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档)【秦桧&吕颐浩】手疾
是元宵节贺文。
衰败的临安府,夜幕之下只有几近黑色的枯枝残叶。秦桧在稀疏的丛林之间穿梭着,仿佛能看到前面有些年久失修的民宅,却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不论向哪个方向跑都是自己不熟悉的场景,不知小跑了多久,他已完全迷失了方向。 手在不停地抖,因为恐惧,汗也控制不住地往外冒。他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熟悉的临安,他想扶着身旁的树喘口气,整个手臂却忽然脱了力,身子向树干倒去,肩膀和头砸在了树干上。伴随着一阵惊恐的颤动,他蓦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在心里暗暗笑了笑,心想临安向来是灯红酒绿的繁荣之地,怎会像梦里那样荒凉。 秦桧自己起身去找水喝,惊醒了厢房的家童,家童连忙起床去厨房倒了水,端着杯子给秦桧。秦桧自被罢相后乔迁至此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去年刚一入秋,他得了一种怪病,右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拿东西的时候总是突然脱力,生活变得不便。寻医问药也无果,医生诊不出这是什么病,只给他开了活血的药,配以针灸疏通经脉,暂且先养着。 秦桧喝完水,见天已微亮,便没有继续睡,回到屋里从床边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信是李纲寄来的,前几天才到。李纲询问他近况,又同他说吕颐浩或许近日要来永嘉——秦桧现在所在的地方。年关已至,秦桧没有回信,心想现在就算写了信恐怕也寄不出去,何况他不知道怎么回。他用左手手指摩挲着信纸,墨迹干掉的地方能摸出些许褶皱,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自发病以来,已有近半年没有用这只手写字了。他练习了用左手写字,但左手的字迹和他过去用右手写出来的大相径庭,换了个人似的。 秦桧不愿死气沉沉地继续生活,现在正在过年,他总想着该开心一点,不然整个家里都显得了无生机,但他又实在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开心的事。永嘉没有他认识的人,他不能像在临安时那样,年末年始的时候连着好几天宴请宾客,或者去别人家做客。现在他只能独自喝酒,对着窗户听远处传来的鞭炮声。
正月初七。 吕颐浩正坐在狭窄的马车里。他想到自己即将能见到曾经的同僚,不禁紧张。车外面传来喧闹声,还有鞭炮爆炸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痛了一下,掀开帘子一看,果不其然已经到了永嘉的闹市区。 穿过街市再走一阵才能到那人的住宅。他思考着自己一会儿应该说些什么,但难以集中精神,总是想到过去的事。时间过得太快,只一年半,他又要见到这个人。 马夫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了车。吕颐浩拨开帘子,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的住宅长什么样,就看到了那个人站在院子门口,眼睛好像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但眼神又没有聚焦,在愣神似的。见到他下车,脸上的表情才动了一下,迎上来行礼。 “会之大人,好久不见。”吕颐浩也行礼。他看着眼前这人,他眼下的皱纹比之前更深了,头发添了几缕灰白色的,有些憔悴。秦桧走后,他没有直接跟秦桧通过信,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过些许他的情况。秦桧现在的住址也是李纲转告他的。 秦桧的眼神有些淡漠,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他问道∶“元直大人身体可还好吗?” 吕颐浩笑了一下,看来秦桧听说自己的事了。他向官家告病离职,实则是因为自己在朝廷里受了挤兑,官家也不愿意听他的建言了。 秦桧请他进屋去喝茶。吕颐浩看他用左手点茶,又用左手把茶杯移到他面前,右手只能虚弱地扶一下杯子,心里感到一阵钝痛。若是官家没有罢去他所有官职并且说了对他永不复用,他会憔悴到这种境地吗? 秦桧一定恨自己,因为朝廷上下谁都知道,秦桧被罢相正是当年吕颐浩植党挤兑他的结果。 当初他确实不喜欢秦桧这个人,他被俘去北方近四年,归国后迅速被官家赏识和提拔,而且他也在结党威胁自己的利益。他们两个原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但秦桧好像不满足于处理庶务,如果自己不让他离开朝廷的话,或许走的就该是他了。 但命运就讽刺在这里。秦桧走了不过一年,自己也被迫从宰相的位置上离开了。而且此次还不及先前被赵鼎排挤而罢相的那一次,这次离开行在,他彻底在朝廷失去了位置,何况自己年事已高,恐怕也难以再为两府做些什么。 只是可惜秦桧不过四十多岁,也只剩下个祠禄官能当。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吕颐浩问道。 “没有。”秦桧答。 “之前的事很抱歉。但我现在也变成这样了,你会觉得好受一些吗?” 秦桧摇摇头,没说话,继续喝着茶。 说实话,他很羡慕吕颐浩。他是个坦率的人,不论做什么好像都光明磊落的。如果换作是自己,今天他是绝对不会来看望曾经被他排挤落马的人的。 去看望过去的政敌做什么呢?等着被嘲笑吗?秦桧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么想的,他刚听说吕颐浩罢相之时,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一丝爽快感,但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人生在世,身边的人如同潮汐一般,来的人不停,去的人也不停。看故人的笑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秦桧只是以为,离了庙堂之后他们再也不会相遇,没想到还能在这幽静之处重逢。 吕颐浩见他不言,又说∶“你且先好好养病。我在永嘉会住几个月。我的住处在城东,你若觉得无趣,随时去找我,我也会不时来看你。” 边说着话,吕颐浩边不由得握住茶几对面的人的右手。一阵凉意传到自己手上,那只基本失去了功能的手看起来没有血色,温热的茶杯也没能让它暖和起来。 秦桧被惊得睁了一下眼眶,但那神色转瞬即逝,他没有挣脱对方的手,但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那双握紧自己的手上布满褶皱,他方才意识到对方已年逾六十,已经真正地衰老,但他的目光看起来比颓然的自己有神很多。 “你说,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到他人的命运吗?”秦桧问。 “体会不到,但是因为人们的命运时常相似,所以才会相聚,不是吗?”吕颐浩答。 还不是聚少离多?秦桧想。但吕颐浩回答他的那一瞬间,他好像释然了不少。
元宵节,是秦桧答应了吕颐浩要一起去市区看灯会的日子。 永嘉虽不如临安那样繁华,但节日的时候也颇有些喜庆的氛围。坊市之中早已处处张灯结彩,持着乐器的伶人在潮水般的人群中接连走过,留下阵阵清朗的丝竹声。秦桧在约定好的酒楼和吕颐浩见面,他们随着人潮,从坊市西边往东边缓缓前行,喧嚣的人群使得他们想说的话屡屡被淹没在声浪里,干脆谁也不言,只是并肩走着看风景。 过了十五,年也算过完了,市井的人们会回到劳作当中,但他自己的生活又能有什么变化呢?秦桧的耳朵里灌满了尘嚣,心里却想着些孤独的事。他叹了口气,打算把注意力转回眼前的繁华之景。如果说新年对大众而言是一场热闹的梦境,那它对秦桧来说则是连绵不绝的梦当中唯一能和世人共有的一场。 独自幽居的生活,每天都像在做梦一样,没有什么真实感,就算是万紫千红的春日美景,于他而言也像是隔了一层雾。江南湿润的水汽让这雾更加凝重了。 秦桧看着身边的人,他脸上还是微微露着那纯粹的笑,或许是意识到身边人在看他,他也转头看着秦桧的眼睛。 隔着一条街有人放烟花,花火升起的碎片正好映在吕颐浩的眼睛里。 秦桧不断提醒着自己,新年的最后一次庆典,要开心些。所以他看到吕颐浩眼里倒映的烟花的时候,也露出了笑。 一阵风吹过街市,灯火都一齐猛烈地摇曳起来,或许是因为寒风流进了骨头缝,右手又无意识地颤抖,整条右臂和肩膀也都震颤起来。但肩膀很快被一只温暖的手按住,右手则被另一只手牵起。 颤抖停止了。 秦桧握着那人的手,竟觉得渐渐可以使上力,不至于连抓握的动作都难以做到了。眼球上有一阵湿润的刺痛,也不知道是因为潮湿的风迎面吹过来导致的吗。 秦桧第一次觉得,夜要是不结束就好了,这条路也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以往他常责怪自己每天在白日梦里漂浮,唯有今日他不愿这种梦境结束。 或许它不是梦呢? 两人一直走到灯火尽头才停下。熙攘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各自回家了。告别的时候,吕颐浩说∶“要多保重,来日再见。” 于是回到家中,子时已过。秦桧躺到床上做他那未尽的梦。真正的睡梦迎来了,他再一次回到临安城,灯火通明,似乎比他记忆里的那个临安还要繁华。他在山上望着下面的城市,盏盏明灯的火光像是要扑到他的眼睛里,他看到真的有亮光从地面一点一点地浮到他所在的山上来,是包裹着红纸的孔明灯,一个接一个地飘向遥远的天际。
月又盈亏一轮。到万物回春,东风微暖的时候,吕颐浩收到一张信纸,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手疾已痊愈。可否邀君同游?” 吕颐浩笑着读完信,打开窗户,看到梨花开得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