗没法同时顾及两处。暂定的计划是由怀生率领他屯于乐游苑的精锐,南下入华林园囚禁太后,而他趁少帝过凤庄门前守卫轮替的空子,在途中便将其暗杀。 事变中最棘手的人物是直閤将军萧明玉。他对皇室一片忠心,又与太后本家有姻亲之好。自灵遗入建康以后,太后为防止自己彻底被灵遗架空,早将宫城核心的斋閤、少帝的安危交由此人守卫,保有最后一点与灵遗叫板的底气。其人行迹与个性并无明显的弱点与污点,灵遗思索再三,最后想出的办法,仍是用暗杀偷鸡。他会教萧明玉知道阅武堂有变比其余几位直閤将军更晚。其中二人是他早安排的搅屎棍,故意去他面前,真真假假地混淆视听、煽动情绪,拖累他的步伐,也便于对外将少帝之死伪装成禁军内乱。 白曜要做的事,是在斋后设坛祈祷降下圣域,稍为他掩藏行迹,或是暗杀败露之时,至少得以逃遁。他的铃理应能在圣域之内获得更敏锐的感知,只仍需磨合。此事倒正是尝试的良机。两回在道场的预演都配合无隙,甚至发挥出超出预想的效果。他已然按捺不住以此做更多的事,到预演的后半,就心猿意马地将咒法凝成五彩斑斓的鸟雀与蝴蝶,似落花般堆积满地。他说,他只爱风花雪月,本意并不愿法术总用于攻战与杀人。
入宫当天,事态进展却一波三折。灵遗预料到太后也会早有防范,但其严密程度,仍超出白曜的预料。犹是她入宫时刻意不带公主仪仗瞒天过海,行过含章殿时,正被萧明玉妻,也就是太后的侄女臧楚拦下,一同携往华林园的阅武堂。最后还是装醉,由灵遗抱着她去近旁的景阳殿歇。 灵遗扎了纸人扮成自己假寐的模样,金蝉脱壳前往东斋,白曜就在那里开始作法,以瑞云为媒架设圣域。门外由太后遣来的内侍守着,眼睁睁看着两人都在房内,反成内鬼。那内侍当真一直恪守本分地立在门外,时不时往里看一眼,见二人都在便无疑虑。后来阅武堂有变,另一个逃跑的内侍想带着他一起跑,他也拒绝了。 白曜从旧邸回来时,顺手带走了灵遗那几本讲压胜的书,趁这半月间暗改了五色丝的结法。但凡他在圣域以内,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她的感知。一旦他陷入险境或濒临失控,她能即刻有所反应。他以为她去救他只是图个心安的虚辞,却不知若真有那一刻,她的确可以做到。 然而,灵遗得手异常得快,少帝坐在銮车内,甚至没有发现蛰伏于暗处的他,悄无声息就毙了命。他的心情也几无波动,确认少帝已死,便捣毁致死法术的印记轻身离去。只是他没有像原定计划那样回到景阳殿,再与怀生会合,而是迎着萧明玉赶来的方向出华林园。倒是怀生那边,控制阅武堂比想象中更快,一直没等到灵遗,蠢蠢欲动地想与禁军交手。 灵遗要与萧明玉正面相对,顺带将这个难缠的人物斩草除根?白曜记得他曾说,萧明玉座下有位道行不低的术士,道号玄鉴,若此人在,定能确认这是灵遗动的手。萧明玉也不是傻子。他发觉少帝被偷自会引咎,但在此前,会尽己所能不让真凶逍遥。灵遗话都说到这份上,她早该反应过来,他是想顺带将这两个祸患也除了。可他一个人对一众禁军,其中还有个他不敢小瞧的术士,未免也太狂妄。 几番挑拨之下,不同派系的禁军不出所料因难以开解的新仇旧怨陷入混战。灵遗躲在一旁观战,却先被从中脱身的玄鉴逮出真身,措手不及地招架一套,许久才赢回上风。玄鉴一觉不妙,便令他手底的人轮番顶上,优先来捉落单的灵遗。她不断用圣域守护他,奈何对面人多,他还是被耗得不轻。 白曜用灵鸟传信给怀生,令他派兵去救灵遗,得到怀生的答复却说,他自会见机而动,但灵遗曾命他阻止殿下前去,决不能令他们发觉圣域的本体是你。 哪怕他死了吗?白曜怒问。怀生却冷血道,如果他因此而死,那是他配不上今日的地位。白曜不依不饶,你见过哪个刺史须亲自下地与人搏斗?就连你也是带兵。怀生忽又是微言大义,可灵遗说到底是单车刺史[1]。 白曜终于还是不顾劝阻地跑去。灵遗的判断没错,只要圣域还在,他再如何狼狈,总有逃跑的契机。但若身负圣域的她被执,她们两个,甚至连带着怀生都会完蛋。可他今日的地位仅仅是他自己吗?她们早是荣损一体。哪怕是为了自己,她也该去援救他。 怀生仍是那副作壁上观的态度,并未真教自己的人拦她。白曜下了景阳楼,一路到凤庄门外的战场前都畅通无阻。灵遗与玄鉴等人交战之所在最南端,且随着灵遗一路后退,渐渐偏离主战场越来越远。玄鉴杀心太重,明知穷追未必有利,也有被伏兵包抄剿灭的风险,依旧一路紧逼着。灵遗又在作战中不自觉地妖化,变得嗜杀无性。她绕道过显阳殿,才发觉宫中已乱成一团,她们只是被禁军限制出入,风闻一些传言,就人心惶惶地猜这回是不是要天下大乱,六宫无主。她的心被这些话惹得更焦躁不安,为更快赶到他身边,索性撕掉了不便行动的长裙下摆。 她赶到的时候还是去晚一步。玄鉴已被他杀了,夺走法器,余人丧了胆不敢进犯。他落寞地走在在夕阳底下,仰望着高天继续南行。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比背影更长是玄衣下摆曳出的血迹。隔着很远,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飞出铃,毫不留情地给出致命一击。他还转过身想要补刀,瞧见是她却愣住了。 她费了好大劲才堪堪接下突然飞来的那一招,又气喘吁吁地奔向他。他双眼空洞又涣散,恍若失去了一切的生机,迎着她张开双手,微笑,像是早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白曜。他生涩地唤她,又满含忧郁。 你受伤了?但在问的时候,她心下已自己有了答案,都是别人的血。如今的他并非肉体凡胎,几乎刀枪不入。唯一的软肋只是心脏。她在触上左肋时无意发现的,而他也毫无避讳袒露自己的弱点,任由她握着他的命脉,哪怕只要再进一寸,她就可以轻易捏死他。 要去哪? 他没有答话,只是挽起她继续向前走,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挽着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太极殿,登上最高处天子的玉座。 你是说,我可以坐在上面吗?她率先开口问。 他不由分说就将她抱上去,自己抱着她的腿坐在底下。倚上她没多久,他就累得睡着了,只含混地呢喃一句,剩下的烂摊子都教怀生去收。然后,渐渐化成蛇形,盘踞在她脚底。他竟喜欢被她踩着。她也在静谧无声的殿里睡着了。就像做了一场不真切的梦。她还梦见他将她按在玉座背后的长屏上,扣着她不堪一折的腰,细咬颤动的肩甲,在声影相吊的寂寥里恣意操她。他许诺给她,蓬莱是会有的。她抬起想抓住什么的手,他便用自己的手掌覆上。
醒时却是她被当成玩具抱着,他正在省中处理文书。需要面议的善后似乎都已完成,她们也都换过干净的衣物。他很快察觉她苏醒,没头没尾地轻声道:下次不许再这样。 “新一任的少君,你有人选了吗?”白曜揉着眼,自己坐到一旁,问,“萧惜珉?他不在封地待着却在京中,就是等这一日?桂阳王身后无势,由他的息子继承皇位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那天他也不讨厌你。可他的年纪会不会太大了点?” “有没有可能,我杀了少帝,本意就是扶你即位?” 白曜笑,“不准。如今你根基未稳,这般横生枝节,实在不妥。” “迟早会走到这一天。今世的人早习惯了改朝换代,应没有如你所想的那么困难。”他一空出手,又把玩起一旁玄鉴的法器,模样似眼珠铺缀而成的绣球花簇。不久却将其放下,自言自语般地说,“怀生会喜欢这些玩意,给他留着。” 或许此时正该交代五月十七日晨间她与怀生的交谈,提醒灵遗,此人有异心,不值那么信任。可该那算什么?怀生调戏她,或说得重些刻意欺侮?恐怕说出来他反更生气。无论如何,怀生对他还有用。正是吃准了这点,怀生才敢肆无忌惮那么做。灵遗也早知道春画的事,却睁只眼闭只眼纵容他?果然还是她自己没用,轻易就在怀生面前吃瘪。她叹了口气,终于只道:“你与他倒是交情匪浅。” “在江陵,只有他知道我吞了白蛇的事。我虚弱的时候,也一直是他守在身后,保我无虞。何况他与我投缘,关于法术也有许多话可聊。你不喜欢他?多接触些,会喜欢他的。” ——我为何非喜欢他不可?她狐疑地盯了灵遗许久,装作开玩笑般,将心下疑虑问出口,“他莫不是你内定的驸马?我不要,我不要比你还老的老妖精。”她疑心怀生敢大放厥词,许是先得了灵遗本人的暗示。 “他分明与你同岁。”灵遗也似当作玩笑,随口敷衍过去。 白曜顿时皱眉,板住脸凶他,“你不否认。” 灵遗忽释然一笑,似终于决定不再演了,“你是怎么看出他有此意?这是他的建策,不可否认是一步好棋,但我不愿意。他的家族在江陵是颇有人望的法术世家,我在荆州立足也有赖他们家襄助。但若要调动上下所有兵力,尚须名正言顺的理由。” “我不愿,明知眼前的男人从前往后都不属于我,却还要装作不知,为了另一些东西,忍气吞声地与他成婚。就像昔日你的元配夫人。我明白何为她反要在你飞黄腾达的时候离你而去。” “你也会离我而去?”问时他仍在笑,眼神却似蒙上严霜。但未及她回应,他凑近道,“白曜,你口是心非糊弄人的模样真可爱,看着理直气壮,却怕极了被拆穿,眼睛溜溜转着提防我。怎么办,我又想将你操哭了呢?”他似随手一般握了她的腰。而她当即将腰带解了,从他怀里脱身。他嚼着遗憾,将腰带缠上臂间。她偏要和他作对故意去抢。拉扯之间,他却一举将她带倒。 “你又在吃什么飞醋。”白曜气愤道,将他的脸颊狂暴地搓扁捏圆。她一停下,他就紧抿双唇避开眼,忍着气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 他道:“往后你自会明白,也无何可说的。” “那就现在说,让我早点明白。” “你不会。每次你都要自己吃过亏才信我说的,以后我再也不自讨没趣了。” 正当她们如此扭成一团,有人前来禀事,她不得不起身正坐。灵遗仍命那人隔着屏风奏事。那人称,东府的围困已解,冶城与石头城一切无二。此前灵遗又已说过,少帝的死顺利被扣给他的另一位政敌。萧明玉兵败被执,明知弑君之人是灵遗却无法发声,只有因护驾不力引咎辞官。高耸的景阳楼上,如今换太后幽闭在那。 这就结束了吗?感觉像做梦一样。灵遗离权力之巅又更近了一步,她却全未感受到这份近,只比以往更像漂浮在虚空之中。再也不会有人指引他,所有事都须自行做最后的裁决——他成了左右旁人行动的标尺,代价是自己失去可供参照的权衡。她也一样。灵遗会竭尽全力护着她,可她不能离开他就全无用处。 “戒严解除以后,可以放我自由吗?”待奏事之人离开后,白曜问。 “做什么?去找怀生?” 今日似是怎么都与怀生绕不开了。她忍气解释,“去探探士族们对此事的态度,也好心里有底。动乱过后,宫中也有不少地方须奔走,你的人做这些不便。” 说到正事,灵遗没有多少犹豫就爽快答应。 “记得回来时告诉我结果。”最后这句话,终是压到不得不说了。他说罢又一咬唇,腆然垂首。 她正不解想问,心下却豁然开朗,转而道:“好。若结果不如你意,你会失望怨我吗?” “依你所见,我的心意是想要吗?” “不只是——”她发觉说往后的那些实在太早,倏地止住话纠起帕子,“我拿不准。” 他却说:“是你知道我们想的不同。为何不反过来想,无论这孩子有或没有,总有一个人开心。” “这不像你。你总在想最坏的事,做最坏的打算。因为期待这孩子,变得柔软,也渴望光明了?但我一定恨它,恨它在此关节擅自决定我的命运。好不容易可以为你做点什么,还没开始,又要因它回归原点。” 你会娶我吗?——抱怨太多了,白曜不禁多愁善感起来,趁还没有对着他发癫,无理取闹,连忙寻了个由头径自跑走,缩在回廊的角落。 不过多久,灵遗就跟出来找到她,正伸手要抱,她却对着他的手一记猛咬。 他在她面前蹲下,带着有意安慰她般的甘美的笑,“我不愿见你忧虑至此。我会相信和接受你的决定,只是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白曜。” 灵遗再度伸出手,高高抱着她转圈,任她无措的手拂动檐铃,火光绕在手边摇颤。夜色将他的语声映得更柔,让我抱抱,看最近胖了没有。还是老样子,那么轻。没有长胖,那八成是不会有,你该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翌日,白曜便微服出宫,一连好些日都在外奔走,替灵遗摆平另一些事。灵遗就像昔日当黄门郎时入值西省,住在那处理政事,但时间比以往都长。当她终于走完原定要走的几处,也顺便将可用的人脉清整出眉目,思索再三一以后,她还是如灵遗所料,前去拜访怀生。 怀生也是局中重要的一环。白曜对自己道,一边感觉到此行非去不可,一边恍若背叛了灵遗,负罪满满。当他赌气说出那句话时,她还只当他过分多心,全未想过真会如此。他好像比她自己还了解她。五色丝也缠绕出心意相通的错觉,她有时几乎误会她们原是一个人,意外被撕成两半。她也明白他心照不宣默许下的事。她也已有决心,要替他摆平怀生。 十三日的日晡白曜去时,怀生才处理完公事从官邸回了。见白曜来,他似颇感讶异和局促,连道好些矫作又生疏的客套话,陪白曜在院里走了许久,才略能恢复如常,“殿下亲自找上门,着实令臣倍觉惶恐。公主若有何吩咐,命臣前去拜谒即刻,何须劳烦至此?” 白曜只冷淡道:“看画。” “难为殿下还惦记。”怀生微笑着浅浅一拜,又向前走,边道,“方才不知为何想起一桩故事,灵遗喜欢,想公主也是。” 他说,前朝有位画者,爱画几如性命,他对人道,自己尚在世间,只是为一幅未竟的旷世之作。这幅画将代他在世间永存,蜕变为完全的生命,摒弃任何浮华的伪饰与邪念。殊不知,被邪念与伪饰捆缚最深的人正是他自己,他最爱自己嗤之以鼻的虚荣。作画者本人的不专,才是完成画作最大的阻碍。 许多寂然的深夜,他并非用来作画,而是与自己脑中淫亵下流的欲望搏斗,他期待的,正是本该圣洁的心之所爱,终于堕入污泥。与他卑贱的肉身一般,困于不见天日的斗室,教世人相信,无论外表如何云泥之别,它们本该是一体。 最后他为了不受干扰地作画,不惜自戳双目,以为当看不见任何虚相,就不得不面对破碎的心。但他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地完成画作,他选择与自己的邪欲一同堕落,宁可要转瞬而逝的幻觉。为派遣凄楚的寂寞,一位芳龄少女从展开的画卷里走出来,夺走他对画所有的爱。少女就是今世之人仍惧怕不已的镜妖。她像是洞悉了人心底的幽微,化成被欲求的模样。但就像照镜子般,面对着她,所见不过是原形毕露的欲望。镜的底下是幽深不已的空,足以吞噬一切。 白曜听罢,问:“青鹢子的事,是吗?我知他正是因造出镜妖,被指认为篡逆。灵遗也与我说过,但他会说另一些话,青鹢子少时曾被人刁难问,若是日后他瞎了,无法再作画,是否还会继续作画。他说那就是他的死期,他既不会侮辱他崇敬的画,也不愿那般毫无尊严地苟存。” “很像灵遗会说的话。”怀生道。 “但青鹢子不是灵遗。他能一路走到今日,性子里不得不多几分不易折断的柔韧。许是当年在太后幕下的那段时日,除却一时的机运,也对他日后有所助益。”白曜望着远处不看怀生,若无其事道。 “不是,是因为爱。是因心中有爱,才真能变得柔软,不会像破布一般,怎么都没个齐全。那种爱并非如青鹢子爱画、爱镜妖,一厢情愿将己意倾注于某种没有回音的死物,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咬牙切齿地磨合,试图触到另一个活生生的人。镜妖说白了,只是另一个他自己。” “但他感知到画中少女活过来的一刹,也难免为之震颤。青鹢子不懂爱吗?却也未必。或许他都明白,只是太过无望。用一颗心赤裸地叩问另一颗心,忍受彼此的圭角,真做得到吗?” “殿下也会选择爱吗?哪怕为此孤注一掷,也可能一无所有。” “难说。就像青鹢子害怕自己会瞎?” 怀生沉吟许久,却在桥边停下脚步,向白曜道:“臣明白了。殿下此行来意甚明,臣也直言不讳。请殿下与臣决斗,赌注是一个愿望,长久作效。若是殿下输了,臣的愿望,是殿下下嫁与臣。殿下若是赢了,也可提与此相当的愿望刁难臣。” 白曜敬他这份爽快,也当即应下,“一言为定。” 择日不如撞日,白曜当即携怀生至幻境道场完成战约。怀生以为如今她能行动自如,是在决斗中赢过灵遗,却未猜到那场战约根本就不复存在。他说,昔日没有妖兽的灵遗并非他对手,公主却能赢过今日的灵遗,他不得不倍觉紧张。但哪怕是必败的局,他至少想为己一战。但在当下,他有求于公主,公主却无意于他,难免有些不公。在决斗中,他应让公主先手。 决斗结束得比预想中快得多。白曜压着怀生打了一套,他左支右绌地应付,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多久便胜负已分。怀生只道自己愿赌服输,能与公主交手,虽败犹荣。但他以往的话里谜语太多,她不由自主听出几分不服气的讥讽之意,暗指她的打法穷追不舍,太过阴损。她主动提出重来,这回让怀生先手。怀生改换打法,掩住自己的软肋,避开她的锋芒。但在硬接一记光刃以后,还是渐露疲态,再次没有悬念地败了。他保证今后不会再提娶亲的事。 赢得太过容易,白曜却满腹疑惑。前些日,她读怀生答灵遗问的几道试论,就觉他更擅长用纸笔推算灵学,运用实操的法术,经验却不足够。试论间虽多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奇论,大半是靠的纸上谈兵,事实又是另一回事。作战也是,正因他每一招都要一板一眼摆得周全,反而破绽百出,错失许多良机。想得多却做得少,更在意自己脑子里完美又和谐的理想,以为那才是真物,却对摆在眼前的现实视若无睹。这点他与灵遗一模一样。 可这点三脚猫的法术怎么能打过灵遗?灵遗昔日的法术的确弱,胜在应变巧妙,三分的法术能恰到好处发挥十分的效果。所以她与灵遗交手,常是他按着她打。怀生却比她还不济。莫不是灵遗当时浑水摸鱼故意输他?可是没道理,随意就输给自己的臣下,岂不是有损威信? “虽说这话问得冒犯,你当时怎能赢过灵遗?” “他被我克,一如我被殿下克。”两场完败难免令怀生灰心丧气,颓然坐在地上,“殿下,臣已自找好台阶下,请您不必介怀。” “或许未尝不是如此。我从小就打不过他,许久都错以为他很厉害。” “他的灵学造诣的确厉害。博闻强识,却不为纷乱的万象所惑。心思纯粹,因而能勘破许多事,却也容易被猜出关心之事,他的世界就绕着这个中心转,其余一切都是浮影。旁人轻易就以为他高深莫测,不过自己不愿接近罢了。你会觉洞悉了所有却无动于衷的灵遗残忍无情吗?于我却是正好。若他是女人,我定爱他。” 白曜好不容易因他说道灵遗的事,暂时放下几分敌意,听到最后一句话,心又顿时沉了,“这才是你想娶我的真意?”原来他当真是怀着龌龊的心思作那幅春画,不只是诽谤而已。 “并非全部。臣为家中次男,本无名分继承家业。有公主在旁撑腰,才得以在族中多一份说话的余地,动用族中力量助他洪业。” “我若嫁与江左高门,可为他换取更多东西。” 怀生当即反驳,“您也太高看那些早已半朽的乌衣子弟。若他们中间真有可用之才,灵遗何来弄权窃命的余地?今日东南的命脉、用兵之地,当在荆州。” 白曜却嗤之以鼻,骂他伧楚。 怀生一笑而过,识趣不再多言,抬手折了一段衔花的桃枝,画符现出离开幻境的道路,半是调笑道,“若他知道,你我在他的幻境道场私会,又该生气。” “知道又如何?他还能公器私用报复你不成?” 怀生笑而不语,领着白曜回到旧邸,将桃枝恋恋不舍地挂在出口尽处。眼底的愁绪随残霞倾泻满地,喉结因生咽下话颤了好几度。他最后只弱弱问:“您还会来看我的画吗?” 白曜只道告辞,不作答复。 “请您……” “也许下回即是召幸。你要作驸马,我不答应;但面首的位置,未尝不可以留一个与你。你若愿来,再好不过。” 怀生却不敢置信地望向白曜,瞠目结舌地剧烈喘息。 白曜对他窘迫的反应很是满意,“怎么?我还以为是你自来建康,在青楼楚馆的金粉里泡了太久,灵遗实在看不下去,才将你捞回自己旧邸住。灵遗竟也不带你去吃花酒?” “他会吗?许是臣太过无趣,他从不带——”怀生瞧见她写满诡计又志在必得的眼神,这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改口道,“灵遗的为人,想必殿下最清楚。前两回是事出有因,妓馆中鱼龙混杂,好掩盖他私见两位禁军统领。其余的臣也不知。” 说罢无言,两人又各怀心事地相望半晌。白曜端详着他的神色,怀生却思绪飘忽,满含柔情地陷进漂浮的幻相。他在痴想她们的日后,还是灵遗,从她身上找见灵遗的影子?但他以为的灵遗,已是他期待的一重淡影,白曜不过更虚幻的影外微阴。她情不自禁嗤笑,垂眼望见水面倒映出的自己,忽发觉自己也是一样,被名为理想的幻觉蒙蔽双眼。 青鹢子与蝉,在不谙世事的那方面简直一模一样。灵遗的梦却早就碎了一地,许是在他决意当太后幸臣出卖自己的时候,许是更早,在一次次口不对心扮演旁人期待的时候。她又不由自主地追念起往事,无可奈何地感知到自己已在变老,在义无反顾迈开腿前进以前,先满怀顾虑地想到,季末的花一定会萎,会落红满地无人收,终成一叠枯泥。越是如此,她越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什么。 白曜长叹一声道:“我的愿望,愿他日灵遗若由性命之虞,你无论如何要救他一命,哪怕此举将令你失去眼下所有,哪怕用你自己的命去抵。” “殿下……”怀生似也预知到灵遗有此一劫,想追问她从何得知,但终未说多余的话,只道,“臣遵命。” “我的恋人,在去年骤起的战乱里说没就没了。临别时我负气对他说,他只是我万中之一不值一提的情妇。但我从未想过当日一别就成永诀,这个心结再也无从去解。我不愿再失去一次。”白曜背身说着,渐渐走远。她以为时隔多日,已足够将此事淡然地说出来,说着说着,语声却欲哭般地哑然。 怀生又在后面叫住她,“历算本为臣所长,殿下应是许对人了。灵遗借妖力改命,无端为自己招致一劫,推算时候就在近年。但请殿下莫要过分忧虑,推步卜筮也只得知大概,不知具体。事先做下太多防范,或反而断了他渡劫的生路。灵遗自己也隐有预感,但他已有许久不敢算自己的命。” “我明白了,有劳。” 白曜一回宫,便直奔西省去见灵遗,假装欢喜着,收拾完了所有她该收拾的烂摊子,但那孩子终是没有。灵遗也是满面堆笑,陪她到池畔笼萤略表庆贺。但被笼入囊中的萤不久就彻底暗了,谁也没绷住面上的假笑。灵遗满怀歉意地皱着眉,说,皇位继承人定为临川王的幼子,七岁,与少帝即位时一样大。少帝今年也才十二三岁。 他们就像传说里为了保全村子生祭给山神河伯的无辜少女。白曜想着,对他道:“新的年号就叫延平吧。但愿他能多活几年,平安逊位也好。” “那反而意思不好,听着像后汉[1]。” 白曜干笑,“就叫延平,明日直接下议吧。” “好。” “教你忧心的事远不只如此吧。太后呢?如今还在景阳殿?” 灵遗点头,“我也该去做个了断了,你愿随我一起吗?” 白曜扁着嘴默然点头,又伸出手。灵遗却将她拦腰抱起,一路抱回省闼等候车驾,才将她放下。灵遗在半路才询问宫人太后的近况,在手笺上记了不少细节,却全程不置一词。宫人说,太后这几日皆素服哀毁,鲜少进食,好几次意图随少帝自尽,但都被侍者救下。白曜听得不禁皱眉,望向他,他只捏捏她的脸,安慰她不必忧虑,又用彼此才能听见的语声说,自尽八成是作戏,她还留有后手。未到山穷水尽,她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至景阳殿,太后拒绝了灵遗的求见,却指名要见同行而来的白曜。灵遗对此也颇觉意外,却是百口莫辩。并非他又算计了她,刻意如此安排。他甚至觉得白曜不该去见她,任她强弩之末握着后手却无处可放也好。白曜思索再三,终不愿躲在灵遗身后。 除却前些日在阅武堂匆匆瞥见一眼,白曜有好些年不曾得见太后。她记得太后不到三十岁就成了太后,与灵遗年纪相仿,平日的打扮却似比灵遗老了十岁。今日太后简装素服不着簪饰,她竟是第一次见太后的本色,像是见一位陌生人。 二人之间还未行任何拜见之礼,太后一见她即道,“在洛阳可受苦了?听闻你回建康已有数月,不曾回宫,也不曾来见我。” 白曜点头,像以往习惯的那样,警觉地察言观色。她还未想出合宜的答复,太后厉声道,“你这些年倒是不怎么变,不枉钟灵遗为你坏事做尽。” 眼下太后的情绪并不稳定。双目通红,应是许久未眠。徒劳地强压着满腔愤恨,可被旁人轻易一激,所有的克制就会全盘崩摧,她变得与昔日由她指认的疯女人一模一样。白曜悄悄退离她身边以防有变,仍是一语不发。 太后继续问:“你跟了他这么多年,就一点不好奇自己的身世,他为何数十年如一日地衷心待你?” “我早知道了,好些年前就已知道。”白曜淡然答。 “是吗?他会对你说出全部吗?他恐怕不会说,当年就是他为求荣于我,杀了你的母亲,留你在宫中。” 白曜咬牙保持冷静,“将我扣在宫中不愿放归的不该是您吗?容不下我母亲的也是您。殿下若要这么说,该是您欠我更多才对。这就是您最后的留手吗?它早已失效了。” “狗男女。”太后拍案,指着她骂道,“你看好了。他为掩盖你的身世,定不愿娶你为妻。知道他没法娶你意味着什么吗?当你无法助他爬得更高,他随时可以潇洒弃你而去。你以为自己对他是绝无仅有?不,他对谁都是那般,最爱的只是自己。想想你与他意见相左的时候,他哪次不是先牺牲你成全自己?白曜,过来,我告诉你,昔日我与他断绝,也恨你母亲的缘由。” 白曜迟疑地迈出一步,太后却一把将她拽至身侧,耳语道,“我们曾有一个孩子,他亲手将它杀了。白曜,好自为之,莫步你母亲后尘,终于葬身蛇腹。只要愿意离开他,你还是我大齐的公主,而他不过是一时作乱的逆臣,孤掌难鸣。” 白曜在事态变得不可收拾以前,及时传唤侍者,稳定太后的情绪,劝止她越来越难听的咒骂。等在庭外的灵遗觉出事态有异,接过侍者手中的食盒走进来,说这里交给他,又稳定慌乱的众人,各自安排了事做。他信誓旦旦地许诺白曜,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便坚定地走入屋内,来至太后面前,摆开食盒中的菜品,柔声说这些都是太后往日爱吃的。 自他与白曜擦肩而过,白曜一直满怀忧虑地回望他。他却丝毫没有察觉白曜在身后的注目,没有发现白曜哭了,被孤身丢下的白曜像条狗一样。她念着不再回头的灵遗,失魂落魄地走了好几里路,恍恍惚惚地回到含章殿,抱着暮雨大哭不止。天晴了好些日子,到傍晚都还明朗。只是蜻蜓低掠过水面的间隙,就哗啦啦地暴雨如注。灵遗好久没消息,天都暗彻了。
正从此经过的永嘉公主不得不搁置原本的行程,至殿中避雨,来时半身的裳裙都被淋湿了。她名义上是白曜的阿姊,事实上异父异母,只有点头之交。见白曜哭得厉害,一面换上干爽衣服,一面没话找话地陪聊了好一阵。白曜终于稍好了,从暮雨怀里坐起,抱着手盆,囫囵吃起梅子,看朝云举着一杆彩穗逗狐狸玩。细小的身影映上窗纸,教人误以为是某种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永嘉忽地却说漏嘴,她今日来,原是因东府派人去请,就是落雨前没多久的事。早知要下这么大的雨,她兴许就不来了。可谁知白曜竟弄得如此狼狈。永嘉说了许多,却一直小心谨慎,半句不提她何以弄成这般。暮雨也没问。当然,白曜也不能在她面前提两任皇帝的死。 一提起灵遗,白曜又生起气,咬了一半的梅子从指尖滑落,新的泪水重新将旧痕染湿,梅子再捡起来吃也味同嚼蜡。白曜但问:“他人呢?” 永嘉默然垂头,许久才道一声,“不是本人来的。东府似乎暂时脱不开身。” “哦。”白曜应道。暮雨以为她又要发作,连忙来抱她,她缩着头躲闪过,正巧背贴背地挨到朝云。朝云与狐狸好了一会又吵架了。狐狸上蹿下跳的,一头跃进白曜怀里,她就这么被撞倒,斜倚屏风半卧下,呆然环顾了一周,问,“入夜了还能召朝官进宫吗?” 永嘉笑问:“你打算召什么人?” “没头绪。”白曜知道怀生一定会来,也只想到他。但想到怀生的那一刻,也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心见他。她只揉着狐狸的耳朵,像逗小孩那般自问自答:你问我要找什么人?我也不知道。
待雨势稍减,白曜也不好意思绊着永嘉,于是命人摆驾去寿光殿。永嘉问,这么晚了还去那做什么。白曜不着调答,兴许会遇上在那值夜的俊俏书生。初入官场,还满心是圣贤之言的少年人,最好骗了。投其所好地讲两句经史典故,他就将你奉若知己;在仕途上稍加提点,他就毕生铭记。整日困在繁琐的坟籍之间,孤独得要死,总期待着有什么人、什么契机将他救出生天,却最清楚那个人不会来的。所见之物皆为虚妄。他以为都是一般。然而遇早于迟终有不同。灵遗曾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遇见愿意赏识他的太后,她对他才是特别的。 她也不知这是乱七八糟的在想些什么,但寿光殿并未来错。她一路走过,没有遇到任何人,只有如豆的青灯,寂然照亮满架的书卷,空了一块的心渐感到沉静,似乎并不是非要掩耳盗铃塞住伤口不可。她也不是没了灵遗就活不下去。何况这回,是她先想将他丢掉。不要了。就让他独自沉湎过去,携着对太后的眷恋入土吧。 他来了该怎么开口呢?或者该问,他还会一如既往地抓着她不放手吗?他要了断,干脆连她也一起了断,不是更落得清净?就直截了当说她相中了驸马的人选要与他一刀两断?可是驸马该从哪变出来?还是一看就知,她在为太后的事赌气。 到底为何如此难过呢?因为他果真同样温柔地待太后,还是他忽视她?或者,因为她突然明白,那一刻的忽视不是别的,而是无论她如何,太后与他之间已有无法抹平的过去。她从未像那一刻痛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他——甚至是从未拥有。她永远没法介入那段爱怨交织的故往。他们曾有一个死胎。呵。 或许他们的关系正与她设想的相反?谢莎很爱说道灵遗与太后相识的原委。太后看上他的缘由,竟是他摆臭脸。太后存心想试试灵遗的脾气,一再挑他激他,他却雷打不动。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的软肋就是想要功名利禄,她以为他那么清高,这般粪土之物最不放在眼里。灵遗受诏入北宫的当晚,太后就有些看不起他了。但或许是年轻的他实在太好看,终于还是当了幸臣。他用美色取悦太后,却经常脾性太硬而犯事,给她添堵。太后待他也阴晴不定,一会如胶似漆亲若眷侣,一会又想方设法折磨他。虽说好的时候,总是好不过半日。 如今的灵遗却早已足够圆滑,愿意放下自己的脾气,在事情发展得无可转圜以前就加以挽回,就像满怀着故往覆水难收的遗憾,自己站在一地碎渣的荆棘里,却将她高举过头顶,不染任何。或许正是放下了,他能那样淡然与太后说话,周全的礼节也将疏离围得密不透风。可她还是忍不住介怀。 寿光殿的正殿原是讲经论道之所,平日里常是闲置。今夜白曜初至时还黑黢黢地暗着,现下却幽微地点起灯。定是有人去了。她怀着疑惑走上去,忽又疲倦地想到,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她早就嗅到浮动的妖气。 白曜,许个愿吧。 灵遗正坐在绕殿而过曲水旁,缓将手边的纸灯送入流中。没回头看一眼就知是她。 白曜早已被嫉妒蒙了心,想不出任何愿望。搜肠刮肚地思索,却是越想越来气。他身上的衣服都换过了,换了一身简素却飘逸的大袖衫。 结束了吗?白曜心碎地问道,她原是想问,我们,结束了吗? 灵遗道:“就在方才,萧明玉携妻眷自尽殉国,一家人绑死在一处。我不得不赶过去处理,所以才耽搁这么久。我与太后说了两句,也是话不投机。转眼你却不见了。” 呵,原来只是她像个小孩子般介怀那些情情爱爱的?她听过他无懈可击的辩白,反而没处撒气更委屈了。她只有在心里无声地咆哮,撕挠不已,到底他什么时候才能发觉她已然崩溃,残破不堪?可在面上,她依旧强打起精神假笑,俯身揽住他的脖颈,比以往每一次都不计尊严地勾引他,温柔道:“愿你可以走出那段不堪启齿的过往。但在此以前,你曾怎样服侍太后,也请怎样服侍我吧。” 但听见擤鼻的声响,他才愕然回望。笑中的泪染出散乱的虹光,白曜依旧不认输地强撑着,望天眨眼,绷住残存的笑意,却终是力不从心,没法再做更多。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哀痛地唤白曜,手忙脚乱抱起她,亲吻不止,却谨慎地不说任何一句轻率的情话。他这就明白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成为佐证他对谁都一样并无特别的明证?但或许她更愿他至少费心骗骗她,而不是像现下,无措又疲倦,虚耗着自己无从传达的情意。她将他推开了。 “大人若无异议,还请奉命。” 灵遗面色骤然一沉,若有所思皱起眉,问:“臣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吗?哪怕——”但未等她答复,他已出手撕开她的衣服,露出底下颤动的胴体。雪白的乳肉在指间盈握,他一口咬了她的后颈,“你不信我,还在我衣佩上下咒。一解衣就会留痕,是吗?” “所以你索性换了一身来,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呢?”她勾着他不改娇笑,与昔日下情蛊如出一辙,将春药抹在他耳后,挑着指尖点染异香,“听着,我想看你下贱又放荡的模样。你若教我不痛快,我也会折磨你。” 他却勾唇轻笑,“殿下总是不死心,但每回先说不要的也是您。这次不许逃走,说好了?”他的手指滑过背沟,停在末端的禁区流连。散落的衣衫放荡地邀请着更多欢爱。他钻进再无衣物遮拦的裙底卧倒,抱她骑在自己脸上,轻舔阴穴,任舌尖将淫水与涎液搅乱。绣鞋点至水里沾湿,脚背如弓弦般紧绷不已,颤出重层的涟漪。漫摊在地的裙摆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放下就碍手碍脚,收起却会敞露赤裸的臀瓣,阴户与唇舌的交缠。 她娇喘连连垂手扶地,他却还有心调笑:石榴裙底,销魂彻骨该是这般。 销魂彻骨吗?春药散出的香气越来越浓,潇冷的寿光殿乍变得烟火薰燎。她神思迷离地想到另一些事,这就是身为幸臣的本事?你也曾这般对待太后,也曾情到浓时不分场合地寻欢做爱?也敢对太后霸王硬上弓?只是软弱的白曜太好欺负吧?太后在濒临失控之际,还能精准地放出冷箭刺伤她。 她再一次停下来哭了,“你就不问太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怕再提起来令你伤心。太后八成是胡编乱造了一些把柄。若是确有其事,她早就直接拿来要挟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百口莫辩。” “你胡说。”她的声音又嘶哑,若不是牢牢被他的怀抱箍着,她早就跳起来指着他骂。转念才忽地想到,若是骂了,正被他套出话。可她本意的确是想向他倾诉,至此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忍着气深呼吸。 他见她如此,愁怨地凝眉叹息,却先来展他的眉,这回郑重其事地换了说法,“确有其事。”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就确有其事?”她终是没忍住向他撒气,“你也会顾全大局杀掉我们不该出世的孩子?直到它的降生越来越近,你才感觉到它将改变绑住你的未来。毕竟怀孕的不是你,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就在我以为你会欢迎它的时候,你再三权衡利弊却决定反悔,也用大局压着我遗弃它,是吗?” 他握着她的手骤然一松,“她竟然……” “我是不是比她更懂你?”白曜说着,重新将他按倒在地,倾身吻下,“灵遗,你还没发现吗?春药。我往后都不会用孩子自掘坟墓拴着你,也根本不必。今夜,从今往后,你都别想再从我身边逃开。你不许再弃我而去。” 她唤出他的铃铛催动妖化,一边缚了他的双手,捧着他的脸道,“妖化加上春药,很不好受吧?但在我说足够以前,不许停下。”
白曜告诉自己,如今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不留念想,过后更决绝地将他踢走。再也不要了。但自从见到他坐在池边,落寞又惆怅的背影,她就有点心软了。那样的他脆弱至极,一旦她不再为他守候,他很快就会走火入魔。名为情欲的蚁穴决堤涌出,咬破满月,随笼纱般的乌云吞噬星光。溃败的空洞底下,无数的灰白蛾子扑棱飞起,喧闹着,蚕食撞见的所有,不分敌我地相互撕咬。他将一无所有,化成一具逐渐枯萎的空壳。尽管自己还虚无地想着,即便如此也无所谓,他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 是她舍不下他,所以忍不住以为他脆弱不堪,拼命找寻佐证这点的蛛丝马迹。感情的事,谁更上心反而败北。她还偏不愿承认,欲盖弥彰地一再重复,是他离不开她,她勉为其难才接受他黏在身边。到头来只是她一个人的滑稽戏。就像民间传言里遭遇妻子变心的丈夫,有苦难言,只有像戴着面具般地假笑,扮作谁也猜不出原型的野兽。或许被辜负的人只是想要挽留,却连挽留也没有底气,怕对方早已决绝地不再回头。所谓人不如新,衣不如故。白曜也后悔没早弃了他,落到今日两难的境地。 她将他吊在法阵里,行至几步以外的高座,随意摆弄着铃铛,打出一道道灵波,一面装作无心地问通晓音律的他,若是只当成乐器,它该如何演奏。灵遗没有说话,只是强忍着苦楚挣扎,唇色苍白,汗流浃背。冠带早被打落,摇摇晃晃地浮在水上,长发绕出好几道弧,缠乱地披在一侧。她命令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解释。 太后指责我,守护白曜不该成为我弑逆的理由。如果是白曜让我变成不知天地君师的模样,她早该毫不犹豫地除掉这枚绊脚石。我会怨,可除却怨也别无他法。豢养的鸟雀就是死了,不久又会有下一只。我不愿与她多言—— 白曜更是生气,打断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容许她这么待你,将你当成任意折辱的玩物,身边的一条狗?她又不曾怜惜你。白曜感到难受极了,大吼的间隙,窒息一浪浪地袭来,眼泪大朵大朵掉下,却只能将气撒在他身上。她继续吼道:你就这么爱她吗? 他却倍感困惑:爱?没有。只是无所谓而已。 无所谓?你迁就于我,也是无所谓吗?她冲到他面前质问,将你的心挖出来,你会属于我吗? 她张开五指按在他左胸时,他的确有一刹犹豫,旋又回复成痛苦的漠然,淡然点头,嗯,我会死。你可以再次将我变成你的附身神。 没劲。她捏着他的下巴,将他拽出法阵丢进水里。这道浅水只他半人高,溅起的水花犹将上衣与发梢浸得湿透。像是有意回避她的眼神,他望向殿角的古镜,曳着沉沉的长袖,徒劳地略整仪容。她仍将他暴躁地拉回跟前,迫使他看着自己,不容拒绝地命令:以你的名字向我起誓,若你日后敢背叛于我,曝尸荒野,绝后,门楣扫地。 他的眼中酝酿已久的风暴乍见端倪,如散开的雾般一荡:哦,怎样算我背叛你?睡了别的女人,在政局上所求不同意见相左?还有呢? 你想还有? 这些我都不会做。 呵。白曜冷笑。 他却一如既往地向她伸出手,按照她说的那般,一字不落地起毒誓。镇静的模样教她错以为冷水令他恢复了理智。她以为他要上来,迟疑着握了他的手,他却一把将她拉下水,箍在怀中抱着,不由分说地按进水底。无孔不入的水流磨淡知觉,她依旧能感知到,他身上烧得很烫,手脚像喝醉时拿捏不好力道,只知死命抓着她。 亲吻他的时候不会窒息,她偏抵触这种仰仗他方可苟活的感觉,更想从他身边挣走。她忽地想起少时,当年这么想从宫中逃走,一半也是想逃离他的身边。不是他不好,而是一旦她们两个绑在一起,就变成另一种四不像的东西,谁都不再是单个的人,有家也无从说起,只有不伦不类。爱欲或孩子,无法回辙的篡逆之路,能让她们变成新的模样吗?好像只有更为古怪。谢莎说东府那中空的大榕树,原是两桩树根绕在一起。 没过多久,他就放弃拽着她,懒懒地倚在岸边,观赏她独自挣出水面的狼狈模样,悠然问:你在意我与太后说话? 没有。她说着,又退开一步。原来他还是一点都不明白。他终于愿意问她的感受,她却反而更失落了。 他依旧冷静地观察着她:你就是在意,吃醋了。 没有!她暴怒地捶起水花,向他大吼,我生气是因为你,你根本不在意我的感受。你对我总是——任性而为,从不珍惜我,将我当成小孩哄骗。你以为我是喜欢吗?我早就受够了。我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你不要我了吗?他小心翼翼地探问,随后是长久缄默。她等得倒吸一口凉气,下肢被冷水泡得打颤发麻。答案终是他先不要了,原因或许无关别的,只是她一再无理取闹太过麻烦,也总是蛮横地刺伤他。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比出口的话更难转圜的,是他的态度。 我明白了。他说罢神色一黯,坚定地向她走来,你乱讲,我比你更清楚你想要什么。 他的那份坚定意外有力,分明已经失望透顶,却还想放下成见,试着相信未来将有所不同。但动摇只一刹的光景,她依旧不改前意,一边命他不许否定她的话,别再靠近,一边扶了岸沿试图跳上去。而他抢先一步钻进水底,只见长尾在水面一摆,他已游至她身侧,从腿边缓缓缠上,吻去眼角的泪痕。 如果真的不要了,何必如此难过,却还来殿中等我? 我没有等你,只是想有始有终。她答。 还在逞强。灵遗说罢,唇舌撬进她的牙关,迟疑不定的双脚卷离水底。那场爱抚来得像是风卷残云,他将她捧在掌心,将因悲愤皱起的疙瘩逐一展平,补上呼呼冒气的窟窿,在未曾被他人染指的隐微之处流连,已证他的确更懂她的心意。他用幻术变出落满池面的花团,银白花色皎如月华,流水载着她与花漫荡,逐渐变轻。他又哄她道,知道是戏言,但说无所谓,一点没有被刺伤,也是假话。我非你不可,今后也只属于你,请别再说什么不要我的话。我害怕极了,也怕慌乱无措的时候做出更伤害你的事。 她像被挠的小猫眯起眼,试图体会他赔礼的赤诚,却仍回想起被丢下的那一刻,隐恨犹在暗处烧着。她踩上他,睁开眼直盯着他问:你在威胁我吗? 不是。是说你实在恨我的话,这条命随时可以取走。 好啊,取悦我,做到你死。 臣遵旨。 她们浑身湿透抱成团时就像一簇缠乱的水草,占着彼此的身体漫然生长,谁也不许对方先逃离,将挣脱束缚的枝叶扯回原处。直至翌日的天微曙,薄晓的日光再度落上吻得熟烂的肌肤,蒸干残余的水痕。她忘记了笑是意味怎样的欢愉,哭又是几多撕心裂肺,只有廊外的枝上,啼血至死的杜鹃错认了不属自己的孩子与悲欢,终日鸣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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