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雨夜part.1
雨点敲打着窗,像梦里的雨,像那天她倒在血污里一样大的雨。
黑发女孩在雨夜中踉跄奔跑着,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咒骂声——她偷了两个面包,被老板发现了。
街上空无一人,高高的街灯亮着苍白的光,天黑得像一块黑曜石,是深到不能再深的夜了。
女孩躲到一条肮脏的小巷里以求片刻喘息,头顶有雨棚,可以暂时躲雨。她清瘦的身躯瑟瑟发抖,这夜的雨太冷了。
咕噜,咕噜。肚子告诉她饿了,她蹲下来靠在墙边,从外套内衬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包大口吃起来,面包奇异的麦香味勾起了回忆。
她和姐姐围坐在母父身边,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家族过去的荣光,她们好像有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大家烤着火炉,欢声笑语一片,她枕着姐姐的大腿,姐姐身上的麦香味和着摇曳的灯影,引她缓缓入睡……
“老板,找到了,如何处置?……那就随便我们了?好。”
遭了,被发现了。她朝墙里缩了缩,但无济于事。没跑多远,她就被人擒住,雨水不住地流进她眼里、鼻孔里、嘴里,她的四肢被捆住,头发被向后扯着。
闪烁的灯光里,她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根棍子。
“你要是付了钱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可惜啊,你拿不出来。那就用其他方式来支付吧。”
接下来的时间,她短暂丧失了听力,有人压在身上,她喘不过气来,墙面凸起的石头硌得人喊疼。她被翻了个面,衣服被撕破了,那人野兽般急促的呼吸胡乱吐到自己的脸上和耳旁。她试图挣扎,但换来的是几个耳光,那人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她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她不愿承受这样的痛苦!能逃吗?好像逃不了,只要动了挣扎的念头,招来的便是新的毒打。
她很想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她闭上眼,想着姐姐,那温和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她一定要回去!
女孩死命咬了那男人一口,口腔迸发出浓烈的铁锈味。夏季的暴雨总伴随着闪电,光亮打在男人的身上,他并不是人,他的眼睛、眉毛扭成一团,几乎颠倒,嘴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以兽的姿势爬行,雷电怒斥着他颤抖了一下。她一鼓作气,腹部使力,让双腿胡乱往前蹬了一脚。男人的脸骤然惨白,他惨叫了一声,离开了她的身体,紧接着便是无数棍棒招呼她冒死反抗的行径。
她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四分五裂开,与麦香味、铁锈味混作一团。她想起那个坐在灯光下的温柔女性,正饿着肚子为她缝补衣裳,到现在,她只有她了。
对不起,姐姐,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她眼前橘黄色的灯光熄灭了——
睁开眼,清子眼前浮现的是镌刻着繁复花纹的穹顶,一个金发女人手握着菱形样式的徽章,藤蔓缠上她的手臂,与舒展开的六翼背后的大理石柱上的藤蔓一致。这个强壮的女人对着台下的神使发号施令,神情严肃。
来圣徒大概有了七年,她时常会做这个梦,同样的内容,上演无数次。
清子没有回家而是来到圣徒总部——圣·阿德拉大教堂的B区401室。这是她一个人的小屋,但她更愿意称其为“休息室”。
空调的冷气比以往重,朦朦胧的雾气漂浮又消散,刚从噩梦醒来的她感觉这屋子湿哒哒的。早饭昨晚就准备好放冰箱里,她放锅里随便加热几分钟就往嘴里塞了。雨点敲打着窗,像梦里的雨,像那天她倒在血污里一样大的雨。
叩叩,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请进。”
“早,X,主教请你去她办公室一趟。”虽然她早就申请改了代号,但跟她直接联系的人依旧习惯叫她“X”。清子请她坐下,穿黑袍的女人微微弯腰以示礼貌,但并没有行动。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位女士不习惯坐下来讲话。
“马上去。要喝茶吗?”
“谢谢,不必了。”黑袍女人走向门口,示意清子随她去。
过道很安静,脚底是松软的地毯,只听得见她与黑袍女人沉闷的脚步声,两旁是历代圣徒的相片。
其实这些相片没什么意义,因为圣徒都有自己的伪装。即使擦肩而过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只有熟识的能够认出彼此。而大多数时候她们偏好单独行动,不会去主动结识同事,当然,是一般情况下。人们口中相传的说法,把她们搞得仿佛一个二个都模样非凡,有着通天手段。实际上,做这一行的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淹没于人海之中。
清子和主教反映过相片的事,她觉得这样的开销完全没有必要。有些位置上的人换得太快,相片也跟着换得勤,开销就多了。
主教只回复了她一句话:“真假并存的事物是迷人的。”还是写的一张字条送来,清子至今为止没搞懂这没头没尾的话。
走廊的尽头,墙壁上悬挂着首席和末位的相片,也就是1号和13号。清子看见了自己——最开始的自己,一头黑色直发,脸庞瘦削,琥珀色眼睛没什么精神,兜了一片沙漠,像个小木头人,还是那种上发条会出问题,放桌上满地乱跑,不受控制的。
接着,上面是圣徒Ⅰ,相片上黑袍占了大半个画幅,隐约可见其勾起的嘴角,和那时一样,还是卷发。传闻中不露真容的方块A,也就是莲娜。没几个人见过她的样子,但大家都知道她的手法,无论雇主还是目标都会惨死于她手下,找她办事的雇主,八成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人。清子这次回来,托人查了莲娜过往在案的记录,论手段她确实够格坐上这个位子,但她太随心所欲了。这和清子认识的那几个“好战分子”不一样,你拿不准她什么时候发作。
“请进吧,已经到了。”
黑袍女人往一旁退下,清子点头表示感谢。她推开厚重的大门,两旁的玻璃花窗折射出虹色,繁复的花纹缠绕在玻璃上,长满尖刺的藤蔓攀上窗顶,窗上讲着一个女人受难,众人托举她升入空中的故事。窗外透过的光束漂浮着点点细尘,花架上一簇一簇的百合花滴着露水,偶尔传来唱诗班小孩空灵的歌声。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几近圣洁的地方,会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圣徒们的集会之地呢?
“死丫头终于肯回来了,我好想你啊!”一个身形高大的曼德瑞女人一看见清子立马从高坛上跑下来,扑过去抱得紧紧的。
“好了好了,白落女士放了我吧。这不是回来了么,好手好脚的。”清子努力从白落怀里挣脱开,“到时候那些人看见你这样,还不知道会作什么样的文章。”
白落一听,两手搭清子肩上:“她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该造的谣早就造完了,不差这一星半点。”她脸上又浮起一个笑容,像是想到了什么,“真正不听话的人,还有你们帮忙处理,我很放心。”
清子看着白小姐那溢满笑意的眼睛,愣了几秒:“好好好,我们白小姐不在乎这些。”她好言好语哄着,把人往茶桌上带。这三年,她们一直靠信件保持联系,好久没听见白小姐的声音了。哪怕经历了三年前的那件事,白小姐依旧精气神十足,与年轻人丝毫不差。
“来,尝尝我新买的茶。”白落递给清子一杯,看着她喝下去,眼里充满期待。
清子瞟了眼白小姐,心里暗自叹气,多少年了,还要戏耍自己这个老大粗,她哪里懂茶好不好喝。不过,她拿着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还不错,茶香浓厚、清甜,很舒服。”清子简单评价,还有模有样地品味着。
品茶是白落的爱好之一,清子每次回来喝的茶几乎不重样。巧的是,她虽然不懂茶,但只要觉得好喝的茶基本上还不错。白落便把她当小白鼠,只要一完成委托回来,白落就请她喝茶。有段时间因为喝太多茶,清子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后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发生,她总会找借口逃脱试喝邀请。
“白小姐早上好啊!”熟悉的女声从门口响起,是莲娜。
“早上好,要来喝茶吗?”白落见莲娜进来,便转用通行语微笑着招呼她。
清子没有打招呼,她静静看着莲娜,也就是方块A,像个小孩一样欢快跑过来抱住白落:“当然要!好久没来看白小姐了,我太想念你了!”
“我也想念你。”白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莲娜,轻轻笑着,“这么有精神,面色红润,真好啊!年轻人就该这样。”
说到最后一句,白落往清子那边看了一眼,她倚着墙假装喝茶,躲开了眼神交流。
她怎么来了?白小姐亲自找人谈话,一般一对一单独讲,今天是怎么回事?清子心里嘀咕着。不过,这两人凑在一起有话说,这样白小姐就不会一直叽叽喳喳对着她说:自己怎么又瘦了,要加强锻炼,或是埋怨自己事务繁多,没空请人带着她伸展身体等这样的闲话。
“你终于回来啦!你不是说你不回来吗?怎么,今天舍得回来了?你,是不是想我啦?”莲娜朝着清子挤眉弄眼,这在她看来很有小人得志的意思。
清子闭眼呷了口茶,把茶杯放在桌上,也不去看着莲娜的眼睛,只是低着头淡淡说:“我自己有事,跟你没关系。”
“嘁。”莲娜闪身到清子背后,一手别住她的脖子,一手又捏了捏辫子,“又是一个月不见,还是老造型。金色头发,嗯——可爱,”接着又贴耳朵说,“你看起来像个洋娃娃,方便我——认出你?”
清子从袖子里抽出来把小刀,反手抵到莲娜腰上:“建议你收敛点,白小姐还在这里。”
“你们两个,都先松开好吗?今天叫你们来,是有重要任务。我数到三,都给我同时放手。”白落见她们剑拔弩张,尝试着说话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清子和莲娜两人都看着白落,等她发令,在这里,她们只听这位女士的话。
“三——二——一。”
两人都没有放手。
“我们还是很有默契。”莲娜吹了个口哨。清子没有理她,小刀抵得更近了,衣服被割开一个小口。
“你们还听不听我的话?”白落走过去,双手压在两人肩上,这会儿她笑得眯起眼了,“放不放?”
还是没放,白落忍无可忍,直接朝莲娜腘窝踢了一脚。莲娜支持不住,把清子压了下去,两人一起倒下,然而还是纠缠在一块。
“算了,你们就保持这个姿势听我讲吧。”白落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资料夹,“这个任务是我很早之前答应要办的事,对小清很重要。你们要一起行动。另外,我还找了一个人,随时跟进情况。”她往大门那边望了一眼,“放心,她不会拖你们后腿。”
说完,白落把资料夹递到两人面前——林佩思,男,34岁,索娅福利院负责人,有一头中长卷发,蓝灰色的小眼睛,戴方框眼镜,身材瘦削,看得出来他母父有一方是曼德瑞人。趁读资料,清子的手肘朝莲娜腹部一送,疼得人直捂住肚子。她起身接过资料夹,仔细查看,脑海里闪过一个男人等姐姐出门的场景,那个男人的头发和相片上差不多长……
莲娜从地上爬起,还没来得及看,清子就合上了资料夹:“谢谢你,白小姐。这次任务我也会圆满完成。不过,为什么要让她和我一起行动?我习惯一个人干活。”
“哦,这个啊。我觉得到时候会帮到你,至于是什么我就不说了。再说,你们两个在一起那么久,应该有默契,我觉得没问题。”彩窗折射的光线拂过白落的眼镜,清子一时间竟看不清女士的眼神是什么样,片刻,她这才看清白小姐的眼睛藏了几分笑意。
“白小姐……你都知道了呀。我一直都没好意思告诉你,她特别厉害,特别是床上……唔!”莲娜还没说完就被清子捂住了嘴。
“你好好说话。”清子恶狠狠说着,而后她一把放开莲娜,抬头一笑,“白小姐,我现在跟她没有关系了,给你添麻烦了。”
“哎呀,不麻烦。我把你俩当女儿看。你们自己的事,我不插手。”白落笑着回应清子,完全忽略了解释,“对了,还没给你们说这次任务的负责人,放K进来吧。”
清子心里气得咬牙切齿,往常白小姐做些事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次又把自己和那个女人绑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意图。
伊莱从门口慢吞吞走过来,不同往常的宽松打扮,这次她穿得正式得多,不过蜷曲的卷发乱糟糟的。
“白小姐,早上好……”
她揉着眼睛向白小姐问好,走到三人面前时才发现清子在场,吃惊不已:“X,你要来做这个任务啊。啊,差点忘了,莲娜女士你好。”莲娜朝伊莱礼貌性地招了招手,脸上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了。
“现在人齐了,那么我开始讲细节。”白落示意面前三人围圆桌坐下,把茶杯、茶垫递给伊莱,接着她又补了一句,但语气不大轻快,“方块A,你的新代号还不错,我很喜欢。”尤其在最后一句加重了咬字。莲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得意,而是露出礼貌微笑,又拘谨地达到点点头,像是换了个人。
倒是伊莱听到“方块A”的名字后,她吃惊地捂了下嘴——两个月前找她委托的莲娜女士,是她的同事,还是她们这一组的首席,是那个可怕的角色。这就也能解释她与其见面商议委托时,为什么忍不住害怕了。
“现在你们的手上都有一份关于目标的资料,这次找了你们三个来,是因为这个目标极其狡猾,不好处理。他操纵着一个组织——婴宁。平时我们避免与其发生冲突。但最近他们出手了,很大胆,昨夜向我发了恐吓信。”白落把信丢在桌上,白色的信封上溅了血,“不用打开看了,是一根手指,圣徒Ⅲ的,我已经处理完他的后事了。”
听完白落这一连串的发言,茶桌前的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整个房间陷入沉默。
整点的钟声响起,钟声悠扬、厚重,屋外人朗声念着古老的经文,鸟儿的扑翅声零零碎碎传进房间。
大家知道圣徒Ⅲ是白小姐的好友,也是在座三人的前辈,能力很强。这样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品味真独特,我喜欢。”莲娜率先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她烟灰色的眼睛透露出异常的狂热,像大火燃烧时冒出的浓烟。
话音落下,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回应,大家不说话,只是喝着手里的茶。莲娜见没有人理她,拍了拍清子:“可不能让他就这样白白牺牲了,他做饭还是不错的。你说是吧?喂!”
清子一听见组织的名字就捏紧了拳头,根本没听见莲娜说的话。“婴宁”是姐姐的名,枕婴宁,这是个早已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她在脑海里努力搜寻有关姐姐和这个男人回忆,然而脑子里只有姐姐曾经和一个卷发男人出门的场景。她暂时没法确定是不是这个男人,这个组织与姐姐同名是巧合,还是有心之人所为,现在也无法确认。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如果那时她不一味追求那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东西,而是多陪陪姐姐,或许就不会发生三年前那场悲剧了。
白落接上话:“他们已经动手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过目标的藏身地不易找到,这也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之一。”见清子情绪低落,她便走过去,双手轻轻放在清子肩上,“不要紧张,像往常一样就好。”
“嗯,好。”清子闷闷回应着白落。
“好好休息,为接下来的任务做好准备。”白落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往常一样,“K会通知你们集合,讲任务要求,请大家留意。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The summer fling is not ove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