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
完颜昌&秦桧 清明节贺文(?
秦桧从梦里醒来的时候,窗外刚好是薄明的天色。他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觉得像奔波了许久一样身心俱疲。 他想到今天是金国宗室围猎的日子。乍暖还寒之时,部族的首领带领家人和亲信去草场上狩猎,这是女真自古以来的传统。如今建立了国家的女真,由皇帝亲自率领的围猎之军更加庄严和壮大了。 围猎场地在上京郊外,完颜昌军中前去参加围猎的一行人或许昨日就出发了,秦桧也不确定。尽管完颜昌邀请他一同前去,当个观众,但他不愿意去,一来自己最近没什么外出活动的干劲,二来现在这天实在还是冷。尽管他来北地已经数月,熬过了严冬,但还是不能适应这边的气候,况且初春的风不比冬季柔和多少。 舒畅的心沉寂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想要回到之前的情绪似乎又不论怎样努力都没法做到。秦桧在几日前就堕入了这种恹恹的情绪里,有些茶饭不思。从昨日晌午到现在他没吃一点东西,全身一股虚弱传来,胃却不觉得饿。 婢女见他醒了,就给他端茶,他不想喝,把茶壶就放在床头,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脸,任自己沉浸在黑暗里,不知何时又睡去,睡着睡着身体便莫名地抽搐几下使他惊醒。如此反复几回,搞得他也没有睡意,昏昏沉沉地起床,放在枕边的茶水都已经冰凉了。 若是在平日,日上三竿的这个时间,宅子周围会有些喧闹的人声,有来来往往干着活的人,还有些年轻的孩子在玩闹,但是今天却静得出奇,想必是附近的人都前去围猎场地了。秦桧正想着做点什么来熬过无趣的一天,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会之大人又睡到这个点啊。”来的那人是完颜勖,女真名叫乌野,是完颜昌的弟弟。或许是看秦桧的被子还散乱地放在床上,他坐在床边,惺忪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一猜就是刚起床。 “你没去参加围猎?”秦桧问。 “这几日忙着整理书,刚忙活完。”完颜勖说。他年近三十,长得倒是白净,一双大眼睛很有神,看着像二十岁的青年。 秦桧来到金国没什么朋友,尽管皇帝赏识他,粘罕和挞懒也都很喜欢他,有机会就找他商量军政上的事,叫他做参谋,但秦桧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只是个被养着的用具,他们一忙起来,便不记得有自己这么个人。关键的决策他们也都是凭着自己的性子来,哪还想得起找他商量。但完颜勖不一样,他在金国没有封地也不领军队,比起那些只会想着行军作战和争权夺势的完颜部贵族,他的性子倒更像南国的文人,喜欢诗书,又对文字颇有研究。虽然他和秦桧私交不多,但秦桧暗自把他当成同类,更倾向于和他交谈。 完颜勖跟秦桧倒是不客气,他把房间里的椅子挪了个方向,正对着秦桧坐下,喝了杯床头的茶水,道:“其实我哥刚才派人去找我,叫我去猎场观战。他们今晚就住在猎场那边,围猎要到明天下午才能结束,”停顿了下,又说:“哥叫我带你一起去。” 邀请到这个份上了,秦桧便答应下来。想着自己整整一天都没吃东西,接下来又要颠簸许久,他便也喝了口已经凉掉的茶。又披上了兽皮做的厚重的外衣,就跟着完颜勖出门了。 秦桧没想到的是,完颜昌是派人备了马车来接他和勖。有了车,就不必忍受扑面而来的冷风,也不用在马背上颠得头晕眼花。唯一的坏处是马车速度慢些。 秦桧坐在车上,帘子盖住了整个窗户,他不愿拨开窗帘,只是透过帘子的缝隙感受外面的一点光线。手指因为寒冷,不断地在衣服上摩擦着,试图从外衣的皮毛上面获取一点热量。这衣服还是完颜昌送他的,据说是用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块虎皮做的。秦桧的身子骨比较瘦弱,完颜昌知道他怕冷,特意找人拿它做了件外衣送给秦桧。 车外冷得像是已经凝固的空气飘进车里,秦桧缓慢地呼吸着,好像这样就能让空气在胸腔里融化似的。完颜勖坐在他身侧低头看书,两人没说几句话,时间就按照它原本的节奏流逝着。天都黑了,马车才行进到猎场附近,秦桧透过车窗能看到外面几处散落的篝火,还有被夜色浸得漆黑的人影在不断移动。今天的狩猎已经结束了,现在正是大家准备晚饭的时候。 马车停在了完颜昌的营帐前。秦桧和完颜勖进入帐内,看到完颜昌正在一个人喝酒。见到两人,他立刻露出笑容,向他们打招呼。跟着两人进来的还有几个仆从,端着几盘饭菜,几乎全是肉食,看得出今天的狩猎成果颇丰。 “你们来得刚好,一起吃饭。”完颜昌说。 完颜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哎,我还得去和陛下还有都统大人他们打个招呼,你们先吃。”没等别人反应,他便把手里的书放到他跟前的椅子上,钻出营帐一溜烟地跑了。 秦桧问:“我不用去吗?” “无所谓吧,你不想去就不去,皇上那边人很多,吵得慌,你还不如就在这吃。”完颜昌答。秦桧这才把椅子拉出来坐下。 秦桧知道完颜昌比起宗翰和宗望他们,跟皇帝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女真一直以来都是君臣之间地位差得不大,掌握军政大权的臣子和皇帝都有亲戚关系,围猎这样的日子他们会像一家人一样聚在一起吃饭。但是完颜昌的性格跟他们比起来显得比较内敛,没有要事的时候常常都独来独往。秦桧此刻倒是庆幸完颜昌这种性子,现在的他并不想面对太多人。 秦桧拿起筷子正要吃饭,坐在桌对面的完颜昌摸了摸秦桧的右手,说:“你的手这么冰,喝点酒暖和一下吧。” 秦桧点头答应着。他自认为酒量不差,对方既然这么说了,他自然是不拒绝,他多少也想借酒来驱驱自己身上的丧气,便和完颜昌一人一碗地喝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桌上的饭食全是肉,秦桧自觉没吃几口就饱了,于是放下筷子专心喝酒,酒就像不占肚子似的,一碗接一碗地咽下去。完颜昌边吃边喝,喝了几碗之后说话的语调也变得高昂了。 秦桧见面前这人把桌上的菜都吃了大半,想起完颜勖还没回来吃饭,问:“乌野还不回来吗?” “那小子,肯定被皇上留下了,完颜一族里面难得出那样一个文化人,皇上喜欢他,就爱听他讲些新奇的东西。”完颜昌道。 “说的也是。”秦桧笑了笑,他曾在南朝一众文人才子当中中了词学兼茂科,当上了御史中丞,虽不说在学问上有什么建树,也自认为是个一流的读书人。被掳到这北国之后,金人同他攀谈时目光当中也是充满了欣赏,但他们终究没把秦桧当自己人。完颜勖毕竟不同,他是地地道道的完颜部出身的学者,政事也好军略也罢,他必然是更受到金国朝廷重视的。 秦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现在那么在意完颜勖,或许是羡慕他的才学更有用武之地吧。自己出身贫寒,二十六岁中进士,而立之年才在汴京为官,但没过几年就遇金兵南侵,之后便是亡国北掳。北国终究不是他的故土,天子也不是他的天子。同他一起被俘虏北上的几个前朝同僚都已经离世,他在这里又能活多久呢?能生存几年都未有定数,遑论出人头地。 此前空有一身才学和报国之志也是无用。他现在连生活下去的热情都几近消失了。 完颜昌看出他心中有苦闷,却不知为何,自己心里也不快了起来。他道:“你就跟乌野关系好么?” 秦桧摇摇头:“只是近来相处得多些。他还来找我要书看。” “你们之间倒是有话聊。”完颜昌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萌生的一丝介意来自何处,心想或许是酒喝多了,思绪也整理不清。于是跳过了这个话题,又和秦桧聊起了别的,诸如围猎时的事,还有几月后南下的打算。 秦桧自觉已经喝了不少,意识尚且清晰,身子却不受使唤了。他来金国之后像今天这样喝的次数也不多,每次同别人畅饮,不说是喝个酩酊大醉,也是到了没有人搀扶就走不了路的地步,有几次就直接在别人帐里睡下了。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住在哪里,前来围猎的将军们都是一人一个大的营帐,臣属和家眷会住在周围的小帐篷里。秦桧本想着让完颜昌安排他的住处就好了,没想到对方见自己喝得已经头昏眼花,竟两手将自己拦腰横抱着,进到营帐里屋去了。不大的空间里面铺着张单人宽度的床褥。完颜昌显然也是喝多了的状态,他把秦桧放下的时候自己差点摔个踉跄,但好在怀里的人没被摔到,把他放到床上,自己也连滚带爬地躺上去了。这床确实很窄,一个人睡倒还有翻身的余地,两个人并排躺着就只能贴紧身体了。完颜昌感觉自己喝酒喝得身上发热,身边这人的体温却还是比自己低,干脆搂了过去。 “好热啊,我去别处睡吧。”秦桧模糊不清地讲,但完颜昌没有丝毫让他走的意思,反而搂得更紧。 “就睡这吧,外面也不见得有地方让你睡。暖和点不好吗?”完颜昌低声说。 完颜昌方才还扎起来的头发现在已经散开了,落到前方的几缕头发扎得秦桧脸上痒痒的,他不禁加大力度地吐了口气,想把那些发丝吹走,不料他呼出的空气撞上了身旁之人粗重的呼吸。两个人喘的气交织在一起,秦桧只觉得原本就发昏的头变得更加迷糊。 因为热,秦桧艰难地翻了几个身把外面的衣服都脱了下来,只剩下白色的里衣。腰间的绳结略微松散,交领的地方露出了大片胸膛。完颜昌心想,这人的肌肤和自己相比可以说得上是雪白,想必他一贯不怎么经历风吹日晒,不由得心生怜爱,用手抚摸他的脸,手指又顺着下颌线落到脖颈,最后停留在他的胸口。也许是酒的缘故,秦桧的心跳似乎异常地快。他没有反抗,连动都不动,只是眼神朦胧地看着完颜昌。 “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完颜昌说。他确实是喝酒喝得很困,方才感受到的一点情欲也被睡意给打消了,说完这话不久便睡过去。 秦桧却睡不着,他但凡不是到了喝得直接昏过去的地步,稍微歇息片刻,意识便会逐渐清醒,酒精仿佛刺激着头颅让他难以入眠。虽然醒着,此刻对于自己的心情却不那么明了。有所期待但又恐惧的感觉让他不知道如何平复。你在期待什么呢?秦桧暗暗嘲笑自己。 习惯了独处的秦桧花了一个时辰才适应和完颜昌同床共枕地躺着,在辗转反侧了数次之后才总算感到困意。他睡了去,这夜他睡得好,没有再做什么令人疲惫的梦。 第二天,秦桧是被说话的声音吵醒的。一睁眼看到完颜昌已经起床,坐在床边整理衣服。完颜勖已经回来,看着床上的两人,打趣道:“哎?你们睡得挺好啊。” 秦桧坐起来,为了让自己清醒,甩了两下头,原本就翘得不成样的头发更乱了。他看到完颜勖那习惯性的礼貌笑容,想微笑地回声招呼,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完颜勖接着发话:“陛下传你们两个过去,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说。”他看了看秦桧,“我帮会之大人梳头啊?” “不必了。”秦桧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提议吓得一愣,随即拒绝。 “总不能让哥来吧。昨天走得急,也没说好好给会之大人安排下,没人照顾你,这是我们的不周啊。”完颜勖依旧笑着。 完颜昌这才开口:“你话怎么那么多啊?你该干嘛就干嘛去,我们马上去面见皇上。” 完颜勖笑着离开了营帐,这边秦桧已经自己把头发梳好了。他并非出自大户人家,虽说为官之后梳发穿衣这些事都有女使伺候,但他也没到自理不了的地步。 整理妥当之后,二人出了营帐,外面天色晴朗,空气比昨日要暖一些。才走几步,方能望到最大的那个营帐的时候,就见那边一人骑着马飞奔过来。原来是粘罕,秦桧想他是跟完颜昌许久未见,来打招呼的,不料他下马之后先握住的是自己的手。 “秦大人,真的有些日子没见了啊,昨晚过得怎么样?”粘罕的脸上是纯粹的兴奋,但是这个问题让秦桧的脸有些僵硬。 “好着呢,我俩睡得很好。”完颜昌不等秦桧说话便回答了这个问题。 粘罕看了完颜昌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又骑上马往别处跑去了,像有什么急事似的。秦桧知道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火急火燎的,但还是适应不了和他这样的人相处。完颜昌倒是没把他放在心上,毕竟相识这么久,碰面讲话常常都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 进了完颜晟的营帐,完颜昌只拱手行了个礼,秦桧还是毕恭毕敬地跪拜皇帝,得到准许才起身。 “不知陛下找我和会之何事?”没有寒暄太多,完颜昌直接问。 “嗯……”皇帝摸了摸胡须,说:“朕一直觉得秦会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近来察觉到你们二位比较合得来,并且挞懒在昨天的围猎上表现颇嘉,朕决定把会之赐给你。会之在你军中想必能有很大的益处。” 完颜昌这才俯身叩首道:“谢陛下。”秦桧也跟着再度跪拜,但他心里是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来金国做俘虏以来,自己一直都是付属于整个完颜宗室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曾从谁那里得到特别的恩赏。如今皇上指名道姓地把他赏赐给完颜昌,意味着他往后便是完颜昌一人的私有品了。 似乎是为了表示在这件事上的心意,皇帝又赏赐了完颜昌和秦桧些许金银丝帛,还赏了秦桧一匹上好的马。拜谢完皇恩之后,两人走出营帐,秦桧直到这时也没缓过神来。 完颜昌见他目光迷茫,便说:“以后你跟着我就行了。生活上不用你操心什么,我若行军,你就做我的军师,帮我出出主意。” 秦桧还是不说话。完颜昌猜不出他在想什么,过了半晌,道:“你想回去么?” 秦桧听了这话,心里某处像被击中一样。去年他刚随金人北上不久,便听说康王赵构登基称帝,金人拥立的张邦昌的大楚政权也不复存在,故国并非是废墟般的土地,而是重新建立起了赵家天下。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他一刻也没放下归国的心,但他又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不管怎么说,自己只不过是个亡国之臣,命没丢已经是万幸,金人待他又不薄,赏给他宅子和钱财。身为一个受人之恩的俘虏,他若毅然南归,从道义上已是说不过去,何况金人不会真的放他走,他若硬要逃归,恐怕真的要命丧中途了。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自己也像张叔夜等人那样北上的途中就死了,才对得起大宋天下,也对得起自己的名节。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当时决不满足于庸碌半生就死于敌国之手。现在呢?现在或许也不会满足。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想出人头地吗?是想自己的才能受到重视和认可吗?还是…… 他没有再想下去,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答案让他有些害怕。 完颜昌看他这副神情,微微叹了口气,说:“如果你执意要走的话,我不会拦你。” “我不走。”秦桧答,“至少现在还不想走。” 完颜昌听他这样说,莫名安心了下来。虽然他知道,自己终究是留不住这个人。他们二人在这个兵戈之世如萍水相逢,也总有一日会告别。 所能珍惜的不过只是眼前的时光。 完颜昌看着广袤的草场。北方的春天来得晚,天虽暖了,眼下草木还没有复苏的迹象。草原是一种蒙着灰色的枯黄,远处的树木上光秃秃的树枝随着风轻轻晃动。他又看向身边人,额前两侧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侧脸的轮廓在背景杂乱的枯草残枝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清晰的美。 他不禁牵起秦桧的手,十指相扣。秦桧的手还是冰凉的,没有血色,像脚下的草地一样给人一种枯朽的触感。 今日的围猎活动即将开始。完颜昌领着秦桧走向草场边缘旁观的人群,正巧遇到完颜勖。秦桧和完颜勖两人并排席地而坐,等着狩猎的开始。 周围的莠草有两三尺那么高,挡住了些许视线。秦桧听到不远处传来锣鼓声,知道是围猎开始的号令。完颜昌横跨上马,拎着弓箭向草场奔去。 尽管看不清猎场上人的行动,秦桧也只是望着前方,目光没有聚焦地出神。完颜昌的马鞍上有红蓝相间的装饰,秦桧偶尔能通过那鲜艳的颜色捕捉到他的身影。周围的观众都在喧嚷地交谈,偶尔对猎场上的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秦桧却不觉得吵闹,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人。 天空上有苍鹰在盘旋,抬头一看,它就向更远的天际飞去,其身后有箭矢紧紧追着,却没有一支箭将它射中。 偶有大片的云经过猎场上空,很快又被百丈高空的疾风吹散,晴空之下的原野,枯草的黄色也变得更加鲜明。与江南绿叶繁花的景象截然不同,北方初春的大地看上去虽衰败,天上天下却都有着行进中的生灵,随着光阴的流逝谱写生命的轮转。 秦桧想,自己该习惯这里的气候和景象。 因为这片土地也总有一天会万物回春。有些人和事,他想要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