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精選書摘】 《終極警察國度：擺脫人臉辨識、DNA跟蹤、人工智慧，揭開中國反烏托邦的駭人真相》作者傑弗瑞・凱恩（Geoffrey Cain）是調查記者，也是科技作家。本書揭示了中國的新疆地區，如何成為一個令人如噩夢般的奧威爾式社會實驗場所──終極警察國度。凱恩透過講述一位年輕女性梅森，逃離殘酷科技反烏託邦的驚心動魄故事，以及自己的親身經歷、大量來自流亡者的第一手證詞，揭露科技監控巨頭們的驚人侵略性和力量，以及這對全人類未來的意涵。

本文為台灣國防安全研究院國安所副研究員侍建宇為《終極警察國度》撰寫之推薦序，經寶鼎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中國不願意修憲，不願廢除民族區域自治的現有形式。但是面對過去70年累積出來的邊疆治理失誤，卻企圖利用對社會的電子全面監控與社會改造工程，扭轉情勢，對新疆維吾爾民族自治區進行現代版的「改土歸流」工程。 「以夷制夷」的土司制度始於唐宋，承認邊疆地區政權世襲首領地位，頒予官銜，以進行間接統治，維繫疆域版圖。源於文化差異、或經濟負擔各種因素，這樣的做法其實意涵著歷史上的中央政權無力進行直接統治的窘況。在適當的時機，改世襲「土官」為有任期的「流官」，成為明清處理中國西南邊疆的政策。「改土歸流」的意義將人事權、財政賦稅權、軍事指揮權收歸中央政府，更徹底的目標更是將地方行政管理權、甚至文化教育相關權限，完全收回，遂行直接統治。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改土歸流」並不適合處理蒙古、西藏、新疆廣大疆域，於是修改蘇聯加盟共和國制度，迴避主權歸屬問題，以民族區域自治為原則，建立了155個民族自治地方（包括5個自治區、30個自治州、120個自治縣（旗），另外還有1,173個民族鄉）。中共在各個民族自治區的黨委書記多為漢族「流官」，行政首長則為當地少數民族的「土官」來擔當；以黨領政，變形的「改土歸流」制度一直持續到習近平接任中共總書記。

現代版「改土歸流」終極目的是一個社會轉型工程 過去「改土歸流」的終極目的是鞏固政權疆域版圖，由上而下，設立一以貫之的指揮權。但是中國過去數十年推動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作為一個變形的「改土歸流」制度，或可確保中國主權完整，但是並不足以確認各個民族社會對中國或中共在政治上的認同與效忠。

習近平掌權在2014年隨即召開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傳出習近平在會中總結報告時大發雷霆，基本上定調未來改弦易轍的民族治理策略；決定對中國民族政策做出實質更動：強調邊疆少數民族「社會改造」遠重於「民族區域自治」的路線。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中作為「土官」的少數民族幹部，與擔任「流官」的漢族黨委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集權與圍繞著中國國安委的警察國家體系來統領全局。

《終極警察國度》這本書圍繞著兩條主線，論述從新疆發展出來的中國式警察國家；一方面採集海外維吾爾族離散關於新疆再教育營政策推動的親身經歷證詞，另一方面描述中國境內電子監控相關產業的發展歷程。

事實上在習近平掌權之前，中國民族政策就開始了大辯論；一般咸認，一方強調落實憲法關於民族權利的「區域自治派」，另一方則著重培育公民意識而非民族差異的「國族建構派」。其實政策辯論中還隱藏著第三種聲音，那就是一批中共政法系統中，有著統治經驗並偏好高壓治理的「實務當權派」（註）。而習近平基本上採用國族建構派與當權派的論述，擱置不理區域自治派的主張。 梅森（Maysem）從《終極警察國度》第二章就開始出現，她是一個在土耳其讀社會學碩士的維吾爾族女性。她的再教育營親身經歷成為描述的焦點，貫穿許多篇章，展示中國改造中國社會的企圖。梅森在北京讀大學時，就感覺到中國境內對於少數民族的歧視。她曾經接觸過理念相近於「區域自治派」的維吾爾學者：伊力哈木．土赫提（Ilham Tohti）。

土赫提在被中國政府逮捕前5年，可以說是中國境內具有代表性的維吾爾族公共知識分子，當時他設立「維吾爾在線（uighurbiz.net）」網站，可以說是海內外接收新疆相關情報的一個重要窗口。梅森聽過他講課，土赫提強調中國快速的經濟發展給新疆少數民族社會帶來很大的副作用，活在底層的少數民族沒有辦法受益，反而成為各種社會底層苟且的罪犯。在2014年被逮捕前，土赫提希望鼓吹北京全面下放自治權，解決中國邊疆的民族問題（註）。 但是，一群「區域自治派」的學者忽略了當前中共怎麼可能倒退數百年再去跟隨「土司制」，僅僅是傳統版的「改土歸流」都無法滿足將政治權力全面滲入邊疆少數民族社會的需要。新興變形的「改土歸流」則是由北京直接透過人工智慧（AI）與監控設施，輔以「漢族」為主的政法「流官」體系，來主導邊疆治理，進行社會轉型，而新疆則是第一塊進行試驗的地方。

思想改造與「現代化／同化」新疆突厥裔民族 2012年北京大學教授王緝思提出「中國西進」的主張，2013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就發表了「一帶一路倡議」。習近平當時不只要在中國境內肅清貪污腐敗，同時還要激發中國所有的潛能，成為世界強權。2009年新疆烏魯木齊事件爆發後，新疆社會當地民族與漢族移民之間的糾結浮上水面。從那時候開始一直到2014年，不斷地有新疆的穆斯林朝阿富汗、敘利亞與土耳其遷徙，參加全球聖戰。2013年有一輛車衝入天安門，死傷多人，2014年昆明火車站發生遲到恐怖攻擊事件。換句話說，「中國西進」必須始於新疆，翦除民族政治的紛擾，針對新疆少數民族進行全面的社會改造運動成為必然，一種超現實版本的「改土歸流」於是開始。

從中國政府的角度來看，新疆社會必須進行「現代化」，將新疆維吾爾與哈薩克等突厥裔少數民族帶入有如中國東部的工業社會倫理價值體系，將當地突厥裔民族「同化或漢化」，屏除原有傳統文化，才能在習近平的宏大中國夢中扮演向西擴張的前鋒。

梅森這位新疆維吾爾穆斯林年輕女性當然感到格格不入，2014年從土耳其回到新疆放暑假，就已經感受到社會氣氛不允許婦女頭戴面紗。2014年土赫提被以分裂主義為由判處無期徒刑。2014年新疆開始學習《識別宗教極端活動（75種具體表現）基礎知識》讀本，發現可疑人員必須報警。2016年暑假梅森突然被關押進入較低階的再教育營，但是由於不服從，又被轉移到更嚴酷的拘留中心。

2016年夏天開始，新疆當地家戶互相監視的情況非常普遍，而且每家的門口都掛上QR碼，儲存全家成員的資料。然後將每位居民進行社會信用評比，如果評比不能滿足，就開始在個別家戶裝設監控攝影機。因為梅森在26個被中國列為涉恐的穆斯林國家就學，所以家中也必須安裝即時監控的攝影機。然後整個新疆也開始進行強制體檢，採集個人的生物標記，像是瞳孔、臉型、血液DNA、音頻等等。

2016年暑假快要結束，梅森被要求前往街道管理局報到，突然被送往再教育營。原本預計接受一個月的政治課程後，就可以被釋放。但是由於梅森不屈服的態度，被改送前往拘留中心。拘留中心比較像監獄，裡面的人員被隨意體罰，按照中共的說法，目的是要「清除心中的意識形態病毒」。每一個在營區的成員都被扭曲接受各種違心之論，被要求完全服從不能反抗。每一個成員都不斷地被試探，互相監控，製造人際之間的不信任。

警察國家進行治理的一個重要邏輯就是製造人際不信任，運用恐怖與處罰，人人自危而盲目地向政權效忠。

終極警察國度、改土歸流、新疆、電子監控 位於中國新疆阿圖什市的再教育營。（攝影／Pedro PARDO／AFP） 中國的電子警察國家模式發展過程 《終極警察國度》第八章描述一位曾經被中國政府收買並派遣到阿富汗與土耳其的一個維吾爾線人，嘗試滲透進入當地的伊斯蘭主義組織，但並不成功。反恐是中國用來正當化為什麼要推動新疆再教育營進行「去極端化」的背景（註）。散布在中亞與西亞的維吾爾武裝分子的數量與能力是否足以威脅新疆安全，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同時，為求針對為數不眾的恐怖分子而對新疆突厥裔進行全面的監控與清洗，更是違反比例原則與成本效益。 根據《終極警察國度》第四章之後的章節，一位2007～2015年曾經在新疆烏魯木齊擔任政府資訊工程師的哈薩克族：伊爾凡（Irfaan），他直接參與初期新疆大規模監控計畫。根據他的說法，大概在2010年左右，汰換掉原來的閉路電視系統，繼而代之鋪設的是海康衛視的攝影機，加上華為的網際網路交換系統，中國開始嘗試全面的監控新疆社會。伊爾凡的工作有權連入地方公安局監控系統，同時還可以存取電信公司網路數據。他說 2015年人工智慧的監控能力還非常有限，只能分析某些關鍵字，然後推導使用這些關鍵字的人是否有某種極端暴力的傾向。

《終極警察國度》歸納新疆電子警察國家出現，大概有三個發展階段：

第一、準備期 1998年微軟亞洲研究院在北京中關村設立，在中國政府監督下，這個區域逐漸轉變成科學園區。原來是為處理當時猖獗的軟體盜版問題，透過獨立運作的電子公司調整微軟軟體，然後低價賣給中國市場的使用者。過程中累積許多人才與資本，成為後來中國人工智慧發展的源頭。在這個時期，中國與美國的高科技產業互相配合，各取所需，創造利潤。

第二、初步運用與改良期 「運用」還可以粗分成兩個效益；製造恐怖、然後逐漸進入實質全面電子監控。

2011年後，新疆街道與清真寺公共場所開始布滿攝影機，政府還會透過網路截取手機以及電腦內部的資料，同時在不同的公共場合檢查身分證，並且透過社區互相檢舉，進行社會信用評分。中國政府希望透過建立國家公民資料庫，透過人工智慧來辨識人臉和預測行為，「平安城市／智慧城市」其實就是一個大規模的社會監控計畫項目。可是，當時實際上人工智慧還無法分析這些收集來的大數據，所以監控能力極其有限。

但是與此同時，2011年中國騰訊成功地開發出微信（wechat），很快就累積到數億用戶。微信可以提供日常生活需要的各種功能，包括購物付款、和醫生約診、叫車、甚至尋找約會對象。在中國，每個人的微信資料根本不需要透過任何司法手續進行調閱，商業公司完全無條件的交出這些數據資料給政府作為監控運用。這些大量的個人資訊庫足夠讓人工智慧進行學習。

2012年中國北京和美國矽谷人工智慧開發人員成功發展出多層神經元網絡。2013年曠視科技與商湯科技更開啟高階演算法，機器偵測人臉的準確度已經超過人類的眼球。而且中國的海康威視和大華科技逐漸掌控的全球監視攝影機產業的三分之一產能，這兩家公司提供的Unix作業系統，可以用來啟動並控制硬體監控設備。中國政府的安全城市或智慧城市計畫項目，對任何商業公司來說，都是一門大生意。而當時中國科技公司專精於產業下游的應用軟硬體部份，而產業上游的晶片設計、製造、封測則多仰賴美國像是高通與輝達提供的高階晶片。

第三、成熟期 陳全國2016年底出任新疆黨委書記，2017年開始雷厲風行的執行相關電子監控與新疆再教育營政策（註）。新疆各地設立至少260個所謂的職業技能教育培訓中心。政府宣稱進行去極端化課程與職業訓練，其實更重視的是政治教育「洗腦」，對被鎖定的極端分子進行「治療」，消除他們「腦中病毒」，改變他們的心智。 在中國公安部的「金盾工程」基礎上，融入人工智慧，發展出「一體化聯合作戰平台」，目的就在推動「預防性警務與執法」；借用軍事上跨軍種指揮聯合作戰的概念，運用在社會治安的監控系統上。以「反恐」名義進行全面社會監控，諸如搜集銀行金流、違法前科和電話網路記錄，像是透過手機上的淨網衛士App截取手機的基本資訊。搜羅追蹤監控各種大量數據檔案，再透過人工智慧篩選出36種中國政府定義「偏離常軌」行為（主要是新疆突厥裔群眾），進行逮捕審訊並送往不同等級的再教育營（註）。 中國透過「一帶一路倡議」的大型投資計畫裹挾像是埃及這樣的發展中國家。埃及礙於來自中國大幅基礎建設投資，承諾交換極端組織相關訊息，並且在2017年大量搜捕並遣返數百名維吾爾族留學生。以經濟投資交換人權。

2016年底梅森僥倖被釋放，但是她還是無法直接搭機回到土耳其就學，必須從陸路繞道巴基斯坦，進入印度，然後再轉往土耳其。再教育營經歷對於這個年輕的女人造成極大心理影響，開始不相信周遭的人物，拒絕友誼，同時隨時自我警惕，處於恐懼的情緒之中。

四、亡羊補牢 根據《終極警察國度》描述，早在2010年，美國政府已經發現中國政府、解放軍和高科技商業公司之間的複雜關係。中國官方可以輕易透過採購，或者間諜活動竊取技術與資料，讓美國資訊科技供應鏈充滿風險。

有一些趨勢值得注意：

一、當前美國在高科技關鍵技術上對中國「卡脖子」，就是要切斷這樣的中美高科技掛勾，一種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勾連關係。

2018年底加拿大逮捕華為財務長孟晚舟，其實等於直接掀開中美冷戰的實況。換句話說，中美之間的高科技冷戰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終極警察國度》的作者作為一個調查記者，就是要提醒中國崛起引起全球高科技公司貪婪、貪圖暴利的魯莽的作為。

二、2023年中國政府成立新疆自由貿易實驗區之際，等於宣布新疆再教育營正式轉型，向西輸出（註）。 接受過再教育營馴化的新疆突厥裔族人其實是非常優秀的勞動力，可以承接中國東南沿海富裕省分許多因為成本升高必須遷移的工廠。維吾爾囚犯的勞動力是解決這個經濟問題的處方，知名運動品牌、成衣紡織、以及消費性電子產品，都可以遷移到新疆繼續保持低人事成本，繼續生產獲利。

習近平在2024年初出席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時指出：「以政法工作現代化支撐和服務中國式現代化，為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提供堅強安全保障。」換句話說，他大力鼓舞從新疆開始的電子監控的警察國家模式持續發展，繼續開發智慧城市投資項目，甚至向西往歐亞大陸中心轉移，鞏固那些獨裁國家政權，幫助中國向外增加影響力。

目錄 本書研究及維吾爾人／漢人姓名相關說明 前言　現況 第一章　新的疆土 第二章　圓形監獄 第三章　天網已鎖定你 第四章　中國崛起 第五章　深度神經網絡 第六章　你覺得我是機器人嗎？ 第七章　偉大復興 第八章　中國的反恐戰爭 第九章　三毒勢力：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和分裂主義 第十章　人民就是資料 第十一章　信用分數怎麼打 第十二章　無所不見的天眼 第十三章　落入集中營 第十四章　大規模監禁 第十五章　AI神腦 第十六章　官僚體系一再擴張，滿足官僚體系擴張後的需求 第十七章　心靈的牢籠 第十八章　新冷戰？ 第十九章　大決裂 第二十章　無處安身 結語　終結圓形監獄 致謝 備註

原文 https://www.twreporter.org/a/bookreview-the-perfect-police-st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