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鸡鸣

身为棋子,却妄作化外执棋之人,该当如何呢?

  世人都道曹植有争夺嗣位的心思,他们不得不依违其间,尽早站定阵营,如此才能在新朝有一席立身之地,若是去的晚了,他人各占了居所,便只剩被四处踢来踢去的份。谁都不喜这般见风使舵,蝇营狗苟,可身后系着整个家族的命,谁都没有办法。也没有人关心,曹植也是被这样的大势推着,不得已走上这条夺位的路。

  建安二十一年,丞相进爵魏王,至冬日决意南征孙权,一番部署径摆明了二人相争的局面。五官将曹丕随征,也命甄氏同行;临淄侯曹植留镇邺,监理内务。且丞相额外知会了,明年春,许都百官行将迁邺,望他趁此机会熟悉王国职官,届时不必手忙脚乱。

  如此结果对曹植不算意外,近年来,临淄侯的声望水涨船高,他早已习惯身旁诸人对他寄予厚望。只是真到受命之际,难免有几分如履薄冰的惶恐。受封临淄侯的短短两年间,似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称赞起他的诗文,如获至宝地加以吟玩。而他总觉做梦一般,不似真的。那些诗文并没有他们所称道的那么好,许多他甚至想藏起来销毁,但无奈已然传开,再难追回。他将“愿为西南风”的“西南”改作“东北”,世人却只按原先的传唱。西南比东北柔婉有深致不错,于他,却似将往日的心绪与愁肠,那段情事,他的身体曾如何接纳何晏,何晏曾如何轻佻地笑着念这句诗,所有这些都赤裸地摆出来,供人观瞻。

  何况事到如今,何晏已再也不愿跟他玩了。

  他还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句说错,竟让何晏生气到如此地步,完全断了与他的往来。他以为只像往常吵架,事过境迁,何晏也就气消了。可好几回借故写信去,何晏却只字未回。大约也还在埋怨曹植,为何至今不曾悔过,还敢腆着脸凑过去。他宁可做睚眦必报的小人,也不会就这么算了。再过一会,曹植事任渐忙,也再顾不上何晏。

  当宴会也变成不得不履行出席的职务,曹植也不再像往日喜欢它了,只是按照早已培养起的习惯逢场作戏。文辞与众人簇拥皆为桎梏,如此感受,越发清晰地浮现出模样,就在流转的灯火与乐声底下。他总想逃去人迹罕至的幽暗角落,再无人认得他,也不再有负累。那里只有一只脾气不好的兔子,每过一会就会翻脸不认人。不认他才好,如此方能每次都当作初识一般,毫无顾忌地一道玩。

  如今却只有在宴上远远望着何晏,但他从来不看曹植,无意瞥到了,旋而又不屑地撇开,微昂着下巴,急着说些尖刻的话引人应答,将方才的曹植掩盖掉。这是宴上有俊俏公子的情况,何晏总爱和他们玩。也只有来了他喜欢的人,他才打起精神,端正仪容,迎上去与人攀谈。若是只有一群老头子,他便没精打采地一人独坐。或许愿意多看曹植两眼,或许也不愿。

  这两年间,何晏也因美貌成了闻名遐迩的人物。每回赴宴都备受瞩目,许多人对他心怀好奇,想要一窥真容。他不再像往日爱笑,不说话时常是色若严霜,一看便不好接近。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那样面无表情一半是因疲累,五石散让他寝息混倒,赴宴常是他睡不足的时候。无论如何,众人总会缠着他说话。

  曹植却总想起数年以前某回飨宴,他与元仲都还小,丞相招他们去自己身边坐。何晏奉令去了,却是如坐针毡,总睁着大眼睛左顾右盼,频频整理襟袂,不吃羹也不说话。元仲偶尔与他搭话,他也只局促不安地唯唯应和。一位亲善的大人给他汤饼,他别扭地道了谢,又急忙垂着头跑回自己原本的坐处,再不去丞相身边。无论何晏怎么骂,怎么否认,他还是相信自己眼见的——那个宁可自己坐在角落的何晏,才是真的他。他一人坐着,不去搭理就会发呆,时而被搭理了,他反倒手足无措。曹植知道,何晏神游所往之处,才是他真正的归乡。

  却也说来惭愧,某日曹植听杨修与丁仪私下说话,论及何晏,才恍然大悟,为何他要勉强自己至如此地步。那时杨修不知何晏是从哪冒出来的小子,也不知为何近日许多人都在说他,正向丁仪打探他的身世。丁仪也不知详细,只知他祖上是故大将军何进,如今家道中落,偏生得心高气傲,不甘为人下,四处结交贵戚子弟,以为自己还是众星捧月的骄子,不把人放在眼里。寻常人与他说话,应答有一句没一句的,全看他心意。

  原来何晏处在这样的境地,面对那些黄巾乱后才起家的新贵,只他一个无枝可依,他心里也不好过吧?但至少,他们的趣味还算投缘?新一辈的年轻人不再像以往醉心诗赋,而是与何晏一般,读老庄,谈名理,他不必勉强自己诌诗,曹植也不知不觉也成了老派的人。秋日叶落的时候,他在树下数着以往的事,曾随军去过的地方,从建安九年至邺,一直数到今日,建安二十一年,十余年的漫长光景,竟已在无声中落尽了。他已在邺度过了一半的人生,与何晏相识的日子又占其中的一半。再一半,何晏拿来怅然望向远方,痴痴地找寻什么弄丢的东西。他明白弄丢了的那一刻就再也不会有了,可他仍在等着,相信潮鸣与霜色就是它曾存在的痕迹,一厢情愿地喝醉酒,宁可死在黄昏的林间,鬼魅的月光里。

  曹植被他抱着,浸湿的发丝一圈圈绕在手上。这一刻他很清醒,呼吸着冷月的呼吸,再随涟漪沉寂。松针上的积雨纷然摇落,混着汗水落进月中的浅红晕印。潮湿的脂香像是雨后新长出的菌丛,盘簇在发霉的裂口上。抬眼的时候,曹植看见,那双晴光潋滟的眼里,除却空幻的光彩,别无一物。

  他或许早该知道,何晏没有那么在意他。正因如此,他反倒更入戏地以为,是曹植一厢情愿地迷恋着自己,神魂颠倒,不可自拔。他从未有一次听见曹植的呼吸,他的失落,心被喇开口子的嘶喊。

  说白了,曹植也只是他结交贵戚的开端,和旁人并无太大不同。以他的放荡做派,轻车熟路的手段,其中有染的,怕也不在少数。他还毫不忌惮曹植知道,当着他的面,便与人眉来眼去。反正他自己也说了,并无断袖之好,不过是玩弄人有趣罢了。这还不算他真心所爱的仙子美女们。若说什么因被宠爱着,不谙人情世故,何晏也一样。

  但愿早日有人将这妖孽收了去。他是束手无策了。

  ·

  出征前夕的饯行宴罢,曹植自怀心事的从宴上归来。何晏竟久违地至住处等他。何晏不知今日,似已独坐了许久,百无聊赖地磨到中夜,早已不耐烦了。他一见曹植,便气势汹汹地质问,为何这么大的事,之前一点动静都不透露,连他也要瞒着。

  曹植知道何晏没把他当外人,才如此直言不讳,可听他话里火药味那么冲,还是有些不快。上次曹植也是这般被他骂退。此后,曹植反省了许多,仔细想他到底听不得哪句,又如何更委婉地劝他。可何晏仍如往日一般,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感受,也毫无悔过之意。曹植原还想向何晏介绍几位在地方德高望重的太守,一同筹划他日后仕途的进路。但面对他尖锐的发问,曹植转终于只叹了口气,只道“许久未见”,将许多话生生咽下。

  何晏见他不答更急了,却也无可奈何,在他面前踱了半圈,深吸一口气,吐出,再吸一口,才放缓语气问:“你早有此意?”

  “行军征战本非我长事。丞相如此安排,人尽其用。”曹植沉着答道。

  “然后呢?”何晏以为这不过是客套地起个头,曹植还会缓缓与他细说个中委曲,却不想是到此戛然而止。曹植要与他疏远了。他这才懊悔起来,明明来时还想着,要心平气和与他说自己所想。若他如传言那般,有争为继嗣之意,他定当全力襄助。非为私情,而是他日丞相薨时,恐有非常之变,由声名更高的他来执政,更有助于稳定局势,教人信服。

  如今曹植已将他拒之千里,这样的话又从何说起?他丧气地在曹植对面落座,而后想到,他们这般坐在一起已属不易,哪怕各自憋了一肚子气。但凡坐在一处,总会有个人先忍不住和对方说话,然后因在子书里发现同一段有趣的故事冰释前嫌。好过一会,再莫名其妙地吵,各回各家,等某天机缘巧合不情愿地碰上冤家。和好又摔碎,摔碎又和好,循环往复。

  但这回有些不一样了。身负重任的曹植再也不是往日的轻薄公子,也许今日别后,便很难再有坐下说话的机会。他们无言坐了许久,几番对视又避开。何晏犹豫再三,终于抬起手,颤抖着捧起曹植的侧脸。曹植有些错愕,无所适从,但终未躲开,只放下书卷望向他,眼里倒映烛光的摇曳。何晏也晃神了,但刚动口要说什么,步障后什么东西翻倒,曹植便撇下他过去看。

  一个华装妇人怯怯地从后走出,重新捧案拜倒,连声请饶恕罪。曹植无奈扶她起身,她却微仰着头,远远望向何晏,时而咬唇,眼神极不自然。何晏怕方才的举动已被她看见,东张西顾地躲闪,随手拿起几上一枚香盒,假做端详。不过多久,却听曹植与她道:“你怀着身子,便不必为这些琐事操劳。”何晏连忙抬头看二人,只见曹植半倾身,由她耳语什么,随后又退开一步,说如此一来,曹植身边便缺个人伺候。曹植说,他已叫别的人来。她又说,“她们不知公子脾性……”而曹植不免宽慰她两句,又将何晏在旁边晾了小会。

  何晏望着镜里的自己,试图平心静气,却是越想越恼。若不是还有话不得不问,恐当场便走了。何必留在这扰人良辰?他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越等越像个笑话。等她一走,何晏肚子里的气又上来了,刹不住地问:“她与你说什么了?”

  “女子闺闼之事,不愿人知。”曹植答。

  何晏无言以对,只不禁冷笑。却是笑自己冒失,偏问些不该问的,一再将曹植惹恼。至此,也自知无颜面对他,道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祝词,客客气气地致歉,此后便急急遁走。曹植送他登车,他才忽地想起,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自己的婚约。曹植心领神会答,不可能由他白衣以尚公主,成婚之前,定会授他奉朝请之衔。丞相定还以为他年纪尚小,不可遽授官职。他宽慰何晏不必急在一时,语气绝似方才敷衍自己的侧室。觉出这点,何晏才在车上坐下,就坐不住了。

  曹植看出他焦躁不安,目光却一刹间冷彻,“原以为,纵别人都不明白,至少你该懂我。”说完这句,便背着漫天星光,独自往灯火通明的屋里走去。

  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处,便见宜兰坐在庭中迎候。他一来,宜兰便怪他穿得太少,也不知入秋天气转寒,本该格外留意。何况他身子弱,一个不慎便要染病。又说今日尹夫人那的人来,提到她新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她想他该去问候,正巧前日太初公子命人送了些灵芝来,可一并带去。何晏不曾听进几句,只有口无心地应下。满心只想起往日,曹植常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过一会气还未消,又别扭地来哄他。他若被哄好,曹植反而又开始不说话,自顾自生闷气。今夜情形,若放在从前,曹植定要拉着他说半天话,确认他没在生气,如今却巴不得赶紧打发他走。

  他坐在窗下想着,这才觉出秋夜萧冷。此刻回神,却骤然开口问宜兰:“你还如往日喜欢曹植吗?”

  而她笑着反问:“怎得没头没脑问这个?莫不是有了那公主,你便嫌我了?”

  “你若愿去他那——”

  “你这是喝酒了还是又吸散了,魂不守舍的,还满口胡话?”宜兰打断道,语间一顿,继续问,“被甄夫人拒了?”

  何晏有心瞒着宜兰与曹植交往,可这么多年过来,宜兰纵不曾说破,未必郑一点不知。大约话里也另有所指。思索许久,他似终于瑟瑟的寒风里冷静下,答:“他未曾负我,是我太不争气了。”

  宜兰于是不计前嫌抱过他,他却颓然倒在她膝上。“原来他都有孩子了。机要之事不便与我说也就罢了,为何连此事也不愿提起。”

  “我知道。原以为你也知道。怕再说你要伤心,便不曾提起。”

  原来只有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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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丞相如期率师南征。曹植终于忙完各种事务交接,应付完各色酬贺,从天昏地暗的忙碌中抽身,等来休沐。这些日里,曹植的脑海里总不由自主冒出那日何晏欲言又止、含恨离去的神情,一想便心摧肠断,酒液滞留在喉头,渐而酿得苦涩。他后悔对何晏说了如此重的话,也是幼稚可笑,以为如此便能让何晏在意。但不说又如何?总如往日般,何晏对他毫不上心,只他一人费心想着,如何维系危如累卵的关系。何晏却是无忧无虑,潇洒自在,不要便不要了。

  闹到如今,曹植早已倦了。他用公宴的礼数下帖请何晏来,想为此前的失言致歉,书札一传去,却是石沉大海。等曹植反应过来何晏仍在生气不愿相见,他已有新的事要忙,对如此结局,也只得唏嘘长叹。

  此日的宴上,一向寡言的傅巽说了格外多的话,将素来不愿示人的旧事也抖落出来。那时他还未至荆州刘表的幕下,少年气盛,不顾长老与亲友的劝阻,妄结乡中亡命,还以为自己是慧眼识豪杰,要与他一起逐鹿中原。其实,那人不过是知这乱世已无王道制裁,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搜刮民脂民膏,过自己的好日子,莫问大义与将来。刘表一入荆州,那人自知走投无路,便改头换面奔往西南,落草做了五斗米道的妖邪。所有行迹,一如长老所料的那般,他们早看准了,那样的人没出息。

  妄友。谁年少时没做过些做错事,结交非人?傅巽说,他如今已放下了,哪怕曾比任何人更诚恳地信任过那人所称的“顺天应人”。他又问若有所思的曹植有何高见,曹植只是笑而不语。众人说这般寡言太不像他,反而对他方才思索的东西更为好奇,曹植只得敷衍说些昔日已然说过的套话,像预演好一般,无论内容是否真的有趣,到特定的地方就该停下来笑,你笑,我笑,他也笑,笑声像雪崩般湮没所有。过后只剩他一个,兀立在荒芜的废墟上,仍在跳动的心告诉他,他不知旁人都是如何,但他所深知的何晏并非那样,哪怕他身边的人总在好心劝他,莫再与何晏往来。他并不后悔认识何晏,尽管对于何晏,事情或许恰好相反。多想也无益,反正经此一事,大约他已彻底伤透了何晏的心,正是一刀两断的时候。新来的鹦鹉也道,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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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近年底需要清核的事项本就多,丞相令曹植负责这些,正是有心历练。他自然也不敢怠慢,心无旁骛地扑在政务上,不问他事,可推的游宴一并都推了。但各自忙碌的众人谁也没料到,随天气渐冷初雪坠落,邺下的疫气悄然蔓延。未有预兆便已燎原的大疫,比往年更冷的深冬,丞相南征而不在,所有这些都像极了建安十三年。那年的赤壁之战终是在内外交困的气运下败了,今年又如何呢?

  曹植执事已有几年光景,治理疾疫却还是头一回。许多事须咨问协理过十三年大疫的老臣,甄夫人也在其中助力不少。丞相府中也因病死了两个杂役,生前用过的衣物和器具已被丢弃烧掉,遗体也火化。其余染病之人,一并被安置在西南角的深巷,不令与他人相接。这些曹植无暇顾及的府中内务,联合邺下大族赈济贫民、赐给医药的事,也皆由甄夫人料理着。临此骤变,邺下人心尚稳,实赖于甄夫人的功劳。

  她在,与如期而至的瑞雪,或为今年冬唯二可喜的事。俗谚常云,严冬过后,春日疫气便除,来年的庄稼也有好收成。曹植也怀着这样的期许,愿用自己的全心投入,换局势一点点好转。雪霁时,终于又见孩子们在铜雀台的池边砸冰玩。曹植却接连收到邺中几位要臣染疾卧病的消息。正准备慰问事宜,却听闻久未谋面的何晏也卧病不起了。虽早已决定与他互作不识,只等甄夫人那的消息,曹植批阅文书的手仍不由自主迟疑起来。寻常伤寒也罢,若他也染上那种容易致死的疫气该如何?他还以为往后至少能默不作声地远远守着何晏。

  曹植总嫌传话的人将话说得太朦胧,一会说他只是寻常伤寒,一会却道他病势不轻,寻常伤寒里恐还夹了别的邪气。模棱两可没个准信,反教人着急。曹植不曾亲见他的状况,心便忧虑地悬着,寝食难安。他想借治疫的由头前去问疾,但每至临行关头,又踌躇胆怯,心中总先想出何晏生气训斥自己的模样。你还来干什么?何晏质问,一面将他拒于门外。因为大动肝火,病情反而更重。思虑再三,曹植还是决定先去探问邺中患病的要臣,并当面向此番出力甚多的甄夫人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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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植原意在铜雀台设宴,夫人却以为疫气未除,设宴不妥,她也不喜喧闹,便只是他与几个要紧的文臣前去拜见,也是互通声气,商讨今后的对策。

  他与这位嫂子彼此间素少交集,已许久不曾见面。只隐约记得,幼时自己尚随母亲住在内苑,常见她来抱自己的孩子。她不愿将照看之事委于乳娘,亲力亲为,反做得笨手笨脚。端起盆盏,找来汤匙,才发觉手里拿了太多东西,喂食不便。粥渍滴在兜巾上,她叠起手绢去擦,反弄得到处都是。她的女工大约也不好,曹植常如此想,又不禁在旁看得会心一笑。

  近来的印象已不太有了。仿佛她总停在当年的模样,或是何晏提到她的只言片语。说她篆书极工,读书时手中常把玩着一块玉佩,最喜读庄、韩寓言,爱吃杏酪粥。这些话几乎也让曹植错觉离她极近,转眼又觉那是活在梦中的另一个人。何晏意识不到自己经常提起她。曹植与他打趣,说他与甄夫人的关系非同寻常。他反而不解何故,紧锁着眉却似在反省,明明已极力不说她。

  何晏与甄夫人的关系自是经不住细想。他与曹丕因此而生的争执,曹植也略有耳闻,只当时不知就是他。隔了许久,才将人后知后觉地对上号。至于其中真假,若说别的人还半信半疑,毕竟甄夫人比他大了一纪有余。曹植却相信,何晏做得出这种事。甄夫人如何,却不得而知了。

  直到他动身前往,乘车穿过重重高墙,依旧满怀这些思虑。而此前他小心翼翼地措辞,修书请见,甄夫人却坦然又爽快的应下,邀他在平日议事的正殿相见。他到时,甄夫人似已在帘后等候多时。暖盆里炭火烧得正红,青烟缓缓从博山炉顶盘升。夫人身后的锦障上,翠羽的光彩透帘照来。

  这场会谈与他所设想不甚相同,她越与他所想不同。他很快切入正题问起行戒严之事,她又如在信中常说的那样,对他说“宜早不宜迟”。又似他与政事一无所知,多余地提醒他注意些早已思虑周全的事。他在信中读到诸如此类的话,常觉有指使催逼之意。今日听从本人口中说出,语气意外和缓得多。曹植错愕之余,往日积攒的不快一时间骤然反上,不乏讥讽地称赞她有奕世之才,垂帘见客,有若吕后旧事。

  她却轻笑,一改正襟危坐之态,手托侧脸侧倚枕上,“你怎不说‘子见南子’?‘以妲己赐周公’,此话你也应听过。”

  说着,炉烟纱縠般飘至曹植眼前,延向远处,他恍然想起何晏。夏日里他常这么坐着读书。一刹的惘然,曹植竟错觉坐在帘后的人是何晏。虽看不真确,他总感到帘后之人从座上直直盯着他,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样的锐利眼神却是何晏没有的。他垂头不与她对视,却见呈上来的菜品里有他曾提过的杏酪粥,又不禁莞尔。

  至于“以妲己赐周公”,则是她再嫁曹丕时的流言。流言称十年春丞相克邺时,本有纳甄氏的意思。五官将曹丕却抢先一步入袁府,将甄氏纳为己妇。父子间隐有较量,孔融则以此言从中调停,将甄氏比于商纣之妃妲己,将五官将比于协周武克商的周公,化解两人引而未发的矛盾。

  彼时曹植尚小,根本无心这些事,除却成婚那日被兄弟们拖着去偷觑新妇的容貌,便再未关心过自己这位嫂子的来历。只觉传闻似小说家语,应非实况。后来才知道,甄氏为中山颇具人望的豪族,虽无心仕宦,不欲显赫于世,其财力犹不容小觑。无论是丞相或五官将,决意娶甄氏,多半是看重其本家势力。甄氏族人纵淡泊名利之心,犹带着豪族的骄横,自然不愿自家女儿为人妾室。对当时急需笼络青齐豪俊的曹氏,由未有妻室的五官将甄氏纳为正妻,自然更为稳妥。只街谈巷议每好离奇怪诞之言。

  于是曹植饮了酒笑答:“夫人不似妲己祸国殃民。”

  她却说:“当年确有其事,只那话并非出自文举之口。他每每凌于物上,自不屑掺和丞相家务事,顶多置身事外挖苦两句。他受诛时,你年纪也不大?他脾性如何,不知也无怪。

  “丞相有心放五官将先入袁府,试探他对局势有几分把握。但无论他如何作为,日后总归要将我许配给他。可他见我第一面便不喜,说我凶悍不似妇人。僚佐轮番劝了好几道,才劝服他娶我。于是便有人形容为‘以妲己赐周公’。时间太久,我也忘是谁了。”

  曹植也觉不喜她。不至于以为她凶悍,相反很是温柔,温柔里却透着怠慢。她并不把居守的曹植当一回事,只视作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或者,她也未曾将别的什么人当一回事,包括她的夫婿,散布流言之人。可任人摆布的不该是她吗?只知要再嫁,嫁给谁又不可自主。装作置身事外,说得风凉,受制于人的现实却丝毫未改。宁可做别人口中的红颜祸水,可不做以外,又能如何?

  “夫人倒是好气量,听旁人非议自己,却等闲视之,似说旁人的事。”

  “在意做什么?这么多年也过去了。”

  曹植忽然觉出她的怠慢与其说是怠慢,倒更似疲倦。疲倦之余,又极力想从桎梏中挣脱出去。何晏。他从她身上看见何晏,但也许该是何晏像她。他倏然明白了他二人间的关系,比他原先所想迂曲更多。原到此该无话了,曹植却不免对她多说了一句:“久闻夫人善于弈棋,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只乱世之下,风雨鸡鸣,你我皆为棋子。身为棋子,却妄作化外执棋之人,该当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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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你将世事比喻成棋局,先已认可自己是局中人的宿命?棋局总有界限与法度,世事却未必按你以为的法度运转。若你曾深信不疑的法度一夕之间就被倾覆,又当作如何解?非要寻出新的法度?过了许久,曹植仍对此日夫人的大笑记忆犹新,每回想起,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貌似绵绵,落在身上,却成他承受不起的分量。那些问题,曹植当日答不出,今日望着异乡的斜阳,反而更添迷惑。

  尽管意外频出,曹植仍不负所托,克竟建安二十一年的留任,也妥善治理那场大疫,未出差池,却未想到真正的危机正在丞相班师、他卸任归政以后。曹植越是表现得才干出色,众人越止不住将他与嫡兄曹丕相较。也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设局陷害曹植,偏还与甄夫人有关,犯了曹丕最不能忍的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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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曹丕归来以后,他与甄夫人的关系就俨若冰霜,三天两头地吵。听宫人言,争执的起因就是他疑甄夫人留邺的日子里,与旁人暗通款曲。否则,何以她的夫君与儿女都不在身旁,她却面无忧色,连困扰多年的头疾都好了大半?甄夫人自是极力为自己辩白并无此事,可曹丕一心只想问出奸夫是谁,二人怎么也没法交流。摔东西已是再所难免,好几回两人都险些打起来。直到甄夫人被碎镜的棱子划伤额角,鲜血淋淋地滴下,他才好像幡然醒悟,愿意消停。可甄夫人却彻底心灰意冷,决定带着小女回无极乡里,与曹丕永绝。她寻上曹植,令他趁五月五日的夜宴暗放她出宫,还往日助他治疫的人情。她此意已决,其余的事都已打点妥当,只差出宫这一关。

  曹植也知夫人并非愿意求人的性子,走到这一步,定已是如箭在弦,只是问:“你不带走元仲?”

  “他人大了自有主意。此事若令他知,反而不成。”

  曹植笑,不得不许诺了借给她自己的车驾,助她出城。

  殊不知这一应,却是将他自己与甄夫人都套进了提前设下的局中。设局的人是谁,至今都不得而知。哪怕曹丕说是何晏告密,他也没法相信,那个只问眼前的少年能将整个局算得如此滴水不漏。也是被人利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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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当夜的事,曹植就忍不住心惊。他的一举一动似早已被旁人操纵着,他却从未意识到自己是个受人摆弄的傀儡,以为做下所有事都是他甘愿。

  此日正有泰山太守为曹植送来柰果的车马入城,入时既已盘查过,甄夫人母女随他们出城离去,便不易教人察觉。但不知是何故,她们行至金门,丞相的虎豹亲骑正在此处严加督查,遣回许多意图出城的人。到曹植遣回泰州的车马,哪怕是同天就打过照面,今早入城时许可午后出城的的牒印都历历可见,守卫还是翻脸不认人,要他们出示临淄侯的印信。但等信物也出示了,守卫却不依不饶说,这印信系属伪造,不许放行,否则他们便将伪造印信之事上告揭发。

  甄夫人疑是行迹败露,连忙遣人给曹植传回信,也顺势打探宫内的风声,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宫,从长计议逃奔之事。但曹植更早就得了信,知甄夫人在金门受绊,却不知她已有折返之意。宫中并无异变,也无人察觉抱病的甄夫人已暗暗离宫。曹植试探丞相,虎豹骑也非由他授意前去城门督查。古怪之下必有妖邪,他倒要亲自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那狐假虎威。

  但此行一去,却是真中了旁人设的套。他才借故离席脱身,即撞见何晏抱着兔子回来,眉头紧锁着,见曹植还吓得不轻。他忙问急切的曹植这是要去哪,曹植畏言多有失,终是连他也不透露任何,似往常那般疏离地敷衍过,也只有独自怅然。

  曹植想着心事,浑浑噩噩地到金门,不假思索就假挟丞相之命,令金门放行他的车驾,又亲自押送着离去。直行至不见城门,甄夫人非但不领情,反训斥他:“如今你来,倒将彼此都逼得没有退路。你来前可想过回时覆命的说辞?甄氏失踪,当晚你却用亲贵之威,胁迫守卫放行自己的车驾,何人来看不蹊跷?我都命人去与你说,我这便回了,你还过来做什么?”

  曹植不甘,未曾留意最后一句,即出口反驳道:“夫人多虑了。宫中一切风平浪静,虎豹营在城门,是有人刻意而为。我若不亲自来,怎揪出背后作祟的小人?”

  “糊涂。既然宫中无事,你更该容我回去,将自己摘清楚,莫来掺这趟浑水。如何,方才那番交涉,侯爷可知是谁作梗了?”

  曹植哑口无言,听她语气急躁又冲人,一时也生了辞别之意,只道:“夫人此去便是永诀,一切小心。”如此说罢,他即策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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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不出多久,曹植却折回来,追上正前往驿传的甄夫人,似那月色般黯淡又丧气地说:“我回不去了。金门已闭。听行人说,丞相为我擅开两道门禁的事震怒,正四处派人搜捕,拿我问罪。虎豹骑的事也被赖到我头上。他疑我被那些易储的谣言捧上天,终于按捺不住要逼宫谋逆,又因事迹败露畏罪潜逃。您说的对,我本不该来。”

  甄夫人冷笑,“愣着干什么?你骑马太过招摇,先上车。”

  曹植闻声,下了马入内,甄夫人仍不废礼数地命小女向眼前这位叔父问好。但曹植只心事重重地还了虚礼,甄夫人却继续催命般地急问:“往后如何?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拖得越久,越能坐实畏罪潜逃之名。”

  “夫人不怕携我同行,我连累了您?眼下城门那的人,似还不知夫人离开。”曹植皱着眉试探道。

  甄夫人依旧直言直语:“若你并无囊取天下的野心,甄氏乡党应足以护你安度余生。丞相也鞭长莫及。若你当真动过念想,我劝你早省了那心。你斗不过子桓。哪怕凭一时宠眷嗣了魏王之位,也坐不稳天下。今日之局就能整得你如此狼狈,何况后日更大的麻烦?”

  曹植默然不语,甄夫人继续道,“若是日夜兼程,不出几日即可抵达无极。”而后又笑,“你与子桓毕竟是兄弟,有些地方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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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偏生此夜落起阻碍视野的细雨,行路不便,他们终于不得不在临近驿路的废弃神祠歇脚,等雨停。天初明之际,守了大半夜的曹植才朦胧睡着,又被唤醒。似有一队骑兵往这来了。

  此时逃走也来不及,更显得做派鬼祟。可行之策,也只有装作无辜的寻常旅人?曹植昨夜就换上平民服饰,正打算今日昼间行路,再粘些络腮假胡扮老。如今仓促之际,也只得胡乱将自己弄得邋遢些,再暂且装病不起。甄夫人也劝慰说,寻常小卒未必认得出他们,她随意应付也就过了。

  然而来此的不是别人,正是元仲。背身卧在草垛上的曹植,分明已听得那队人马列阵入内,却不解为何直到脚步声渐息,都无人说一句话。他装作骤醒般回头看,却见甄夫人正缓缓走向元仲,而元仲一身冷硬的戎衣,提戟指向她,不许她再上前。她无法再靠近,却也一步不退。

  对峙许久,终是元仲先开口:“将甄夫人与临淄侯带回去。”

  “我儿出息了,这就知捷足先登抢功劳。”甄夫人讥刺道。

  “您误会了。您为逆徒所劫,平白蒙尘,儿臣救您,该是本分。”元仲说着,他身后的六人已步调整齐地围至曹植身边,待他自己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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