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きて

最開始意識到「我想要活下去」是在上個月的期末季。 已經記不清是以那樣的方式生活的第幾天了,因為那段時間的作息高度單調,每天徘徊在宿舍和教室的兩點一線之間,和無窮無盡的設計圖和效果圖作鬥爭。明明知道再過幾天面前的一切都會暫時告一段落,任務列表卻一眼望不到頭,只有漫無天日搓磨不完的細節。 反正也不用上課、不用開會,只需要按照計劃把每天沈重的計劃都完成,到最後一天按時把圖交上去就可以,於是我的作息便錯亂得一髮不可收拾——每天睡到十點乃至十一點起床,隨隨便便吃點東西出門,畫到下午兩三點強迫自己離開昏暗無光的教室出去買包零食到去陽光下走一走,再回去畫到把當天的進度趕完,走去便利店買根巧克力蛋白質棒邊啃邊回宿舍,忙一些其他課或者自己的事情,一直到凌晨才睡下。 像這樣日復一日地困在糟糕的生活狀態里,顯然也不可能有什麼健康的精神狀態。伴隨著層疊的繁重任務量而來的壓力,以及對學期結束離開學校前往未知之地工作的恐懼,使我每天都活在焦慮和迷茫之中。害怕著未來,懷疑著現在,一邊勉力維持著生活的脆弱平衡,另一邊卻又感覺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死去。每天入睡的時候都祈望著明天可不可以不要到來,但是卻又清楚地知道,再過八個小時我一定還是會照常睜開眼睛,再進入到新一天枯燥往復的日常之中。 於是就在大約倒數第三天左右的時候,我失眠了。 失眠雖然痛苦,但既然已經和精神問題共存了這麼這麼多年,對此本倒也不算有多驚懼,只是那一天令我尤為慌亂的,是瀕死感——我感覺心臟跳得尤為激烈,伴隨的還有呼吸困難,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儘管知道最近這段時間每天都能睡到將近八個小時,但真到了那一刻還是有一個聲音跳了出來:我是不是要死了。 隨之而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我沒畫完的圖怎麼辦? 這念頭荒唐得甚至有些可笑,但我又確實被嚇得更睡不著了。我一邊在網上搜索心源性猝死的徵兆,一邊開始在腦子里盤算如果我還剩下多少進度、如果真的死了會怎麼樣。生活里走得近的朋友沒有跟我在一個系的,所以我的死訊也許不會第一時間傳到「某個人」那邊,等到她發現我不在了,大概得再過一天到畫圖課期末彙報的時候,而那個時候離最終定稿設計圖拿過去和置景組對接只有不到24小時的時間……這麼短的時間,她能把我留下沒有完成的圖畫完嗎? 我不想讓那樣的事情發生。當然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她再遇到一次「身邊人突發惡疾無法工作把她丟在原地」的事情,這是我為數不多憑借自己的能力能為她做到的事情。 所以我不能死。我必須活下去。我不能讓任何事情耽誤到手頭的工作,不能像去年那樣把自己弄進急診,那樣只會更耽誤時間。我一定要安然無恙地度過這一晚上。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下了床,去了衛生間。到了此刻,我開始想要借助自己言語的力量。 「你不會死的。」我把手放在胸口,觸摸著自己的心跳,對自己說,「你會活下去,你一定會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反反復復地、用盡自己所掌握的一切語言自言自語著,企望著這樣的詞句能成為讓我繼續活下去的咒語。然後我回到房間里,把被我壓平的枕頭換成了另一個蓬松一些的枕頭,這樣頭稍微能墊高一些——網上說這樣的心悸有可能和枕頭太低有關係。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我的不適緩解了一些。我閉上眼,深深地呼氣再吸氣,就這樣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經天色大亮。我像是溺水的人終於設法把自己的頭探出水面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恍然地躺著,看著被日光照亮的房間。 在那樣的一個夜晚,我非但沒有死去,反而越發意識到了「我想要活下去」的事實。當我吃完那一天的第一頓飯,像過往的每一天那樣在教室角落的座位上坐下來,打開軟件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有這麼想活。 而且是想為了這一部我原本並沒有那麼主動想要參與進來的戲而活下去——想要為了「在她身邊一起把這部戲做完」這件事,而活下去。 「在這個春天里你沒有死去,在這個夏天里也一定不要死去。」我在心裡暗暗發誓道,「不論夏天里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要輕死,因為一定要活到秋天,要回來見她。」

於是就這樣,在那之後我暫別了校園,到現在已經將近半個夏天過去了。雖然很想她,但也還是逐漸慢慢適應了眼下的工作生活,抱著「不要虛度任何一個夏日」的念頭,一天天地專注著工作認真地過活。裝台的日子雖然累,但倒也不算太壞,畢竟演出行業最累最磨人的時候,還得數技術合成。 出發前包括她在內的兩個老師都跟我說,我得到的這份工作會非常非常累,但是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事到如今也的確如此。作為之前沒有太多劇院經歷的人,參與製作的經歷本身就是學習,但即便是對工作量做好了心理準備,真正過上早十晚九又恰巧餐休沒有對上任何一頓飯點的日子,頂著最高純度的無聊和疲勞在劇院裡被關了兩天之後,還是免不了精神的崩潰。 「想死」的念頭也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在腦子里閃了一下。 但僅僅只是閃過了一瞬間,就又有一個聲音在說:「你不能死。」 那是我在那樣一個劫後餘生的夜晚過後許下的諾言。我的聲音穿過了半個夏天,到達了未來的自己的耳邊。 是啊,這個夏天不管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能死去。因為到秋天還有那麼多約定好的事情,因為要在現在生活結束之後不顧一切地飛奔回到那個把我維繫住的錨點……因為對未來有了期待,也因為心頭有了牽掛,所以不但不能在這裡死去,還要好好地活下去。 就這樣,我所有的「想死」的念頭,都被改寫成了「想活」。這個事實甚至令我自己感到驚訝。畢竟也是這麼多年過去,從最初產生對生活的厭煩的某個冬天開始到現在,盤旋在我心頭的那個想法一直都是「想要死去」,我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想要活下去」的念頭。 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但僅僅是因為她,因為和她之間所發生過的種種,這念頭在我心裡扎了根,幾乎成為了一種執念,一種能踏破千濤萬壑一路向前的執念。 而她原本被淹沒在倒數的數字背後逐漸模糊的臉龐和聲音,在我的腦海中又重新清晰了起來。原先在停止聯絡後便被拋在記憶與時間長河中的那種被她支撐著的感覺也回來了。 活下去吧。我抱著膝蓋對自己說,活下去,只要抱著這樣的念頭,就沒有任何事情能擊敗你,就像這樣一直活下去。 直到再見到她的那天,直到我的下一次生日,直到把那部戲做完的那天,直到我們開始準備下一部戲的那天,直到我找到新的旅行方向的那天…… 直到每一個約定或者還沒有約定的事情都被完成的那一刻,直到約定融化成相視的笑顏那一秒。 就從現在朝著那樣的日子進發,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