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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为2020年底为申请写的小论文Love without Sex: Controlling the Chinese Danmei Novels。因为不太清楚中文的引用格式，还是沿用APA 6th。

介绍

中国的网络小说作为一种新兴文学体裁，自20世纪90年代诞生，至21世纪初演变为成熟的产业（Shao, 2019）。当报刊文学受到压制，逐渐无法满足年轻一代的需求时，相对受中国政府出版限制较少的网络小说吸引了大量的读者。不过，从发布于中国最大的网络小说发布平台晋江网（下称“晋江”）的耽美小说来看，政治上的管控仍然极大地影响了网络小说。

耽美小说（下称“耽美”），即中国的同性恋浪漫小说，是中国网络小说中一个独特的类型。虽然性在刻画恋爱关系与浪漫小说主角时很重要，但晋江的耽美却很少有性描写。“没有性描写”与“没有详细、露骨的性描写“是不同的。事实上，晋江写手有时会描写攻和受[1]之间的性行为，但这些性描写大多依靠言语暗示或隐喻以避免审查，例如，“花 ”指 “肛门”，“坚硬”指“阴茎”。晋江的耽美在性描述的露骨程度与占有篇幅远低于英文同类题材（m/m romance)（参考DxD Press的译文)。不过， “没有性描写”和“没有详细、露骨的性描写”都受到同样的政治限制，只是程度不同，而本文的关注点为其背后系统性因素，因此本文以“无性之爱”代指上文提到的两种情况。

耽美因流行、引人入胜而成为学术界关注的话题，性别和文学研究都参与了对耽美的探索（如北大网络文学论坛的公众号、微博的发布）。然而，即便很多作者和读者知道晋江耽美中缺乏露骨的性描写（“脖子以下不可描述”成为了晋江文里的梗，比如古玉闻香的《脖子以下的亲热不能写》、2暗白的《海棠攻来晋江再就业》），但对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研究却很有限。我想基于Jonathan Hassid（2008）对中国共产党（CCP）如何控制新闻媒体的分析，通过研究中国政府如何通过结构性机制（structural mechanisms)和强制性手段（coercion）来控制网络文学，以及晋江、晋江写手和读者如何受到并应对“不确定的制度”（regime of uncertainty）的影响，为耽美研究带来一个新的视角。我认为尽管中国共产党依靠结构性机制和强制性手段来控制网络文学，性在晋江耽美中的缺席直接源于非政府的个体和组织因“模糊性”而做出的自我审查（self-sensorship）。

从耽美到纯爱：晋江分类系统简史

虽然耽美吸引了广大的读者群体，形成了成熟的流派，但它却面临着双重压力：对网络文学的政治控制和同性恋小说的边缘化社会地位。晋江板块的分类变化体现了这种双重压力。

晋江最初是福建省“信息港”（福建省晋江市电信局下属项目）下的一个文学论坛板块。2002年，信息港面临关闭的危机时，晋江的现任站长冰心和文学论坛的一些粉丝成功拿下了信息港的维护权（Shao, 2015: 244）。2003年，“晋江原创网”成立，起初盗印台湾小说的晋江原创网开始出版原创网络文学。网站最初没有对小说进行分类，导致耽美写手和言情写手之间产生争执。为了平息矛盾，晋江将网站分成两个板块：原创言情和耽美同人。直到2014年，冰心得到内部消息，中国当局即将开展的史上最严厉的净网运动之一将因为耽美的同性恋倾向和色情描述而针对耽美。为了降低被中国当局惩罚的风险，晋江将“耽美”改名为“纯爱”（Shao, 2015: 250）。尽管自2014年以来，晋江的板块类别发生了几次变化，但“纯爱”作为“耽美”的代称被沿用至今。

“纯爱”最初是“言情”的一个流派，与“同性之爱”完全无关。由于“纯”在中文中代表“纯洁”，“纯爱”既可以表示“纯粹的爱”，也可以表示“纯洁（无性）的爱”。尽管这些名称的变化可能并不直接指向对情色情节的限制，但它似乎预示着未来几年晋江耽美中性描写的缺席。

政府对网络小说和耽美小说的控制

Jonathan Hassid (2008: 415, 417) 探讨了中国共产党对新闻媒体的治术，并提出中国共产党使用货币手段（monetary）、结构性机制（structural mechanisms）、强制性手段（coercion）和“不确定的制度”（regime of uncertainty）作为控制媒体的手段。他推测互联网也受到类似机制的限制，特别是“不确定的制度”，即中国当局利用不确定性作为控制手段，但他在文中没有深入探讨。本文将以晋江耽美小说为案例，根据他的理论结构，分析中国政府对互联网的治术。这四种手段中，除了货币手段，其他都能在对网络文学的控制中观察到。

Hasside（2008: 419）提出中国共产党使用结构性机制控制媒体。对于传统媒体，所有的新闻媒体单位都从属于地方政府。类似地，中国共产党将网络文学置于政府部门的管理之下，从而对其进行控制。网络文学由主管新闻出版的政府部门负责管理。只有那些持有“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2]的公司才被准许在其平台上发布网络文学作品。此外，2007 年，新闻总署和全国“扫黄打非”工作领导小组开展了一场“扫黄打非”运动[3]，这之后，各地新闻出版局被要求对辖区内的网络文学出版网站进行直接监管。以盛大文学为例，在2010年前后，盛大文学收购了包括起点和红袖添香在内几乎所有的大型网络文学发布平台，是当时的网络文学龙头企业（Shao, 2015:398)，而这场运动之后，上海新闻出版局通过培训盛大文学的主编和责任编辑来管理其旗下网络文学的内容（Xie，2015：105）。晋江受到了类似的约束。这篇2015年由中国新闻出版广电网发布的报道提到晋江鼓励编辑考取编辑证书，而这个证书的考试由新闻出版总署拟定试题；网络出版服务管理规定第八条（三）、十二条（五）、第三十三条、四十四条有对编辑资质需符合国家标准的规定。耽美是晋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晋江2019年的小说排行榜上，200部小说中有129部是耽美。因此，它不可避免地受到结构性机制的控制。

中共使用强制性手段作为另一种重要的媒体控制手段，用以维护中国特色意识形态的至高无上。与对新闻的控制手段类似，中共控制中国网络文学出版平台的主要手段并不是出版前审查，而是如惩罚、监禁和大清洗这类强制性手段（Hassid, 2008: 420）。对网络文学而言，主要便是以“扫黄打非”之名的政治宣传运动。这些运动由以下几个国家级政府部门下辖的部门联合开展：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办公室（扫黄打非办）[4]、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中共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委员会办公室（中央网信办）。网络文学素来是净网行动的目标，然而自2014年始，净网运动的力度剧增。在2014年的净网行动中，数以千计的出版平台被勒令关闭，新浪文学的一些高层被捕。这一年，晋江顶流写手丁一（笔名“长着翅膀的大灰狼”）被捕，被判3.5年监禁，为十年来第一个在净网行动中被捕的晋江写手。这一事件对晋江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该运动每年都会更换名称中的年份，一直持续至今（2023年1月）。

色情描述被视为淫秽内容，属于“色情物品”，因而会遭致政府的惩罚。在净网行动的调查中，出版或撰写淫秽内容的公司、平台或作家将面临经济上的损失和法律上的惩罚。经济角度而言，小说可能会被要求从平台上删除，网站可能被勒令关闭，公司的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或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可能会被吊销。例如，2014年4月24日，新浪的互联网因为它涉嫌在其网络文学出版网站上传播色情内容，其出版许可证被吊销（Shao，2015：415）。法律角度而言，公司的成员或作品的作者会被判处监禁。例如，2017年，耽美h文（男同性恋色情小说）写手天一因“出版和销售淫秽物品”而被判处10年监禁[5]。

自2004年以来，耽美一直是扫黄打非行动的针对对象之一。最近（指2020年底）的一次发生在2020年9月，在网信部的要求下，晋江专门暂停了耽美小说的更新，为期14天。

然而，尽管结构性机制和强制性措施在媒体控制中很重要，它仍不能完全解释晋江耽美中普遍缺乏性描述这个现象。作为对比，出版的纸质小说虽然受到了类似的控制，但一些纸质小说却含有明确的性描写（如莫言的《丰乳肥臀》、贾平凹的《废都》）。我认为，“不确定的制度”下所进行的自我审查，是晋江耽美形成如今模样的不可或缺的一环（我的朋友戏称之为阳痿文学）。

“不确定的制度”（Regime of Uncertainty)

Hassid (2008: 430)指出，在一个日益去中心化的社会中，“不确定的制度”是一种更有效和低廉的治术。这一治术可以在中国政府对耽美小说的色情内容的控制中被观察到。不确定来自两点：第一，“淫秽物品”和“非淫秽物品”之间的界限尚不明确；第二，艺术作品中是否允许同性恋也尚不明确。

2008年修订的《刑法》对小说中的色情情节进行了规定。由于中国共产党没有实行任何出版法，它和影片、录像带、图片等被纳入“淫秽物品”。根据第三百六十三条、第三百六十四条和第三百六十七条的规定，以牟利为目的，出版和传播淫秽物品，情节严重者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包含有色情内容的有艺术价值的文学、艺术作品”被豁免，然而标准是模糊的。

类似的，也没有法律规定艺术作品中的同性恋爱情是非法的，但中国当局的行为中，可以看出其反对的立场。一个证据是，当耽美改编成网剧或被出版时，攻和受之间的浪漫关系被改编为“兄弟情”（如2019年的大热作品《陈情令》，原文为墨香铜臭的《魔道祖师》[6]），而网剧是需要经过广电总局审查才能上映的，小说需要通过中宣部控制的出版社才能发表。

对耽美的态度与对淫秽的标准之模糊，使晋江、晋江写手和读者都战战兢兢地以极其苛刻的标准进行自我审查。渐渐地，人们用“求生欲强”来描述晋江耽美写手避免在文里描写露骨的性爱这一行为。

自我审查的系统

Hassid (2008: 421)引入了自我审查的概念，但限制在记者、记者所属的媒体和整个媒体界为避免权力上位者的惩罚而采取的“一系列书面编辑行为”。这篇文章将把范围从“书面编辑行为”扩大到非政府的个人或组织，作为权力结构中的下位者的“行为”。在文章讨论的案例中，可以注意到参与自我审查的权利下位者有个人和非政府的组织：建立了一套自我审查制度的非政府组织晋江；以及遵守该制度以避免遭致中国政府惩罚的耽美写手和读者。

晋江的自我审查制度的雏形是在2014年的净网行动中建立的（Shao, 2015: 251）。此后，晋江将“外包审查”作为该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见根据冰心描述[7]而绘制的晋江自我审查机制示意图）。

小说的一个章节在上传后，会经过三到五个阶段的审查。前两个阶段由机器筛查敏感词。据冰心说，晋江从其他公司购买了审查服务，并在一些研究部门的帮助下设计了一个审查工具。第三步由晋江安排的三名兼职审查员来审查该章节。审查员为晋江的用户，他们可以通过点击网站上的“福利审查”进入初级审查系统，报酬为每章1个晋江币（相当于0.01元）。只有在这三个审查员都允许的情况下，该章节才会发布。如果有人不允许，将由第四和第五步的审查员（兼职专业审查员和晋江的编辑）审查。值得一提的是，该章节可能会被在这一步中有被锁章的可能性，而修改后的章节必须重新从头接受审查。

除了参与晋江官方审查，读者也可以通过举报来参与自我审查。在晋江的网站和应用程序中，读者可以举报淫秽内容并获得收益（2020年12月27日，奖励是每次10个晋江币，相当于0.1元人民币）。

耽美作家为了不被“锁章”，会对自己的小说进行自我审查，避免损失读者和收益。详细而言，晋江的官方自我审查程序很长，需要几小时到几天不等，在读者习惯了日更的情况下，锁章严重影响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其次，晋江奖励购买“全本小说”的读者虚拟货币“营养液”，“营养液”专门用于为晋江的小说投票，投票结果会进入排行榜，榜上有名可以带来更多的阅读量。锁章的小说不是“全本”，即使读者为小说的所有其他章节付费，也不能获得任何奖励。因此，晋江的耽美写手为了不让读者失望，也为了在排行榜上不断攀升，从而帮助写手吸引更多的读者，获得更多的利益，会努力不违反晋江的反色情的规定。

在三方共同的自我审查下，晋江、读者和耽美写手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同性恋浪漫小说类型——无性之爱。尽管言情小说写手也在同样的程序管控制下，但由于耽美作家处于边缘化的地位，ta们更加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比方说，在举报淫秽内容的界面上，晋江特别规定“令人不能容忍的对同性性行为的淫亵性描写”，尽管此条从句义来看被包含在了其他条目里[8]。因此，在自我审查上，晋江耽美小说的比言情小说力度更大。

结论

这篇文章重点讨论了中国政府如何在晋江耽美——没有性的同性恋浪漫小说——的构成中发挥作用。我分析了中国共产党如何依靠结构性机制、强制性手段和“不确定的制度”来控制网络文学，以及晋江、读者和耽美写手如何在模糊性的力量下进行自我审查。

遗憾的是，因为“模糊性”，许多观点因缺乏书面一手材料只能进行旁证，如中国政府对同性恋的歧视，晋江对耽美的打压，官方系统的运作等。此外，因为中国防火墙之内新闻报道会因审查而被删除，两年前写作此文时使用的许多链接已经失效，一些材料的真实性很难考证。这篇论文中没有包含露骨性描写变化的过程，比如没有考据晋江早期耽美文里的性描写，也没有展开讨论如今晋江耽美和言情的色情描写之间的具体差异。未来的研究还可以考察长佩、海棠等其他平台上的耽美小说如何受到文中提到的控制策略的影响。

[1] 攻和受分别指男同性恋插入式性行为中的插入方和承受方。 [2] 该证出自由2016年2月发布的网络出版服务管理规定，直到修订时（2023年1月26日），该规定仍有效。2016年之前，“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的前身被称为“互联网出版许可证”，即新浪网2014年被吊销的许可证。 [3] 21世纪以来，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权力范围几经变更，目前（2023年1月）网络文学网站由国家新闻总署管理，为中宣部直属部门。权力移交过程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我在此列出。2013年3月之前，新闻出版业一直由新闻出版总署和地方新闻局负责。2013年3月到2018年3月，新闻出版总署和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合并为国家广播电视总局。2018年3月，广电总局的新闻出版职能被划入中宣部。 [4]“扫黄打非办”隶属于中央宣传思想领导小组，该小组负责控制全国的宣传和出版工作。中宣部是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下属的一个部门。 [5] 2017年底，在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的指示下，天一被捕，被指控“制作、贩卖淫秽物品牟利罪”。她于2018年10月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零六月，二审后判决未变。新京报曾报道过此事，2020年底写作此文时附注的链接已失效。此案的详情可见后续网。 [6] 值得一提的是，网传墨香铜臭被判刑三年半，罪名为“非法经营罪”。 [7] 冰心于2019年6月30日于微博发布了长文，而后又隐藏。 [8] 需要登录才能查看。内容如下：色情淫秽信息：1、 文章涉及到描写生殖器官、性行为、性技巧、性交、及其心理感受的。2、 公然宣扬一些违反伦理，腐化堕落的思想，宣扬色情淫荡形象。3、 文章有大量具体的令人生厌、恶心的性行为描述：包括SM场景（暴力、虐待、侮辱行为），以及性变态行为。4、 具体描写乱伦、强奸、轮奸、颠覆伦理（包括NP）的性行为，性交场景及其它性犯罪的手段、过程或者细节，可能诱发犯罪的。5、 具体描写少年儿童（或者与其相关的）性行为。6、 其他令人不能容忍的对同性性行为的淫亵性描写。

引用

Shao, Yanjun. “Wangluo Wenxue de ‘Duandaishǐ’ Yu ‘Chuantong Wang Wen’ de Jǐngdian Hua 网络文学的‘断代史’与‘传统网文’的经典化 [A History by Stage of the Web-Literature and the Canonisation of ‘Traditional Web-Literature’].” Zhōngguó Xiàndài Wénxué Yánjiū Cóngkān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Chinese Modern Literary Sutdies], Feb. 201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0226/c404027-30902724.html.

Shao, Yanjun, editor. Wangluo Shidai de Wenxue Yindu 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 [GuidingLiterature in the Web Era]. 2015.

Hassid, Jonathan. “Controlling the Chinese Media: An Uncertain Business.” Asian Survey, vol. 48, June 2008. ResearchGate, doi:10.1525/as.2008.48.3.414.

Xie, Qiren. “Zhōngguó Dàlù Wǎng Lù Wénxué de Fāzhǎn Yù Guǎnkòng 中國大陸網路文學的發展與管控 [Development and Control of Web-Literature in Mainland China].” Fu Hsing Kang Academic Journal, vol. 106, June 2015, pp. 95–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