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I Grow Up

前些日子上班前在劇院旁的公園裡盪鞦韆,從瑪蒂爾達裡的《when I grow up》一路聽到五月天的《約翰藍儂》和《我》,漫漫地想著成為大人的事情。太陽落下,夜幕降臨,我一邊又一遍地把自己拋向空中又落下,聽著歌,回憶著這份時間膠囊中所裝載的足跡。就是在這樣一個2024年已經過去一半還多的夏夜裡,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突然間意識到了2023年所發生的事情對現在的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2023年發生了很多事情,多到我的年終總結寫了整整四千來字,都未能細細描摹這一年的所思所感。在最開始的大半年裡,我在這個世界上四處遊蕩,和城市相糾纏又分離,在旅程中回首看向久未相見的故人;而在終末的幾個月裡,我重新拾起了十年前無意中從我的手臂中間漏出去的幾分喜愛,那感覺就像是十年前我曾對空開出一槍,而那子彈穿越時空破風而來,正中十年後的我的眉心。 我曾以為這一切僅僅如此而已。直至現在我才意識到,這一切並非那麼簡單。我會被一槍打中絕非偶然,我會聽著他們的歌在年尾踏上逃亡和在回憶與自覺之中找尋自己的旅程,也近乎是必然。 因為這一切都是要和過去的我做個了結,是要把曾經的一切都wrap up,為了讓我在踏上新的旅程之前更清楚地認識到,我究竟怎樣出發、又怎樣一路走到現在。我一直都未能知曉這一切的全貌,因為先前我只顧埋首於「過去」,而從未注意到「未來」埋在我身邊的伏筆——事實上,這一切都同步發生在我的身邊,只是我一直都未有覺知。 過去的這一年裡還發生了什麼呢?最大的事情興許是遇見了或許會是本科階段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老師,雖然那個時候認定的concentration還是跟她完全不同的方向,但還是抱著「想要多跟著她學習」的心態去問她給今年的戲做assist designer,而正是這件事情(及一系列後續)在今年徹底改寫了我的人生方向。我某一天翻回那時候的聊天記錄才發現,在去問她的前一天,塔羅牌給了我一張「世界」正位——原來從最開始就有預兆,這會是一場帶著滿足的、讓我觸及到最終目標的旅程。 但顯然那個時候的我並不能領悟這一切。彼時我還在凌亂的往事中挖掘著線索,試圖找尋著對當下出路的啟示。被過往和迷惘所一葉障目的我不會知道,在那個陽光穿過搖曳的樹影落進教室的看似平凡的秋日,命運的齒輪已經在暗中咬合開始轉動了。 年末去英國之前,見縫插針找了一天去看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而這也是我從去年年尾的那幾個月開始一直在不斷地問著自己的問題。「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你想要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我抱著燃燒生命的念頭、以自毀為目的地活著,在此同時反覆地質問著自己。我想要找到答案,於是我一步又一步地走著,走向他鄉,走向遠方,找尋著答案,也找尋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當然去年的我是沒有找到答案的,年末的那場旅程與其說是找尋,倒不如說是逃跑。從自己的生活中逃跑,跑去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試圖重新建立起和世界的聯繫。不過也不能說是完全一無所獲,那場旅行過後我放下了對英國和倫敦的執念,也在逃避中開始嘗試著放下對某個人的執念。想來就是這樣的放下,讓我在今年得以收穫另一段健康到不可思議的關係。寫到這裡才發現,又是另一個「開始」的伏筆;原來今年的收穫的果,來源都是去年種下的因。 而我在現階段對自己人生的答案,也是在旅行中倏地一下出現在我面前的。春天已經悄然來臨卻還沒有冰消雪融的那段日子裡,我逃離了美東山區如同無窮無盡的冬日,奔向地球另一端風暖日和的小島。在高雄的美術館裡,當我看到以移工的嚮往和心聲為素材所創作的作品的時候,我突然間意識到「原來我想要做的就是這樣的藝術」——我所想要做的就是「能記錄下這個時代的我們,在怎樣活著的藝術」。 我又憶起十七歲時候的糾結,那個時候意識到自己應該做戲劇,卻又覺得藝術和現實太過遙遠,躲進劇院裡就無法觸及到現實的話題,覺得自己對社會的同理心和對劇院的嚮往是兩大無法調和的意向。顯然現在的我找到了答案。如果不是去年的一切回溯,我不可能如此快速而清晰地想起這些。 還有十九歲時候的徬徨,那個時候執拗地覺得自己的才華都根植在文字裡,沒有辦法想像離開從小長大的文化土壤使用另外一種語言的自己要怎樣繼續創作。現在的我正站在那個時候所想像的未來裡,一切並沒有我那時所想的那麼可怕,甚至於,我學到了足以跨越語言和文化的表達方式。 現在的一切都和我的過往密不可分。如果沒有那樣的無數個過去的瞬間積沙成塔,我不可能成為現在的我,更絕無可能像今年這樣握住羅盤,走向新的旅程。正是這一切積攢成了眼下厚積薄發的兩年,曾經積聚在我眼前的迷霧好像散開了一些,我整理好了過去所收穫的東西,在羅盤上的透鏡中看到了未來。 但當我想到這一切的時候,我仍舊在試圖繼續回憶,我到底是怎樣踏上的這一段找尋自己的旅程?去年的時候所面對的分岔路口不只一個,從中生出的人生問題並不在少數,但到底是什麼樣的契機,讓那樣兩個具體的問題在我的耳邊不斷地迴響,使我一直走到世界的另一邊都仍舊在不斷地思考著這些? 我像忒修斯一樣手執線團向回追索,回憶帶著我來到了一間辦公室的門前。在去年秋末學校裡某件大事的餘震未盡的某一天裡,當我試探著說出對畢業之後的打算的時候,她問我,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並沒能直接給出答案,直到現在我或許都沒辦法給出一個足以令人滿意的答案。但正因如此,正是為了能夠找到這個答案,我才會踏上一場又一場旅程,去往那些去過的或是沒有去過的地方,去觀察和體驗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生活方式,去找尋自己所希望的人生。 去英國的時候如此,去台灣的時候如此,到現在在西部的時候亦是如此。 到此時天色已晚,陽光徹底消失在夜空中,公園裡奔跑的孩童早已散去,就連踏進河中乘涼的人也已經離開。也差不多是該前往劇院的時候了。我把腳伸向地面,腳底傳來震動,鞋尖掀起塵土,鞦韆在巨大的摩擦力下停了下來。我想起曾經抗拒著害怕著長大,想要自己永遠都只是個孩子,但是那一刻念及於此我卻突然想問自己,成為大人真的完全沒有任何好事嗎? 我想興許不是的。孩子是沒有對自己生活的選擇權的,只有長大才能像現在這樣選擇自己願意共處的人,選擇自己的旅程和自己的人生。成為大人確實要面對很多辛苦的事情,不會像小的時候所幻想的那樣輕易和無所不能,但偶爾也會有那麼一些瞬間會讓人覺得,長大其實沒有那麼不好。 又或許不好的事情僅僅是忘記——忘記了要怎樣盪鞦韆,忘記了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想要看到的是怎樣的世界,忘記了在成為大人的前夜在惶惑中反覆思索著問著自己的問題。 這正是回溯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