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润】年岁

※啥玩意儿

  我体面地度过晚年的概率几乎和我中彩一样低。打从记事起,我从未因牙齿松动、骨骼退化而惊慌失措过,同龄的同行们已谋了个稳定的糊口行当时,还在各地愉快地度过漫长假期,嘲笑金融诈骗一样的保险。   没有一个像样的居室,没有约定俗成般的构成成分:家人,没有任何称得上有归属感的一隅之地,对我来说反而解脱了桎梏,于是,以东京新宿为中心活跃着的年岁里,我看起来竟完全没有什么成长的样子,和同龄人不一样,像被风刮走的风筝一般飘飘忽忽。偶然停留在咖啡馆的一次,与一个戴浅色帽子的少年擦肩而过了,站在吧台的小世正在翻阅稿纸,看上去喜气洋洋的样子。我从她口中知道刚才走出去的少年的名字,等这年秋天来临的时候第一次接触了。他写得很好,中学还没毕业就已经到了这个水平,而我在辞掉代理英文教师的工作后才后知后觉开始执笔。   叫望月荣助的少年执意抗拒继承父业的机会,转而投入文坛,看着他仿佛看到刚刚转行的自己,第一次去他住处时书房的书架上专门陈列了我之前出的译本。“我早就猜到啦……但没想到这么齐全哩。”我摸着书脊,像摸自己的亲生孩子。如果有孩子就是这种感觉的话。   森先生今年多大了?少年追问我,进行了一场无奖竞猜,首先出口的就是“不会四十五了吧”,我笑着问他和你爹比起来谁更大,他告诉我他压根不知道亲爹哪一年出生,只知道是属鼠的。   第二次追问是在小世过生日的时候。我管她叫姐姐,荣助显然是知道小世哪年出生,反复口算着猜测我大约和她差几岁,最后得出结论:森先生肯定有四十了。   按照当时人们的平均年龄这个时候就应该开始考虑一些事情了,我却没有,对于放任自流的做派一向颇为得意,仿佛只要不去想,问题就永远不会发生。聚在一起的闲暇时候几个人常常大批特批什么岁数就应该考虑什么问题这个现象,自诩为脱离了一般社会秩序的家伙而洋洋自得,就在这种互相的歪曲认可中我迎来了五十二岁,那年大部分时间里都在颠簸流离中度过——并非一直以来随性的旅行而是不计后果的逃命。   在逃离我的国家之后这种认知就更加凝固了,我心想,就算原先做了再万全的准备,谁要是因为说出实话,反对一些权威而被放逐出自己的祖国,计划都会打水漂的吧,就这样,像一片落叶似的漂泊反而一语成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相对自己满地狼藉的人生,老友只要避过风头,一定会在原地等待那个时代的归来。   事实上没有,昭和十五年这一年的夏天荣助死了。少年在没有变成我这样的家伙之前,快速离开了人世——据我所知,他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猝死,比起一般人,这种死法可以说是非常适合他了。昭和二十一年我跟随塩山线列车去了山梨,他年轻的遗孀眼睛亮晶晶地谈论起丈夫去世后倏然又会出现的事情,真好啊,对于她来说,丈夫就像是定格在玻璃桌面下的照片一样永远保持那副样子吧,那副惹人喜爱的、令人憎恨的多情又绝情的样子。   残酷的是,我意识到上岁数了的决定性因素:逃亡中的寒冷落下了风湿病,只要天气稍有变化,两个膝盖预报得比收音机更准时。真切的酸软和疼痛像防空警报一样反复提醒着时间的推移,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一有时间就呆在咖啡馆——现在叫饮茶店了,在靠近门的那张小桌子上完成翻译的稿件,以此换取稿费。若问我是否遗憾答案是没有的,毕竟这是前半生结下的苦果,为什么人总是会变呢?不,不会的。可安久利君成为了真正的“老师”,这难道不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变化吗?我为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这话而感到愕然。或许这种句号结尾的陈述句只是对自己现状的一种确认罢了。讲到这里,我的心脏总是像偷偷初恋的男女般扑通狂跳,为数不多的情绪变化时刻使人短暂地活起来。   刚遇到荣助时我三十八岁,他十五岁;现在我七十岁了,他却才三十四岁。“那个时代”会归来,只是受益人不再是我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