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的身边:极乐迪斯科与幽灵学(Hauntology)
Rose DuBois原载于Medium,2020年3月22日。 无授权翻译
内容预警:含有滥用药物、酒精成瘾、自杀、抑郁。以及剧透。
Un jour je serai de retour près de toi是法语中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的说法。这句话出现在马丁内斯的街头,被人涂写在了一间本地旅馆外的空地上。几天前,在同一块空地上,提出罢工的码头工会成员与被雇来结束这场罢工的雇佣兵发生了交火。随后,这位艺术家创作了她的涂鸦,红色的颜料与那天溅出的血液融为一体。冲突中具体的死亡人数由侦探的选择与能力所决定,由那些开始玩最近发行的《极乐迪斯科》的玩家决定。即使这片涂鸦只是这个体量庞大的游戏中小小的一个片段,它仍然象征着在这个令人抑郁、精疲力尽的世界里短暂的一瞥希望。《极乐迪斯科》是一个不断被可能性萦绕(haunted)的游戏,可能性中既含有那些将要到来的事物,也含有那些本可以到来的事物,复数个早在过去就已写入即将到来的失败的未来。
涂鸦的艺术家是一位年轻女性,名为骷髅头辛迪(Cindy the Skull)。玩家很早就能在游戏中遇到她,听她对附近的一位企业代表出言不逊。她一般出现在露台上,对艺术指点江山。她厌恶侦探,因为他是一个条子,而在这个街区里警察和黑皮猪并无分别。[译注1] 但辛迪会对警察蹩脚的艺术修养大发慈悲,丢给他一个画笔刷。你也可以在之后的剧情中发现她本质上无家可归,只是借宿在这栋建筑的供暖煤屋里。
辛迪只是众多迷茫不定的马丁内斯居民中的一个。在成为瑞瓦肖最萧条的街区之前,马丁内斯曾是一个在全球市场中活跃的港口城市,但现在是一个除了遭到轰炸的废墟之外一无所有,充满了最边缘化、最绝望的社会人士的地方。瑞瓦肖曾是一个城市-国家(城邦),一个古老帝国的中心,但统治者对其子民毫不关心,不久之后帝国也在他们无能的手中夷为了平地 [译注2] 。这直接导致了大革命与公社的成立。就像我们世界中的公社一样,《极乐迪斯科》世界中的公社同样短命,深受Kras Mazov(他的外貌与卡尔·马克思近乎撞鬼般的相似)的思想启发。就像我们世界中的巴黎一样,瑞瓦肖也有它自己的《樱桃成熟时》,也同样经历了血腥的一周:全世界的资本主义国家形成了军事同盟,残暴地将公社连根拔起,而马丁内斯就是它们登陆的抢滩。
如此造成的冲突留下了字面与情感意义上跨越了整个区域的伤疤:曾经豪华的中产公寓现在是粉碎的空壳,电气公司的外墙上遍布着执行死刑的弹痕,城市四处经常能找到街垒时期留下的军火。大革命的幽灵拒绝离开马丁内斯的市民。玩家可以在弹坑中找到雷内·阿诺克斯(René Arnoux)和加斯顿·马丁(Gaston Martin),两位活过这段浩劫的老头一直在这个坑里玩着某种游戏。阿诺克斯是一位忠诚的君主派士兵,马丁则与他们两位共同爱着的女性结了婚。在她去世之后,两个人剩下的只有对互相的厌恶。你从来不会在坑外见到他们,他们也无法离开对于过去的争吵。在游戏的最后,我们还可以遇到另一位苍老、濒死的男人,伊索夫·利连诺维奇·德罗斯(Iosef Lilianovich Dros)[译注3]。他曾经是共产主义一侧的军委,四十三年间一直潜伏于此,无声地延续着这场战争。这使他发了疯,最终让他犯下了游戏主线中的谋杀罪行。对他来说,大革命也从未结束。
世界的重量悬在每个人的头顶。哈里·杜博阿,由玩家控制的侦探角色,本身就被困在他年轻时的迪斯科中,而他的面部肌肉也永远定格在了 “那个表情” 上。与此同时,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关于他前妻的噩梦。她总是看起来像耶稣基督,哈里也没有办法让她离开自己,只能将她供奉在神坛之上。社会的恐怖让他开始滥用药物与酒精,这造成了对他时不时全盘失忆的症状。他失忆的状态是他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刻,不被他的基于和身边的世界的重量干扰的时刻(他忘记什么是钱也绝非巧合)。其他的角色,例如 “阿比盖尔”(她唯一的台词便是重复:“不……不要……打电话给阿比盖尔!”),Soona Luukanen-Kilde(痴迷于完成一个已经破产的公司未完成的科学项目),卡拉洁(潜逃中的商业间谍),也都被各自的过去与回忆统治着。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游戏完美得不可思议的艺术风格捕捉下来,尤其是这些人物肖像。甚至连游戏本身近乎老派桌游的形态也属于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游戏中,某个电子公司曾尝试制作一部虚拟桌游,但失败了,只留下了一个存在于游戏之中的关于游戏的元-梦想,其中的部分由《极乐迪斯科》本身实现。
这里还有灰域(the Pale)。它环绕着、包裹着《极乐迪斯科》的整个世界。灰域是一种可以扭曲现实和记忆的迷雾。它是进入虚无之前的灰色地带,无法描述也无法测量,一个无法确定地点的地点,其中每个人的记忆同时于他人与无人纠缠。过去的信息充满了这里,但没有什么是清楚的,只有像在游戏中找到的磁带一样老化、分解的物质。穿越灰域是危险的。现实被悬停,人脑变得含混,记不起什么是现在、什么是过去;什么是个人的记忆、而什么又不是。它将整个游戏折叠进一种即将到来的末日里,就像灰域本身已经笼罩了游戏中大部分的世界,而且更糟的是,仍然在扩张之中。在平行时空中,我们的世界同样有气候变化,我们的文明同样陷入了停滞的阶段,它象征着终结。世界的终结,一个缓慢持续的过程,可能性的终结(更准确地表达或许是,可能性的边缘)。《极乐迪斯科》中现实的边界由虚无之海定义,正如我们的现实无法从资本主义勾画出的现实想象中逃离一般。
对于这样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世界来说还有什么希望?一个新的事物已经穷尽的世界,一个被新自由主义的紧缩政策蹂躏,剩下的只有几乎可以溢出的痛苦的世界。在这样的空间里,《极乐迪斯科》不再是一种幻想,而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悲伤的、扭曲的现实。Mark Fisher在他的著作《Ghosts of My Life》中描述了幽灵学的概念:在雅克·德里达开始使用幽灵学这个词组时,它表达了万物不仅由它们存在的状态决定,也同等由它们缺失的东西决定(幽灵学一词本身也反映了这点:本体论(ontology)是哲学中讨论存在与本身(existence and being)的分支,而在德里达的母语法语中,hauntology词首的 h 这一字母不发音,所以 (h)auntology 的发音与 ontology 相同)。而Fisher随即表达了幽灵学的音乐,尤其是关于记忆的存在与消失,有一种 “无言的承认:战后电子乐或者90年代狂欢的舞池音乐中充满的希望已经消散——其中的未来并没有如期到来,它甚至看起来永无可能到来。” 对于Fisher来说,二十世纪后半叶象征着可能性的爆发性前进。在各种文化领域中,人们被允许在进行试验与扩张,多半因为战后的社会福利政策。而当他定义为 “大众的现代化”(popular modernism)的时期结束,所谓 “历史的终结” 的开始,这些可能性便从此消失殆尽了。曾经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的领域(无论是艺术或政治),现在只剩下重复与绝望。换句话说,这些未来迷失了(these futures are lost)。当然,不同于新自由主义者鼓吹的泡泡糖般的乐观主义,Fisher认为这种伤感是可以以一种有产出性的方式解读的——这种伤感意味着我们仍然没有舍弃某种对于未来的期望,而不只是被视为某种保守主义或者失去希望的表现。Fisher如此描述到:“这种不舍给忧郁带来了一层政治上的纵深,因为它最终会累加到一种无法再继续承载资本主义现实下闭合的视野的失败。” 伤感、对于无法到来的未来的渴望,以及对于这种过去的渴望本身的眷恋,是政治性的、祈使的,它滋养着对于其他事物的希望,一种我们活在资本主义世界逐渐封闭的现实中的另一个选择。
《极乐迪斯科》便是Fisher讨论的这种忧郁的典型例子。革命的败北是整个区域肩上沉重的、失落的未来的重量。即使马丁内斯现在并没有任何共产主义势力实际在场,它仍施加了一种无可比拟的存在感。战败后的五十年间就好像时间无法继续流动一样。换句话说,革命的失败萦绕(haunts)着整个区域,字面意义上 “共产主义的幽灵” 无处不在。当然,政治与经济也同样造成了许多其他的未来最终无法真正到来。如果不是因为新自由主义,那么这些困扰着马丁内斯居民的痛苦还会继续存在吗?我们很难得出结论,但正是这种模糊使幽灵学的叙事如此有力。它产生了一种 “如果……” 的情感,一种假设中的其他可能性;一种真实的现实不断尝试抹杀的其他可能性。例如坤诺(Cuno)这位角色,十二岁的瘾君子。他的父亲正在慢慢走向酗酒带来的死亡,常常丢下坤诺独自一人,这催生了他的各种恶作剧与罪行。游戏中的坤诺当然很有潜力,如果选择正确的话,他甚至可以成为你的新搭档。然而,在大部分情况下,这种可能性仅作为一种可能性而存在,而坤诺也只是又一个被新自由主义碾碎的可怜灵魂。
音乐这一元素在游戏中的角色同样值得关注。游戏多次借用了真实世界中音乐文化的典故,尤其是哈里口中他年轻时的 “迪斯科”。 即使迪斯科仍出现于游戏的题目中,《极乐迪斯科》世界中的迪斯科就像我们世界中的迪斯科一样死了(在我们的世界中,它被种族主义和恐同杀死了)。它只是一块走向从未真正到来的、艺术-政治的未来的垫脚石。同时,由英国独立摇滚乐队Sea Power录制的游戏原声带为这种忧郁带来了实体。在接近游戏尾声时,玩家可以选择在跨过水域、去到离岸的小岛时打开广播,收听悲伤FM。如果你选择了听广播,那么它便会播放一首混音到近乎面目全非的Want to be Free,出自专辑《Let the Dancers Inherit the Party(让跳舞的人们继承派对)》。Remix版本远比原版迷幻、飘渺,歌词亦有大幅改动。这首在官方原声带上被称为Burn, Baby, Burn的曲子在各个方面都是一首全新的歌曲,Want to be Free中的歌词混入了The Trammps的Disco Inferno,但是后者描述炼狱之火即是舞池中的欲望之火,然而这首曲子毫无火焰燃烧的感觉,甚至连余烬都不曾存在,只有冰冷的、幽灵一般的音乐(因此是悲伤FM)。地狱并非如但丁所描绘那般,地狱是在新自由主义下生活一事本身。想要从中解放(wanting to be free)便是对于从这种状况中脱离的渴望。
悲伤FM一幕中的最后是一句轻轻的、孤单的disco inferno。这句歌词,加上马丁内斯居民发现自己身处的境遇与地狱别无二致,与游戏的标题形成了醒目的对比。在那个世界中,标题中的 Elysium 语源所有事件发生的星球,而我们世界中的 Elysium 一词则出自希腊神话中的至福乐土(Elysian Fields),一片冥界诸神、英雄、以及伟人度过永恒的领域。不排除夹有讽刺意味的部分,马丁内斯的痛苦并非与我们的世界毫无相似之处,乌托邦的宣言,苏联集团的瓦解。我们正在他们口中 “历史的终结” 中生活着,在后-政治的世界中,冲突已经被驱逐,一种地上乐园。当然,新自由主义的极乐世界便是其所有居民的地狱。从另一角度解读或许更有收获:除去其令人抑郁的氛围,《极乐迪斯科》比起当代很多的媒介中强制的乐观主义来说,是一件远为乌托邦的作品。甚至并不是除开这种悲伤,而是正是这种悲伤。只有通过这种负面表达、对于新自由主义尖刻严厉的批评,加上幽灵学的忧郁,才能使我们找到通往乌托邦与解脱的道路。
除去这种对于共产主义的乌托邦的向往可以成为出路之一,游戏中也有其他方式:神秘生物(The Cryptic),一种神奇的棍状生物在游戏中不断被提起,但我们只有在最后一刻才会遇到它。它是一个神秘的物种,因为它高超的隐身能力而罕有目击经历。如果通过了技能检定,哈里便可以在见到它的时候与它对话,让神秘生物讲出它对于存在与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看法。在与《Vice》杂志的采访中,Cameron Kunzelman提到神秘生物的存在既是充满希望的,也同时是恐怖的。神秘动物的美在于它作为一种更高阶的生物对于自然的看法,而其恐怖在于它将人类对于记忆的经历称作 “一个火焰和翻腾玻璃的万花筒” 和 “永恒的诅咒” [译注4]。人类的存在,对于神奇动物来说,似乎从根本上就是负面的。因此,“对于自然世界的美的描绘似乎并不能保证其角度,以及《极乐迪斯科》希望它成为的潜力。” 相反,它描绘了一种 “人性在希望上做出了妥协,但是最终无法做到改变” 的图景。如此的人性是注定需要毁灭的,不能或者不愿变更其存在的方式便会引导我们走向自我毁灭的废墟。竹节虫对哈里解释灰域是人类活动与焦虑的结果也并不仅是巧合。在结尾,Kunzelman总结道:
“神秘生物允许我们去想,既然如此,那这一切也一样,都是会过去的。我们也会随着它一起过去,无论这个它是什么。神秘生物的承诺是未来的承诺,当然,这是与我们的决定、胜利与败北都毫无关系的未来。这是一个人类的造物都已经成为废墟的未来。”
如此的论证在根源上是非常悲观的。其中承诺中的未来便是人类湮灭的未来,对于它的描绘既美丽又恐怖,一个将所有我们的物种清空的世界。当我们面对如此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世界时,厌世便成为了最容易想到的路径。然而,对于神秘生物的另一种思考方式可以带我们走向另一条不那么人类灭绝的路径。神奇动物在许多方面上就是Fisher多次尝试描述的古怪的、激进的他者本身。在《The Weird and the Eerie》中,他写道:“那些古怪的(the weird)和瘆人的(the eerie)事物都允许我们从界外(outside)的角度观察界内(inside)。” 神秘生物给予我们的角度是人类一种破碎、濒死的体验,Matt Colquhoun解释道,Fisher “似乎希望通过复兴洛夫克拉夫特式 ‘异乡人’ 的社群的概念,他们不确定如何到达……但是好奇地想从封闭的世界中离开。” 只有通过渴望,然后采取行动跨到界外,让新的(群体的)主体性进入,才能是我们超越当代资本主义封闭的天性。神秘动物,在这个角度上,并非末世的征兆,而是一种新的选项:除了尝试从残破的现实中挣脱,我们也可以认同残破的现实,并从另一侧走向资本主义之后的未来。
总之,神秘生物呈现出的古怪,失落的未来,还有乌托邦就以复数种可能性本身存在着。正是这种可能性允许了幽灵学和《极乐迪斯科》在抑郁时代里的对乐观主义的鼓励。正是这种对于未来、对于革命的渴望使人在黑暗时代的挣扎中存活下来。是锐舞者搭建了夜店,工会对抗了大企业;是拒绝停止抛弃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的信念,是除开残酷的、流血的死亡,未来仍会到来的可能性。Un jour je serai de retour près de toi,辛迪通过涂鸦表达的思想,在一段充满孤独、自杀倾向与悲伤的时代里,是游戏中最清晰的、在幽灵学上挥之不去的一句存在。她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的许诺是在这个不再有希望的世界中像乌托邦一般对自信的宣言,就像马克思笔下共产主义的幽灵一样,曾经是、现在也是。虽然我们无法在此后与辛迪重逢,正是这种拒绝抛弃希望,允许我们有这种超人的乐观,即使我们可能除了失去与败北之外空无一物。
参考资料: Matt Colquhoun著,Egress: on Mourning, Melancholy and Mark Fisher Mark Fisher著,Capitalist Realism Mark Fisher著,Ghosts of My Life Mark Fisher著,The Weird and the Eerie VICE杂志,Cameron Kunzelman专访,“The Mysterious, Magical End of ‘Disco Elysium’ Was One of the Year’s Best”
[译注1]:猪(pigs)是英语俚语中对警察的蔑称。 [译注2]:原文中的用词是seat of an empire作帝国权力与行政的中心,以及subject of an empire作King’s Subjects,王的子民。 [译注3]:常见译名是The Deserter,逃兵。 [译注4]:参考了中文本地化内容。 [译注5]:Matt Colquhoun著,Egress: on Mourning, Melancholy and Mark Fisher,第8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