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绵蛮
予心一人,唯许白曜。
怀生早在婚房等候,见她仓促换下了礼服,发还半湿着,却未露半点讶异之色,反是意犹未尽地放下手头正读的一卷书,云淡风轻对她道:“臣还以为殿下今夜不会来。真正的新婿另有其人,不是吗?” 白曜知怀生的嘴一向刻薄,但他第一句就将话说得如此不留余地,还是超出意料。她将心中的弦绷紧,再无暇失魂落魄,而是走上前端详他的神色,思虑这场博弈的对策。她也故意讥刺着道:“恭喜你如愿以偿娶到灵遗。” “殿下说笑。”怀生道。白曜的靠近似令他慌张,在二人只余三步远的时候,他略显焦急地再度开口,“臣不善安慰人。殿下可要臣将素云唤来?” 言下之意是说,他无心与她真作了夫妻。白曜可以继续咬着这点试探更深了。于是,她故意皱起眉,轻啧一声,“他犯了我母妃的讳,你也连这都不知,不给他改个名字?” “臣知罪。” 但在话间,白曜已夺至他身侧,按着肩扯他腰间的佩带。因动作太急,他又抵触,反而扭成一团死结。他好不容易推开了白曜,忙问:“殿下这是做什么?” “还能怎的?自然是圆房。”说着,她强扯断腰带,提起断口的散絮挠他的脸,“瞧你羞怯成这般,莫非还是雏儿?” 怀生避重就轻地解释:“您明知道,这场婚事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白曜更进而搂了他的后颈坐下,侵近将吻般道:“你不喜欢我,我可会生气。” “臣是公主府的佐属,臣牢记于心,臣不敢忘。” 听他连道臣不臣的,白曜便知他已在崩溃边缘,再迫近一寸,防线就会被突破。她继续解他的衣,边直言问:“还有呢?你还芥蒂什么?又与太师密谋过什么?” “此前臣好几回去试探太师,他都讳言这场婚事。但正因如此,臣很清楚,他另有自己的打算。”怀生挡下她的手道。 “所以,你更愿为阴晴不定的他而让步,而不信我足以庇护你?哪怕日后是我的驸马,也更忠于他?”白曜继续分寸不让地紧逼。 怀生笑,“殿下此话真将人逼上进退两难的绝路。但臣曾说,自己不隶属于任何人,往后也将如是。” 她再次做出嗔怒之状,“可你方才才说,你是我的臣属。如今不作数了?还是你又想诡辩,在公主府做事,却并非我的人?一向机变过人的怀生,今夜却意外木讷。如何,我命你侍寝你也宁死不从?太师可知我心意,当即就应下。” “殿下莫再说笑。臣又不似他生得好皮囊,殿下自是爱的。”怀生道。 她反而饶有兴味,端起他的脸细瞧五官。一双凤眼本生得端正,此刻却满是别扭。但灵遗的眉眼还不似这般凌厉,而是恰好带着精巧的弧度,似流连又温润的书草,勾出似有若无的情意。鼻与唇也不一样。灵遗有唇珠,因而笑时或睡时显得女相——她忍不住想到灵遗,顿时失了继续调笑的兴致,正色起身,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本朝公主待驸马,素来诸多科禁,但我不会拿那些细枝末节规束你,成婚以后,暂且一切如故。我在这睡不惯,得回居殿去歇,你可随我来?” 怀生辞让,白曜又半是调侃地再邀,他思索再三终是回拒。白曜也就随他去,临行前只叮嘱道:“你留在这一切小心。今夜还未完。” “殿下——”怀生却又叫住她,“臣与那人有旧,见他近来行事格外谨慎,想是此前的敲打已然令他思过。此人有才,他底下的侍郎却庸弱难堪大任。若是这会将他废了,恐怕一时也无合适的人选相接替。凡人不能无过,不许他改,也刻薄太过了。望殿下三思。” 她并未因他的劝阻改变心意,却道:“他腾出的缺给你如何?” 怀生只当她酒后戏言,有口无心地笑着推让。 白曜也笑,旋而却板起脸,“那人也知道自己的职位身后无人可替,因而敢赌这一把。若是事成,他敢与灵遗分庭抗礼;哪怕不成,他仍有用武之地,但凡诚心悔过,灵遗也未必轻易动他,又可留待后日。若是你来执事,定乐意顺了他的意养虎为患?不可。臣就是臣。此时不立规矩,日后再去江陵,建康就永无宁日了。还要为他求情吗?” “臣受教。” 她与怀生都猜到,灵遗想趁今夜之机处置曾有自立之心的沈绣。上下的人都为这场婚事忙得不可开交,白曜实在想不出,于别有用心的沈绣而言,若不钻此时的空子,又要枯等到何时。日前,灵遗已借公主大婚的光,释放被沈绣私刑扣押的陈雍,为他官复原职。但对于沈绣此前的一干悖逆之举,他尚未有所发落,只不痛不痒动了沈手底的几个人,拔除他的羽翼。沈绣够沉得住气,未被这番措置激得狗急跳墙,先露了自己的底,反而更加小心翼翼地向灵遗示好。但事到如今,哪怕他再不动,灵遗也要强扣给他谋逆的罪名。坐以待毙还是放手一搏,就看今夜。 若她是沈绣,大约会趁此刻众人的注目皆落在宫中,暗偷了灵遗总不愿用的石头戍,再用些手段令冶城与东府救援不及,由外逼围台城。但沈绣偏用比此更险的招——他想借自己的禁军职务之便,临时调换禁中的守军,堂而皇之挟持少帝,刺杀白曜。怀生到底没听进她的暗示,执意留在婚房,还大意地负了伤。 但刺客寻遍西斋都不会找到白曜。她与怀生别过,即与朝云暗换了衣装,混在宫人中,潜至小皇帝的居所,视他安危。好在去得不算晚,沈绣虽已出兵,东斋尚未被彻底封锁,不费许多功夫,她还是来到小皇帝身边,解释今日的变故,劝他定了心等灵遗相救,又用幻术模拟灵遗的阵法的阵法迎敌,假装在此守卫小皇帝的是他。 沈绣见此,仿佛料定“灵遗”定是孤身一人,更加急迫地轮番猛攻,中途还调来另一拨人马——他们原本该去堵截灵遗,既然“灵遗”在小皇帝身边,这拨人也顺理成章地调过来。可灵遗的人呢?白曜也疑惑,自始至终都未留意到,当夜闪烁的银白焰光里,除却她幻化的那些,也有真物混了进去。 好在未撑多久,灵遗的兵马也开至禁中,双方未及开战,沈绣就知难而退缴了械。他自己也身在东斋的兵马之中,正被白曜当场擒获,肉袒面缚,连夜丢进尚方。东斋的封锁一解,朝云也复了原本模样前来回禀,她已将那些刺客们全溜进灵遗的幻境。只是灵遗似乎不见了。 他在——白曜感应到他该躲在寿光殿,但话到嘴边却未出口,反而对朝云道:“方才事出紧急忘了与你说,就是他要我来东斋护住小皇帝。他已离宫去盯住石头与冶城。” “有封东府的人传来的密信。他们也将我认成了殿下,遍寻太师不见,就放在我这。”朝云翻出背面东府特有的封泥,将信递给白曜。 “我这就去寻他。难为你夜半还要陪我折腾,如今已无事了。”白曜说罢,即撇下众人,携着信往寿光殿。 寿光殿潇冷的密林似诉着他的心碎,白曜原本火急火燎的心又冷却下大半。为何不愿令旁人知他在这,非要亲自来呢?她仍想不出头绪,只情不自禁已这么做了。许是还和幼时一样,遇事他若不在身边,她就不安。但若只是此刻的他不愿见人,她就替他一并瞒着——她才没有体贴至此。或许她只是没有缘由地有些担心。但他还愿见她吗?分明他伤心至此,都是她伤的。她尚未想清究竟如何回应才能不再辜负他的爱,命运又急着推她至他面前。 她步入灯火通明的正殿,比起两年前略无变化,时间仿佛等着她封印了两年。她眼前还是昔日的他站在水边,春风得意地说,要许给她一个愿望。但今日她望遍了,都不见他人在何处。 他在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可灯分明亮着,来这的人又是谁? 白曜满怀疑惑地转到屏风后,却瞧见他的朝服与鞋履,进贤冠与佩玉,一并都堆在水畔,凌乱的似若蛇蜕。她这才想到要去水里找,但只一转头,就见他正摆着蛇尾,从水底探出头,缓缓游向她所在的岸边。 “沈绣已被我抓了,等你审讯发落。我来,只是来递一封密信。”白曜想起此前的事慌乱极了,盯着他赤裸的上身不禁咽口水,丢下信就要转身走。 灵遗却道:“什么密信?那封信原是我令朝云去送的,里面没有东西。沈绣敢在我的结界里动手,注定思路一条。怀生那一剑我本可以救,是故意教他挨的。不伤及要害,却够他修养好一阵。” “你——”白曜怒不可遏,一时竟不知从何骂起,“镜妖如何会说谎?当真是你这个主人太险恶。” 他反是笑,一把将她拉下水,手尾并用地缠上来,偏道:“那你呢?你何时认我是主人?当日你在太极殿上唤的那声真好听。” “当初是你属意我与怀生成婚。”白曜挣开他,好不容易半刨上岸,又被他掰住手拽下,。一肚子气没处撒,只有一个劲地舀水泼他。 灵遗一边劝着她不许闹,边道:“所以才更要他长点教训,别以为自己真当上了乘龙快婿。” “爱卿又醋了。”白曜垂头道。最后这一掬泼得有气无力,她却为这声“爱卿”羞得两颊通红。他用浸过冷水的手拢了她的双耳,不像平日那样,抓住机会就拼命调戏,直到她无地自容乱作一团,却唤出法阵,一板一眼地念着严正的誓词,立下与上回在寿光殿同样的契约。谁知念至结尾他却改了:
……法象浩天,鉴通玄契。渺渺此意,诸神所见,予心一人,唯许白曜。若谓不信,有如此水。
如……她的泪水?灵遗越是郑重其事,她反而越是羞愧难当,熟悉的心痛又泛起来。 你不怨我吗?她咬唇止泪,问。 他闭上眼摇头,过后又笃定异常地望她,道:我说过,不会再放手了。我尚在这世间的意义,便是教你在任何时候想要回头,都有处可归。 那爱卿以后都是本公主的面首,说定了,不许逃。话至嘴边,她却说不出口。或许她该告诉他,每回他流露那种深情又幽怨的眼神,她就没法忘了他曾是以色侍人的幸臣,为此心疼不已,却也忍不住坏心地欺负他,看他落成更凄美的模样。然而,她终于只趁他出神钻入水底,狠狠捏住他的尾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梦里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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