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怎樣過我的一生

三個半月的暑假,光是在西部做summerstock就佔據了將近三個月的時光。在春日末尾匆匆而過的不算告別的告別之後,一個人收拾好心底溢出的思念,打包行囊獨自飛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和一群同樣身在異鄉的人一起度過一個緊鑼密鼓的夏天。完成了很多事情,也留下了一些不可磨滅的回憶,用隔壁組的設計師姐姐的話說,是一場成年人的summer camp。 在西部的三個月裡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我生活的地方與其說是個城市,倒不如說只是個山谷小鎮,大概不到二十分鐘就能從一頭開到另一頭。但是對於像我這樣沒有車的人來說,沒有火車沒有地鐵,想要出行要麼靠自己的兩條腿,要麼便只能靠著飄忽不定的公車——不過幸運的是,小鎮上的公車不收費。 但娛樂方式也相應地高度單一,休息日裡的活動無非就是戶外,到小鎮旁的山上徒步,去大湖曬太陽或者游泳,去山谷裡看星星,或者去泡溫泉。幾趟下來別的沒有,皮膚倒是黑了好幾個色度。鎮上的娛樂少之又少,除了流行院線的爆米花電影之外,便只有工作的劇院日復一日播放的比我還要大幾輪的老電影,沒有博物館也沒有像樣的美術館,可以逛的地方幾乎沒有。下工之後的團建是出去吃冰淇凌或者打保齡球,而在百無聊賴的夜晚,大家會提著酒和零食,趿拉著拖鞋走過半個停車場,叩開某一個人的門進去,聽歌蹦迪或者坐在地上談天扯地玩牌,吵吵嚷嚷打發時間直到後半夜。 西部的三個月是這樣的西部小鎮生活體驗卡,雖然平靜但也平淡,適合隱居,但並不適合追求冒險的人。在這之前每每被外界的事情所煩擾到的時候,我都會把「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這句話掛在嘴邊,現在的我也仍然會這麼講,但我心裡也清楚,我這樣的人大概還是跟所謂平靜的生活不太搭邊;就算真的要過平靜的生活,那大概也得跟能夠彼此提供很多情感交互與支持的人一起——無波無瀾缺乏刺激的生活,對於我來說近乎等同於沒有活過。 這大概也是令這三個月對我來說如此難熬的原因之一。整個公司除了隔壁組沒什麼交集的設計師姐姐之外,幾乎沒有和我同一文化背景出身的人。我到現在雖然已經不再是什麼極端內向的人,但也仍舊無法適應社交佔據極高比重的美式文化生活,再加上語言的限制,久而久之就開始在孤獨中內耗。雖然心裡也清楚這一切並非我的問題,到後面也想清楚自己並不是不會社交而只是不把輕淺的社交當成最優先的事情,但這期間看到身邊的人自然而然地熟絡起來的時候,也還是不免有些落寞。 一整個夏天裡我時常會想到《好好》裡面那句「最喧囂的狂歡寂寞/包圍著孤島」,首演日大家三兩成群彼此道喜的時候,同事的家人朋友紛至而來的時候,我心中的寂寥在空虛之中反覆迴響叫囂著,「如果她能在該多好」。每當覺得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她,想到她會在這一切結束之後等著我回去,我就願意再往下多活那麼一陣子;實在是活不下去的時候我還是會想到她,我翻出和她的郵件往來,她說我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找她,把「從她那裡尋求支持」當作我最後的底牌,這樣我就又能活得放鬆些——而到最終我還是用到了那張底牌。苦夏里斷斷續續有過很多個哭不出來的夜晚,那之後的某個深夜我喝了很多酒,整個人癱軟著跪伏在地上,敲下了鍵盤發出了我最後的求救。而她亦如約而至,在我最孤立無援的middle of nowhere把眼淚和生活意志都還給了我。 我就是這樣撐過這三個月的。我一直在說沒有她的話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活下來,這句話絕無誇張。她總是能讓我重新注意生活中那些曾被我視若無睹之物,於是在她的引導下我開始嘗試一些新的生活方式,去發現小鎮上那些微小的有趣,去街邊喝咖啡,找一找有意思的餐館和小店,就像這樣漫漫地把最後的兩個多星期捱過去。 工作的間隙在reddit上衝浪,tech theatre版上的某個帖子下面的回覆裡有人說,選擇這個行業的本質就是在選擇一種生活方式。到現在工過一季summerstock之後,我對此深以為然。這個夏天裡的生活高度圍繞著工作展開,最初還是平常的朝九晚五,但進入tech rehearsal緊湊又亂套的時間安排之後,屬於個人的時間就被進一步壓縮;開演之後雖然輕鬆了些許,但還是會被繁多的changeover所牽制,縱然忙裡偷閒出門尋歡或者獨自作樂,也必須把相應的時間空出來,及時在需要的時候趕回劇場。 最開始還會覺得新奇,因為終於有了一份工作,也終於把之前在課上見過的東西用到了實際的工作中。但是到了後來便開始感到疲憊,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實際跟藝術創作表達並沒有那麼搭界——我只是整個產業上一個小小的螺絲釘,而率領我們工作的設計師,也不過只是在遵循著娛樂的範式在提供和修改能滿足導演需求的方案。小鎮上的劇院並沒有那麼高的藝術追求,從選戲到製作都只是以娛樂為優先。 於是疲憊蓋過了新鮮,最終又變成麻木。我開始厭煩劇院,在所有的社交平台上傾倒工作的苦水,在工作之外的時間裡不想再走進任何一座劇院。但即便如此,我卻竟然還沒有想要放棄劇院,興許是因為習慣,也興許是因為還相信著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有其他的可能性。 Larson在ttb裡面唱,「I’m gonna spend my time this way」,那也是我從事藝術創作的初心,我從做出自己的第一部戲開始就想,我決定在劇院裡這樣過我的一生。但是這一個夏天裡我時常在想,我想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嗎?我會想要以後在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小鎮上駐留又離去,做著娛樂意義大於藝術文化底蘊的作品嗎?我不甘心就過這樣的生活,但是在此之外的生活,我卻一無所知。 跟她打電話的時候她說,很多人都沒有我的眼界和對多重文化的認知,我走過那麼多的地方,是個world traveler。我很喜歡這個說法,因為我認為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間旅人。我在這個世界上走走停停,好奇地看著這人世間的一切,短暫地體驗著各色的人生百味,找尋著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但是身邊的很多人也有我所沒有的東西,那便是一個安定的家。四處流浪這麼多年到現在也總不免會開始思索著安家的事情,一來是確實想要有個可以落腳的地方了,二來也是要面對著更現實的問題,身分。這是為了能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來的每一個人都必將面對的問題。 選擇生活方式也是給自己選擇一個家。只是我到現在更加迷茫,我到底要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到底要在什麼樣的地方給自己一個家?我到底想成為什麼樣的人,要走什麼樣的路,要過上怎樣的人生?見過和了解過的人越多,我反而越不知道答案在哪裡,原先清晰的名目似乎也在這樣的疲態中被磨損得漸漸模糊。 ⋯⋯我的未來到底該去向哪裡呢? 在學期結束後不久這份工作剛開始的時候,她在給組里群發的郵件裡面寫道「她們隨風飄去了很遠的地方」,我看了不禁莞爾。我不知道她寫下那行字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前一天剛跟她報過平安的我,但是我看到的時候,想到的是那首《候鳥》,「我的故事 被风吹散 我的明天我从不期待」——而我的思念,也隨之一同散在了風里。 我就像一隻居無定所的候鳥那樣,乘著夏初的第一陣微風飄搖而去,又會伴隨著夏末的最後一陣清風降落歸來,到了某個時刻大概又要再度離去,隨著不知所往的風,繼續飛向遠方。 如果這就是我的宿命的話,那就繼續做好遠行的準備吧。雖然不知道她會把我引向何方,也不知道我的明天將何去何從,但就像這樣等待著下一陣風的到來也未嘗不可。不管前路是荊棘險途還是千濤萬壑都要一直邁步向前,這才是身為愚者的覺悟。 就靠著現在的這雙腳一路丈量世界一樣地走過來之後,我還是想要相信那句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所以還是就這樣聽從心中的嚮往向前一直走下去吧,不管是明朗還是迷惘,不管是堅定還是困惑,就這樣走下去,走到世界的盡頭,走到能找到答案的地方——又或者僅僅是,走到不能再走的時候,到那個時候再去想,之後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