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臣
那些富贵都是他勉强折着自己,一步一稽首换来的。
白曜曾是她们家里最有天赋的孩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唯独白曜自己不知道。她的父亲知道身为女子的她注定无法成为继承人,于是一直将此事瞒着。她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日夜埋头于法术,勤学苦练,以为终有一天能让他回心转意,正眼相待。可她的父亲会说,她是女孩子。 然而,她还是愿意夜以继日地勤学法术。她在永巷生长的那些年,一个人住一间殿,身边的侍者一只手数得过来,也都是沉默寡言、不会来事的性子。没有人陪她玩,法术几乎是唯一的消遣。 她一直以为自己喜欢法术。后来被拔掉了灵脉,无法施行法术,她才明白那种感觉原是害怕孤独。只要她还在学法术,灵遗来见她,她们之间就有话可说。她也很喜欢灵遗学法术的路子,绵密扎实,是被众人的期许一点点苛求出来的。她不一样,没有人管,做什么都粗枝大叶。只每每大放厥词,说要成为比灵遗更厉害的术士,让他做她的手下败将。没有等到实现,灵遗先把她废了。 灵遗出身没落的世家,原在祠部仪曹供职,后因议礼之机,入宫得见太后,特蒙赏识爱重。为了重振家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答应当太后的幸臣,也因此故,他得以出入宫禁,时常来见白曜。后来他一直背靠太后坐到扬州刺史的位置。他们家也的确富且贵了,可重振家门的景愿却适得其反。老牌的华族更愿固守传统的观念,灵遗靠恩幸仕进实在不像话,与倡优俳谐为类,根本是有辱家门。这样的富贵也非他们所愿。 灵遗在外面也不受待见,士人宁可清贫,也不屑与他相交。同样由恩幸而进的人,又觉得他自命清高,端着士人的做派,宛若掩耳盗铃。这大约也是为何他愿与白曜亲。白曜的出身,也是宫中谁都不愿理的。她是先帝妃嫔的女儿,却不是先帝的女儿。她的母亲李婕妤,产下她不久就因病去世。也有谣言说,是太后因她的出生勃然大怒,下诏将李婕妤赐死。那时先帝死了好些年,灵遗也已在太后身边,辅佐她临朝称制。他当太后幸臣的日子,比白曜活过的岁月更长。或许这么说也不确,因只须知道曾有一夕当过,他这辈子都是幸臣,身后入史传也是“恩幸”,再也洗不清了。
听别人说,白曜在八岁那年“死”过一回。她被蛇妖骗进一场梦里,再也无法苏醒。肉体也很快枯朽衰竭,肝胆俱摧。原本棺椁都备下了,灵遗不知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子,又把她救回来。但她丢了大半记忆,变得连话都不太会讲,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八岁的模样,智力好像只有三岁。同时,朝中也发生了一些事,等她安然无恙地醒来,灵遗匆匆见了她一面,就要动身去地方赴职,前段时间操劳她的境况,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他因罪免了原来的官,又被出为州郡。他没说自己将去哪里。 那天他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可白曜在陌生的殿里惶恐极了。他好像把见她视作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她完全不记得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见她,她也不想见他,苦瓜脸丑死了,越看越来气。她一直哭,摔东西,扯自己头花,然后扯他,意味不明地哀嚎。不说点什么她就会死,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好不容易才支离破碎地说出,“想回家”,那里不是她的家。但她的家该在哪呢?她打了个哭嗝,没有然后了。 也是在那之后,白曜开始真的叫白曜,开始修习法术,当一名术士。“白曜”是灵遗为了镇邪保住她给的道号,“灵遗”也是道号。在那个年代,术士还会将自己的道号看得很重,更愿以道号而非家族的身份行于世。 灵遗在蒋山[1]安排了隆重的道号授予仪式。所有人都觉得仪式举行不会顺利,脾气暴躁的白曜会闹得鸡飞狗跳,连灵遗都拿她没办法,何况别的人。白曜自己也这么觉得。可那天她不须人唤,自己便在寅初醒了,端坐在屋里等人来,服侍她穿繁复的礼服。一路上跟着陌生郎官的指引,笨拙地照做,倒没有出太大的岔子。灵遗不在,她也没力气闹了。陌生面孔簇拥着她团团转,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清一色的疲倦麻木,耐着性子哄她,只为做完自己的职事交差。她这才觉得,还是苦瓜好。 许是修习法术的确对镇邪有所助益,白曜的脾气渐渐变好,不再三天两头地大闹,会对曾经胡搅蛮缠刁难人过意不去。看起来与同龄人无二,不必担心她与陌生人相处会出乱子。她开始问身边的人,在她死掉以前是什么样的,苦瓜到底是什么人,平时又是什么样的。她未必全能弄清是怎么回事,关于他,有太多当时的她搞不懂的词汇,北宫幸臣[2]啦,皮里阳秋啦……她们说往日的她写得一手好字,篆书与真书都好,有父祖遗风,但不喜欢矮墩墩的隶书,因而也不精此道。也会作诗,随口便可占几章四言。但她如今什么都不会,一提笔手就发抖,写字如狗爬。脑袋空空根本没有墨水,当然也作不出诗。犹是如此,这些话让她心安,感到今晚能睡个好觉。它们好像落进长河的星,她一个人,在旁边的岸上缓缓地走,看着更多的星从天上坠下,很孤独,但也很幸福。 灵遗再度回来时,院里的花已落了好几度,她的头发很长了。她忘记了只见过一面的苦瓜长什么样,但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好像也没有别的人会来。她坐在槐树上,而他呆呆地在殿中转了一遭,不见她人,样子还很忧虑。 苦瓜变成了呆瓜。 她故意不出声,等他自己发现,然后暗暗打量他。他如今也戴进贤冠了,若她没记错,往日因是近臣,戴的是武冠。不知如今领的是哪的职,她从朝服分辨不出来。 他在院里茫然站了好一会,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叫来她的侍者暮雨,板起脸问:“怎么把她弄丢了?你们说她在,可我转遍了,都不见人。” “方才还在院里的。许是她也在走,正巧错过了。”暮雨垂手一拜,答道。 笨死了,两个都是。 “等下,我看到了。”他一边说着,大步走到她在的树下,仰起头,张开双手准备接住她,言简意赅地说道,“下来。” ——不要。我只跟你见过一面,为什么一副和我关系很亲的样子? 他当即就想收回手,却古怪地僵了一下,最后还是将手放下,侧过身道,自己下来。 此时,调皮的白曜应该顺势跳到并排的另一棵树上,并对他做一个嘲讽的鬼脸。他却迈步要走,往大门的方向。白曜生气了,跳下去,跟在他屁股后面。可他走得太快,她跟不上。 “慢点!”她跺着脚停下,叉起腰向他喊道。 他转过身,一见她就笑。她想问他要去哪,他却缓缓走到她面前,先开口问:“你以为我要去哪?” 她哑口无言,好像突然又回到不太会说话的那段日子。 他又问:“我能抱抱你吗?” ——啊? 没有等她回答,他又闷声不响地经过她身边,走向殿里。 灵遗回来了,白曜很开心。她花了很久学会这种感情,他恰好来得很勤,一遍遍陪她温习。但不过多久,他来得渐渐少了,也经常来去匆匆,不听她把话讲话讲完,她开始失落,一个人在院里坐到暮间,跟着落日沉进西海底。吐泡泡,吐泡泡,然后咽气。她又怒不可遏地想要扯他,结果却把自己摔了,底朝天,碎在柱子下。然后他终于来了。她还在养伤,刚安好的脖子不能动,他坐在帘外,头和手都低垂着,语无伦次地解释:“我知道你不愿搭理我,我怕来得多了,你嫌我烦。” “你有大病,你在怪我,不许怪我!”她对着顶上的圆纹,声嘶力竭地吼道。 “我会来,会来,不要这么折磨自己。等你伤好了,带你去听瓦官寺的讲经好不好?” “没兴趣。” “游玄武湖?鸡笼山?” “不要。”她觉得光是去华林园就够远了,何况出宫。 最后他妥协了。他们约定,凡是他入宫参议决事的日子,罢后都会来见她。但他来的日子通常比此更多,许多时候像迫不及待逃离什么,是跑来她这里避难的。这样平淡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他就好像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她的确变得喜欢他了,而不是听别人说,曾经的白曜很喜欢灵遗。他来时也不像以前拘谨,有时会在她的殿里昼寝。他睡时会不自觉地微蜷身子,而她暗暗钻到他怀里,不知不觉睡着,就像华林园里的大猫猫环抱着小猫猫。他比她先醒来,恍惚又错愕地看着她,轻轻将她额边的发丝挂到耳后。那时的苦瓜并不苦,更像是被温热的天气闷到熟透,软从内里泛出来,眼瞳清亮,数得清每一丝纹理,她觉得还挺好看的。 对此,他起先很抵触,一醒来就会把她拎走,丢到另一床小榻上,盖上被子。后来她做得多了,他便只是默许。后来,她或许还可以用指尖碰一碰他微张的唇,因为缺水,总是有一层皮硬硬的,像覆在上面的软甲。再进一点,就会触到他的牙齿。那就像是他含着她的手指,呼吸在指腹染上一片潮气,他望着她也神思迷离,长垂的睫毛扑闪,恍若一眨眼又要睡着。他笑,她却不明白他为何而笑。反正是笑她,他此刻的神情,她很熟悉。此前她向他挑衅,说要打败他,最后输得一败涂地,他也是这样,意味不明地笑,然后席地坐在树下,把她拉进怀里,又按住她的头,不让她跑。很热,彼此都出了一身汗,他却还要抱着她。她昂起头瞪他,他却说,她看起来很凶,但一点不会打架。 “你看起来不会打架,但打人很凶。”她分寸不让地损回去。 他又笑,捧起她的发髻说:“最好不要会打架,我不希望你也有上战场的一天。” ·
转眼白曜长到了很大的年纪,她让灵遗改口,不许再叫她小白曜,要叫大白曜。大到盛夏时他们衣衫不整地睡在一起,她的侍者朝云见状会大惊失色,吓得丢掉手里的水盆,伏倒在地。白曜也明白那是为何。他会向朝云解释,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他对白曜什么都没做。白曜却觉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反正前两年去覆杯池玩,他们都见过彼此的裸体。还有——共过生死。 那天天气很好。密叶下的光斑碎洒半池,他潜进碧蓝的水里不见踪迹,波光似藻荇般摇,他的身影掩在更暗的底下,缓缓向她在的岸边靠近,长发的摆动总慢了一拍,就像鱼张开鳍那样,时而往上掠出片鳞,然后探出头,倚上凸向池中的青石,托腮望向她笑,默然等涟漪一环环合拢。她像捧花一样,将揉乱的衣服捧在胸前。看向他,觉得和他四目相对的感觉很怪。环顾别处,又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 “害怕。”她说道,撑着石板伸长脚,用脚尖点了点水面,旋而缩回原处。 他反要取笑她:“大白曜竟然从来没有下过水,我不在的时候,没人带你去玩吗?” “有,我……在岸上看着。我说我不喜欢,他们就不会来烦我了。坐船会头晕,后来,要碰水的场合都不常去了。” “竟然怕水,你真不像个南人。”他远远取了一觞酒饮,继续问,“今日为何说想来凫水?” “偶尔还是想来玩。”白曜说着,随手对着灵遗的脑门一推。他却猝然握住她的手腕一拉,将她抱下水。她顿时慌了,手脚并用地扑腾,狰狞地扭动想要挣开,却是一点点把他往水底按。放开我,她连声喊着。他却没法说话,不知吐了两个什么字就断了,但抓着她手腕的手一直没松开。他不动弹了,也没有声响,只是微微向后仰身,随水漂离岸边。 明知已经够不到岸了,白曜还是不死心地伸出另一只手奋力向前扑。就差一点。这下她不知该怎么办了。恐惧在一刹间刺穿骨髓,再是冷水临头灌下,水底的日光像是异世之物,被潮涌任意揉碎,封印失灵。她闭上眼,迎着翻搅不止的水花伸出手,再度被水花吞噬,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 没了。他若不拉着她,大概至少能活一个。让她死好了。但他到现在都没放手。她知道他是可以信赖的人了,但已经晚了。 会有人注意到来捞他们吗?今日出行只带了寥寥几个侍者,正守在一箭外的车驾歇息。 灵遗,没了。 她感到自己在变轻,一点点往上漂,头顶又照到日光,不再那么冷了,像是冬日抱着薰笼打瞌睡的天气,节庆时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没有人会来陪她,可她总是不死心地坐在那,睡一会醒一会,直到天明。到最后只有白蛇来陪她,衔来新的香丸,绕着她,盘过肩上,问要不要留下来陪她,这样她们都不会孤独了。 “为了我,不当公主也可以吗?”白蛇不会人语,但她好像能直接明白它在想什么。 公主?她感到这两个字眼无比陌生,从来没有人真的把她当成公主。她果断回答:“白曜不要当公主了。” 哪怕也要抛弃灵遗? ——他算什么人? 他……白曜醒了,是在岸上,她挺身坐起,看见灵遗手里还捧着一条符咒,烧得只剩下最后一点,他对上她的眼睛,凶巴巴地说:“不要把自己的身份和道号交给那条蛇,你忘了以前是怎么死的吗?” “忘了。你不许凶我。”她理直气壮道。 “这次总该记得了吧。” “你才像是坏人!坏人!谁要你救我了,自作多情。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有什么意思啊?” 灵遗话语一哽。背向她侧卧斟酒,饮罢仰天躺下,无可奈何地说:“你该庆幸今日有我在,不至于酿成大祸。来日我定将那条蛇捉来斩了,摆在你面前,让你看看它本体是什么腐朽衰物。” “你以为自己是何方神圣啊?太后的一条狗罢了。” 他不语,她正得意洋洋以为自己吵赢了。他又侧身拽了她一把,她跌在他身上,撑起身时见了他的脸,忍不住继续骂,“猪狗不食汝余[3],北——” 她被他阴恻恻的目光吓住了,一时噤若寒蝉。 “怎么不说了?说啊。”他轻描淡写地挑衅道。他的眼睛完全黯了。一只手还抓着她,就是刚才在水里抓的那只手。方才的痛还没好,她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被他捏碎了。 “你别以为我会被你吓到!”她想这么说,至少可以给自己壮胆,但是真的被吓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原来他以前从来没真的对她凶过。猪狗不食其余的应该是她,再怎么也不能骂方才的救命恩人,如此算是以怨报德。但她也没说错啊,见不得人的事都是他自己做的,凭什么不让她说? 对峙许久,她正发呆想事情,他又把她甩开,背过身,不说话,喝闷酒。她发现他的踝边有个显眼的血口子,已经凝固结成暗色。 她愣了愣,跑回水边自己玩。玩什么都没劲,就望着天思索,有没有什么法术能让人在水中吐纳无碍呢?这样她就不必从头学游泳了。灵遗说没有。 往后三月间,她还是很快学会了游泳,只是不能像他那样,潜在水里闭气许久。她以为他还会生气。但是意外地没有。回宫后几日,他如约来见她,就再也没有提起那天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表现也平淡得没有变化,一样的寡言,一样的苦瓜。但她知道他故意粉饰出从前的模样。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手上的淤青,他脚上的伤不会骗人。他会更直白地命令她别做某事,而不是一边备着糖,循循善诱地先把她哄开心。她会直言不讳地跟他吵架。 这么说来,她与他反而离得更近了。不必他发问,她就会不由自主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所以他才总规劝她。她再也没法患得患失地构想,他终有一天不再来的情形,又被流放去外地什么的。因为她的确不能没有他了。到时候带她一起走吧。他能带她走吗?没关系,她会像学会游泳那样,学会私奔的。
· 今冬下了第一场雪。雪霁时分,白曜去华林园玩,恰好碰见灵遗挽着太后出来走。那时她才觉出,骂他的幸臣出身是很过分的事。他在太后面前总是卑躬屈膝、如履薄冰,表里不一地陪笑,连如今太后还政新君了,仍旧如此。那并不是他原来的模样。连太后都知道他性子太介。也正因如此,以前太后经常不留情面地训斥他,教他唾面自干,好好磨一磨自己的性子,先搞清楚什么是为人臣之道,再谈进取和图治。这样的情形白曜都不敢想象,光是看他在外面低声下气地侍奉太后,那些富贵都是他勉强折着自己,一步一稽首换来的,她就心痛了。心像一块陈年的烂抹布绞成一团,污泥里的暗刺不由分说地扎穿各处,那就是心痛,以前只听人把此话挂在嘴边,从未见谁真的痛过,如今算是知道,原来真的会痛。但是很怪,明明不关她的事。她也绝不是珍惜灵遗,知道也许这些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误解,灵遗根本在其中自得其乐。白曜只是不明白,很多困惑不解。 太后知道在自己身边的灵遗总是带着面具曲意逢迎吗?她满足于这样没有真心的讨好吗?威权之下哪会有真心。还是说,她本就以折弯一个做不好佞臣的硬骨头为乐,若是一折就弯,嗷嗷乱叫地求饶,也教人一下就无趣。真的硬骨头也不会做幸臣,灵遗是自己性子别扭拎不清,总以为可以勉强一下自己,真的做了,又觉得太勉强,每次都做不到底。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说的可不就是他。 哪怕她中途就败兴地跑走,这种心痛还是持续了很久,并不很强烈,却像痰一样正好卡在喉头。往后好几天,她都寝食难安,瘦了好些。她开始想逃离这个令她难过的地方,一成不变年复一年,高墙围拢的天空。很快她因体弱染上了病邪,浑浑噩噩地卧病半月,又到她最讨厌的元会与元夕,灵遗无暇顾及她,来得也少。每年到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就特别糟,又忍不住想摔东西。但灵遗已经劝过她,她也决定改掉这个陋习。 于是,她决定另做一件大事,在元夕夜撇下所有侍者溜出宫,看灯会。 此日宫禁守备不严,得手比她想象中更为容易。她在灯会上看到许多人间烟火,那是静肃的永巷里从来见不到的。像个过客一样穿行在繁华的街上,白曜好像回到八岁时整日听别人说自己和灵遗如何的日子,又找回对世间充满好奇的那份欢喜。绚烂的光华与欢腾的笑语都在祝福她,而她在这繁华的终末,遇见了要带她回家的白面郎君。他会逗她笑,将各种有趣的小玩意捧到她眼前,眼里只有她。她决定不再回宫了,从此和他一起生活,就像夫妻那样。 她住进了白面郎君的家里。她没法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没有三媒六聘。当然,他也没提这些。他们是行周公之礼成了夫妻。如今再也没有人随时来照顾她,只有她必须照顾别人。当他发现她是一个毛手毛脚的大孩子,而不是自己原本以为的贤媛淑女,马上露出了另一副面孔。他不再逗她,而是收走她所有的玩具勒令她长大,斥责她吃鱼先吃腮边肉,要她看清现实。他不是出生于富贵人家,要养活自己就已艰难,何况再带个她。他要养家,不可能总是陪她玩。他不求别的,只求她不要每天晚上闹,不陪她玩就闹到半夜。她发现现在他的眼里有的是更多别的东西,唯独没有她,她碍着他了。 她在摊牌自己是公主和再度跑走之间纠结了大半夜,清晨时人静,他也还没醒。突然有股恶寒从她肚子里泛上来,她预感到若要逃走,这将是她最后的机会,当即赤着脚跑出家门。她梦见了告诉他自己是公主的情形,他笑话她,说她当真疯了,然后把她锁在屋子里,不让见人,不让出去。白曜知道,宫中的崔太妃就是这样,起先她只是嘴碎,四处抱怨冬季给她的炭火不够。无人愿给这位失势的太妃平白添这一笔支出,她就一直耿耿于怀地嚷嚷,终于嚷得人烦了,与她争执,太妃要动手打人,他们争不过,索性就说她疯了,被移去更僻的冷宫,死生不问。 没有太多犹豫,她奔向灵遗在宫外的宅邸。和他一起出行的车驾好几回经过,她很清楚在哪,不会有错。快要到的时候才恍然想起,今日是入宫决事的日子,此时他应已出发。她丢了已有半个月,他应已发觉了。但没有任何人来找她,城中也没有一点某位公主丢了的消息。 果然她在不在都一样。和崔太妃一样,是住冷宫无人问津的命。丢了正好,自己找回去反而麻烦。 意外的是,当她仍旧死皮赖脸地找到灵遗的府上,他正好在,喝得烂醉,披头散发,大冷天只穿了一身宽大的素色单袍,磕磕绊绊地弹着胡琵琶吟诗,吟的是班婕妤“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哇的一声哭了。半个月来受了许多委屈她都没哭,可突然就像弦断了一样,一直哭得抱头蹲在地上。 直到她稍好了,灵遗开口告诉她,他又被罢免了。 “为何?年初又发生了什么?” “因为矫诏调禁军,找公主。”说着,他走到她面前,将她拦腰抱起,道,“这里没有你穿的鞋。也不可能让你穿了再跑,只能委屈你了。” 灵遗将她摆在自己的案台上,替她擦拭脚底的沙砾。有几粒已经磨破皮,嵌进肉里。许是在寒风里冻得僵了,一路跑来没有任何感觉,如今被温软的薰风煨着,反而又是痒又是疼,很不舒服,他轻轻碰一下就受不了。 白曜对他还有许多怨怼。她哭得那么大声,他竟然没有说任何一句关心她忧虑她的话,一开口就是讥诮,阴阳怪气说什么,想比拟昔日凤求凰,首先得自己是凤,不是随便哪里来的野雉,邯郸学步,开了屏真当自己是孔雀。 “你在说什么?”她明知故问,想要踢他,脚踝已被他握住拔高,一蹬腿,反而失去平衡向后仰翻。裙摆滑至膝盖以下,整条小腿曝露无遗,连因走了太多路而发的颤抖,被寒风冻出的星点红斑,都纤毫毕见。他垂眸不语,只吻了吻绷得僵硬的脚背。它正像一只虫的触手,不自然地外翻着。因为他的一吻,更不知该放去何处。 “白曜,玩得开心吗?跟人私奔,开心吗?”他挂上一种假面似的微笑,柔声问。 “你都知道了啊。”白曜垂下了生气竖起的耳朵,她突然感到很饿,没有力气再吵架。以前从来没人管她吃多少,他的白面郎君竟然嫌她吃得太多,像个野小子,那样不淑女。她又觉气不打一处来,伸腿就是一蹬,他不慌不忙接住了,手像一道藤蔓,在她的小腿上越攀越高。这次唇吻落在她的腿侧,继而,舌头舔上干冷的肌肤。舌头离开后,那里还是一样的干涩,他似是不满意,又舔了一道。 别这样。她感到困惑极了。他的动作轻若无痕,可她却开始身体发麻,从被他舔过的地方蔓延开去。他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也折磨她,就像让她看见他如何与太后相处,教她铭记这份折颜的耻辱。
但还没完。他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做,箍住她的腰。她不得不紧紧贴着他。他身上的单衣已在动作间半解了,襟口几开至腹间。他心跳得很快,又乱。她第一次离他如此近,近到好像再进一寸,就会掉进他眼底的星河。他喝醉了,可她没有。她屏着呼吸埋下头,旋而被他捏起下巴,不得不重新仰首,与他四目相对。本就摇摇欲坠的钗环从背后掉下,长发却重新落回,盖住涨红的耳朵。 这是你第一次来。他附在她耳边道,温柔的语气恍若亲吻了她的耳朵,像是小时候偷喝酒,刚入口是冷的,过一会却火烧般地发烫。他暧昧地在她腰间摸来摸去,手指轻巧地在结间梭行,扯散衣带。她觉得自己已经酥了,从他的手截住的地方断成两半。他说她瘦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能吃能睡的小胖子。 “是大胖子。”她说。他捧着她的后脑勺缓缓抬头,再度用方才那种满是愁怨而深情的眼光望着她,就像在寂寞里蹉跎了太多年华,再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就会枯死。但也只要她随手洒落一滴甘露,他又会结出更多的深情,毫无保留地重新奉上。但灵遗不该这么看着她,她疑心,他是将她当成了别的什么人。 灵遗,醒醒,我是白曜。但是说不出口。她更怕他真的发现自己真的弄错了然后败兴收手,还是怕他明知这是白曜也要这么做,最后却因她的制止,只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将她的一缕发勾至唇边,呢喃着,却也不容有误,我不会再让你逃了,白曜。 他的酒好像早已醒了。 她听他唤自己,却像中了什么咒一般浑身一怵,又开始焦躁起来,口不择言地连声问:“你在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以为——” 他丝毫不理会她的发问,而是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她转头避开,他还是劝:“白曜,吃酒。” “我不要,我不会酒。” 他却一点点地掩不住笑意:“你怕醉?还是我在酒里下药。你放心,药下在屋子里燃的香,酒里掺的,反而是清心宁神的解药。怎么样?你要吃酒,还是中毒?” 被他这么一说,白曜果然觉出些头晕目眩,一气之下就将酒杯拍落在地,说自己宁可当场暴毙,也不吃嗟来之食。 “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是春药,销魂蚀骨的那种。你把解药倒了,想好等下要怎么跪下来求我了吗?” 她当即扇了他一巴掌,他反而笑得更欢,越发掩不住眼底的兴奋。她好像猜到,无论是骂他无耻畜生还是狗东西,都只是火上浇油,他会更停不下来。现在他可以不必顾忌,对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施加他的报复,而她完全无法改变他的心意,除非是她的反应取悦到他,他愿意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她害怕了。但还是忍不住告诉他,她讨厌他,讨厌他现在的模样,捏着她像一只待死的虫,恰可容她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却将真正的活路逐一封死。她像他习惯的那样讽刺:“竟然有人生气的时候是笑的,好恐怖。” “知道我会生气为什么要跑?你是狗吗?别人给你点小恩小惠就凑上去摇尾巴。” 不・许・骂・我。 白曜气急败坏咬他的耳垂,他吃痛地骂了一声,连忙把她丢开。她在地上仍继续抱怨:“讨厌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若不是穷途末路,无处可去,你还会想起我吗,白曜?当然要等你心灰意冷了。” “若是我过得好,再也不愿回来,你——” 灵遗打断道:“你不会。”随后走到她面前,蹲身捧起她的脸,她又将他的手拂开,“走开啊!讨厌你!你少在那小人得志,早知如此我就是死都不来找你,我讨厌你!讨厌你!” 一边说着,她随手抄起落在地上的钗,一下下往地里戳。 他在一声声咒骂里逐渐沉下脸,咬牙切齿地冷冷说道:“出去,滚出去。但愿下次来的时候,你真的想清楚了。最好不要再来。你在外面如何毫无颜面地暴死,与我无关。” 白曜停下来望向他,他又拿起那把胡琵琶,断断续续地重新调弦。残破的乐音碎落一地。她决定走了。如果连他都不在意,冻死也好,饿死也好,她也可以无所谓了。那种感觉不是任何的悲痛或绝望,就是无所谓。情绪有或没有一个样,就像她死或没死也一样。
推开门,外面开始下雨了。一点小雨。她却下意识地虚掩起门,往里躲。 “白曜。”他又叫住她。 无非是最后再踩她两脚?不听也罢,不给他爽。她犹豫了一刹,继续往前。 他却冲上来拉住她的手臂。她又想整他了,想突然回头,再给他一巴掌。大概是左手用着太不顺,被他发现了,手被当空截住。他又侵近一步吻上她的唇。然后,眼泪从她颊上洇过。不是她,是他哭了。他哽咽般吞回要说的话,剧烈地喘息着。她徒然地一下下眨眼,看泪花莹亮。 她与他那样嘴唇相贴僵持了许久,握住她手的力道早已松下,可她还是动弹不得。终于有点回过神时,她当即将他推开,制止他将做的事。但已没法再说讨厌他。 ——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 他僵硬地说道,灰头土脸的模样,恍若回到她更小的年纪。一旦她惹出什么事故,他就会这样,无可奈何地怪罪自己。 这次她吻了他。因为不能让他占便宜,她要占回去。但她很快知道,自己被算计了。他再度握起她的手腕,将她逼退到墙边,双手按在头顶,没有犹疑地继续吻她。她冒了满背的冷汗,精力正在汗水里逐渐流走。春药的劲开始泛上来,以往只是接吻,还不至于如此。 “解药。”她缩起下巴避开他,虚弱地说道。 他仰起头倒回眼泪,恢复从容反问,“嗯?那你知道该怎么做吗,公主殿下?”说着,他将她领回屋里,而她手脚发软,一路东倒西歪着,最后又被绊了一跤,跌倒在他膝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把玩一件未知真假的古董,用指尖在她的颊边颈上反复查验,等她对他的话做出回应,然后擤一擤哭过的鼻子。 “你无耻。才不可能让你如愿,我宁可——” 他堵回她后半的话,先用手指,再是轻吻。又问:“公主想好了吗?” “小人。禽兽。”她骂,他又吻她。这回不再那么客气,吻时手移至她的后背,缓缓扯低领口,露出肩角。 乘人之危,你是猪狗。 “可是不做些奸佞该做的事,你总忘了我是奸佞,以为无论你如何背叛我,都会温良敦厚地等你回来,不长记性。”他将她整个举起,埋首在她遍布汗腻的颈间,轻嗅,“这样会让你讨厌吗?哪怕被讨厌,我也要这么做。已经束手无策了。白曜,别丢下我。为了留住你,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我都会用,就算亲手毁了你。” “你不该这样对我。你醉了。你对公主不敬,目无君上,我要教有司将你下狱。” 可他对虚张声势的威胁毫不措意,反而轻笑。气息似绒毛般挠着她。他将她身上的衣服扯得更开,直到手臂从袖子里孤零零地脱壳而出,该丢的丢。 “我要你做我的人,或者,最好是狗。既然你自己不跪,那就只有操到你跪。”他故作寻常地说着,将她翻身压上案台,扯掉最后剩的里袴,高高地露出两瓣屁股。她又嚎了一声,不许这么对我,你是禽兽。而他不管不顾,将阳物对准她的花穴,挺身没入,一贯到底。 她惊愕地喘着大气,下体随呼吸的起伏绞着他,像是潮水的起落。 禽兽,你真的敢。放开我,啊——你不得好死。 他俯身按住她的后颈,她犹不死心地咒骂。语声被撞得破碎,股间的肉体相摩的声响却黏连得恶心。她用没被压麻的那只手抱住耳朵。他小撮药粉,送到她嘴边,命令她舔。他说是解药,他不想因药效的缘故,将她操晕过去。她紧抿着双唇不碰,他就捏住她的下巴,将手指往她嘴里塞。 你也会这么抗拒那个让你伤心的野小子吗?还是自己张开腿任他操?所以说你是狗啊,贱种。舔干净。但他将手指插得很深,几乎惹得她干呕。她耸着身体又咳又喘,不得已咬了他,他才终于收手,递给她一盏水。没有酒气,的确是水。可她被他按着,只能像狗一样凑上去,用双唇一点点的洇进嘴里。微甜的泉水,带着过季的花香。但她反而比之前更渴了,口干舌燥,五内像在熏炉上烤着。好像有问题的,反而是他方才喂给她的“解药”。他就是想骗她自己将药吃了,掺在酒水里才没意思。他竟然取走水盏还想喂,还威胁说,若她不舔,就不给水喝。 好热,肚子,要烧坏了。 要死了,停下。 她几乎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在溃烂,腐化的窟窿越来越大,他的阳物在一滩烂死的水里捣,她的知觉却越来越淡,像掉进一片浓厚的云里,又见到那条大白蛇,它缠着昏昏欲睡的她,让她心安地死去。但小时候白蛇,从不会缠在那种地方。他对她的抱怨不理不睬,反而更不留情地弄她。 请你停下,我会取悦你。 但她马上对自己这句话后悔了。他轻笑,将她拽到地上跪趴,拴起她的长发问,他也会这样对你吗,公主殿下? 你对朝云说,从未将我当作男人,我对你而言算什么呢? 告诉我。 他又用玉带抽了她,先是在臀侧,再是背上。 ——你就会欺负女人,靠女人上位,否则就什么也不是,早就烂透了。 可他还是在低笑,问:你还要继续说讨厌我吗?可你又不能反抗我,只能像太学里那些百无一用的老博士,满口叫嚣衣冠道尽,圣教陵迟,徒劳地捶胸顿足。白曜,看镜子里,看着你是怎么在我膝下承欢,又曾如何欲仙欲死。 但愿你日后莫要忘了我。 他说着,将她从地上扶起,附在她耳边似要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反猝不及防地笑起来。 ·
且说这位不配拥有姓名的“白面郎君”,他原叫王机,会稽人,寒族,在京做不入流的小吏。白曜出逃的翌日,他就以不敬公主的罪名收治系狱。在牢里天昏地暗地饿过几日,终于等来判事的人。那人什么都没问,而是开了栅门,径直走到王机面前,用一种古怪的法术摘掉他的右手拇指,嫌恶地丢进草垛。 王机还没想明白被废右手将在往后的人生失去什么,也不知眼前面对的是谁,更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便嚎叫着说,他要上告他们滥用私刑。 判事的人却掉转过头,说:“不必再问了,看在白曜的面子上,留他全尸。” “白曜?”王机找错了重点地反问。 “就是你捡回去的小姑娘。” “这当然我知道,她……莫非是真的公主?我还以为她当真疯了,说胡——” 判事的人切开了王机的喉头,他再也无法发声。 “不会说话就别说。”判事的人洗了洗沾了些微血迹的手,正瞥见王机怒目圆睁瞪着自己,于是王机的眼睛都不再是他自己的。而后,他的头被踢翻,碾着往地里踩。 ——该收手了,剩下的事交给我。此时,另一个更浑厚的声音从远处劝道。 王机最后还是被套上黑袋子绞死。后来的人声音听着温厚,一样是个坏心眼,他偏要在王机临死前告诉他,下令处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曜。“不敬公主”的罪名,也是白曜自己想的。
判事的二人从牢里上来,行至官署,边走上楼梯边说话。 走在后面的廷尉傅湛忽然停下,抬头望着前面的人说:“你惩办了此人,白曜的去向恐是瞒不住了。” “那又如何?” “你真打算一直藏着她,直到外任的诏命下来,再带她一起远走?” 对面的人不言语。 傅湛又问:“哪怕被派去边荒之地做什么宁蛮校尉,你也要带白曜一起受那些战乱,颠沛流离?你真以为能悄无声息地带走她?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白曜毕竟还小,可你不该任性。为了她犯那么重的罪,简直匪夷所思。矫诏之举必遭人主忌惮,你可知有此一笔,往后的仕途算是到头了。” “你多虑了,我无意带走她。”灵遗说罢,略微整了袖口,继续向上走。 “呵,若真无意,为何至今不送她回宫?她在外面待得越久,不好听的闲话也越多。这点你应最清楚不过,从来都是你挡着那些流言蜚语,不让传到她跟前。可她又不是傻子,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 “早晚?那是多晚?有我在,总比没有好。” “她该学会自己面对那些。你再如何觉得亏欠于她,总不可能始终无微不至护着她,宛若替她过完这一生。你不可能对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 “是她自己不愿回宫,我没办法。”灵遗一副无话可说的神情,强硬地终结了这些话。 傅湛却有些生气,抢着走上前道:“我没在说她回宫的事,我是说你,对她放手,于你们彼此都好。纵非先帝所出,她的名字记在宗室谱录上,就是无从非议的皇女。至迟这两年间,她也该嫁与他人,与你再无瓜葛。你又何必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 “你别仗着小时候抱过她,就在这对我指手画脚。” 这次傅湛也无话可说了。 灵遗到回家,换了身衣服,就去告诉王机已死的“喜讯”。 白曜对此诧异极了,她根本没想过王机会因此被治罪,且罪竟至死。灵遗肯定是公报私仇,可是他都没有官了,怎么插手? 她出于礼貌,还是问了一句:“你做的吗?” “你猜。” 我能不能将你也下狱处死? 他又笑了。白曜这几日一听他笑,就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想起初来那日他威逼她的情形。他截住白曜要打他的手越来越熟练,仿佛一动那样的念头就会被探知。她只好没劲地甩手跑开,坐在院里的池边,继续缠五色丝[4]。缠着缠着也来气,因想起着也是灵遗教她的。 那天做完以后,白曜就旁若无人地睡着,也睡得很沉。她的唇齿间总缠着方才所饮半盏水的恬淡香气,身上酥软而微热,就像花瓣浸至盏底,春意也在她体内慢慢回旋,逐渐沉淀。她感到自己是枕在白蛇微凉的身体上,还在宫中,她从小生长的那间殿,一个寻常不过的春日,日光融融的。暮雨正捧来新制的点心,她轻摇着檐下的铃唤醒她,说日间若再睡久了,至夜里又要睡不着。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很安心,开心地想到,今天又可以吃掉满满一盘枣泥饼了。 但是一睁开眼,白曜才发现自己是睡在灵遗怀里,仿佛全身的汗毛都被逆梳了一遍,哪哪都不自在。 “放开。”灵遗同时抬高双手,任由她滑到地上。她忽地忆起小时候从台阶上翻倒撞破头,握着拳爬起来时又哭了,忍不住对他大吼道,“你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啊?你凭什么生气,狗东西!” 他不说话,但离席起身,走出两步听她还在骂,才停下道:“请公主珍重自己的身体,不必为不值得的人大动肝火。”又说明日备好车驾,就会送她回宫。他也不再会到她眼前添堵。
然而翌日,他哪一点都没有做到,反而放软了态度哄她,用小狗般的可怜眼神望向她。白曜现已只想回宫,他却变卦不许,说他再也信不过宫中那些酒囊饭袋,竟真许你不带一个人跑出去。若是遇上歹人怎办?那王机就不是个好东西。若是正人君子,就不该将初见面的女子带回自己家。 “所以你也该送我回宫。”白曜却道。 “我是小人。” “不要脸。”她绕开他跑进内室,翻出一本专论压胜的灵学书,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能让他不痛快的法子。可那本书却意外的晦涩高深,认真探讨压胜成立的机理而不是她原以为那种整人的把戏,她什么都没看进去,差点一怒之下将书撕了。可转念一想,这样的书,灵遗本人应该很宝贝,她若把书撕了,灵遗怕不是要撕了她,终于只是远远丢走。她茫然地坐在地上许久,灵遗都没来再哄她,他真的不再来了。直到翌日的翌日,他又在相近的时刻来寻她,自鸣得意地微笑着,像是在问公主终于想清楚了没有。 服软是不可能服软的。她铁骨铮铮瞪向他,而他径自坐下来读书,只告诉她,如今她占了的这间屋原是他的书房。 言下之意,你明天还要来? 明天他果然是来了。但一样没有说话,直到某天,她瞧见灵遗闲时,手上缠着五色丝玩。那是民间端阳祈福所用的小玩意,而宫中素行禁止。白曜从未见过,觉得新奇跑上去问,两人才终于重新有了交流。灵遗说: 它更正式的名字是“五丝命缕”,五道彩缕逐一对应人之五情,缠结的方式正应在其中期望寄予的感情,常用以祈福禳灾。但其本质为压胜之术,如若有心,也可为害于他人,因而自有宋一朝,宫廷便对此严加禁止。 民间则是屡禁不止。祈福之举是日常所需,禁了这种又会有下一种新的。大多数人求的只是那份求过庇佑的心安,以确认自己并非天之所弃,真要以此为害的人只是寥寥。 ——那还为何非禁止不可? 这种手段终归是淫祀。历朝禁绝淫祀之举不胜枚举,是为独尊礼祭正统,国家威仪。前汉元、成间罢毁郡国宗庙,今世不许在近畿建高于台城[4]的瞭望佛塔,也是一理。 白曜若有所思地点头,同时又开始鄙夷,他的回答只是重复了一些她已经知道的东西,可她想问的是,他作为兼职的礼官,是不是知道一些详细具体的内情,是不是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恶事,不得不将此禁绝。想这些时,她见灵遗将丝缕绕着叠成一团,轻轻拉紧,便成了一朵花的形状。她连忙摇着灵遗的手臂说:“快教我玩。” 灵遗应声教了她,于是往后几日,白曜常在研究这些。她以前只知符纸可以作为术式的载体,帮助发动一些较为复杂的法术或者法阵,这种五色丝同样可以,但似乎需要施法者在其中倾注更多的灵,比做其他事容易疲倦得多。但符纸的术式,只须誊抄准确便可生效。玩得久了,她也觉这东西有些邪门,不是没有禁它的道理。灵遗恐怕也不只是随手一玩而已。
后来,她以最不愿意的方式知道了其中的内情。那时她已在灵遗的府上住过了半春,他眼底的冰棱子也全化了,不再绵里藏针地假笑,而是卸下心防,真心实意地愉悦,为在醉人的春景里守望着她而庆幸。但有时仍不免为了一些小事而怄气,白曜气得骂他也不是,不骂也不是,于是就在院子里团团地乱转,遛着他到处走。灵遗跟在后面也不说话,只像个影子一般。桃花渐次落了,满地是狼藉的花泥。其中却有一朵,远远飘至沉寂已久的井边,险些被风翻坠。她将花捡起转过身,他的面容正映在背后蔼然的花色里。她举起手里的花,掩耳盗铃地挡住自己。她想吼他,却发现自己早就不生气了。他只沉默不语望着她。 “走到头了,回去吧?”灵遗问。 “回去就回去。”她低着头,假装是没看路才撞到他怀里,然后踮起脚吻他。但因动作太过莽撞,她险些撞到他的鼻子。没过多久,她就羞恼地掩着唇往回跑。她后悔极了,这个男人太会得寸进尺,她又被挑得不像是自己。她觉得此时自己的脸色该很难看,事实却是掩不住笑意。 灵遗追上拉住她,领着她就近去了一间半敞的小阁。阁中很冷清,书墨与陈设的木香糅在潮气里生发,随垂散的长发倾流坠下,喘息与解衣的窸窣声响,映了屏风上暗淡的古画,掉在交缠的影子上还历历分明。他怪她莽撞不解风情,她就将手臂挂在他脖子上,完全不动弹。春风卷着暖香的热浪扑面涌入,她将他压在淋满日光的矮榻上,不怀好意地问:“这也是你的书房?” “大概,你也可以当作是战场。” 她笑着捶他,他却苦起脸教她不要笑。 那天的白曜好像一直在发笑,笑着和他抱在一起,手脚打架的挤在只够一人卧的小榻,他轻轻一动就会碰到她,而她因痒笑得浑身耸动,又因蹭到他的身体笑得更厉害,让他离远一点。灵遗却说,再让开他就要掉下去了,反而更凑近了,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胸前。她像只小老鼠一样,时断时续地爆发出一阵抖动,直到笑得脸上的肉都僵了,渐渐睡着。 梦的内容和现实恰好相反,很令人痛苦。醒来以后,她只记得后半的那点,白蛇咬住了她的后颈,竭尽全力想从她身上汲取什么。它就快要死了,身体已经残破不堪,细密的鳞甲却依旧泛着雍容的冷光,完好无损没有伤口,更无从对症下药。她只能看着它渐渐消陨,刨开她的身体粗暴地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可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直到最后一点灵熄灭。 她再也没有关于那条白蛇的梦了。也无法感知自己体内的灵,无法再施展法术。灵遗趁她睡着的时候拔掉了她的灵脉,而为等到这一时机,早在此前,他便用五色丝来缚住她,让她在那场梦里交出白蛇,无法逃离。 是啊,他说过,早晚有一天,他会手刃那条他讨厌的白蛇。现在他做到了。
注释:
[1]蒋山即钟山,孙吴时避孙坚父孙钟讳,改称蒋山,至南朝也有沿用。 [2]北宫指太后,洛阳与建康宫制,太后居显阳殿,位于宫城北方,故称太后为北宫。北宫幸臣即太后幸臣。 [3]“猪狗不食汝余”是中古常见的骂人句式,大意为此人德性之坏,已至猪狗都不屑吃其剩饭的地步。文中直接翻译以后不如原句有力道,故出注。 [4]五色丝在中古的确存在过,用于祈求长寿。它在刘宋时遭到禁止,原因不详,最可能是其制作靡费。 [5]台城即建康宫,南朝习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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