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与酒

论哲学与实际生活的关系。

1

  这是下半年开学后第一次聚餐,还是我们几个常喝茶谈天的老朋友,难得人到得齐。今天也是我时隔几月后第一次见到冯靖。

  几个月前,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些难以言喻的事。我们约定忘记它,在此之后也不曾联络。这场始料不及的会面又将我打回当时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后悔里,自以为不会再见到他,根本没想过在“忘记”以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我极力避免和他对视,即便说话,也不过只言片语的应和,嗯,对,是的,有道理。然后继续低下头,装作专心干饭。而他看起来大方得多,乍看之下,好像真如约定般忘记了。此时无意间与他对视,直觉却告诉我,他也变得有点不一样。

  头发剪短了,又染成冷棕色。他飞快移开视线,而我盯着他不禁出神,对着过去朦胧的印象找不同,只得出这一结论。当我不服输观察得更仔细,他又突然转头看向我,旋而露出了然于心的神色,低头偷笑。我瞪他,他才略作收敛。但还来不及问他笑什么,他已趁乱参与进男生们的话题,和一位朋友碰了一杯。模样像是过年时将鞭炮丢在路中央,转眼又跑进巷弄的熊孩子。

  他们讨论起彼此和未来的研究生导师交流的趣事。冯靖一边心不在焉地夹一片土豆,试了好几次都没夹起,最后直接碎成几瓣。话题正告一段落,他看着自己的空筷愣住了,却转着眼睛偷觑我一眼。发现我看着他,又装作张望,四下躲闪。

  “菜狗。”我于是嘲笑他,“别逞强,爸爸给你捞。”一勺下去,却意外又捞起一片沉没的牛肉片。

  “谢谢你哦,傻儿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勺柄,把肉夹给我,剩下的土豆碎刨进自己碗里。

  我与他父子相称已成惯例。打了无数谁输谁当儿子的赌,到底没能最终决定谁是父亲。陈琬每次见我们互作父子的场景,便开始会心地姨母笑。她是我的室友。我们两个性格投缘,也有许多共同爱好。同行同止的关系也让我们成了最好的闺蜜。有什么事,大约也很难瞒过她的眼睛。

  果不其然,笑过以后,她便向我一挑眉,问道:“不是我说,你们俩现在啥关系啊?”语气似是调笑,眼里狡黠的光闪得耀眼。

  冯靖擦过手,突然按住我的头,抢先答道:“父子关系。”

  他回答机警是一回事,趁机吃豆腐摸我头的账不能不算。我即刻抓掉他的手,接道:“对没错,我是他爹。”

  陈琬又笑,却继续直白地追问:“你们真的没有在一起吗?”

  “没有。”因为我和他异口同声答。陈琬笑得更离谱了,一边笑又一边说,“行吧,行吧。”

  “她有男朋友的。”冯靖指了指我,向陈琬解释。

  陈琬有些惊讶。旋而以为找到新的八卦,顿时两眼放光,拉住我问:“你又有新的了?没听你说起啊。怎么样?”

  “没有,还是原来那个。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答。

  “好吧。”陈琬泄气了,扁扁嘴喝了一口酸梅汁,探向锅里继续捞菜。

  她一直不喜欢我现在这位男朋友。他比我大七岁,直系学长,现在是博士最后一年。按她的话说,这位学长已经染上了老男人饱经世故的油腻,不再有朝气和拼劲,有些地方的劣性简直像她爸。她怕我和阅历更丰富的他交往受欺负,又被吃的死死的,有苦说不出。

  去年我和他一度闹到分手,陈琬一直陪在我身边,劝我振作,拼命让我相信我完全值得更好的,此后将是更美好的未来。其实我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沮丧,只是在愁以后再也不能白嫖他手里的学术资源,书籍、读研读博的经验、圈里的信息等等。虽说不是为此跟他在一起,这些资源一下子没了,心理难免有些空落。

  但更多是如释重负。短暂分手的时日,天空顿时阴霾不再。我越发清醒地意识到,我比自己想象中更不珍惜他。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呢?我也答不上来。他并不吸引我,但他锲而不舍地追求,好像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哪怕我不喜欢他,未必不能试着跟他过日子。

  然而,如果他不是我的直系学长,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位过于热切的追求者。他追我时还没有那么忙,几乎无时无刻都想见到我,强行挤进我并不缺什么的生活。这让我困扰,可轻率拒绝一位阅历更丰富的前辈,无论在学术或人生,怎么看都显得不明智。虽说事后反观,我一路所做的抉择才最不明智。

  陈琬说他世故,世故的至于油腻,这点我无法否认。他总能让我没法拒绝,让我受伤,却无以指责。每次我只能灰溜溜地逃走,反变成那个“做错”的人,矫情,造作,又不好哄。可陈琬不明白,他意外有些天真烂漫乃至痴傻的地方。比如坚信我和他有爱情,也拼命想让我相信这点。他很容易被廉价的甜言蜜语糊弄,也反过来更拙劣地糊弄我,陶醉在自己矫揉造作的情爱理想里,画着过时的才子佳人饼。我根本没被糊弄,只觉得他华而不实,不靠谱。而他已经自我陶醉到这样的地步,从未察觉我没被糊弄,一直醒着。

  最初我试着相信过他的情爱理想,让自己装作睡着或喝醉。但因学术问题上的分歧,这一理想幻灭了。他酒后漏嘴对我说,他从心底里以为我所追求的学术梦想根本一文不值,现在根本没人关心这个,我不适合做学术,还不如跟着马上能出世的他做个“好太太”。这番话盘旋在脑子,让我失眠好久。我半夜做噩梦惊醒,都是梦见他不让我继续读书。

  但说来可笑,那时他还是我亲近而敬重的人,也对他的识断深信不疑,不愿揭开话里破绽百出的修饰。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警惕他,而是怀疑自己,我所追求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没有价值?我没有价值?

  为此我苦恼了很久,闷在心里垂死挣扎地怀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此事。既怕别人认同他而否定我,也怕证实我选择他根本是个错误。我并不想得出答案,与其说是怀疑,倒不如说,想得过且过维持现状。最后,我勉强说服自己,也许只是我们之间还不够多沟通了解,当我向他坦诚自己的想法,他应会有所改变,给予理解和包容。学术的观点也常要更新,他应比我更懂这些。

  可他反而一次次让我失望。每次吵架,总以为廉价的甜言蜜语就能哄好我,从不认真思考矛盾出在哪里,让这段关系变得更好。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无法接受你总是不尊重我的意见,请你改正,多听听我的感受和想法。”他依旧充耳不闻,疲倦又可怜地求我冷静一点不要再闹,不要总莫名其妙让他难堪。我觉得他才像个在闹的孩子,幼稚又死板的处理方式一旦失灵,就不思改进,在地上撒泼打滚,把强迫伪装成乞求,“好起来!”

  最令我幻灭的,还是他恶劣的学术品质。他爱议论系里的老师,指摘上课提到的某段,其实是别人在哪部论著、哪篇论文写过,并非伊自己的发现。态度属实傲慢,可话往往说得不错,有时也能提出颇具见地反论。我虽不喜他盛气凌人,又不得不对学识服气。

  而当我今年读了更多的专业书,却发现他往日和我谈论的许多,根本是窃了新近的研究成果。并且在他口中面目大改,只剩粗糙的一鳞半爪。与其说他读书多,不如说写这些书的学者在领域内下了死功夫,容许他狐假虎威。原来他也很少有自己的观点,多是拾人牙慧。零碎的“高见”许多,学术史的图景却一片稀烂,哪怕介绍自己研究领域的情况也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我觉得他才是那个不适合学术的人。但当年负气选择直博,如今却进退不得。若拿不到博士学位,近十年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劝我别跳学术这个坑,倒未必没有半分过来人的真心。何况他最怕自己宝贵的努力白费。不仅在学术,对我也是如此,每每患得患失地怕失去我,终究“替别人养了老婆”。又精打细算地衡量着感情的“赚”与“亏”,写诗也犹爱这两字。

  但幻灭也释怀了。哪怕人前,他还被我一无所知的同学尊称为学长,亲切地发去节日祝福,他在我这里就是个笑话。我不再将事情闷在心里,而是当成笑料分享给陈琬。可陈琬觉得一点都不好笑,这个人大有问题,劝我赶紧分手。最后还提了一句,冯靖挺好的。

  于是我调侃她,她要觉得冯靖好,可以自己去追,反正他也单身。虽然不熟的时候看起来高冷,实际上他也是个沙雕,很好相处。我也觉得这小伙子不错,靠谱。

  她反驳这是两码事,她只觉得我跟他合适,互动有爱,更像嗑CP的感觉,而不是梦想自己成为女主。但我和冯靖实在不来电,我只想和他分出谁是爸爸,或者爷爷。如果陈琬的食谱里有爷孙CP并且我是爷爷,那我倒是很乐意。

  陈琬不再追问我们间的关系,便剩下我和他因“摸头之耻”相互对峙。这次是我先败阵认怂。此时他看我的眼神,真好像自居为父亲,又是纵容,又是宠溺。我借故倒酒躲开,他却站起来,先一步将酒瓶抢过。他劝我酒量不好少喝点,当然,是出于“父爱”的关心。似曾相识的展开。我吐出舌头“略”他,不想和他再因此争辩,重蹈覆辙。

  上次的事就是从小学生般的争辩开始。他劝酒,而我嘲讽他,你还好意思说我?瞧瞧自己,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还不知谁喝不过谁。他也不服输,说我几日不见出息了,翅膀硬了。说完当即干了一杯,请我自便,认怂也来得及。开玩笑,我当然不能认怂。

  我和他便就此拼起酒。起先还是一杯一杯喝,到后来径直对瓶吹。喝得多了,各种粗鄙之语跑上酒桌。走向便从拼酒变成了拼别的……然后,令我们后悔的事情发生了。也没有那么后悔,只是当世没法预料,我们的关系会因此发生那么多微妙的变化。我至今无法习惯,也不知未来将走向何方。

  冯靖今日劝完,仍替我倒了小半杯酒,又举起杯子“请”我喝,如此前慵懒又温柔地笑。我只觉无比奇怪,似有芒刺在背,很是惶恐。他以前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心不在焉地从他手里把杯子接过,和他碰杯,想着要痛快点一口闷尽,深吸一口气蓄力,却向他喊道:“冯靖,是男人就干了!”我自己也没想到。

  他也很意外,全没想到这一出,不知所措地愣了许久。我一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顿时红了。而他反应过来,马上开始喝那杯酒,喝完又把空杯子倒置,告诉我没有剩下,一边转向我挑衅:“怎么样?要不要认怂,儿子?”可说着,他抬起另一只手,几乎碰到我脸边,我不知所措地盯他,他也惊慌地瞳孔放大,连忙把手放下,端正坐姿,不再侧向我这边。

  我把这杯酒喝下,环顾四周,其他人还在聊今年的七月新番,一片火热,我装作很感兴趣,赶紧加入讨论,后半再也没和冯靖讲话。

  很不凑巧的是,吃完饭打车回学校,总共六个人,我和冯靖走在最后,正好被他们剩下。来时是各自来的,其中有一对情侣,肯定一起。陈琬哪里都吃得开。另一个男生跟他们熟,跟我和冯靖都不太熟。变成这样的分组似也自然。呼,为什么一早没有想到呢?

  站在店门口,我望着两车道的窄巷,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入夜有点冷,空气也不好,我又开始犯鼻炎。再深吸一口气,我转向身后的冯靖,而他先开口问了我想问的话,去哪?

  不对,好像哪里不对。不该是怎么回去吗?但这点,我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

2

  “先散个步,醒醒酒?”未等我回答,他提议。

  “也好。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说完,我发现这是一句随口敷衍的客套话。酒精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该和他说什么。他走在前面,我在他身后三步远。影子互相追逐着,拉长,靠近,又疏远。我们却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法再靠近。

  长久的沉默却让他变慌了。他突然停下来,回过头。等我缓缓走到他身边,他冷不防开口问:“卧槽,你不会要告诉我你怀孕了孩子是我的吧?”

  “你小声点!”我对他清奇的脑回路颇感惊讶。转念一想,他或许是故意这么说活跃气氛。可我觉得很困很倦,没有心思与他打趣,于是没劲地驳道,“想啥好事呢。没有。”

  此后又没话说,只我和他变成并排走。

  一直走到天桥上,我和他并排站在栏杆边吹风,思绪回笼,我伸了个懒腰,情不自禁叹道:“我想和他分手了。”

  “他知道了?我们……”

  “没有。他到现在都以为你是女孩子。”冯靖的头像总是二次元美少女,聊天喜用颜文字,表情包多是软萌风格,常被网友误认为是女孩子。以前一起打麻将的时候,冯靖和他加上了好友。

  “笑不出来。”这回是冯靖出乎意料地严肃。他继续问,“那发生了什么,让你要分手?”

  “就是没有发生什么,没什么理由,但我想分手,所以很苦恼。”

  “喜新厌旧?太孩子气了吧。你遇到下一个也会这样的,是坎总得跨过去。”他换上说教的口气。

  我一时语塞,根本不是他理解中的问题。本该解释清楚其中原委,我本就没想过长久,选择和对方在一起目的不纯。现在那些利益越来越难以支撑我维持这段关系,我永远在觉得在讨好对方,没法做真正的自己,和他相处没有自在。我毫无缘由地分手,又会被当成“做错”的人抓住把柄,而对方高高在上地指责是我对不起他。他总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上述这些,好像解释了也是徒劳。也太消极了。我对冯靖说自己恋爱的事,他总会很自觉地把自己当成外人。等气消了重归于好,我又会发现男朋友才是那个我爱的人,我和男朋友才是一体的,没有他的位置。如果此前他激情劝分、跟着我一起骂,后面我和男朋友又不计前嫌地和好,他会觉得自己像个憨憨,被喂了一口带毒的狗粮。

  我觉得他的思维很扭曲,总觉哪里怪。但顺着他的思路走,又仿佛真是那么回事,无法反驳。若换位站在他的立场,的确很难像真正的闺蜜那样,像陈琬,在我愤怒悲伤的时候毫无嫌隙地一起骂男朋友,甚至骂得更凶,毕竟他也是个男的。瓜田李下?即便我不在意,他也很难不考虑自己站在怎么样的立场上说话,该说到什么地步。可他每次提醒我,也许问题没有我设想的那么要命,都会经历的,我反而更难过了,仿佛我正在经受的挣扎不完全真实,和投在远处墙上无限放大的虚影一样。

  就不该跟他说这个。再换个换题。可一想到我现在是喝了酒的人,讲话可以放肆点,一时又不想换了,继续说:“如果我是因为和你做了而想和他分手呢?”

  “你觉得很愧疚对不起他?”

  “也不全是。其实是对他失去兴趣了,你懂吧。”

  冯靖语塞了,好几次欲言又止。“关我什么事?”我觉得此话几乎以挂在他嘴边,呼之欲出,但他终究没说什么。我好几次想打圆场,瞧把这孩子为难的。然后走下桥,打车回去,再也不说什么。也可能就此没头没尾地永别。终是犹豫不忍。

  还是他开口问:“你还喜欢他吗?或者,你喜欢过他吗?”

  哈。

  他猝不及防地掰着我的肩转身,逼我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喜欢他吗?”好像他才是那个受背叛的人。

  “这话不该你来问。”我推开他,垂头看天桥下往来的车流。再等前方的路口转成红灯,陷入停滞。

  等绿灯时,车辆又开始穿行,他吸了口秋夜的冷气,再次开口:“那我直接问了,你要因此和我在一起吗?”

  “不要。”我答。他这是在钓鱼。如果我答是,他就能借此教育我,虽然他承认性生活的和谐是恋爱或夫妻关系很重要的一方面,却也不觉得这足以撑起一段感情,希望我三思,也给他留一些空间。他暂时没有照顾女朋友的精力,但又觉得睡了我,如果我执意要跟他在一起,他也没法拒绝。害,儿子在想些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可即便他认真地问,我也不要。做朋友是一回事,谈恋爱又是另一回事。在此前的讨论里,他总想让我相信我的男朋友没有那么坏,至少在男人堆里没那么坏,完全是可以凑合的程度。有时还能帮我还原出我男朋友的脑回路,告诉我对方没有恶意,只是误会和笨拙,清清楚楚说我不喜欢什么让他改就好。可就是听了冯靖的鬼话,我直言不讳,反而被骂刁钻,不够温柔体贴,提过分的要求。

  冯靖说的永远是我不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没法容忍什么,而非对方就是做得过分,应该改。我觉得他某些做派简直不当人,可在冯靖,好像这些仅是两人因观念偏差不可避免的磨合。真如他们所说谈恋爱都是如此?只是认知偏差,我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似乎冯靖和我的男朋友在思想上离得不远,只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他的那一面没有让我看到。还是不要让这个男孩子变得不可爱了。

  不过这也是我无端的猜测,他谈恋爱如何,很难说。拒绝还是因他心无此意。他周身飘满了“没心情谈恋爱”“恋爱只会影响我读书速度”的buff,也觉得自己没有维持一段感情的精力。但出于一种古怪的“尊重女性”的教养,拒绝不能由他说出口,必须由我来决定是否在一起。

  他也说过,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孤独,但这种孤独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排遣,打游戏、喝酒或者沉迷读书,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又不是有了女朋友就不会孤独。或许反倒更加受缚。

  曾经他谈恋爱的时候,常从恋人身上看见很远的未来,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工作,不知是否幸福,但肯定无聊。当他做一些抉择,须思虑两个人的事,以后或许还是一个家。他一个人,摔得头破血流也可以无所谓,但为了珍爱之人,不得不谨慎求稳,留有余地,再也不敢轻易冒险跳到新的地方。

  他很钦佩她的才华,觉得她很耀眼,但怕显得矫情,从来不敢轻言。无论在一起之前,或是之后,他不由自主就被她吸引。可唯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变得那么普通,总在为两人相处的一地鸡毛忧虑,啰嗦地斥责他不够成熟,不够大度。两个人绑在一起,变得笨重又僵硬。大约还彼此自由才好。

  齐泽克说,“爱是从恋人的身上看见永恒。”他想自己的确看见了。只这永恒不如曾经设想的那样,闪着耀眼的光,而是和所有长久的东西一样,不可避免地在岁月里蒙尘,怎么都擦不干净。这些都是他不想谈恋爱的理由。

  果然,当我说不要和他在一起,他也变得释然,又可以若无其事地开玩笑:“恭喜你就在刚才错过了此生仅有一次和冯靖在一起的机会。”

  “切。谁稀罕,傻逼儿子。”

  他突然开始大笑,我看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

  现在又可以继续往前了。但走出两步,他却把我叫住,“我憋不住了,还是想问。既然一开始就不喜欢,为什么要在一起呢?可能他没有那么吸引你,也对你不好,但你这样子……你别误会,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绝对没有,我只是困惑,想知道你出于怎样的考虑做出这些选择,听你亲口说。”

  是个一针见血的好问题,满分。但也正因它完美地切中要害,我不想回答,不想故作轻松地把自己剖给他研究。在我看来,他这点简直是恶趣味。用研究材料的态度去拷问人心,眼光毒辣地找到枢机所在,按图索骥刨出更多材料,串成连贯的图景。

  他是学史的,世界近现代史。于他而言,通过材料研究死人,或是观察身边活着的人,两者之间没那么遥远,毋宁说正因想要更了解活着的人,想知道过去的人如何一路走来,变成现代人,才对他们的祖先与传统产生兴趣,他所关心的无非是“人”,学术或学术之外,都一样。

  我非常能理解他对“人”的关心。曾经我也满怀激情地想读社会学,也是出于这样的兴趣。也以为这才是适合我的专业。高考填志愿偏差,后又转专业失败,一直没能如愿,在高贵风雅的中文系格格不入。这曾让我在大学的前两年沮丧不已,颇有旧时文人怀才不遇的愤懑。

  慢慢了解冯靖,我发现原来像他这样的人才适合,终于自惭形秽地放平心态。倾听、理解或好或坏的所有,义无反顾地靠近真实,哪怕因太过逼近而受伤,这些是我做不到的事,因为做不到,尤其欣赏他的洞察和勇敢。欣赏着,却又无法认同。太锋利了。往日的材料或存或毁,总归已在那里,活着的人却有许多难以启齿的话。这种研究好像得让所有人精神裸奔,毫无遮羞之处,研究者自己也是。

  我不说话,他却继续道:“如果我有女朋友,发生了这种事,一定对她很内疚。”

  好小子。

  我回神了,瞪着他说:“那你要怎么做?拿个搓衣板到她跟前跪下负荆请罪,告诉她‘老婆对不起,我虽然身体出轨了,但这只是个意外,我的精神只忠于你。乖,帽子戴好,我依然爱你’?这才更憨憨吧。既然你要换位思考,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做?应该坦白吗?”

  “我不知道,好像无论坦白与否,各有理由。”他答。

  “对,你关心的只是人们怎么想,他们行动的理由。不评判对错与优劣,只分析既成之事,给它们加上严密的逻辑论证。所有的偶然被解释成必然发生,这就是历史的轨迹。可有时,你不觉得这样也很无力吗?为了让自己看见更多,选择抽身于外,结果却也只能是看见。”

  他没有说话。冲动之下话说得过重,我也有些过意不去,没敢看他,只慢慢向前走着,酝酿了很久,我才发觉我想向他倾诉,哪怕他不问。一边走,断续向他说道:

  就像你说,维系一段感情就像养一盆花,需要费心学习,遵循它的习性善加照顾。也不能着急,前一天施肥后一天就想让它开花。我以为落到实处的照顾远比激情更重要,想照顾好这段感情的诚意不是假的。但我愚蠢的忘记了最重要的养料,相互间的喜欢。没有它,一旦有什么大的挫折,就好像全完了。

  我也曾幻想过和他共度一生,虽然不是什么浪漫的幻想,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相互扶持,就像我没有爱情的父母,永远有所依靠的感觉也足够温馨。可他总能轻易摧毁我的信心,让我清楚跟他过不下去。这次容忍了,下次就会更过分。我也是人,勉强自己跟他过,不会让我因包容变得多伟大,而是迟早堕落得和他一样油腻,敷衍地虚与委蛇。那时我会觉得自己被毁掉了,必须离开他。

  他总让我觉得好像口头多说几遍虚幻的“爱”,就可以取代实在的付出,取代那些实在的水和土壤,温暖和光照。一年以来,在我痛经的时候、肠胃炎的时候、失去信心一蹶不振的时候,他从没有陪在我身边,一次都没有,都是你和陈琬。有一次因为生病咕掉了和他的约会,他果然没好气地对我说,“那你好好休息吧,别来了。”没事的时候却喜欢吹嘘我对他多重要,他对我多重要。也许我要的根本不是“爱”,只是关怀。可他好像觉得如果我向他索取那些关怀,就是巨婴,过分依赖他?他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操,爹早就不是刚上大学屁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了,糊弄谁呢。”我越说越气,忍不住停下骂道,冯靖从头到尾只是认真听着,低头思索着,时而抿嘴,一句话也没说。

  “帅哥,说话呀。我一个人说一堆好尴尬。”我用手肘撞了撞他,然后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你要听只能是这样,怎么解释都是茶言茶语,始乱终弃。毕竟身陷其中,情不自禁就为自己粉饰,夸大经受的痛苦。”

  他突然停下,像是要说什么,却上前抱住我,然后怒搓我的狗头,一边说:“爸爸爱你。”他把我箍得很紧,挣脱不开,只能任他搓。

  “为什么不分手?”等他慢慢把我头发理顺,问。

  我顿时跳起来了,“我他妈一开始不就跟你说,我想分手又没理由,让你帮忙想一想。”

  “啊这……”他尴尬地赔笑挠头,“难到我了,让我想想吧。”

3

  为找一个坐下来慢慢想的地方,我和冯靖又到了酒店。去清吧坐会,无非是多一步流程,我手头不宽裕,他稍比我好点,也好不到哪去。我伸了个懒腰,一边开玩笑说饭饱思淫欲,他鄙夷地看我一眼,两个人又忍不住开始笑,心照不宣地省掉了这个环节。他说我笑得真猥琐,不过他也一样。

  到酒店思路一断,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不像上次一直在聒噪地小学生吵架。直奔主题,好像暂时也没有那个氛围。我继续形容男朋友的性格,装作认真地找他谋划,他听完,立刻得出结论:“他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坏,又忍不住朴素地使坏把你拴住。难怪你不喜欢他。”

  我没有冯靖以为的那么不喜欢他,只是挑了我不得不分手的点讲。但反驳的话没法说出口,好像事到如今,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冯靖又像实在憋不住了,突然骂出一句,“哇,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矫情吧唧的,做事这么不干脆。听不进劝反而骂你……我去把他打一顿吧,顺便告诉他,你女朋友我睡了,人我也带走了。但好像不对劲,我抢人还打人,不太厚道。”

  “很有冯恶少的风范。去吧,皮卡丘!”我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可以,他电话多少?把他叫过来,送他个上门挨打服务。”

  “靠,有完没完。认真想。”我白他一眼,原本想说“别扯这些了,我们开始正题吧”,不是指谈事情的正题。说不出口。说完又担心耿直如他,真的当成我是认真和他来酒店谈事情,没想别的,就像流传曾经在网上的热梗“开房写作业”。

  中途,他把刚烧开的热水倒掉,灌进矿泉水烧第二壶,回来已变得严肃:“我觉得只要坚定地说出你要和他分手就胜利了。关键是,你现在下得了决心吗?与其说你想让我替你想出天衣无缝的办法,不如说是想让我给你信心吧?”

  “我怕即便说了,他答应了。过不久想起我,他又会来纠缠。上次分手以后就是,太恐怖了,他在我经常自习的地方蹲我。我想等个时机,抓到他的把柄,让他自知理亏。”

  “难。只要他甩得快,锅就追不上他。”冯靖仰卧到床上,“我换个问法。既然都对他什么德性心知肚明了,第二次又接受他的理由是什么?”

  我被他问住了。我不知道。我只能回忆起那段时间事情发生的经过,可它们只能被串在时间轴上,彼此间荒诞地断裂,为什么偶遇就变成约会,就变成我在那里勾引他?好像总是对方在告诉我,我们心有灵犀,我们相爱,我们是恋人。和他相处就被连珠的话语淹没了,我没法思考,也说不出话。

  我觉得跟冯靖说这些显得很丢人,毫无主见被牵着鼻子走。于是只随便敷衍,拿出手机,先向陈琬报平安。她发了个大大的滑稽,问我晚上还回不回寝室。我犹豫不决,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如果不回去,她肯定能猜到我和谁在一起。我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我出轨了。

  上次可说是冲动之下酒后乱性,这次只能是故意。我很清醒。这个时候应该问冯靖?他要回去我也没理由留着。我于是转过头看他,不想他正起身向我走来。手机恰又振动,陈琬不再问了,只说她不会把门反锁,祝我晚安,要玩得开心。

  我松了一口气,冯靖恰走到我身后,伸出双手,像人形熊玩偶一样把自己挂在椅后,环过我的肩。我看向身侧边墙面的镜子,它贴了一层暗黄的透明纸,像是旧时的铜镜,正衬昏暗的灯光,他暗淡又纤长的影子。

  “对不起,刚才在吃饭的时候,太放松了,还以为只有我们俩。”他自觉地转移话题。我放下手机,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他这样,反而让我觉得进展太快了,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没准备好。

  “狗子,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的。”我终于发现是哪里奇怪,他对我的态度,变得像是对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需要自己的名字与身份,只是“女人”这一概念的实体化。

  “没有我一直是这样你不要想多反而是你躲着我吧。”他飞快说了一连串,几乎没有停顿。我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慌了,依稀也见他的影子在颤。错觉?然后悄无声息的,他把下巴轻放在我肩上,像一只小鸟停下。

  “冯靖。”

  “干嘛?”

  “你紧张的时候……语速,会变快。”

  “那你呢?恰好相反?”

  他略微起身,我一侧头,他的唇覆上唇角,轻叹一口气,吹在我的唇上,似风掠过春日初涨的江水。气氛诡异地升温了。他把我从椅子上抱起,被举高的那一刹,我连忙抓住他的衣服,手脚并用地乱挣,让他放开我。他就抱得更紧,吻我。然后,我们拗成一团来到窗台上。是的,窗台上,一个并排坐两人还有点空旷的大窗台。旁边有一株比人还高的盆栽,瓶上是金蓝二色的磨砂彩绘。我一直盯着那里,想怎么用蒲扇般的大叶子把自己藏起来。不然,我要盯着他脱衣服吗?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认怂了。

  我在他怀里仿佛变成一株植物,不断向光生长,拉伸枝叶。手指抵上玻璃,我忽觉离窗外的夜景那么近,灯火随气息在幽暗的漩涡里流转。还是心烦意乱,对至此发生的一切措手不及。一闭上眼,便错觉要坠出窗外,在深邃的城市漩涡陷落。

  今天的他总错觉我很脆弱,没法喝酒,没法妥善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没法一个人过得潇洒,就像高中时永远算不对数学倒数第二题不难却繁琐的解析几何。不是的,我还可以。我可是十三张不屈牌的欧皇周泰。至此我依旧在跟他推搡,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单方面在捶他,而他一直纵容着,等我慢慢累了。我感到自己像个线团,好像非要证明什么,不信邪地径自乱扯一气,最后却各种死结盘错,不知从何解起,不得不罢手等人帮忙。可是又好不甘心,要他帮我,怜惜我什么,好像就矮了他一头。

  所以跟他做爱,我们还是在斗气,打打闹闹的,都想先驯服对方,让对方先服软认输。不知不觉,路子越玩越野。战场逐渐从床上拓展至桌边,窗台,再到浴室的镜前。上回我把他捆了,下回他肯定不会放过我。在当时,似乎所有事都发生得水到渠成,回头想却挺羞耻的,难以相信AV般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用力扒住他的后背,感到自己如果有魔法,会就此把他的心脏掏出来吃掉,结束一切的争执,无聊但一劳永逸。他将是我的东西,一如他在纵容的温柔里所期许,让我成为他的。他让我不要紧张,放轻松,他能理解我在心烦些什么。

  你明白个锤子?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用思维和理智推理获得关于某种感觉的描摹与知识,和亲身体会它是两回事。好比哲学与实际生活的关系,宛若手淫与性行为。并不能说从手淫获得性高潮,就领悟了性关系的终极。也不是由哲学达至所谓“绝对精神”,就领悟了现实的所有。我们不能在纯粹语文学的基底上构想真理的光、它所照亮的眼睛,而该领会它们,通过爱欲与死亡。

  哲学与实际生活的奇妙比喻,还是冯靖在初识时分享给我的。我与他大学刚入学时就认识,至今已经三年。

  那是在一次学术活动上。他正好坐在我旁边,散场后,我们依旧在讨论会议上提到的问题,一边散步,一边散漫地聊读过的书。不知不觉就到饭点,就和他在路边的店里坐下,顺便吃了顿饭,边吃边继续聊。中间聊到齐泽克,齐泽克在讲笑话时引述了马克思这句经典的话。

  他也分享给我齐泽克的相片,大受震撼。此前读他论著的只言片语,最结构规整,像是科班学术的那种,我就此误把他的形象想象成类似卡夫卡那样,西装革履,瘦瘦弱弱,有些腼腆,浓眉大眼,有一头像拉康那样浓密的秀发。不想本人竟是如此不修边幅的粗犷形象,更多时候爱讲黄色笑话。冯靖看我吃惊的模样,便腼腆地笑说,有时看看学者们的照片也很有必要。

  他是我在大学遇到第一个志同道合、有话可聊的朋友。高中时,我就喜欢泡在图书馆,读一些社科的研究。立志读社会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读了丁瑜的《她身之欲》。她研究“小姐”这一特殊群体,并不把她们当成实验台上,当成待解剖的客体,而是将她们当成和自己一样、有各自追求与兴趣的人,哪怕阅历与观念迥异,彼此也无法认同。研究者敞开的关怀与细密的调查令我感动,也振奋不已。我以后也想做这样的研究,让人看见世界中未曾留意的角落。种子就这样种下了。我也为此拼命从课余挤出时间,读更多的书。

  然而在当时,几乎没有可以和我谈论这些的人,常感到读书很孤独。才到大学就能遇上冯靖,能与他一见如故地聊上许多,实在很惊喜。但他在历史,我中文,平日碰面的机会不多,此后很快就没了联系。

  去年同修一门艺术史的研讨课,我和他才重新熟络起来。我以为他会把我忘了,他也以为我会把他忘了,结果谁都没有。上学期,这门为期一年的课结课那天,一起上课的同学们聚在一起吃饭,纪念这段共同读书的时光。吃完饭,我们又去酒吧蹦迪。而我与冯靖玩起了万恶之源的骰子。

  我总是输给他,被罚酒,他劝我别玩了,小心喝多。大概是关心,奈何语气太欠揍,让我实在不想听他的,于是拍桌子吼,我还能喝,也干脆不玩骰子,直接斗酒。他越把我当女的让着,我越不爽,觉得自己完全被看扁了。

  我的世界随酒灌下去一点点变得模糊,只盯着他有没有倒,他没倒我就不能道。但不知不觉,互相嘲讽的话越来越粗鄙,好像也有人一直在旁边劝,管他呢!今天不把他喝倒,爹以后名字倒着念!

  但前后也就喝了两三瓶啤酒。这时其他人差不多玩得尽兴,有意散了。离开时,我和他跟在一群人最后,跟着跟着就落在很后面。我醉得恰到好处,能借酒劲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又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下午突然下了场很大的雨,晚上雨过天晴,空气里还是夏季暴雨特有的清新气息。我觉得他也半醒了。

  “冯靖,我认真问你啊,你和你前任分手的理由,真的是坊间传闻的那样,你那方面不行?”

  “当然不是,都说了是谣言。我很健康。”

  “是吗?”我突然想起上次看到他玩《阴阳师》,有几个式神改成了AV女优的名字,不由自主“呵呵呵”地干笑。他喜欢大桥未久、明里䌷……还有谁来着?

  “你笑什么?”他停下来站在我面前,皱着眉,阴恻恻地看我。我察觉不妙,反而笑得更厉害。不是我想笑,是像被点了笑穴,笑得肌肉发麻都止不住。他突然捏了我的脸,步步靠近,把我逼到路边墙下,我这才镇静下来,极力绷住脸。“干嘛?”他问,这次语气变轻了,说完又叹气,然后手微微动了动,他要放开我了。

  “冯靖,你真的觉得你‘很健康’?”

  “那你是说我吃你豆腐也可以吗?”说完,他强吻了我。我反应过来连忙挥着小包捶他,但手臂很快被制住,他索性把我推到墙上。我才觉今晚吃喝得太多,肚子胀得不想动弹,一闭眼就想睡着。他的嘴唇比想象中更软,我不想抵抗了。他却趁我不备掐住我的腰,扯出系在裤腰里的衣角。我慌忙踩了他一脚,把他推开,又拿包抡了一下,气喘吁吁地掩着嘴骂他,“狗东西。”

  他却意犹未尽地拿指尖点着自己的下唇,笑说:“叶止,你真有意思。”我原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他却按住我的肩再次亲上来。这次更温柔,也更认真。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起来很紧张,好像费劲全部的力气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摸了他,隔着衣服,从胸一直到腹间,然后再次把他推开。

  果然,他毫无预料,看向我的眼神变得受挫,在夜色里更显黯沉。然后,他的手攀上墙,惭愧地别过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我不要不明不白就……”

  “就?你以为是什么。”他冷笑,把我松开,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背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我日你爹。”我在他背后喊,快步跟上。

  “嘘。女孩子,文明一点。”他头也不回地答。

  我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对他喊道:“操,冯靖你给我回来,爹今天一定要跟你一决胜负,到底谁是儿子。”

  他停下看我,“是吗?输了你跟我姓,儿子?”

  我把包砸到他身上,他接住了。

  以上就是那天智商下线的展开,我极力想忘记的羞耻黑历史。而他到酒店楼下又打退堂鼓,说什么再给我一次反悔的机会,他数到三,要是怂了就赶紧跑。我实在鄙视这种临门还没一脚的弟弟行为,白了他一眼,没等他开始数,大摇大摆走进去。

  感谢阅读,祝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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