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我本人 親啟

致 十七歲的我自己: 展信安。 我不會問候你好不好,因為我知道你的答案一定是“我不好”。 這裡是即將二十三歲的你。按理來說離你並不算遙遠,但你興許會覺得這是一個你活不到的年紀,對吧?我自己其實都沒有想過我二十歲之後的日子會是怎樣,但就是這麼“唰啦——”一下,在我自己都會搞不清我年齡的幾年過後,再一抬頭,我就這麼馬上要二十三歲了。 而且今年的這個生日,還要和重要的人在劇場裡一起過呢。你大概覺得是要和什麼人一起去劇院約會吧?不是喔,是要以舞美設計師的身分,和現階段最在意的人(或者說喜歡的人,不過當然不是你會想到的那種意義)一起在劇場裡工作。怎麼樣,是不是聽起來很酷?這是一個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能擁有的未來吧? 你一定想知道有關那個人的事情,其實我也一直很想寫一寫有關她的事情,但一旦開始了,這封信就不知道該寫到什麼時候了——我大概會搭進去很多很多個夜晚來寫過去兩年發生過的這些事情,但那都不足以把我和她之間發生的一切講述清楚。就是這樣重要的一個引路人,比你眼前生活中的W和Z加起來還要重要的程度,這麽說你就能理解了吧。 還是聽我細細說來我想要寫這封信的原因吧。其實早在半個月前就想要動筆寫這封信了,但是這半個月以來實在是太忙了,都沒有時間好好坐下來講這些事情;到現在好不容易有時間了,還是在我的又一場逃避現實之旅的班機上,因為沒有網而不得不找點什麼事情做、於是只好打開文檔來自我問答的境地裡。 早在半個月前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從你那個時候確診到現在以來,我終於有一次認真地把“自己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事實向別人講了出來;至於對象你大概也能猜到,就是上文中提及的那個很重要的人。 促使我這麼做的原因有很多,工作上發生的事情,個人情感上的事情,還有關係上的事情。我自己也糾結了好多,但現在的我畢竟是一個“只要想到了就一定會去做”的人,所以產生這個念頭也沒幾天,我就一五一十地跟她講了。當然沒有講過去的事情,只是簡單地講了一下我的精神狀態讓她知悉。 說實在話,那個時候我自己也被嚇到了。你也知道我向來不是一個率直的人,想表達情感的時候永遠都在迂迴繞圈,沒辦法直接地講出口。要講出這件事真的費了好大的心力,最直觀的體現就是,當我回來之後查看手錶檢測的心跳數據,發現BPM直飆140——我運動時候的最低心率也不過如此。 和她聊完之後,我一整晚想的都是“我竟然真的講出來了”。這麼多年以來,雖然身邊的朋友們都或多或少地能看出我的不正常,我也從來不對交情深的人有所隱藏,但我從來沒有如此鄭重其事地把它說出來。“雙相情感障礙”這個東西就像是盤旋在我頭頂的一隻黑鳥,所有人都能聽到它的鳴叫和它拍打翅膀的聲音,但是我從來沒有如此直接地指引任何人去看它。我似乎一直都在有意去掩藏它的姓名,就好像只要所有人都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要沒有人知道我和它的聯繫,我就能一如既往地露出天真無害的笑容,沒心沒肺地過我現在的生活。 我就這樣度過了過去的六年,事到如今卻終於半推半就地做出了改變。和她講出這件事情的時候,真的是讓我感覺跨過了很難過的一道坎,才終於能把那個詞組說出口。回來之後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讓它成了房間裡的大象,我一直沒辦法講出口又到底是在害怕什麼呢? 於是我又想起你來。你緊緊地握著你心裡最後的倔強,帶著你最後的負隅頑抗不肯妥協;你在長成大人的前夜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但就是哪怕站不起來了也要硬撐著流著血爬到最後;你最終活了下來,但是那時所留下的傷口,我花了很多年都沒能痊癒。我似乎身上有一部分停留在了那個只屬於你的十七歲,蜷縮在角落,隱藏在陰影中,固執地抗拒著長大。 就是那個時候所發生的事情讓你——或者說我們——隱藏了真心吧。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著那一年發生的事情,我想起那些痛苦和淚水,但是那時的我為何而流淚、在那個時候刺入胸膛的又到底是什麼呢?你一定會回答我是社會上的事情,是世界上的苦難;但我想了解的不是那個時候的你眼中的遠方,我想了解的是那個時候的你,那時候的你所身處的環境,你自己的內心到底因此而感受到了什麼呢? 我眼前所浮現的是袒露出真心卻被頃刻間捲入車輪下碾碎的畫面。你在語文課上的委屈和失望,你對他傾訴時眼眶中湧出的淚水。你是那麼相信又依賴你自己的文字和表達,你不肯讓手中的筆被別人所奪走,於是你還是字字句句都在書寫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但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頑固不通還是被近乎全盤否定,你就這樣生活在一個四面楚歌的環境裡。雪上加霜的是,這個環境裡所有人的人生都被這一套評價體系裡的幾個數字高度概括定格,再無任何個性;沒有人在乎任何人的真心和出發點,他們想要的只是最終的結果。 所以確診又如何?在吃藥又如何?告訴了什麼人又如何?這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不會讓無意傾聽你的人為之動容,最多只能讓他們在你請假半天回家的時候不再過問原因。況且在那樣的一個所有人都自顧不暇的時候,你即便是倒下去了,有人聽到你的聲音,也沒有人會真的來救你——沒有人能真的來救你的,哪怕大家風雨同舟,也終歸無法互相支持。十七歲的你我面對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冰冷的世界。 即便是面對這樣醜陋的世界,你也一直沒有放棄你心中最後那一片尚未崩壞的地方。你就那樣一直保持著防禦的姿態,抱著膝蓋躲在牆角,哪怕破碎都不願放手。那時的你脆弱卻仍在堅持的樣子,直到現在都是我的驕傲。 而現在我也終於也又一次找到了你。映在我眼中的沒辦法長大的你,那顆不願破繭的蛹。我一直都只顧著自己的驕傲了,卻沒能好好地看看你、對你說幾句話,這怎麼行呢?我想要對你說的是,現在的我所身處的環境,已經不再是那個糟糕的地方了。在現在的我所在的地方,會有人注意到你的崩潰,會有人停下來傾聽你內心的煩躁和不安,會有人在你墜落之前緊緊地抓住你。你那個時候活下來,就是為了在緊接下來的六年,和以後很多的年月裡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我所身處的地方,遇到現在的我身邊的人——我想,她們大概很難想像我究竟走了多遠的路才到達她們身邊吧;但不管怎樣,我都走過來了。 所以不要怕,已經不用再繃緊身體保持防禦的姿態,可以放鬆下來了。當然一時半會沒辦法放鬆也沒有關係,支離破碎也沒有關係,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讓所有的傷都慢慢癒合,把那個時候破碎的部分一片一片修補回來。我已經長大了這麼多,再回過頭來抓住你就是要幹這個的。 不過也當然了,我也沒有完全長成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大人,我沒有辦法在把你解放出來的這個過程中完全不受傷害,畢竟潛藏在你的身體深處的可是那樣的一個深淵。說實話,在剛講出那件事不久的幾天裡我也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但我最終還是想辦法控制住了事情的進展,沒有發展到最壞的一步。說來有些難以啟齒,但那個時候的我內心最後的想法真的是“她一定不想看到我這個樣子”——聽起來是不是還蠻愚蠢的,因為我也還沒有完全習慣現在的環境。但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為了她也為了你我。 所以現在寫這封信不只是為了告訴你,也是為了告訴我自己,我已經不再是十七歲時候那個我了。相比那個時候,我吸取到了更為健康和充足的養分,在生活中扎下了更深的根系,不再是當初那個被風一吹就折的少年了。我已經走出了那一方小小的庭園,我遇到了會珍重我的付出和支持我的人,也對人生有了更多的體驗和期待。我實現了很多你那個時候想到的或者沒有想到的願望,也終於準備好來直面你的傷痛了。 所以就算會面對再多的痛苦都沒關係,請跟我一起長大吧。從今往後,我們一起前往更大的世界,去做能獨當一面的大人吧。 即將二十三歲的你, 敬上。 10/06/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