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蛇
你是我所有的梦。
此日西郊祭天罢,白曜又随诸命妇在宫中吃宴。自出居金明宫后,今年还是首度入宫。住得远了偶尔来一回,陆妃与高妃等人反待她更热忱,争先抢后挽着她说话,笑彼此邀得太紧,吓坏了白曜。 去年夏,宫中又新来了位联姻的茹茹公主。她们渐渐将早来的白曜当成了自己人,越来越少称她为公主,要么径直唤白曜,要么是唤她萧娘。起初,白曜总反应不过来,这声萧娘原是在唤自己。反应过来了意欲解释,她身世特殊,并非萧齐皇室的亲子,是因领兵才有公主的封号,原也不该姓萧,随母亲姓李才合宜。但如此又须枝枝蔓蔓地说许多,她们定竖着耳朵,要对台城的宫廷秘辛的刨根问底,丢出坊间那些谁与谁不伦的传言,求证究竟是真是假。白曜不爱总说那些,就将错就错地由她们唤作萧娘。寻常的日子,也守着她与班姬的婚约,将错就错地过着。 若说两年间有何不可略笔的事,大约是去年七月七以后,某日夜,班姬与白曜坐在初秋的月下玩棋,瞬息之间,背后的流星忽如泪水般坠了。白曜回神翻找起身边的遗失之物,根本没什么少,可她仍觉心底某处塌空了,找来许多东西重新填上,却全都不是。班姬询问她缘故,她正要作答,却是骤然心口一窒——她找到了,那条奄奄一息的白蛇终于彻底湮灭。灵遗缠在她身上的五色丝还在,但所缚之物已空,它也随之黯淡无光。不算太糟的是法术还在。但白蛇到底孤独地离开了,没留下任何。 白曜呆滞了许久。终于想到,也许就像她终会长大衰老然后死去,与她纠缠了整个少时的白蛇也终会道别,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昔日总习惯了被网着,此夕突然脱出来,却忽然找不到自己在哪。她想干脆告诉班姬关于灵遗与白蛇的事,一吐为快。班姬却过分体贴先提起别的话,笑说罗刹近日得了一条漂亮的九尾狐,有空可一同去看。白曜也笑着将原本的话按下,自顾自地想,她该给白蛇立一座衣冠冢吗?就像礼敬一位死者,她的旧友,亲族? 事情尚未止于此。几日以后,白曜从回环的噩梦里惊醒,又发现传说中不至死不会解的情蛊消失了,间或传来的躁动已有许久未曾浮现,她几乎忘了。那夜,也许是灵遗死于某场她不知道的动乱或政变。她在洛中想方设法打听南朝近日的要事。但除了此年三月先帝暴死,少君即位改元,太后再度被请出来垂帘听政,往后小半年一直风平浪静。灵遗早在这年初就回到建康,被任命为扬州刺史,坐镇东府。他在江陵时已维稳上游诸州,荆雍两地的兵力仍归他统属,如今又将手伸向淮泗之间。魏人说,他已是江南自保最后能倚仗的势力。蝉对灵遗在长江流域独大颇以为患,却因他成事太过迅速,滴水不漏,未留一点空隙令魏人插足制衡,终于只能接受如此结果,重新部署边境防线。 新形势之下,昔日出质洛阳的白曜几乎已无作用,但魏廷也不能平白就放她归朝。两年来,魏廷对她的“照顾”越来越少。不只是谒者不再来盯着,钱谷也时常不给,她不得不亲自操些字画与卜算的营生,养活手底的一大家子人,不至于在洛阳无所立足。 蝉另外知道些不可说的事。在灵遗崛起以后,他越发地敌视白曜,又不敢表露得太明,有损于他仁圣的做派。在永宁寺、他的观阁,白曜前后试探了好几回,仍旧不知蝉对她与灵遗的关系知道几分,来源于何,到底是因在幻境读了白曜,还是昔日他与灵遗划沔而治时另有密约。白曜只知道蝉也不喜她,却小肚鸡肠地故作故作宽容。 蝉在的场合,白曜常怀念起尚在建康的日子。似曾相识的水风与鹊,似曾相识的一肚子气。自决定在洛阳长久生活起,她就越发抛不下这种怀乡的错觉。毫无自觉地一遍遍对蝉说:你愿意陪我暂时做一场梦吗?蝉会暂时收起敌意,陷入缄默,抚琴或是读书,安然做个替身。只有南北学术同异这类迂远的话,二人稍可聊上两句。更为切近的事,彼此都想试探,但谁都警惕着绝不多说。 他说做这些的缘由是看她可怜,自他第一面见她就是,在永宁寺。他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像怜悯所有臣民那样怜悯着她。她却时常鄙夷地想,真心实意的悲悯应是舍身奉人,他那些造作的把戏所为都是成就自己,二者全然背道而驰。正如佛教教义称舍身饲虎,他却将虎屠了踩在脚底,以此告诉众人,他是拯救他们的圣王。他不仅要当现世的君主,也要当精神界的主宰。他更看重后者,因而还不觉有篡位的必要,反正这天下已是他的。白曜问他江南如何,他先沉默不语,继而道,有生之年,江南也将是他布德沐化之地。 好不要脸。白曜惆怅地想。但再也不能肆意妄为了。她只有闭着眼缓缓入眠,等梦里的三条银狐跃至她面前,绕着她跳舞,扑到身上,用茸茸的尾巴挠她的脖颈和掌心。醒来时,抖落的绒毛还在空中飘,被暮光镀上轻盈的光泽。 此日蝉不在,她便一个人,边打着盹边读书,惬意地度过整个日昳[1],天微暮时班姬入宫接她。因留在洛阳的理由越来越少,开春以后,她与班姬的婚事才终于提上日程。班姬多顺着白曜的心意,白曜提什么他都是唯唯,径自想办法做到。又妄自菲薄,觉得自己配不上白曜,总想为她做更多的事来弥补。白曜终于受不了,与他直言不必如此,她们即将是夫妻,该互相扶持,而非他一味地做牛马。 “你……不怨我插足你与罗刹吗?明知与你情投意合的是他,还要出此下策。但若非如此,又难以解释我何为在那关节眼上站出来,若转了一圈还是牵出罗刹,就白费心机了。” “与你成婚纯粹得多,不必太顾忌朝局。罗刹的身份太过显眼,想避开那些都不行。守着班姬过寻常日子,一同戏水游园赏花,于我便足够了。罗刹没了我,也会有许多人。” 白曜字斟句酌地向班姬说道,出口仍觉许多不妥。也分不清促动这桩婚事,究竟几分是无可奈何地自欺欺人。巫蛊事解决以后,罗刹与她之间仍有往来,终微妙地隔着一重。他对当时分身乏术没法救白曜于心有愧。事过境迁,她又已许嫁他人。无论碍着哪一端都该避嫌。白曜心中也大有不平,对那段看不见未来的阴暗日子,至今记忆犹新。可也不至于似罗刹预料的,铁了心怨煞他,无可转圜。或许只要再找到可聊的话,他们又能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可他自知曾负过她,窃于先开口了。但又怎么能由被辜负的白曜先开口呢?如此更古怪。 二人就如此一日日地僵持着。久而久之,白曜渐渐发现,班姬才是那个更适合细水长流过日子的人。没有乍见之欢,也没有激情退却后,无从处理的倦怠的余灰残梗。唯某日月下,白曜望见他迎风独立于亭上,身影映着翻舞的衣袂,纸片般单薄。她很想守护他,想让他感到不必时时收敛自己,曲意逢迎,纵偶尔任性说错话得罪人,她会在身后接住他,与他站在一边。他也不必对她也小心翼翼,再过不久,他就是她的媳妇了。每次白曜这么说,班姬都意外地开心,腼腆地掩唇笑,又仿佛不愿让她瞧出这份窃喜,小心翼翼地压着,许久才慨然而叹,萧娘待他未免太好,好到他都快忘了,自己本是福薄之人。 “又来了。”白曜听他再次说这样的丧气话,扁着嘴道,想绕回方才在说的话,抬眼正见柏树的枝杈处结了巢,几只燕,一家数口,都围着巢来回地绕,夕照融融地从枝顶罩下。她笑着指给班姬看,不远处,枝叶掩映的丛后,蝉正领着一行人走过。她终于想起,今日蝉去宴见南朝使臣了。此时正该是筵席散了。今日她来,原要问蝉讨些庄子音训的书,如今见他回了,又领着班姬折回观阁,省得下次又要跑。蝉是个大忙人,书信大略只看与政务相关的。她要那些书,只有去观阁当面逮他。班姬却道,他怕被蝉套话,问出蜻蛉与罗刹的近况,仍只在华林园等。 走过往观阁的最后一处岔道,白曜便与身后的人一前一后走。此处已静得可听清脚步。那行人已不似先前那般多,只剩三两个。她越想越觉哪里不对。那人细瞧了好像不是蝉,冠服的细节不同——也可能是一瞥之中看差了,她很少见蝉穿朝服的模样。还是不对,若是蝉走在她后面,早该出声唤她,与她一道走,让她跟在他后面。 白曜深吸一口气,心也骤然揪紧,比以往更激烈地跳动。白日睡太多了总会这样,也不是唯独今日。她安慰自己道,一面焦躁不安的,忽想走快,忽又走慢。身后的人却总能像影子般,迅速调整跟住。齐一的步调偶尔错出两脚,她都错觉脑后忽被人挠了。背后总有不可名状的侵迫感,不甚强烈却一直在。她还不熟悉白蛇的幼时,它总是这样若即若离地跟在她身后。而她对它且怕且喜。妖兽现身,小孩子自然会怕。喜的则是它总愿陪她。 转过头看一眼就好了,总不可能真是白日见鬼。至小径斜曲之处,她装作不着痕迹地转头,只瞥见了自己的影子,还是怯得临阵逃跑,移眼向前,揪住心继续往观阁走。早在与班姬道别时,她便悲伤地预感到,有什么不妙的事要发生了。书的事并非今日非问不可。但在那种预感之下,她觉若不回来,必将错过另一些十分要紧的事。 一直到了观阁,她们又一前一后地步上楼梯。犹是白曜不愿回头,在楼梯的折角处,白曜转身上新一截梯,恰瞥见底下人的侧脸。终究还是照面了。他原还讶异地看向飞近指尖的蝴蝶,正在她心跳漏了一拍的刹那抬头。神思却已被蝴蝶勾着,飞往水对岸的夕阳,只留给她一抹晴时雨般无心流露的笑。果然是他,是灵遗。他变得大不相同了。当权臣的日子让他精神很好,那双眼睛比以往更妖,似浸酿了一季的晚霞。哪怕他现在衣冠楚楚,未留一点轻佻的把柄,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他在床笫间的放荡模样,脸颊微红,呼吸急促,汗如雨下,却还要强撑着,留神智最后一点清明……就在那一眼里,她全想起来了。 她曾无数次梦见与他重逢的情形,那些情境像是蝉的幻境楼底的镜宫,每一幅都迥然不同,又仿佛都可能发生。也许是她面露嫌恶而暗含欢欣地跑到他面前,像重新回到小时候。也许她会怨他,会忍不住哭,边哭边吐许多苦水,对他说想要回家。但似乎从未想过会是如今这般,两人长久地相望着,胸中似有千言,但一句都说不出。灵遗,别来无恙?还是该称钟大人?过得还好吗?——但任何寒暄的套话都是多余。她在洛阳已有了新的生活,也将有宠溺她的娇妻,她该爱的人也是他,她的班姬。过去的事该放下了。 白曜先避开了眼睛,低下头折返,从他身边挤过,咚咚咚地奔下楼去。灵遗似是错以为她要奔向他,伸出手,却被无情错开。她见此更是难受,将头埋得更低,但没出几步,她迎面撞到蝉身上,是真的蝉,一被撞先迫不及待地躲开,忍下一口气欲言又止,只无奈道,你—— 她乜了蝉一眼,不管不顾地继续跑走。 蝉却再次叫住她,呛着一口涩味道:“萧娘,我终于明白你那句话——” “这是你头回唤我萧娘。”白曜打断他,一直跑到底下,似隐约听见灵遗反问一声: ——萧娘吗? ·
白曜回金明宫后,心烦意乱地拉着朝云,一道饮了许多酒,直到胃隐隐作痛,才不得不作罢,仰卧在席上放空自己。朦胧之际,她望着掉在洗手盆的月影,眼前又映出观阁上缠满金色莲纹的铜镜,蝉与灵遗各自往不同方向走,恰被细弱的长枝隔成两半。她很难想象他们两个像照镜子一般地相对而坐,又高傲地互相看不起。 但转念一想,他们投缘也不在意料之外,蝉很爱简约玄远的南朝风流,灵遗恰是从中浸养出来的。两个人如出一辙地自负,不甚关心现世的事,满心满意注目着自己形而上的理想。初至襄阳的某个月夜,白曜还因此与灵遗大吵一架,口不择言地骂他没出息,胸无大志,这么多年升不上去,就是他自持清介不屑俗务的缘故,才不是气运使然。可读书又读出什么呢?借此逃避现实而已。他黯然沉默了。 白曜好后悔曾那么说他。来洛阳以后常在筵席上听人说道因缘际会,才盲人摸象般地摸出人间的一隅,对世事有所体悟。她与灵遗近,知他有许多玩物丧志的地方,可那些乘着气运飞黄腾达的人未必就比他好,更可能是不如。白曜就经常想,以蝉那性子,若非生在皇室,怕早就将人得罪个遍自寻死路。灵遗却早被打磨惯了,一路跌着跤爬到今日,圭角都摔折了,不折便一无所有。 “你们知道吗?灵遗他当权臣了。不知为何,如今又作为使臣跑来洛阳。我今日入宫见到他了。”白曜望着因醉酒晃成许多个的朝云,止不住笑地说道。朝云说她今日看起来开心极了,却又好像没有她们瞧见的那么开心,否则也不会灌如此多的酒。 我开心啊,怎就不开心?他终于出息了。只是后悔,很后悔—— 她翻身覆面,又在新一轮的胃痛里蜷紧身子。暮雨又端来醒酒的梅子与药,填肚的粥。她随意刨过两勺,就失了胃口再次躺下,一抬手就瞧见臂上五色丝的印子在烛光底下照出流沙的质感。她好后悔傍晚一句话也没说,想起他伸空的手就觉难过。南朝使团此番前来,其中一目的,便是为她成婚送来公主相应的仪仗。他也是知她结婚才来洛阳吗?如此更不该一句话也不说——罢了,也没什么好说,他该知道的。 白曜灰心丧气地打算睡下,酒劲仍在头颅里烧着。翻来覆去许久,直望着外面的九枝灯火落了四枝,到底没能入眠,满脑子都还是灵遗的事。她几乎想趁夜去找他,邀他至金明宫新修的幻境。去年闲时,她在里面种了许多花,碧桃海棠,荼蘼山茶与蔷薇……这些花,如今她都能分清了。她喜欢当花农的时光,也想将这份愉悦分享给他。毕竟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如许年,她的法术与学识几乎都是他教的,哪怕没法再做情人,她仍想如从前那般,纯粹将他当成重要之人来珍惜。她们该站在一起,就像在朝局上,旁人总将她们视为一丘之貉。
九枝的火又缓缓落下,白曜悄悄起身,至隔壁看睡熟的朝云和暮雨。朝云正在说梦话,念了一声阿朝,不知是什么人。后半夜一直下着小雨,至今未停。她坐回窗下,看着雨丝打在窗纸上,胶脂般晕出微暗的痕迹,渐而染透,映出庭院里的石灯笼,光亮灼似兽眼。她将酒醉时弄乱的双鱼佩重新拼好,理顺丝穗。杂遝的雨声让她感到心很宁静,酒也醒了。她收起理好的佩,回到内室,跪在席间扶着白玉枕自渎。汗与帘外的雨一道洇了后背,头发黏成缕,一如方才的佩带缠乱作团。 等她疲倦地躺下时,雨已停了许久,天际破出一道微明。白曜将昨夜剩的梅子一概吃完,带着怡然的笑回去躺下。如今终于可以安心睡下,灵遗也是真的出息了。但翻身瞧见一片狼藉的床榻,庭院里早起的人已在走动,开心之中又有几分伤怀的落寞,如影随形地潜进梦乡。她梦见灵遗独自睡在林间的一块巨石上,长发尽褪成银白色,肌肤也苍白无比。他半身埋进槐花簇里,似已许久不曾醒来了。 ——灵遗独身去蝉的观阁,两人莫非又要密约什么? 白曜从睡梦中惊醒,如此想道。其中有关于她的事吗?也许他又要擅作主张,与蝉谈判带她回建康的条件,中道扭转她的命运,将她当成和氏璧一样在南北间送来送去?他就是不愿意识到她是个人,只想将她私有。善妒。日后她若有权有势,定要将他的羽翼一根根拔了,豢养在宫中,好生冷落他,气死他。当权臣?可看他那双娼妓般顾盼留情的眼睛,还是当面首合宜。 重逢之喜过了一夜,她对他的旧恨也复苏了,像花瓣落尽以后,畸形的恶果从半秃的花蒂里结出。也无甚可怀念的。只是不得不去蝉那试探一番,他们所谈的内容是不是真与她有关。如今,她在洛阳有家,有班姬,有其他的好友,早已不是昔日只可依附于人的无根之萍。她不想再由着那些臭男人,在棋局上任意摆弄她的命运。
未有几日,白曜一得空,即入宫往观阁。过华林园时偶遇一尾漂亮的野生白狐,她便改道跟在狐狸身后走,狐狸却一路将她引到罗刹面前,跃进他怀里。此日的罗刹打扮很不一样,浓密的卷发半披着拢在肩后,他才像是一位公主,异族公主。他问她是否要抱抱这狐狸,白曜心不在焉地摇头,正为这场意料之外的邂逅犯愁。罗刹却一笑,旋而抿唇垂眸。随之,白狐在他手间溶成一团浓雾化开。白曜看得目瞪口呆。他解释道,上回见她喜欢狐狸,今日也用法术变了一条。他原以为她认出这狐狸是他变的,才一路跟过来。 白曜道:“听说你平日并不轻易用法术。” “该用时还是须用。”罗刹答。 白曜走上前至他身侧,又装作不经意地四顾,随口问:“你要去冀州了,何时动身?” “约是五月中末,等南朝使团回去,你也与班姬完婚。” “你这话说的有趣。”白曜不禁笑。 罗刹也笑,一面随她往前走,轻咳一声道:“总不能提前就走,仿佛我见不得这些,要落跑一般。”说罢,他偏移视线向远方的水面,转而道,“江陵那位也来了。他是当真艺高人胆大,明知自己已成众矢之的,还大张旗鼓出使洛阳。虽说建康朝廷也未必比外面安生。” “我记得他在襄阳时,就常遭遇刺杀。” “人人都想成为他,乘着时运扶摇直上,杀了他取而代之。可又有几个人如他狠得下心,为此甘愿让妻,又吃了妖兽,堕体成妖。你应已见过他了吧?” 白曜停下来,许久都不知如何接话。她也察觉灵遗身上许多细微的变化,对此结果不觉多意外,却已从只言片语里感觉到痛。对他,这算是求仁得仁吗?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逞强?她望着天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我不是他的妻子,情人都不算。——你是有意告诉我此事吗?他变成妖什么。” 罗刹沉默地点头。两人无言走了许久,酝酿着要说的话,又无从开口。再要说话时,却不约而同地先后开口,又相互推让一番,最后由白曜先讲。 “你是怎知道他变蛇的?” “变蛇?原来那妖兽是蛇?”罗刹反问。 白曜道:“白蛇原附在我身上,幼时因此吃了不少亏,灵遗一直在想办法压制它。去年秋的某夜,我忽而感应到它死了。大约就是那时候的事。我原生得痴呆,公主的身份有争议,都跟你说过的,没人愿意陪我玩,只有他与那条白蛇。以前我只将他当成很重要的玩伴,不愿有非分之想。越过雷池,那种纯粹的感情就荡然无存了。可是与他独处越来越多,脑子也在开窍,旧的东西玩腻,便想试些新的,发生有些事好像也不可避免,就差那一层窗户纸,迟早会破。他若生得难看些,倒也罢了。” 罗刹听着,渐渐黯了神色,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道:“我的前妻,为了守护她的家,曾试图驯服妖兽,也因此而死。所以我能看出,他如今是妖。他的状态比我前妻要好,但再好,往后的寿命也只有五到十年。肉体凡胎无以承受妖神的不朽。”语间他自嘲一笑,继而道,“说这些也是杞人忧天,他比你大那么多,本就会死得比你早。就像月总有圆缺,长青的竹也会开花而死,早晚会经历的,接受就好了。” “早晚?那是多晚?”她听了罗刹这段枯死的树桩般死气沉沉的劝慰,脱口而出反驳道。她没有那么接受灵遗死在前面,只是气愤罗刹装作放下了,揭开冷硬的伤疤,反是为了掩盖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这么多年都不曾从阴影里走出来,破罐破摔地告诉她,能怎样?就这样,到头了。这两年间,他仍在寻各种理由推脱自己的婚事。 罗刹却对她的怒意颇感讶异,事不关己地探问,问了一半又作罢,只是一声道歉将此揭过,转而说别的。白曜的怒意不减反增,自知再不能说更多,便漫不经心地敷衍,说了许多却只记得一句,她问他为何喜欢海,他答,是海月请他将她的魂魄放生在东方的海上,她幼时的梦想是找到秦皇求仙的蓬莱。 ——你还要在那场死里沉浸多久? 一路走至观阁底下,白曜都没能将此话问出口。反是罗刹叫住将要上楼的她: “白曜,虽说……如今问什么都已迟了。我无心改变什么,只是求个明白,当年你心里挂念着另一个人答应我的求婚,究竟是作何想?你说他是很重要的人,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你可曾……” 白曜被问得懵了。原来在他眼中,她才是那个沉浸在过去的人?似也无从解释。她扶上栏杆,像初见时他就会喜欢的那样笑,玩笑般地答道:情妇,面首。 罗刹欲言又止。她没有再看他的神色,一边往上走一边道:罗刹,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说罢,她望见水上孤悬的皎月,只是觉得好笑,曾经差点结婚的两个人,竟会一次次退回初见之时,连环地相互试探,想要重建信任,却总是徒劳转过一圈,回到原地。她对他笑。
蝉不在观阁,给他留信用的金莲也谢了,宫人才将满池的残花捞净。他有心不愿再见白曜,白曜反更想笑他。高傲的摄政王发现自己被当成替身,就承受不了想要躲起来?真是涉世未深。她们之间不过是点头之交,堂堂摄政王何至于如此别扭?也许那日金莲落了只是偶然。直到婚礼以前,白曜又不死心地去过两回,但观阁上的金莲再未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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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夕,明知昧旦就要起身准备,白曜还是熬过夜半才能睡下。不过一会,她被暮雨唤醒,许久都没缓过神,只浑浑噩噩地由着众人摆弄,像个素白的人偶,渐渐被缀上纹饰,涂抹颜色。人语声在她耳边嗡鸣,视物也不清,仿佛一眨眼就要睡着。 原来这便是嫁娶丧葬,人之大事。她仿佛看到自己死时,也是相似的光景。人影幢幢地在白光下摇晃,他们将她涂抹成期望的样子,封入一具公主的躯壳,再将躯壳放入棺椁,棺椁放入墓穴……她被一重重地裹在最里,像回到那段没有法术的日子,似裹在透明茧层里,怎么都隔绝于人外。无法甘心将自己当成寻常人,可法术的确是没了。做什么都不会,到处碍手碍脚,可以依靠的只有灵遗。也忆起拘禁在显阳宫的一月,好在未及深秋,天气不算太冷,一床薄衾两身衣装,日日粗糠蔬食,无人通问,终是将就着过去。出来就变天了。莫名其妙地被人知会她须嫁人,嫁给另一个并不相熟的人,否则还须回去关着,顶替这罪名。事态各不相同,孤独却总是一模一样。 如今想来,这些事都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似灯画八转的浮光掠影。她早就不在乎了,她比旁人以为的更要迟钝和冷漠,婚姻大事将降在自己身上,也毫无实感地等闲视之。她还像小时候那般,真正关心的事只有三样,玩乐、法术和灵遗。反而对郑重其事的众人充满困惑,她觉得繁文缛节的典礼最无聊了,毫无意义,只是一场参与者与观众都想逃离的表演。等她许多年以后衰老了,老到记不清自己年轻时的事,不会记得任何礼仪的细节,只会对今夜破晓前的暗夜记忆犹新。 她就这般心不在焉地当了一日的人偶,按部就班地完成礼仪,宴见宾客,僵硬地笑着,逐一回应他们的祝福。灵遗与蝉一道来了,但只远远瞥见一面,她也完全无暇分心。日晡时分,才终于稍得了空回屋小憩。半梦半醒之际,一条狐狸跑到她腿边蹭,直射的夕阳惹得她再睡不着。她抱起狐狸玩,狐狸却跃下她的手,跃至五步以外回望,想引她去另一个地方。临窗的庭院寂然无声,喧哗已隔在矮墙以外。这回她知是罗刹的把戏。他应与八男、蜻蛉他们在一处,或许班姬也在。上回在观阁底下,她那么不留情面地说他,该算是分桃断袖了。 可等狐狸将她引至金明宫纳凉的水殿,举目只见罗刹一人。他仍旧未因那句“情妇”而生气,抑或心怀怨恨想报复。白曜总是他那个特别宽容善待的例外,至今未变。而她比以往更觉不好意思,正要找借口遁走,罗刹却抱起狐狸,先开口道:“这条狐狸是真的。我原只是怕它被我抱得闷了,放出去走走。只暗暗向天许愿,也许它会跑到你那。不想它竟真去了。” 白曜释然一笑,站定脚步,仍垂头避开他的眼光,不知该说什么。 罗刹又道:“祝你新婚燕尔。今日的你,很漂亮。” 她不好意思地侧过身,望向一旁熠熠生光的金伞,思索许久问:“你呢?去年八男都成婚了,你的婚事还无着落。真打算一直守寡不再娶?” “暂时没寻到合宜的女子。”罗刹答。 “你那卢家的姑娘呢?” “早另嫁了他人。” “没有家的浪荡子。” 罗刹笑,“浪荡子就浪荡子。也许再过十年,天涯海角我都会去过。也许真能找见东方月下的仙山。” 白曜也用笑过掩盖自己的无措,向他敬一盏梅酒,道:“此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他却受宠若惊地望白曜,想要举盏回敬,找了一周才瞧见酒盏在哪,慌忙举至眼前一拜,将酒饮尽才道:“以前的白曜从不会道歉。如此反而生分了。” 白曜却被他说得羞愧,“以前的白曜和往后的,仍是同一个白曜。毕竟该成为大人了,不能总像小孩般任性。日后还有娇妻要养。” 罗刹斟上半盏酒,转着手腕望其中倒影,意味深长地念了声“班姬”,话却至此戛然而止,许久才道:“前日我见了灵遗,他这些天总与镜池一处,镜池很喜欢他。” “他们两个倒有趣。不过说起蝉……他近日总躲着我。” “你也知道。”罗刹轻笑,“他约是面对你有些羞怯。头一回被人如此戏弄,拜你所赐。” 白曜却觉凭空被扣了帽子,顿时炸毛而起,“我——怎就是我戏弄他了?我可什么也没做。还不是他从来高居象牙塔上,呼来唤去惯了,仿佛别人非按他的意思做事不可。”她稍平复了心情,又道,“他从没爱过人。” 罗刹像是半醉了,似是而非地应和,“嗯。你也一样。所以他才对你……颇有好感。你与他说过要她休妻娶你的话吧?” 什么?费心思索许久,白曜才回想起在两年前,的确有这么一句不经意的玩笑。 “可那只是一句玩笑。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有这种误会?”白曜道。 “我不清楚。两年前我与他在永宁寺见的那面便有些端倪了,但他一口咬定留你只是为了牵制南人,你的法术过人,日后或许可用。” “那还是我与他见的第一面。不,第二面,第一次坐下来说话。”她啼笑皆非地摇头,仍百思不得其解。 罗刹继续道:“两年前的压胜事是由胡殷的党人赵庆之策动,他们都陆昭仪那边的。当时毛贵人怀有身孕,若生下皇子,它便是继嗣。段皇后有心收养这孩子,陆昭仪抢不过她,心中颇有不平。赵庆之瞧中这点,便想用压胜毒害了那孩子嫁祸皇后。事情未成便败露,他又不痛不痒地动了几个人,伪装成宫人因私怨相互整蛊。皇后却用职权之便,把在朝中孤立无援的你拉出来顶罪。我先允诺保胡殷,便不能反手推了赵庆之,再拉胡殷下水。” “可当年,皇后查到我头上,却一副明知我不会害人、她也很难办的悲悯模样。” “谁都知道你是被无辜牵涉的,她却非要扣你这罪名。她若再做恶人姿态,岂不是构陷之意路人皆知?摄政王也怒了,在朝野明示你是他的人,似也备下聘书娶你。不过被班姬捷足先登了,他希望你做他的保护伞。也正因蝉对你有意,当时班姬才非请旨赐婚不可。两年来,我一直让他们瞒着你。不过现在,你就算知道也无妨了。”说着,罗刹露出计谋得逞的笑。 白曜听这群各怀鬼胎的臭男人,如何曾如何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像轮番把玩某件器物一般,将她抛来抢去,不禁憋满一肚子气。但想到自己今日是新娘,还是保持仪态挂着假笑对罗刹道:“不愧是你。将我塞给喜欢男人的班姬,结果谁都娶不到,你满意了是吧?” “他怎么连这种事都对你说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提裙起身指着他斥道:“我老婆的事我难道不该知道?他不敢说,虚虚实实地试探,暗示了好几回。但与他相识两年,这点事还看不出?还有,你从没来过金明宫,这座水殿平日只有我在用,你又是怎么知道此处?莫不是两年前就是与班姬串通好,要如此戏弄我?” “白曜——” “住嘴,别叫我。我只恨在襄阳时,如此轻易就缴械投降。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南下破了郑续,再将你们这些魏虏一并端了。自有将兵在手,谁还愿受这些气?”白曜振袖而去。罗刹却出乎意料地拉住她,她边往前走边挣,却一脚不稳,拽着他一起跌倒。他将自己垫在底下,不让白曜磕到,但一着地,罗刹便翻过身将她压下,反客为主。她一抬头便对上他的浅棕瞳仁,似日落般,在暮色里转的晦暗。眨眼间长睫扫下,她几乎以为他会吻她。 “放开。”白曜抓起他的领子厉声道。但他只是不言不语地与她对峙,许久却径自笑起来。 罗刹放开她起身,并向她伸出手,道:“被你一凶,我忘了方才要说什么。” “回去了。”白曜说着,走出两步回望罗刹,正想告诉他,两年间她有许多悔婚的机会,决定和班姬结婚是她自愿。罗刹却道:“白曜,回建康吧。若真有那野心,回建康当女皇。你该猜到灵遗亲自来洛阳,目的就是带你回去。但凡你想要,他会为你做任何事,扶你上位。就算他无意,蛊惑他为你效命,做所有你不愿的事,对你也不在话下吧?” “不,我不会再回去依附于他。少时的感情该放下了。人活着,也不是非有爱慕之情不可,我与班姬相互扶持,同气连枝,如此日子就很好。”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最后这句,她终是没忍心说出口。但意思他该明白。 “如此也好。”罗刹望着站起来的她失神许久,微笑着,漫不经心说道。 白曜与罗刹一前一后地走出水殿,檐下的灯笼已点起大半,橘色融光在流霞里荡漾成片。她望着巨树底下的浓阴,思索那种令她无法决绝与罗刹一刀两断的感情。明知事态已非她能掌握,仍想弄清楚原委,仿佛如此就足以扳回一成,至少求个心安。与其说因他生得好看便喜欢,不如反过来承认,因喜欢他,才觉无论如何争执置气,总愿原谅他那张脸。他下了那么大一盘棋,蒙骗着她嫁给班姬,她都没能恨起来。 她在笼纱般的光里回望,罗刹却恰走上前,揽着她转过半周靠在窗沿,又转出金伞的半轮华光,焰尾般飞扬的画笔。绛纱从眼前掀落,她避无可避地看着那双写满隐忍的眼睛。他吻上来,她没有拒绝。方才所想的事终于略有了眉目。或许人的心意,喜欢与否并不那么重要,是当下的良辰美景辜负不得。但此时,隔墙的花窗后恰有人经过,白曜连忙将他拉进了幻境。 两人站在曼珠沙华的花海里,又许久不知该说什么。白曜走到水边,对着倒影整理头饰,罗刹方说,他去蝉的幻境总是白天,她的幻境总是夜里。这似是个性使然。白曜却说,是因她喜欢夏季晴日的夜空,如水般的天色,教人错觉天地未曾绝通,徒步便可走上去。灵遗将研习天文用的星盘放在了幻境的天空里。 “我就知道。”对于她又提起灵遗,罗刹无奈道。 白曜问:“班姬他们在做什么?” “无非是宴饮、博戏。镜池那的趣味高雅些,应是吟诗作赋、讲论义理之类。至如今天暮,也该散了。” “你呢?” “我?”罗刹欲言又止。 白曜却一时玩心大起,对他狼狈的模样期待至极,拈了一枝花,娇笑着往回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将军。” 未及罗刹回答,她已至他面前,抬手用花的长瓣挠他的颈侧,继续问,“哪怕背叛自己的挚友,将军也非要得到我吗?” 他脱口而出地嗯了一声,抚着被挠过的肌肤,不自在地避开眼。她却趁此时搂上他,在他耳边道:“你不能每回教我主动。方才偷吻算什么?除了这招,你就不会别的?”说着,她放开手站定,掸了掸他的前襟,继续往前,走到几步外的席边。 “你明知我口拙。”他憋着一口气思索许久,最后却还是没想出任何话。 她躺下来叹气,双手交叠在腹间,闭上眼,用蝉教给她的法子复刻出放在在水殿外的情境,给自己一个放纵的理由。但那种转瞬而逝的心动再也找不到了。正如千变万幻的霞光,每一刻都独一无二。也只有在那时的灯下,白曜想起自己也曾幻想过,在那金碧辉煌的殿堂上,受诸人称道祝福,与她结婚的人该是他。 “白曜,你怨我吗?”罗刹问。 “方才听你说两年来如何欺瞒我,的确生气。但事情变成这样,怪不了你。也许真如蝉算到的,你我终是缘浅。” “连你也要信命?” “也不是信命……”白曜想要解释,心中却一团乱麻,组织不成言语,反破罐破摔道,“我只是个脾气不好的寻常女子,需要有人溺爱和纵容。你未免将自己的理想加在我身上,太过高看我了。” “那是你妄自菲薄。” 白曜起身,看见他的人比声音听起来坐得更近,不禁愣神。他迟疑着捧起她的侧脸,她浑身一颤并往后躲,他却说,再试一次。不行,早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她皱着眉继续躲,他却猝不及防地从另一侧将她逮住。她再次向后缩,转成蹲坐,抱住自己的双膝。 你耍赖,这次不算。重新来。 他握起她的手腕,再度缓缓靠近。手指轻柔地攀过颈间,再至捧住发髻。她恍觉自己又退回成可以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小孩,望着所有不曾尝试的事都觉害怕,心中却暗暗期待着有个人能拉她一起玩,做那些从未做过的事。 她抑住气息望向罗刹,他却早等着她的眼神,侧过头袭至她脸边。她轻提一口气卸下心防,他却半途易辙,咬住她的耳垂。她惊得失声惊叫,他却满心欢喜地大笑,将不知所措的她放在席上,解散衣带,露出底下中空无物的素白人偶。 她的手脚很快因吻而麻痹,挤在两睑间的汗珠终于顺着颊边淌下。她用敞露的襟抱环住他,像死去的鱼用尸骸给养无家可归的幼虫。明知什么奇迹都不会发生,她仍不切实际地幻想着,蝴蝶会从伤口的洞穴里成群飞起,杜鹃会为之停留鸣啭。她的神智滴在青纸上渐染渐淡,迤逦不止的只有泪痕。他说她想要的溺爱,并不是只有那个人能给。 “你到底是想要我回去,还是不呢?既想又不想?很奇怪,但也许我能明白。”白曜道。 他垂眸点头,露出怡然的笑,说道:“我还一直等着,能有一日与你并肩作战。至今仍是。” “想要我替你魏效命,做梦。” “为何不能是我跑去南廷?我对故国没什么情分,若知道对面是你,定二话不说就降了。” “降了来当面首?” “嗯,当你的面首。” 他将白曜抱到临水那侧的树下,用红色细绳一点点将她捆住,绕过长颈,缠结锁出双乳的形状,手臂交缚在背后,压住繁重的礼服,襟口已低垂至腰间。绳索逐渐收紧磨进皮肉,可活动的余地越来越窄,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被嵌死在某个位置,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它们,感官如散开的穗末般没有终极地放大,她却为各得其所的措置无比心安。他也学会了用花枝挑逗她,或而在裸露的肌肤上绕,或而勾弄挺立的乳首。那片绛纱覆住她的眼睛。她就跪在他面前,在目不见物的情形下,被脱掉下半身的所有衣物,向他打开战栗的双股,濡湿的阴穴。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多少迟疑着不忍下手。 手指在穴里捣得她轻吟,他却总煞有介事地以为自己下手太重弄疼了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和上回一模一样。她揉着指间的绳环问,你就没有从我的身体上索求的欲望吗?我准许你有。他没有说话,却忽然舔了她。意外的举动才令她觉得被侵犯了。自脊骨至脑中一片酸胀,鸡皮疙瘩此起彼伏地冒起,又像老树的死皮一样成片脱落。她想要躲,却被抱住双腿动弹不得。舌尖长久地抵在小核边舔舐,淫水被汩汩地吮出。她恍若在肆虐的风浪里翻滚不止,总觉就要失禁,尿在他嘴里。他听到娇喘还以为她哭了,解下蒙住眼的纱巾,将她抱在怀里哄。 若不是手被捆着,她定已气得打他,既气他擅自这么做,也气他擅自停下。她顿时没了与他调情的兴致,对着他的鼻尖重重咬了一口,双腿锁了他的跨间,用下面抵着胀硬的阳物,摆腰前后磨蹭,任淫水沾满他的裳袍,直盯着他的神色,边挑衅道:忍得难受吗?水又流出来了吗?你可真是一点都不经逗,像小孩似的。叫啊,我想听你叫。 他还是宁死不屈地紧闭着口。她原想继续说,灵遗在床上可比你浪多了。未及出口自己却惘然,这样说也太坏了。小狐狸作态豪迈,却真的会伤心。拉回神以后,她只命令一句:进来。小狐狸却像在学某种繁复的汉人礼仪,专心致志地照做,生怕出了差错。
他们在那里玩了很久。还穿着衣服就做了一次,脱了又做,抱在一起绕来绕去。谁也不知出去以后怎样光景,今夕何夕,就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再多避一会。他劝她歇一会,她却总是心神不宁地没法睡着。哪怕早已疲倦了,也还拉着他不愿出去。 直到罗刹问起她今后的打算,是否要回南朝,话间无意提起关于灵遗的事,她们为此又吵了一架,才终于不欢而散。罗刹举出种种例证,说也许灵遗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爱她,在她身上另有图谋,一开始接近她,打的就是那条白蛇的主意。今日之局是他数十年的蓄谋,他只是需要“公主”,作为名正言顺的理由。 她却说,他完全不知灵遗,以前的灵遗很没出息,官路一直不顺,自卑极了,只知躲起来读书,绝想不到这些。他能走到今日,也许自己都没想到。 “叛骨真是长在骨子里的。他不是甘于人下的主。”罗刹道。 白曜继续装糊涂,“可他愿意被我欺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 “白曜!你真被他哄骗到一点不通世故的地步了吗?” 听他凶她,白曜顿时就沉不住气了,胖起嗓子吼他:“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从他在江陵背弃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公主对他只是锦上添花,无以共患难。但这能怪他吗?他自身也难保了。要做这种决定,最痛苦的就是他,不会有别人。是我自己没用,才被你们当成玩物般的踢来踢去。” 他在她的话里渐渐怔住,旋而又像忽然想通了,会心一笑,只叹一声难怪,转而道:“我也只是想提醒,日后若还须与他照面,也不可太放心了。” 白曜听他那打哑谜般的语气,更加火大地吼道:“你少在那吹枕边风。” “你还有印象吗?我们每次吵架都是因他。”罗刹上前,举起她刻着五色丝印记的那只手,继续道,“你就甘心一生都由他这么缚着吗?” ——与你何干? 但并非灵遗比小狐狸更重要。换作灵遗擅自替她决定什么,她也一样会这么想。她在他们深情的关切里未曾感受到爱意,反是想逃离,逃离这份承受不起的深情。正因如此她才注定孤寡?想下去似也不会有答案。她深吸一口气,顺承他的话道:“那又如何?” 罗刹听了这话,唯有烂泥扶不上墙干急眼的份,终于想再说什么,白曜却不听不听,做贼心虚地急着将他赶走。 白曜披上衣服,她一个人,根本没法将那礼服完整地穿好,只有裹着自己落寞地离去。途中却不防被掩在花丛里的红绳绊了一跤,她索性就地仰卧不再动弹,望着天放空,没有缘由地流泪。也许只是太困倦又睡不着,眼睛要告假了。 未过多久,罗刹却折回到她跟前。你还回来干什么?她仍旧不客气地问,犹是清了嗓子,声音还是沙哑无力。她听出脚步有些不像,可除了罗刹,不会有别的人来。 他没有说话,绕到她脑后跪坐,抱起她的头枕在自己膝上。那双手让她认出来了。或许她此刻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他。她满身春痕、狼狈不堪地倒在凋零的花海,别人见了都可以无所谓,唯独他不行。将他戳瞎吧,也让他忘记今日见过的一切。然而做不到,如今的他今非昔比,法术也比她厉害。 她忘记了问他是怎么擅自闯进来,而是问,你来了多久? 灵遗不语,只用冰冷的手贴着她发烫的侧脸。 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向他眨了好几下眼睛,告诉他,她知道答案了。 他的眼神如死水般宁静无澜。她还以为他又会吃醋,会嫉妒发疯无法承受,但什么都没有。也许所谓绝望,无非是这般模样。她想捶着他撒娇又无理取闹,好像也终隔一层,做不到。 果然,今非昔比了。 白曜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只时而眨两下眼睛,告诉他,她还没变成一具尸体。他在指尖凝起一道咒法,想揉一揉她颈边的红痕,却半途作罢。你也躺下来吧。她想如此对他道,喉间却骤然一阵酸涩,眼泪又淌下来。他将她抱进怀里,轻拍后背安抚,半晌才道:外面的人以为你不见了,正四处找。我带你回去吧。 嗯。白曜眨眼同意。 他将她抱出幻境,穿过无人的庭院,送她至沐浴之所,又伺候她解衣,用手探池里的水温,亲自守在屏风外等。她笑他还和从前一样。他却说,黄门的职任本就是为帝王家做这些。她想起罗刹先前说要哄骗他扶她做女皇的事,也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也许这么说就是暗示,她们在密谋什么,他都知道了。 你对此做如何想呢,灵遗?她瞑目倚在池边,又将他唤进来,可酝酿了好半天,愁丝与旧忆纠缠着锁了心,束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仰天叹息,脑中便冒出鲍明远的句子,春吹回白日,霜歌落塞鸿。京洛原真是这般光景。许多与建康似曾相识的巷陌宫室,却总有份异常突兀的浩旷与荒凉。前朝旧事埋在底下,明知它在却无人与问。廷舍全为新砌,朱漆还鲜亮着不染尘埃。众人都在这无根的浮华里,心照不宣地为这盛世额手相庆。谁也不去戳破这短寿的谎言。这里从未有过连绵半月以上的细雨,也没有日中昼寝的朦胧情思。她在郁郁的深林里转遍,抱着头躲到下一棵树后,也不会与久等的他狭路相逢。梦碎在氤氲缭绕的水雾里,又被欲盖弥彰地涂抹殆尽。她望见雾落后他的面容,精心修剪过的长眉。他似比年轻时一点未变,一如既往将自己收拾得精致好看。可她看着细腻又历历分明的眉毛,再也没法觉得美,只有惘然。她开始知道,原来怀念他的心情,也是眷恋故国,那段无愁的少年岁月。 我还能听你弹琵琶吗?白曜问。 现在?你命人送把琴来,我不挑。 罢了,改日。 灵遗过了屏风,她望着眼前的影子移至她身后。僵持许久,他先开口问:“在洛阳过得可还好?” “比你所想要好。很意外吧?我并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 他不说话,从后环住她的脖子,冰凉又柔软的手臂,她几乎错觉那真是蛇的躯体。她触上那种尚像是人的肌肤,找回一点实在感,边道:“我很抱歉,当你决定献祭自己时,没能在你身边。独自承受那些,很痛苦吧?” “为了你,也就甘之如饴了。”他轻飘飘地叹息,又道,“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那小子让你伤心了。” 她读出后半句的言下之意是他想因此报复,不禁一怵,旋又连忙解释:“你误会了。” “我看得出来,你还喜欢他。” “你不训斥我吗?新婚之夜,和别的男人……我记得在台城的时候,你抓到我养小倌,为此罚我跪在崇华堂,教我不许向南朝不知检点的公主学样——哦,口胡了,是刘宋的公主。” “对我有什么分别?”他强忍着怒意,故作淡然地说道。说罢又是一笑,刻薄讥讽,“你们倒是滑稽,不成婚非要偷情。他那么大年纪未有家室,也是为了你吧?换作别人,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你知道他?” 他却答非所问,抓着她无心的口误不放,“没想到这么快,你就下意识将自己当成北人了。” 白曜耸着肩笑,也自说自话,“你很少那么严厉待我,偶尔来那么一回,反而偏想与你对着干,看你生气又束手无策。但那时也不知道,原来你会为此吃醋。早知道啊,就该再多来点。”话出口时,她恍然忆起从前,她总习惯先回应他的话,追随他所指出的方向,凡事都绕着他转。如今已觉得倦了。 他的手却缠得更拢,指侧刮着她耳边的水珠,不知真假地放软态度,幽幽问:“为什么越过我宠幸别人?” “你倒有当娈宠的自觉。” 似是终于对她冷淡的态度失望,他松开手,唯指尖还停留着,展平她的双肩,一一找到伤口所在,确认它们的位置,覆上唇舌,不带情欲地反复舔舐,像鸟兽整理自己的绒羽。她笨拙地反手推他,却被他按下拢住,折在自己肩边。她终于紧张地躲闪避开,态度坚决地告诉他,这么做已然逾矩。她不想与他再续前缘,以后也不会想。但一抬起头,她却望见他眼底含泪。 白曜,随我回江陵吧。他苍白地劝道,仿佛自己也不相信她会跟他走。 该来的也还是来了。 ——但江陵?不是建康? 她一边问着,上岸披衣,再走到他面前,警觉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但只见他眼中的泪渐浓,喉结随喘息与哽咽上下起伏,他抿了抿唇又说了一遍,白曜,随我回江陵吧。 白曜叹息垂头。他却走上来抱住她,继续道:这段日子让你受苦了。我有罪,当初就不该留你一人在襄阳。也怪我昔日无能,总要在你与其他东西之间取舍。除了你,其他的事根本无足轻重。但我也不愿令你随我过狼狈日子。那样,爱也会随沦丧的体面很快消磨。现在都好了,再也不会有人阻碍我与你在一起,只会有你我二人。 江陵吗?你的故乡,可不是我的。你又会什么都不告诉我,将我像傻子一样拴在身边,当个玩物。我不要。我在洛阳,已经有自己的家。不像当年,非躲在你的羽翼之下。白曜道。 灵遗依旧没有放弃:是我,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白曜,你是我所有的梦。 犹是如此,她依旧决绝地将他推开,一瞧见他写满乞怜的小狗眼睛,又是呼吸一滞。没出息。这个男人总是没什么志向,还在她面前哭。是因她嫌弃他的幸臣出身,嫌弃他曾无权无势不思进取,也不愿纡尊降贵跟他过清贫日子。他走到今天,变成半妖,弑逆当权臣,全是为了她。可无论他手里握有多少旁人难以企及的权势,内里还是那个与此毫不相称的软弱男人。潮湿的水汽将内室拥得密不透风,浊热的气息转了一周又倒回原处,她的眼眶也被避无可避地晕湿。她想逃离这里,可僵硬的身体说什么都不许她走,只有徒劳地重复一遍:我很抱歉,当你做那些铤而走险的事时,没能在你身边。 他却温柔地笑,用宿雨初霁的双眼再次重申,这并不怪她,他做那些是甘之如饴。 “如果你在,一定会劝我吧?但我依旧会固执己见,想方设法瞒过你,将你支走。”他捧起她的侧脸又笑,手指恰隔着一丝缝隙悬空,不曾真的触上。她东张西顾,刻意不看他的脸。而他继续道,“我还是我。” 白曜问:“你何时走?” “六月上旬。” “还有这么久?你不是还挂着扬州刺史的衔吗?此行几乎有三个月。莫非,你打定主意弃官带我私奔?” “我……我本就不爱理事。如今南北相安,丢三个月也无妨。元翾正是内忧外患,被掐着喉咙,根本不敢动我。我想要回你,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白曜听此话,又想起憋了许久的气,道:“别把我说得好似一件玩物。”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咬着牙说出,“我不跟你回去。”除非等到某天,她成长到能与他并肩而立,也令他正眼相待。 他对被拒绝的结果没有任何意外,即刻点头顺承,道:“我能问理由吗?” 白曜暂放下悬着的心,眼神飘忽地胡诌一篇理由:“镜池为我算卦,说也许我在洛阳更好。我属土,在东南被青木克着,所以在台城时多病,惹了许多事,总要你擦屁股。我依旧眷恋故国,但也不是非回去不可。魏人看管我不严,若要逃奔南归,两年间也有许多机会。但我不想毫无顾忌又横冲直撞,只给你添乱,又被碍事地丢开。或许等日后机缘到了,我就会回去,看命。” 灵遗听她说完这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呆愣了许久。她为此凶他,像从前那样,气鼓鼓地质问他干嘛。他回过神,却不着边际地说了句,她好像有点长高了,以前只到他下巴这,现在到唇边。 她却更气得跺脚,怒道:“我在襄阳的时候就这么高了。是你自己忘了,还记着好几年前的我。” “怪我。”灵遗说着垂下头,“等你自己决定以前,我不会再提让你回去的事。也不会再做什么干扰你的决定。” 白曜从方才的怒意里醒来,却好像忽地从云间坠下,找不到自己在哪。在她的预料里,他该对自己的提议更执着,不会如此就放弃。至少该反讽地问一句,你也要信命?蝉与罗刹与她几个,也总在这么互相地问来问去。 他看穿她的困惑,道:“我没有你想的那般不通情理。” 她反而更不解,难道他听不出放在这些话根本是随口糊弄,竟还相信了?于是,她开口嘲讽:“你莫不是吃了蛇就变呆?” “才没有。” “就是。” 她忍不住笑,他却叹气。 “说起来,你与镜池——他为何仿佛被你辜负了的模样,对你避之不及?” 白曜却说:“他与你很像。” “我不觉得,一点都不。” “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猜。” 灵遗果然往不好的方向猜,当即冷厉地唤她一声,“白曜——”似要教训她,又师出无名地止住。 白曜被逗乐,凑上前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现在的神情,像极了无能狂怒的老博士。他每次也是如此。” 他没有再生气,眼底的光涟漪般地一荡,反而痴然又深情地望她。也在此际,他轻扣了她的手腕,缓缓倾身,踌躇着,迎向她的唇边。她偏开头躲,他依旧凑近索吻。只有一下。她如此想着,敷衍了事地啄上他的唇,却被那份柔软击得心上一酸,眼泪像决堤的酸水又涌上来。她张口喘息,他的舌头便由此隙入,灵巧地扫掠流连,勾动她的回应,又在更深入以前点到为止地停下,扶着她的腰退开两步,挽起她的手走到屏风外,将正一人坐着发闷的暮雨唤来。
注释:
[1]日昳为日中过后、日晡以前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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