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鸩媒

鸠占鹊巢,吉。

  太皇太后离世引发变动,首当其冲的无疑是摄政王元翾。元翾生母早逝,此后便由太皇太后养在身边,视如己出。十年前,太皇太后意欲还政新君,但新君昏弱无以治下,朝政实是交给几位顾命大臣。元翾是其中最年少的一位。时至如今,当初被顾命的老臣一半去世或罢免,一半荣居闲职,大权独落于元翾手中。而他又是太皇太后的喉舌,替她在朝堂上监临考课及民爵等新制的落实。   摄政王与太后执掌政枢的根基在于施行新制所拔擢的贫寒文吏,这些新跻入仕途的人不为旧派贵族所容。太后一去世,他们便谋划反扑,借河北一桩卖亲案重议流刑之制,并试图以此为开端,停废太后执政时期的诸多改革。元翾如往常般弹压这些声音,一时却是孤掌难鸣。   白曜常与罗刹通信,自然从他那得知了元翾的窘境。她原猜罗刹常说道的“镜池”是他的好友班姬,如今才知是元翾的表字。他二人看似亲密,又不尽然。元翾与保守派间的一番拉扯,罗刹只是作壁上观,丝毫没有要支援他的意思。   在宫中待得久了,她才渐渐弄清局势,罗刹的母妃葛氏,正是保守派中流砥柱司徒葛温之妹。若论这层出身,罗刹的确没有任何搭救他的理由。何况,魏取沔北五郡,八男与蜻蛉都有进封,罗刹应为“首功”,却因不听王言被训斥一顿,没得一点赏赐。   有人猜,其中系由谗言构陷,元翾才不信罗刹,离间的小人正是与罗刹交恶的胡桃,李粲。事实却非如此,胡桃早来暗暗试探罗刹,要与他重修旧好。但罗刹仍对旧事耿耿于怀地不愿理他。白曜顺势便问:你们到底生过什么过节?究竟是谁夺了谁的妻?看你如此不平,被抢的应就是你?罗刹只撇开头呢喃,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旋而又提起别的事,将此掩过。   最后,她还是从蝉口中知晓其中委曲。但她与蝉相识,另有一番机缘。

  某日白曜百无聊赖地去永宁寺的精舍听人论辩,竟在座中瞧见了一个很像灵遗的人。此后,她便不由自主地常去那,想着能否再与那人偶遇。他举手投足之间,许多姿态都像灵遗会有的。论辩的对方在说话,他倾身侧耳似是听着,眼神却涣散地望向某处,宛若灵魂出窍。但等对方一说完,即刻便能将话里关键重述一遍,流利给出自己的驳论,游刃有余,不再话下。与参议时的灵遗很像,她总担心他走神了,其实并不然。   但两人又有些显著的不一样。灵遗放空的眼神总教人误以为深情,似追着某种永远不会来临的理想,会不由自主吸引人靠近,想探寻他素来的执迷之物。那人却像深谷间独立的古松,并不须人赏悦或栖倚,反正他总归那样,守着桃花一季季开落,万象皆为他的世界,却又无物可以关心。所谓“圣人无情”,大约就是如此模样。   想至此处,她又不免忆起几年前与灵遗一起学正始玄学的光景。暴雨将至的夏日,天气闷得人发昏,书卷上的细字随睡意的泡泡逐渐浮起,像蝉蜕般脱离原本的所在,自由的在半空跳舞。她与他论才性合异、贵无崇有,自然而然地说着,却从未领会那些语词的真正含义,只将谈辩当成置身事外的游戏,无忧无虑,也薄情寡义。她终日恼着自己的心事,不愿与任何人说,他也是,仿佛一说出来,关于梦想的咒语就会失效,变成跟他一样的无聊大人。   少女的心思像天边聚散无常的云,聪明如他也弄不明白,想劝什么却怕适得其反,只有默然在旁守着,大眼瞪小眼。然后他先移开眼,继续念下一段史料。可她更想要他来理她,才不想要读书,学吐了,早就不想学了,想去做别的事,与他扑蝴蝶打闹,掀翻纱帘仰在榻上,抬头便醉进他眼底的秋水,恍然发现被扑的原是自己。但是不行,不行不行,就他,才配不上本公主呢。平日瞧着聪明,这种时候却笨得要死。她都用怨念的眼神盯了他半炷香,他竟然还要念什么文殊师利问维摩诘?笨蛋。但转念一想,她都暗示这么明了,他还不明白,肯定是故意装的。他看扁她,将她当成小孩子,根本不关心她心里的幼稚想法——才不是,她已经长大了,定要干票不同寻常的大事出来,令他刮目相看。可无聊的深宫之中,哪来的大事掉在她头上?要么只有闯祸,那还是小孩子做的事。   烦死了。她跳起来,一个巴掌拍在他的书页上,让他不许再念经,他抬起头看她,忍俊不禁。不许笑!她急忙吼道,脸颊却不能自已地涨红,羞愤地要埋怨,怪你怪你都怪你。话到嘴边,她意识到这不过是无理取闹,平白给他笑话,终于悻悻回原处端坐。无言等到那场酝酿已久的雨降下,他什么也没做。   她每天都这样想闹又闹不出地幽怨着,每天都不开心,想从宫里逃走,如今却只有惘然叹回不去了,看着这个让她想起灵遗的人,明知道那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也想不死心地找出相似的蛛丝马迹。猜想灵遗在江陵的境况,他在那过得也不好,情蛊发作以后好些天,她都心神不宁的,总觉将要发生不得了的事。他又要以身涉险,但就是不与人说。夜里常一动不动地假装睡着,她朦胧醒来的时候,却听见他在叹息。她感到自己的确该是个大人了,想为他做些分忧的事,但能做什么呢?昔日在他身边尚束手无策,如今相隔千里,更是无从说起。她反倒不想长大了,永远当个小孩子,就能永远躲在他身后。他定不会抛下她不管——   可是不能啊。往后的路都要一个人走,她要嫁人,可没人会再听她无理取闹,说不想嫁人,想回建康,想吃台城的枣泥饼……什么都做不到了。想到此处,见左右无人,也不管还在寺里,白曜一头往后栽了,在树底的巨石躺平,四肢都无可奈何地大摊着。   想吃枣泥饼。   没有。      她颓丧地坐起,视线正和那个像灵遗的人撞上。哦,她忘了,方才精舍的讲会散了,她无事可做,就跟在这人后面,听他与一位比丘继续论道。但一边又心不在焉地想念灵遗,方才那处分岔的曲径,一不留神人没了,她就独自在树下发呆。   此前二人已照面了好几回,他似也眼熟她,当即便从容行了一礼。白曜先发制人道,看气度便知不是寻常人,开门见山问他的身份。   “在下镜池。”那人简短答罢,便闭了嘴,俨然一副不会透露更多的神情。   白曜不禁暗笑,果然洛中贵游也都相互认识,这点与建康一模一样。此时,她已有些猜出此人不是班姬。班姬在众人中算出身轻微,绝不至于如此倨傲,但她还是这么顺势探问,“你就是班姬?”   “并非班姬。”   白曜思虑了几番,以为与他针锋相对并非上策,便装傻不揭他的身份,退一步道,“我常听罗刹说起你。”   “公主与他甚为亲密。”   她瞧他装模作样地周全礼数,待人实是毫不客气,不禁有些火大,咬着牙暗暗腹诽,不就是摄政王,可把你傲的。但在面上,她还是强挂了笑回敬道,“不比摄政王,与他堪为同袍之意。”她原该说得更讥讽些,直指他与罗刹貌合神离,可不知为何,气短又疲倦,终是胆怯没说出来。二人都揭了彼此身份,口不对心地寒暄两句,便是话不投机各自散了。   但是好巧不巧,和以往一样,她去永宁寺的日子常会偶遇蝉。虽说两人一旦走近了,还是像那日一般,没两句就相看两厌,她还是乐意坐在能将他错认成灵遗的距离以外,听他与人论辩佛法,一边在笺上涂涂抹抹,记下些有趣的新见,最后却索然无味,将笺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揉成团丢了。   离开灵遗之后,她再也没有一次认真读书或学法术,脑袋全是浆糊,字也越来越难看。在襄阳尚可托词于军府事务,如今已没有别的理由,就是心浮气躁,学不进去。原本的生活像被连根拔起,再无处安放。唯独来此听讲经,她才能找回些微在建康的感觉,暂时逃避现实,沉回过去。哪怕在太后去世以后,蝉来永宁寺的日子渐少,她还是按着原本的步调,每隔数日便来寺里。      六月末,洛阳的天气开始转凉,白曜才久违地见到蝉。但他此来并非与人论辩,而是专程来找白曜,邀她下棋,试探她与罗刹的婚约。   说来也怪,旁人好像都以为真有那么一纸婚约,不济也该有口头的允诺。事实上,她与罗刹从未一本正经地提起过这桩婚事,最多间而玩笑调侃一句,心照不宣地默许传言,等另一个人先提。但是没等到,太后一死,就完全无从谈起。   哪怕不曾直言,蝉的来意也容易猜到,跟司马文景二王的狼子野心似的。他想在罗刹完全变成政敌以前,用怀柔的方式遏制他膨胀。阻止这场婚事,便是其中一举。而所谓的怀柔,无非就是挑拨离间。他上来便诘问白曜:你对罗刹知晓多少,便说要嫁给他?然后又一厢情愿地透露给她,罗刹同是术士,今日的他与十七岁以前几乎判若两人,那年他的心上人与母亲相继离世,以致他性情大变,与胡桃闹僵也是此间的事——而所有这些,罗刹都有意向她瞒着。她二人成婚,只可能是利益勾连的政治联姻,一旦利益不复存在,婚姻也会很快破碎。他并非她的良婿。   白曜听他说了许多,只觉好笑,这位摄政王思虑问题的方式天真得不像是摄政王。抑或说,正是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惯了,才觉诸人都该顺他的意思虑和做事?他的一番劝说全找错了重点,问题不在罗刹于她是否为良人,而是无论罗刹如何,嫁给他都好过其他的路。白曜气愤地想着,棋局上急急忙忙乱走一气,渐落了下风,眼看着自己在一处星位的白子被攻得没气,一如当日襄阳沦为孤城的情形。若与灵遗玩,她定已耍赖悔棋了,如今却只有挨打。她更是气上加气,阴阳怪气反问蝉:“你不让罗刹娶我,难不成你娶我?我要作你正妃,你就愿休了自己的糟糠之妻?”   她的语气比意料的更冲。也是说完了心闷闷的,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将对灵遗的气撒在了蝉身上。那话她想问的人该是灵遗。她为了抚平心痛竭力呼吸,眼眶却先不堪所负地湿润了。于是,她连忙背过身坐,拿起帕子拭泪,一面对蝉说不下了。蝉生硬地赔礼道歉,但仍请她三思这桩婚事。   听这句话,白曜一刻也不愿在他身旁多待了,偏生的外面数声惊雷,急雨霎时簌簌地落下,不久便在地上翻出白茫茫的水雾,如妖氛潮水般四下席卷。这暴雨像极了还在建康时。而她一时出不去了,只有与蝉在此暂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袂,与蝉绝席而坐,径自翻起手边一卷经书。   白曜才翻了两页,翻到“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1]一句,恍觉这雨降得实在有异,又皱起眉试探蝉。他默认了,那场雨果然是由法术所致。雨渐渐溶穿了亭阁与花树的虚象,露出底下辽阔的江景。他们在重楼的最高一层,中空的八角井能一望至底,错落出每一层井各异的形状,缤纷耀目的华灯,无处不在的莲花纹饰。楼并非起于平地,而是载于龙舟之上,随摇曳的纱帘在江水间荡。这里是蝉的幻境。沟通幻境与现实的信引布在棋盘处,她早就入局已深,只如今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永宁寺是另一重幻相。洛阳地处中原,怎会在夏末有如此暴雨?他故意隐瞒,正为在暗中感知她所思想之物。所以才有这场雨。   卑鄙无耻。白曜不屑地想道,弄不明白魏人何以真误会他慈悲良善。   但蝉丝毫不觉这番作为有任何不妥,仍旧居高临下地向她道,“我原以为你会恨他,猜想了许多你在魏会选的联姻对象,最不可能就是他。”   “所以你得不了襄阳,而他得了。你还不明白吗?”   说这话时,白曜仿佛也预见到,蝉迟早因自己的傲慢栽在政局上。蝉却当真满头雾水,想请她详细说说。   “你不是有读心的本事吗?怎么现在不读了?借助这种法术,随时摸清博弈对手所在意的事,能让你在政局上走得顺遂许多。可你却不懂真的博弈,而是越过规则先将对方摸透,变成左手打右手般的自己玩。你不明白,那本该是肉身赤裸的人被抛入局中,动用手边仅有武器与护甲,想尽办法探求可能的出路。你更愿躲在局外,牵着木偶游戏,从未露出真身。在论辩时也是,你鲜少说“我”,鲜少承认你所述也是一家之见,反而隐去说话者的所在,恍若那是代神明言说。但并非如此,谈辩所及为道,诸人际遇不同,求索之道也不尽相同,并非所有人都须承认你的道。”   一如论辩之时,他认真倾听着,末了也沉吟许久,长叹一声,“原来如此。”但旋而他皱起眉道,“我不需要,我无须与人赤身肉搏。再进一步说,对于魏人,君上便是神明在人间的使者,我无须代神言说。”   白曜苦涩地笑。这大约就是他与灵遗的不同。蝉将唾手可得的高位当成躯体的一部分,相信自己生来便与凡人不同,所有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若非日后摔下来,他永远不会明白她所说的那些。   “你想知道罗刹的事吗?”蝉又问白曜。   “不,我等他亲口说。”   “因你心念之人也非他,所以才没那么关切?这点并非靠法术瞧出的,你谈起他的语气与神态,不似在谈论心上人,更像是一位盟友。我想罗刹也看得出。”   若不是在他的幻境,白曜定忍不住用法术将他的嘴封了。如今却只能言按捺着,言语回击:“你在这强拆鸳鸯,败光我对你的好感,又有什么好处?”   ——你生气时的模样有趣。   白曜愣住了,蝉说这话的模样简直与灵遗别无二致——不对,万年冰川的蝉竟会与她开玩笑?   “你是谁?你不是蝉。”她说着,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领,却始料未及地跌了一跤,轻飘飘的,一路滑至井的最底,似在浅眠里坠落梦境。   ——我会用我所熟悉的方式告诉你,你错了。      声音飘荡在不远处,蝉的人已经没影了。此处是他的幻境,也可认为他无处不在。什么他熟悉的方式,无非是躲在暗处。她站起来,正要从楼梯口往上走,从旁瞧见一幅影像,是她小时候,躲在庭院的槐树后,灵遗站在不远处,对刚惹了事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她已记不清灵遗在许多年前的模样,他的脸模模糊糊的。她不禁走上前细看,那幅景象却像雾,一靠近就寻不见。她茫茫然地继续往前走,却发现自己误入一片回还的镜宫。她没有按地上指引的路走,而是毫无迟疑地撞进一面镜里。   再次睁眼的时候,竟是回到台城了。槐花如吹雪一般漫天飘零,朝云和暮雨孤独地坐在廊下,等着久别不归的她回来,一边做着古怪的游戏解闷,暮雨做一个动作,朝云也依样画瓢地做什么。她们不是双生姊妹,却在相处间长得越来越像,情态也相似。朝云越来越像暮雨——但这么说也怪,暮雨与白曜年纪相仿,朝云却大了八岁。三人间总是一个姊姊照顾两个小屁孩,按年龄推那个姊姊该是朝云,事实却是暮雨。从白曜记事起,朝云一直是十六岁的模样,白曜和暮雨渐渐就长得比她还大。长大的她们笑话朝云二十多了还不嫁人,都熬成了老姑娘。朝云天真无邪地傻笑,说自己还只有十六岁。当时白曜就猜,这也许并非玩笑。   不久后,白曜发现朝云与灵遗有染,丝毫没有意外。她二人本就是灵遗带来的,朝云更是灵遗身边的人。但她离了灵遗,也从未留念他,整日和白曜一样无忧无虑,朝云还过得更开心些。后来白曜隔着雕花窗观摩他们行房,朝云也冷冷淡淡的,从不回应他。她有时觉予取予求的朝云可怜,有时又觉从未被上心的灵遗可怜。人都道那是件极乐之事,白曜看过一回,就觉无聊透了。与吃酒一般,只有吃惯了的人,才睁着眼说瞎话,酒并非苦的,饮酒,极乐。笨蛋朝云就喜欢酒,碰一点就醉成小糊涂虫,灵遗弄她——   不是,被灵遗弄的人是白曜。那些不是她的记忆,根本是莫须有的事。朝云曾误会灵遗欺侮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她失魂落魄地跪到地上,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试图在偏离本位的幻相里找回一点自控,情况反而更糟,她终于脱力躺倒。身底是一片血泊,与织锦毯上的暗红纹路染成一处。浓稠的腥味令人窒息,嘴里全是污浊的浆液,她发不出声响,也动弹不得,只有徒劳的眨眨眼睛,看见自己残缺的身体睡在十尺以外,褪色成苍白,再也不属于她。这就是永远够不到的距离。灵遗败了,杀她的人是罗刹,他说这位公主再也没有用处了。但他还不想让她以更凄惨的方式死去,所以先将她杀了。   ——我说过,我会亲自来襄阳。   他提剑离开的时候,踩烂了地上最后一朵槐花。痛仿佛就在白曜的心口。她惊惶地按着心脏坐起,许久才确认方才是段噩梦。暮雨忙喂她压惊的汤药,抚着她的背顺气。这次真回到了台城。外面的朝局变天了,灵遗却封锁了所有的消息,将她软禁在宫中。他来就是承欢,不来是没有期限的枯等。等到她渐渐忘记了梳妆,长发垂地,胃口有两个人那般大,总坐在夕阳下的院里,一口一个地吃梅子。并非她喜欢,而是那盆梅子怎么都吃不完,若决定不吃剩着,她又止不住地哭。但她到底吃得太多,吃到小腹一日日地隆起。是怀孕了。他就好像早料到她怀孕,再也没来过。她没法再向从前那样冲到他面前,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她会自己生下那个他不喜欢的孩子,只有跪下来求他,求他来看她,别抛下她,重新爱她,她已经为背弃他而悔过,只是不明白,为何区区软禁就让她变得不像自己。   有孩子绑着,她再也没法从他身边逃走。他狠了心无名无分地吊着她,她也只有认命。但她又喜欢这个孩子,她将继承白曜的封号,替她完成许多未竟之事。她可以在长久的幽闭里安心退化成一只死掉的胎盘,不留痕迹地被吃掉。无忧无虑的白曜不会记得自己的母亲,不会知道被当成养料撕开有多痛,但是没有痛了。   救救我。   她比以往任何一次濒死都更绝望,却意外地想活下去,不人不鬼地苟延残喘也好,她想活下去,想要见到真的灵遗。他不会再垂怜一无所有的她,但她仍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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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醒就像毫无颜面地从窒息的冷水里被拎起,白曜望着顶上的梁椽,竭力呼吸,却听身旁一个陌生的声音正道:“哎,你别乱动,我好不容易将穴位扎对,若晃歪再也醒不过来就惨了。”   闻言,她皱着眉坐起,见那人一手握着细针,一手举着幅穴位图就光端详,和她眼神对上便困惑地发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再度开口开口,“你怎么自己醒了?方才蝉说,你还被困在最底层,一点都上不去,这就能醒了?”   是个清癯的少年,眉目中凝着浅愁,唇角却微勾似笑。一双手指节纤长,姿态也儒雅。白曜看了他一会,颇觉亲善,便直来直去答:“妖兽趁他不注意,将整个幻境砸了。那究竟是个什么妖塔?还有,你是谁?”   少年在先答哪个问题间犹豫了一刹,而后道:“你可以和罗刹一样,唤我班姬。他风闻你被蝉绊住了,就带我来相救。原还以为是他关心则乱小题大做,没想到真是要出人命的险境。你怎会如此轻易就激怒了蝉?他是真的好脾气。”   “我激怒他?他那个比面具还僵的脸,谁看得出他生气了。”   “好啦好啦,先别气了。罗刹正在和他周旋呢,估计还须耗上许久。经此一事,他应不敢轻易找你麻烦。至于你问那座塔,蝉一般用他来审讯重犯。以往最刚毅的一个走到第三层才崩溃,出来以后,该说不该说的都交代了。至于里面是怎样的折磨,我没去过,只听蝉的形容很难想象,但你应该有数。”   白曜听他慢条斯理地说话便觉心安,随话一路点头,又灵光一闪道:“他不是念佛的人吗?如此容易就破了嗔怒之戒,日后必成不了佛。”   班姬顿时展颜笑开了,应和她的话念一声,阿弥陀佛,她也忍不住笑起来。

  日晡时分,罗刹终于与蝉谈完,下来同白曜班姬二人吃了斋饭。来时脸色不算差,班姬一见他,便迎上去询问如何。罗刹看了眼白曜,只闪烁其词道,应是无妨了。班姬与罗刹一道面着日光走回,她才注意到班姬生得好白,犹是如此,他还小心翼翼地避着光,领着罗刹往树荫里走。   等回了禅房,三人一处坐,罗刹的话却比往日更少。似是知道班姬要取笑,他不再毫不避忌地说自己的喜好。以往他二人聚在一处,又常说难听刻薄的话骂某些狗官,若让白曜听了,实在有损形象。如此一来二去,罗刹便再无什么可说的话。只听着白曜与班姬谈论南北风土同异,偶尔也论及凉州以西,他才说些数年前在姑臧镇守的经历,对着空中比划出西域南北两条交通线的状况。那年罗刹被免官,赋闲无事,便将两条道都走了一遍。   班姬对他说起这些先是讶异,再是忧虑,来回打了好几道哑谜。班姬问,说这些无妨了?罗刹却不屑笑道,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有什么不可说的?班姬也嗤他,我不信,你这是在公主面前,打肿脸充胖子。罗刹原举杯欲饮,又将酒杯放下,道你少胡说八道。——切,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最清楚。此言说罢,班姬才不问了。   白曜对西域地理没听进几句,反而浮想联翩地猜着这段经历与他性情大变那些事的关联。从前的罗刹是什么样?方才等罗刹时,她问了班姬。班姬道:也没那么大的变化,横竖是那么个人,跑不了。真要说的话,少年时的罗刹透彻,眼里的光清澈,一下能照到底。如今多少有些别扭,许多时候似戴着面具。但若细想,谁长大了不是如此呢?许多事说不出口,只有埋在心里任其生长,回过神来,早已长成扭曲古怪的模样,不再像是自己,也难以复原。他不过是在一秋的光景,将人间许多无可奈何都尝遍,至亲离世,手足反目,又为君上猜忌。许多人觉此不可思议,便以为年少的他定是性情大改了。   白曜说:班姬至今仍如少年般透彻。   班姬闻言却嗔:真是失礼。我原本便是少年,何须如少年?   白曜一笑,仍是不禁叹息:一秋便亲历人间诸多无奈,的确太惨了点。   班姬一面碾墨,缓缓道:若往好了想,总归是要经历的。今日他扛过去了,便不必忧虑日后再被摧垮。自己不被摧垮,经历得多也非坏事。他从小就爱四处跑,魏境诸州都跑遍了。前年他还伪装成胡商单骑去了你们南朝的寿春,因为不会说粟特语露馅被执,险些就回不来。你们的豫州刺史袁颂暗中查知他的身份,修书索要了一堆战俘,才答应将他放回。我倒觉这位刺史太客气了,寿春素为要镇,无论怎么看,去那都是居心不良。经此一事,他只长了规避排查的心,换了一身不那么显眼的乔装,转眼跑去宁海的海边。他说那是他第一回看见海,开心极了。我说,又不是在魏地见不到海。他非要说那不一样。不过,我从小体弱,不堪奔波,从未远离过洛阳,多亏是他常在我耳边说,才知晓外面许多事。在书上见那些地名,与亲身跑过到底有异。   ——但班姬读书最多,博闻强识,会旁人都不懂的绝学,方技与医术。      班姬垂眸浅笑,道:“久病成医罢了,比起青齐来的老先生,也还差得远。若是生得康健些,我也愿像他们那样到处跑,终日不读书。谁还要做那老博士呀?”   白曜被这句“老博士”笑了好一阵,许久才平复道:“罗刹不是说自己也爱读书,在外行走都随身带几卷书。”   班姬困惑地瞪大眼,连番问:“他?你说他?他跟你说他喜欢读书?”   “是啊,还能说许多典故出来,这还有假?”白曜答。   班姬却笑了,拍着掌,不乏讥讽地说道:“好小子,真是好小子。他是不是还问你诸子最爱取笑哪国人?”   “对,你怎知道?”   “那原是我问他的。那些典故,要么是我,要么就是蝉灌给他的,他只喜欢四处玩,哪读过几卷书。真是,鸠占鹊巢。”   白曜看着班姬气鼓鼓放下墨的模样忍俊不禁。但旋而又拨云见月般,他恢复了先前半含愁怨的神韵,无言望向白曜。白曜也端详着他的面容,他眉间消不去的愁绪,原是眉尾微垂的缘故,这点像极了女子。他生气时尤其惹人恋爱,但更多时候,总是他先谦让着白曜。   “对了,班姬为何唤作班姬?”   班姬略一垂眸,语气如常地答:“小时候,与他们兄弟几个一起玩,我常体力不济落在后面,他们笑话我是女校书,此后便一直叫班姬了。无所谓,反正名字都是给人叫的。阿猫阿狗旺财福贵,都一样。”   白曜想要安慰他,班姬却先是一笑,似教她莫要担心。她将话咽回去,却梗在心上。   未出多久,班姬也找到新的话问:你当真不恨他吗?   这句话,白曜已被不同的人问了无数遍。此日面对班姬,却是第一回扣着自己的心细想。恨或不恨,仿佛并非二者择一的答案。她也以为自己该恨他,而不是装作毫不介怀,没心没肺的,与他相处如此融洽,仿佛破城之辱真可一笔勾销。若说那种感情是有朝一日,定要挥师北上破了魏索虏,令罗刹折颜作她面首,也太不切实际的迂远。可退回来说,维持现状,顺水推舟与他成婚,抑或守丧般地与他拉开距离,无论选哪条路,她都看不见未来的方向,也心有不甘。   结果,白曜依旧虚与委蛇地说:我喜欢他呀。

  ——白曜,你说呢?   才被这句唤回神的白曜茫然看二人,问,你们方才在聊什么?谁都没有答话,三人缄着嘴轮番相觑,干瞪眼许久。罗刹先没憋住笑,此时,班姬与白曜也一个传一个地笑起来。你们两个干嘛?白曜边止不住笑,边问。罗刹将事端怪给班姬,班姬却说,你少来。说罢,班姬转向白曜道:他想问南朝正月七日,是否有登高的习俗。   白曜被问倒了,说不上个所以然。装作回忆拖了半天,还是照实说了:我不常出去,宫中正旦至元夕是最忙的时候,没人顾着我,我便守着薰炉自己玩。她们做什么,从来不太清楚。至于宫外,元夕有灯会,很热闹,七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罗刹好奇地还要追问,班姬却将他拦了,要他吃饼。罗刹叛逆,见班姬如此反更想问出口。班姬连忙说,“七月七的大宴将会很热闹,也是一个奏请指婚的好机会。”此话一出,却是罗刹和白曜都僵住了。   看着神情古怪的两个人,班姬困惑问:“这是何意?”   二人一并垂头不语。   “你们莫不是还当闹着玩,根本未曾认真思虑?”   二人还是不语。白曜暗给罗刹使眼色,班姬忽地转头,见状险些拍案而起,到底忍下一口气,指点着二人道,“好啊,知道了,我是外人。合着就不该操你们这个心。”   罗刹终于被逼得开口:“班姬,莫如此对白曜。”   这回轮到班姬哑口无言。本就清淡的斋饭更是索然无味。三人又零零碎碎说了些闲话,各存了芥蒂也无法尽兴。吃完饭,三人交替着玩了回弹棋,至天初暮,班姬便寻了个由头匆匆辞别回了。许久不曾见面的罗刹与白曜,仍乘着初降的夜色,在寺中的羊肠小径上缓缓走。罗刹时而抬手够一够顶上的树叶,白曜跟在三步以外,盯着他脑后束发用的玉扣,一边想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她第一次惆怅地想到,或许罗刹未必想娶她,至少没有那么想。婚事总不可能由她先提,像个没人要的姑娘,急着倒贴——虽说事实就是没人要,没人来说媒,除了罗刹,不会有别的人娶她。罗刹却不是非娶她不可。她该用另一些筹码旁敲侧击地推他下定决心吗?那更糟了,像是台城里撒泼耍赖,总摊着手道“拿来”“给我”的丑恶妇人。她往日只知讨厌她们,心想日后定不要沦落成这般模样,如今竟有些感同身受了。一次两次还会不好意思,做得多了,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要么死守高洁,咬牙过更不体面的日子;要么先抛了体面,让自己过得好点。横竖都是无路可走的路。   罗刹——她唤道。   他闻声转过头,未等她开口,抢先道:前些年我一直在外,婚事才一直拖着。去年六月才回的洛阳,那时范阳卢氏遣人来说亲,若无后续征战之事,去年底就该与卢家的姑娘成亲。但这门亲事尚未说成,我奉命出征,便搁置了。你来洛阳以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我要娶你,有我在,便不会有人不长眼的去你那说媒。但镜池仍希望我与卢家联姻,他与我说过好几回,我推了,他便来找你。但我与他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般针锋相对,不必先入为主地对他怀有敌意。诚然,与卢家联姻,才是我与他尚算平衡的结果。   白曜在胸前交抱双手试探:“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叹了口气缓缓走回来,边道:“我一直未曾问过你的意思,拖到今日,不得不问了。”但他一句话也没问出口,而是将她揽进怀里,抬起她的下巴,亲吻她。   毫无防备的白曜想到要挣脱时,已被他牢牢环住。罗刹在男女之事也有些放不开的羞怯,正差灌他一壶烈酒。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热切地吻白曜,猝不及防地撞得她不知所处。良久,等他终于放开她,她皱着眉质问:“你干嘛?这是在寺里。”   罗刹依旧抱着她不愿放手,倚在她肩上,回环往复地道:“你吓坏我了。听闻你被镜池丢进他的幻境,我吓坏了。”   “还不是你害的。”   “我知道,我有罪。”说罢,他抬起头望白曜,像才出壳的雏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新的世界。他暗示了好些,终是迫不及待地开口问,方才的事呢?   白曜盯着他渐渐沉下脸,吐出四个字,不守武德。   他却开怀笑得像个孩子,像个傻子,道:“我可是罗刹啊。”   于是,她牵起他的手走入无月的夜色,蛙声与蝉鸣齐奏,水泽边的栖禽此起彼降,鱼虫惹起的涟漪宛似落雨的前兆。她在清凉的天气里颇觉宁静,决定喜欢上这里,忘记灵遗,开始新的生活。以往那些不甘,好像只是逞强地等着他的承诺,真要“认命”的那一刻,霎时便荡然无踪。      你要祝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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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曜与罗刹别后回宫,独坐在帷幕的阴影里,望着侍者们在光下来来去去地忙碌,她不禁将敞亮的大殿想成一座戏台,她们在其上穿行,一如在这人间短暂停驻,一生之长,不及天上星闪烁一刹的光,恰足以剪成一幕幕幻相,重重叠叠晕染出真实。一如在蝉的幻境所见那些残忍的事,它们并非全无可能,也未曾随幻相熄灭而消失,只是她恰好足够幸运,与它们失之交臂。恐惧的阴影依旧如墨水浸透纸般,渐染至她身侧,缠住她的四肢,窒了羸弱的吐息。但此局绝非蝉赢了。镜子并没有什么可怕,它照出的,不过是人自身的恐惧。人无以与神博弈吗?说此话还未免太早。蝉也是当局者迷,不知自己也是凡人,僭越了神器的凡人。   灵遗若见了蝉,大约也会嗤笑他没有自知之明。两人傲慢起来简直不相上下。但若不是她从小就认识灵遗,习惯他是那般模样,是不是也会像今日讨厌蝉那样,如出一辙地讨厌灵遗?她仔细回想,也没想出灵遗到底哪里好了。他生得好看,因而当了面首,可看多了也是寻常,无非鼻子嘴巴两个眼睛,凡人都有的一张脸而已。缺点倒能数出一堆,脾性烂,心思绕,总是一意孤行,做决定从不与她商量……但她越问有什么好的,反而越觉割舍不下。十余年的陪伴,他好像已长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若真要在魏成婚,还须走不少繁琐的流程,修书与建康朝廷,南北互遣使节,定下聘礼之制,择令月嘉辰。白曜也弄不明白,反正总会有专门的礼官包办。此下她唯独想知会灵遗。信还未提笔,她已想象出他的脸会如何变青,阴沉地盯着她,却毫无办法。也不知该说什么,将寒暄的套话掐头去尾,便再无何可说的。最后,白曜收回纸墨,图着省便,向江陵的方向发了一只灵鸟,只带去一句话,我决定结婚了。只在半月后,他的灵鸟又飞回来,也只有简短一句,祝好。收到回信的白曜失望至极,简直疑心是不是半途被不相干的人截了,他不该如此无动于衷。   她怅然沿着曲折的池岸走,望夕阳垂暮,又是新一轮的满月。洛阳宫的气质不如台城端庄森严,形形色色的宫人,着装古怪的异族人,均能在同一座林苑里见到,时而有人聚在一处博戏,不似宫廷,反如鱼龙混杂的闹市。七月七日的飨宴才罢,今又忙碌起七月十五的中元,欢腾的气氛从未息过。前日,宫妃们已提前聚在一处摆了道宴,一同观戏听曲。每年中元所演无非是目连救母,再如何弄出花来,还是老的。新来不久的吴越声伎却因不懂四不像的洛阳礼俗,前后遭了不少取笑。她们还推白曜出来,道,这位公主也是南来的,与你们是同乡。白曜心里却是苦楚,仿佛被取笑的也是自己。彼时她还心怀期许等着灵遗的回信,还不觉多少难过,如今成了彻头彻尾的异乡人,过期的后悔比当时更烈。   早知感情是如此易碎之物,口头的承诺只有用来追悔莫及,她无论如何都不该离开灵遗,令他们在彼此心中都变得不可原谅。所以先人才须制礼作乐,教人各安其分,不至于为虚幻的情所蒙蔽,不知所处。今世反而好笑。旧制无以适用,上下失序,矫饰作伪之徒错出,他们茫然抓起什么就当成依凭,说要缘情制礼。可儒学醇厚的两汉,终是一去不返了。白曜持着从蝉的幻境里扯下的莲瓣,心不在焉地寻到蝉所在的观阁。她知道,罗刹与蝉所谈的内容,应远没有罗刹交代给她的那么简单。       蝉正在临水的阁顶抚琴。白曜在清旷的琴声里,走上洒满月光的长梯,来至阁顶。此日的蝉只着一袭素白单衫,无冠衣帻,衣袖被水风灌得蓬起。底下露出的手臂,随按弦的动作隐现筋骨。白曜捂着心,颤抖地走到他五步以外。蝉拍弦停下演奏,一时风也静了。   ——不是说讨厌我吗?为何还要来?   ——这是你原本的模样吗?   两人异口同声问,又相看两厌地不愿作答。许久蝉道:为何,你觉得这并非我原本模样?你以为代人都该戴毡帽衣皮革?   不是,是今日的他太像灵遗了。灯笼的光暗得恰到好处,只有晦暗不明的姿态,微怒又无奈的语气。她原还以为已经忘记灵遗的模样,如今又呼之欲出地浮现在眼前。许久,白曜耐着性子,语气平和地问:那日你我讲话都太冲,也没有好好问你,为何阻止我与他罗刹成婚。   蝉道:一是如你所料,不愿他坐大。二是我算到你与他无缘,罗刹终究娶不了你。他是五月五日生的,命太硬。你身上却有妖兽的缘,他若强娶你,恐会重蹈覆辙。谁死不一定,但两人中定会死一个。   原来他的前任妻子是被自己克死的?白曜问。   也不是妻子。族中无人愿承认她的身份,他也未曾将人带回来。在姑臧,他们一同生活过,仅此而已。他奉命去凉州猎杀一位异教的巫女,道号海月,平定西境的骚乱,但他爱上了她。当年,他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方却已阅人无数,也是风月老手,一点都不奇怪。但我以为,他不该为此所惑,竟然自请除籍为庶人,长留关外。海月为了让他不再两难,最后自杀了。   白曜却听得满腹疑问:一位在地方翻云覆雨、阅人无数的巫女,竟会为了个傻愣的宗室少年而自杀?你未免将人,将女人想得太简单。   蝉再度重申:事实如此。   ——只是对你而言事实如此。你问过罗刹本人怎么说吗?   那年他从凉州回来,完全就是个废人,三魂丢了七魄,人瘦得嶙峋见骨,就一双眼呆然瞪着,整日只哭一句海月死了。他怎么可能自己说?他的母亲本就身子不好,早前面那些事折腾得够呛,见他终于回来就这副鬼样,更是着急,卧病不久也气死了。后来他跟着伯父料理丧事,才渐渐好了些,知道后悔,却也没用了。你知道他左肩那道疤吗?就是那年被我刺的,想让他振作一点。在那战以后,若非万不得已,他就再没用过法术,幻境也荒芜了。从遇见海月起,他就不再凡事以代人王业为首,毫无保留地效忠于魏,而是反复问,做这做那有何意义,最后他决定为自己而活。      “武器,或手足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听使唤,对你是噩梦吧?”   “不只对我是——”   “可那是你的弟侄,与你一样的人,有情欲有思想的人。你当真不明白?还是执迷不悟,不愿坦然面对?”白曜说着,又是一肚子火,索性就席仰卧,一边吹着风,气呼呼地遗憾,如此良辰美景,都被眼前这个不通人情的傻子毁了。她怎么能误会他像灵遗呢?   蝉似乎对她的作为很是无措,许久都未再说话。   白曜气略消了,问:你说我与他成了夫妻便相克。若你所见,怎样才算是夫妻?举行了婚礼,大宴宾客,背后却形同陌路;抑或我与他共同生活,相濡以沫,唯独不曾有正式的名分——到底是哪种,你的神明将容不下?   ——你执意逆天而行,费尽心机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戏,才不被容。   ——你信奉神明,真比老博士恪守旧学还迂。   至此,不长的谈话又要不欢而散。蝉又坐下来抚琴,灵遗或而也会在座下为她弹琵琶,那时的他像极了面首。白曜闭了眼许久都无法睡着,又开口问:你能让我暂时做一场梦吗?我知道,你会那种古怪的法术。   因为想家?   嗯,因为想家。白曜顺着他的话道。   然后,她梦见自己被灵遗抱起来。他冰凉的手贴在发烫的额头上。他将她抱回室内,亲力亲为地掖好衾被。

  但仿佛真如蝉所说,白曜与罗刹差了缘分。八月初,罗刹那边的一位要臣彭城太守胡殷,以勾结叛军的罪名被停职羁押。紧接着,中秋前几日,宫中数人骤然害病于巫蛊压胜,皇后下令彻查,不知为何,竟清查到毫不相干的白曜头上。她们非要指认灵遗送来的两只灵鸟是压胜之具。白曜无以解释,若解开灵鸟身上的封咒,令人知道这是江陵送来的,或许事情还要更不可收拾。于是,皇后将白曜羁押在北宫,等背后的真凶落网,自证清白。   但一旬时日过去,查证再无任何进展。此事闹得人心惶惶,不能不有能服众的处置,白曜恰好无从辩白。但她又是南朝来的,如何发落她,必须对建康台城有所交代,遣使通问,又节外生枝更为棘手。罗刹本该来保她,可先前才保了身涉谋逆的胡殷,白曜的事也颇为暧昧,此时若出面来救,难免令人疑虑二事有所关联,居心有异的本是罗刹。    白曜被押了近一月,无时无刻不被仔细盯着,没法向外界联络,只有望眼欲穿地等。她以为自己到底没救了,最后却是班姬出面保了她。班姬上奏澄清说,灵鸟是为他续命所用,因性命攸关才无法向人解开。又称自己与白曜一见钟情,愿请圣上赐婚云云。奏请赐婚自然是权宜之计,意在请白曜出居离宫,与宫妃撇清关系,以防再受牵连。婚事一拖便拖了两年,白曜便在金明宫住了两年。其间南北相安无事,渐渐回到互聘使节的和平时代。夏初之际,南朝的使团又来洛阳了。    

注释:

[1]出自《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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