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慕少艾
可惜这只离群的鸟终难独活,捉来后新月未满,就孤独地在半夜死去。
先王的虞礼甫一结束,曹植即被遣往封地鄄城。此前他便染了咳疾,舟车劳顿,更是令病情雪上加霜。晚花与干枯的头发一般,落了一路。等他的病终于好了,鄄城已全入夏,满树浓阴,再无春意。他将路上得的残句连缀成篇,拂开灰尘般碍人眼目的乱花,破碎的梦影才算有了形状,野田黄雀啊。潮鸣依旧是潮鸣,少年却不再是少年,不再是他的少年。
临行前,他的兄长,如今继任魏王的曹丕,仍在白忙之中抽空,私下见了他一面,算是再践一道行。谁都按下不提他们这几年间的恩怨,只当如六年前,他们关系还融洽的时候,丞相未晋位魏公,更未立世子。曹丕告诉他,不只是他们几个兄弟都被各自遣往封地,他自己也将动身南征。
曹植只是笑,相顾无言。至今已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兄长玩弄权术的手段远在他之上,娴熟得令他陌生。哪怕昔日亲手下了放逐他的命令,如今还可与他如寻常兄弟般叙别。而曹植听他说南征,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今年二月,先王去世未久,曹丕便急着复行三公之制,恐怕那时已有了鼎革汉命的打算。若一切顺利,这位和曹植一母同胞的兄长,就要成为天下的新君。而他?远在千里之外的鄄城,年年守着往来的计吏奉告正朔,再无回朝之期?
“行如此冒险之事,殿下就不怕与王莽一般为天所弃,不得善终?”
这回是曹丕笑了,“为天所弃,你说孤?”
为天所弃的该是他自己。
可转念一想,他在洛阳也再无什么可挂念,他母亲卞夫人自有曹丕照料,有些人过得不好,却轮不到他惦记。唯独何晏。纵知道曹丕素来不喜他,临别之时,曹植还是仍不住问何晏的境况。
“孤以为你会问怀玉,没想到,竟最后问了这小子。”
“臣不敢僭越。”曹植顿首道。
曹丕满是不屑地嗤道:“他也配。”再命人斟了一杯酒,“说起来你还不知吧。那年你夜开司马门,带怀玉出奔,曹叡小子能那么快找到你们,可就是他那走漏的消息。他知你大势已去,便急着媚好新主,为己求荣。孤早说过,此人德行有失,是你察人不慎。”
曹植一时哑然,杯酒入肚,犹自欺欺人道:“她除却无极的亲族别无倚靠,想来行踪也不难猜。”
“愚昧。”曹丕骂道。
漏壶中的箭又浮上一刻,淅沥的水声似无断绝。曹植好几回将饮未饮,终于咬紧牙关,问:“甄夫人……呢?”
“孤既答应卞夫人留你二人性命,自然不会食言。”曹丕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许久,他将最后一点酒饮尽,又道,“她毕竟是元仲生母。”
·
曹植身边的人大多不喜何晏,他二人认识了多少年,他们也就劝了曹植多少年,此人不值得,莫再与他交往。他自己也常气得要与何晏断交,可就是藕断丝连的,怎么也断不了。建安二十二年,曹植初习政事,就碰上十年难见的大疫,好几位名士都没能熬过那年的凛冬,他出生不久的大女儿金瓠,也在不久后夭折。偏生何晏还在旁不明所以地闹脾气,若见不上面,倒还温存些微想念;一见上,却总要吵得不欢而散。
那会,何晏年纪也不小了,曹植为他日后进路着想,常劝他先至州郡历习吏事。而何晏最不爱听这个,非要等公车征辟,才愿往就。公车不至,他就一日日蹉跎着,服五石散,沉耽声色,斗鸡走马。若劝他爱惜身子,少纵欲,莫服散,何晏也一样听不得,往往听了半句,就沉着脸将手一摔,立马就要发作。
曹植更早就觉他病入膏肓没救了。但每每冷静下来一想,魏宫诸人,大多视他为异类,敬而远之。而他生母尹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紧,于这些事,一点忍不得训诫打骂,但凡不犯上作乱,他爱怎么玩乐,都随他去。他也是素来被骄纵惯了,才至于如此。这些劝诫,若是曹植不说,此外便再无人与他说。曹植终是念着他好,不忍弃他不顾。
但曹植也困惑不解,何以他自己如此迷途不返,朽木难雕。曹植怎么扯拽,他还是那样,嘴上答应得好,转眼就抛之身后,窝在远处不动弹,不改过,宁肯教人以为他当真生性顽劣。如今曹植自己抱病在身,连月不出,终日饮酒,竟似有意拖着这病。近日景况终于渐好,他仍旧不愿见客。徐州刺史臧霸上了好几道书请他宴会,又派人送来许多药材与瓜果,他也一直搁着。只情不自禁陷进尚在邺都时的往事,竟终于对何晏昔日的处境有些感同身受。
往后难有出路,此生也就这般光景。到头了。终日乾乾,有副人样又如何?这世道无须他有凌云壮志,忧怀为国,且莫作他兄长一匡天下的绊脚石,也就好了。
臧霸频频示好的意思,曹植也非不知。曹丕新继任魏王,意气正盛,要一鼓作气以魏代汉。可在久镇青徐的臧霸所见,先王一去,天下恐将再如中平时分崩离析,他不得不另谋自保之计。此前青徐兵在洛阳鸣鼓擅去,正是此意。而如今曹植受封他辖境,他正好可借曹植声名,在此地拥兵自固。但臧霸太不知这位新任魏王的性子,曹丕心思敏感,哪怕只是自保,也会被他当成怀有不臣之心。曹植与臧霸合盟,更是会招致忌惮。纵知道躲着臧霸非长久之计,一时也不得不躲着。
·
关于何晏的种种,丹青与笔墨多留于邺宫,最割舍不下的一些随行带至洛阳,反而在心灰意冷之下尽数烧去。如今这一包剩的药散,却成了他唯一可以睹物思人的凭借。何晏身上常带着这种味道,微苦而清淡的药香,似隐着恼人的幽思,古奥的诗句也难诉尽。第一次他们擦肩而过,曹植就记下了这种独特的气味。那时,邺宫还只是丞相府,他们彼此都少年,何晏更比曹植年少几岁。
曹植一直认得这位少年,只不知身份。听人唤他作“平叔”,似是随母亲暂居丞相府。他也不知那位夫人的身份,只大约从旁人口中听闻,少年的父亲死于政争,孤儿寡母无所依靠,他便随母亲入府避祸。府中这般依附之人实在不再少数,前前后后已换了太多面孔。这位夫人大约不久便会改嫁离去。如此想着,曹植也未将少年与他母亲之事放在心上。
寥寥几回照面,已足够曹植记下他的面容。少年姿容昳丽,肤色白若傅粉,朱唇皓齿,在人堆里一眼能认出来。身形很瘦,步履却轻,走路似自带了清风,也总衣袂飘飘,望若谪仙。身上常有的药香,更酿出几分方外来客的韵味。他见了曹植,每回都是莞尔,若初春残雪,暖中犹沁疏离的寒意。曹植好几回就要与他搭话,又觉无论说什么,都是些没话找话的尘俗琐屑,不是少年该放在心上的事。
曹植封了平原侯的那年春,二人才终于相识。他也依旧记得那个午后纷然的落花。连日阴雨方散,阳光缓缓蒸去书卷上暗淡的潮气,风又卷着花片钻入帘缝。曹植读了许久的书,乍抬眼时,却见少年才从梦境里出来,正托腮坐在他对面。他一抬头,少年便垂眼翻书。于是他转头望向窗外,淡云如丝,柳条吐绵,流莺啼啭,但只少年颈边妖异的红斑,宛若水晕的桃花,过目难忘。
“怎的跑这来了?”曹植手按书卷,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话出口又有些后悔,他们的关系,远不至于能如此亲昵地说话。他自己也觉,怎么听怎么古怪。
少年接话却自然,似与他已是熟识,“今天天气这么好,还在这读书?”
“确是赏花设宴的好日子。”如此说着,曹植低下头继续读书,一时却找不回方才读到哪处。于是继续向少年道,“如今举朝皆忙于关西战事,我们却聚一帮闲人玩闹,恐不是时候。”
少年噗嗤一笑,“何必非设宴不可?便只在府中走走也是好的。来时见许多人在园子玩蹴鞠,或投壶,或弹棋。”少年转头望室内的屏风,曹植便看向他。他鬓角略沾薄汗,南风远至,碎发与远处的帘钩隐微地轻摇。坠下的帘尾翕张不定,如舞女的裙摆,款款翻旋,又终于长长颓倒。
少年白里透红的侧颜绚然展映其上,曹植凝神看着,似头一回真的明白“月出皎兮”是何意,以前竟只是纸上虚文。他的美貌,似正为道不尽的言外之意而生。他便是雅人深致。曹植久违地有了诗情,若如往常,大概还有更多句子吵闹地冒上脑海。此刻却一片寂然,唯有风声与鸟鸣,隔壁房里朦胧不清的碎语。他的长眉如烟,将今日焚的香越薰越浓。
侍者走上来添凉浆,曹植全未察觉,只觉得有些闷,或是热。今早出门时天寒,他还穿了夹衫,早知该如少年般只着单衣。少年转回头,错愕地与他相视,抬眉似要说什么,终是无言。侍者与少年也倒了浆,少年却笑意盈盈地道谢。曹植这才回过神,发现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事。他从来习惯将身边的随从、侍者视而不见。
饮下一口凉浆,曹植才重回镇定,问:“不知……你可愿与我同往?”
“自然。但等我瞧一眼《汉记》,我知道几处绝佳的所在,你见了定会喜欢。”
少年说话的语气让曹植颇觉有趣,很少有人这样待他。他于是问:“你应认得我吧?”
“自然。”说着,少年随曹植起身,穿入放书的架子间,专心致志地一排排找过去。
曹植几乎被晾在一旁,越发好奇少年的身份,继续问:“不知是哪位侄儿?府上人多,我认不全。”
“侄儿?应算作幼弟才对。我母亲是尹夫人,家君早亡,丞相收我为养子,爱护有加。我最初来时你恰好不在,不知道也难免。”少年握着一卷书停下,背对曹植说道。曹植被灰尘惹得打了个喷嚏。少年为此回头,曹植便收起手帕,恭恭敬敬地作揖赔礼,“原是我怠慢了。”
“三公子何出此言?”少年从另一面的架上随手抽出一卷,从曹植身边走过,径自去了。曹植望着他的背影,书卷架在肩上,长裾曳地,斜映的影子总似要回首。他又不禁喊住少年问:“你叫什么?”他早知道答案,却想听少年亲口回答。
“何平叔。”少年转过身,斜倚廊柱,等曹植走近说道。
“平叔,这回我认得了。”
·
少年陪曹植在阁上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一来二去,很快便熟络了。他们读书趣味也近,都爱诡谲的《楚辞》,恣溢的《庄子》,哪怕闲时,也有许多话可聊。两人也都是不爱闹的沉静性子,在书阁一坐就是半天。若换作旁人,大约早已心猿意马,被春景勾着去外面玩。
虽说坐得久了也未必好,曹植见他好学如此,自也不提想去园中设席宴饮,成先动了心的那人。平淡的日子似永远不会有尽头,下一卷总会一如既往地展开,未有大变。但终于因曹植从师西征而结束。去时,少年还为曹植送别,等秋日归时雨雪霏霏,他却不见身影。他以为曹植早将他忘了?分明是他忘了曹植。
·
等到二人再会,已是第二年春。这回,少年带着自己的“名”,正式拜谒平原侯。单名晏,何晏。年初少年行了冠礼,如今算是可参政事了。古时辟命有“策名委质”之礼,今日少年前来献名,也是此意。
原来他才及冠。曹植摩挲着他送还的玉佩,想他昔日伶牙俐齿、应对如流的机敏模样,尽是头一回觉他可爱。他比去年又长高了,声音有些嘶哑,情态却反像小孩子。未弄清缘故就要请曹植征辟,竟似妇人许嫁郎君。曹植去年只封了侯,未曾开府,征辟他为掾吏,还无从谈起。
可少年在座下眼神笃定,诚恳无比地望来,曹植一时也无法将回绝的话说出口,便允诺道,等日后曹植开府了,定第一个征辟他。而他得了此话便喜,仍如往昔般邀曹植去阁上读书,略无嫌隙。这个春日竟还如去年一般,时光也不曾稍转。落花静静飘着,无论有无人在,总还是那样。
曹植原还常介怀,半年多来,少年一次都不曾找他,似全将他忘了。若是能再见面,他定要好好质问他,究竟存了什么心思,春时在阁上是何念想,如今献名一举又作何想。曹植也明白,许多人愿与他交游,酬和诗文,称赞他才学,并不全出于欣赏,也因他是丞相受宠的儿子。诗文是他所好,也是丞相所好。
但只曹植自己知道,他没有旁人所想的那么爱好诗文,平心而论,只可说是不讨厌,不像子文兄,满心只有射御之事,想着“马上得天下”,一见《诗》《书》便头疼。丞相要他们读书,他便读了,仅此而已。
倒是童年时,曹植随丞相参加公宴,丞相幕下那些文士,倒很爱逗他在宴上胡诌些歪诗。原意大约是看形容尚小,令看他笨手笨脚地做些超出自己年纪的事,正好逗乐众人。他每回都不在话下,教人惊异。如此一来,众人渐而声闻这位小神童的天才,命他作诗的时机反而比以往更多。丞相也变得爱考曹植诗文。他若应对机敏巧妙,这位戒备多疑的枭雄才会暂时卸下心防,开怀大笑,拍着他的肩向底下人夸耀,“此儿效我。”
真要认真说,曹植喜爱宴会,大约更超过诗文,只因在宴会上,总有他出风头的时机。哪怕近年来,渐渐知道更多人情世故,曹植依旧觉得,他们向他示好,是出于逢迎或真意,不必算得太明。毋宁说,但凡如此想了,便已在预想他们不够真心。自己伤自己罢了。
可他当下,很在意何晏的真心。
去年年底我早已回来,为何那时不来寻我?
如此,太咄咄逼人了。
去年你很忙,后来再做什么?
说得太隐晦,又怕聪明如他,三言两语便躲闪过去。
问不出口。
·
历来圣王,总将复行三代之教作为施政最终的理想,哪怕世殊事异,也觉最初的,就是最好的。明知逝者如斯,故往难再,也总对最初的景况满怀追缅与渴慕。二人此番重逢,明明比一年前离得更近,也做了许多未曾做过的事。但仿佛所有这些,只是为了追回最初的悸动。
他们在初夏涨起的湖畔戏水,倦了便躺在木桥上,天地皆为枕席。树影斑驳落下,镂出星星点点的光斑。曹植为他作画,慢慢等弧形的天际弓弦般张到极限,消弭进四散的霞光。他坐在桥沿,脚尖掠着水面,半吟半歌地念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回头,比曹植先陷入讶异。涟漪卷着繁星摇曳,又随隐微的颦蹙与叹息化去。林深处经年的残局,已无人记得如何走到今日的模样。天上斗转星移,月色淌进浅溪,似银河坠落了。
毫无疑问,那是很美的景致。他提起笔,却不能为之名状分毫,徒留无言的震颤。眼见之景,终于洗尽嚣攘的尘烟,只剩易碎又赤裸的真实。吟诗作文,再不像往日般游刃有余。而往日游戏般写过的那些,不过是沾满尘俗的伪物。他沉痛地后悔了,世人都道他才捷,他却后悔如此轻易地写下那些。
他不禁问何晏:“若是我未曾亲临所写之物,不见五岳巍峨,也未曾梦过神女荣华。落笔无非诳言,还应如此写下去吗?”
“为何写不得?若万事非求得亲见不可,倒似前人刻舟求剑,求其支末而失其本原。若庄子言得兔忘蹄、得鱼忘筌,我以为会意即可,言辞细末何必苛求?万有虽殊,终本于道之一。大道无名无形,以其无故能成万物。”
曹植不禁笑了,“也是,是我不悟。平叔此言,才教我茅塞顿开。”话虽如此说着,他依旧望着沉入水中的星光,无限怅惘。少年还是无忧的少年,一如他当年,将世事想得容易,总一意孤行地想着找见了“道”,那便是终极,此外再无何可求。丞相却几次三番地敲打他,心思放在文学要适度,切莫沉耽,过犹不及。丞相要他们兄弟几个读书,也不是真想令他们以文学自立,能与世家子弟打成一片就足矣。汉家重经术,今世崇文学,原是一理。
“你明白?你不明白。”何晏却道。但他已喝了太多的澧酒,从桥上到岸边,一路走得歪歪斜斜,一面还端着酒杯继续喝。走近了,却扶着额径直倒卧在曹植膝上,手中的酒杯滚出很远,拉出歪歪斜斜的痕渍。他的手犹伸长着空垂,曹植却不知将手放在何处。他抬起里侧的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曹植颈间。曹植像终于下定决心,用手背贴上他滚烫的脸颊。
“平叔,你醉了。”
何晏却对他的话不理不睬,自顾自道,“庄子还说,若樗栎朽木之庸才,树于野泽旷谷,方能避于灾厄,得其性命之全。如今这乱世更该如此,只不知还有何处可藏,何处可不受兵车侵扰。”此时的他,看起来尤其好欺负。身上那种药香连酒都盖不住,肌肤上因酒醉,泛出好几片潮红。曹植的手又是一顿,笑着取笑他是“药罐子”。但似乎笑也不是曹植本意,他的心已随夜色沉了。
原来这才是何晏真心所求?他还以为何晏与他一般,立场更近儒者,愿在乱世中做一番事业,有为国捐躯之志。那往日又何必说什么追随与献名呢?两人所求南辕北辙,勉强绑在一起也只会打架。他也不曾真的明白,他方才想问的事。
何晏见他笑,也眉眼弯弯地回以一笑。他这般笑得开怀,也已许久不见。他揉揉自己的额头,这笑意也散了。夜色与酒,将何晏的眼睛映得莹亮,他便闪着这双眼,定定地望曹植。
“去年……秋、冬,你去做什么了?若是有事忙着,至少托人捎个信来。人似没了一般,竟真非要去尹夫人处寻你?还以为你把我忘了。”曹植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是丞相之子,日后自有前程似锦,怎知我等蜉蝣小人?若蒙您一刹眷顾,那便是朝生暮死;若是未曾被瞧见,死生都是一般。”何晏闻言,犹是恼了,非但未答,反倒立马刹住曹植。
曹植不只是莫名其妙,更觉一片赤心喂了狗,“你说这话,才是不知我。”
“说得仿佛你就知我一般。”
“每每我好好问,你总不愿说,还要恼我。”
何晏不说话背过头。水畔惊散一群白鹭。
·
曹植头一回发现何晏服散,也是在一回他醉酒后。他们为了一点小事吵架,吵到无话可说,就各自喝闷酒。何晏很快就喝多了,又开始莫名其妙骂曹植,说他养尊处优,只知辞章,不谙世故。曹植不语。他反要激曹植,“侯爷不是一向才思过人?今儿怎说不出话了?”曹植仍不理他,他也只有自顾自喝酒,喝着喝着,就摇摇晃晃地转着圈,终于倒进曹植怀里,一下就睡着了。曹植不知所措地看着怀中人,却只当他醉得厉害。命人将何晏带回自己住处,自己在旁守着,也不曾多加置意。
何晏却睡了好些时辰,从傍晚一直睡到深夜,也滴水未进。曹植提了灯去看,却是被吓得不轻。他面容煞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全不似来时浑身发烫,曹植一路抱着他来,也闷出一身汗。今却只一息尚存了,躺在那,宛若一具古旧的玉器,裹着金缕衣的尸体。黯然失色,也全无生机。只那种熟悉的药香还诡异地留着,像是烈火后烧剩的灰。
曹植往日也曾听过,古时便有饮酒暴死之人。他立马坐下去,按着他的肩,死命晃他,或拍拍他的脸,想将他重新唤醒,一面忙命人去请医官。医官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见何晏如此情状,也是大惊失色,跪下连连顿首,关于何晏的状况,却什么也未说。
“可是……救不回了?”如此反应,曹植已看明白了大半,直言问。
“非也,非也。人倒是无碍。”
“他瞧着都快死了,你竟说他无碍?”
“侯爷息怒。公子并非不胜酒力,而是服食五石散后又饮冷酒,寒热交迫,体虚难支。且他所服的方子,由他自己改过,比张仲景留下的更烈。他常服食此药壮阳,服后遽行房中之事,与饮酒一样是内耗,如此模样已是常态。但也只比寻常睡得久些,沉些,过后他自己醒了,便无大碍。”
“何时开始的?”曹植问。
“据臣等所知,约有小半年了。”
“他才多大,不知分寸要胡来,你们竟也由着他?”曹植拍案而起,厉声问责道。
医官下拜,只连声称“死罪”。
“丞相可知此事?尹夫人呢?”
医官却道,这已不属他权责内事。
·
“将那药给我。”等后半夜何晏终于醒了,曹植隔帘向他道。
何晏真如没事一般,伸伸懒腰,揉揉眼睛,只从帘里探出头,笑嘻嘻地问:“怎么,你终于想通了,也想要逍遥?”
“你可知自己睡了多久?”
“好饿。这是在哪?你的卧房?”
曹植叹一口气,终于咽下原本要说的话,先命人给他送吃食。何晏每样都只扒了两小口,就说自己吃饱了。也不知是身体还不舒服,还是这些东西不合他胃口。曹植也无暇关心这些余末。见他吃完了,在屋子里四处转,举起案上摆的团扇玩,曹植又想换个法子继续试探。才开口,什么也没说,何晏似已预感到这是他不爱听的话,警觉地皱起眉,也板期脸盯向曹植,严阵以待。
曹植见此,反觉这些忠言逆耳的话不得不说,“无论如何,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庄生最讲养生全性,不是吗?”
何晏别开脸,又将手中的团扇转了半圈,漫不经心地说道:“想不到你还收着这种小玩意。”
“为何服药?”
何晏沉吟许久,答:“我自小体弱,活着便未离过药。也行过一些压胜之术,仍是隔三差五地生病,须靠药吊着。久而久之,我开始看着开给我药方子自己琢磨,盼着有朝一日,能找出让我永远不再吃药的方子,倒也摸到些门路。”
“服用五石散,不反而坏了身子吗?往日小心将养的那些,都白费了。”曹植走上前,按住他的肩。
“最大的病又不在身上。”何晏却将他甩开,“《孟子》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热中’二字,侯爷可曾明白?”
“是你自暴自弃。以你的才华,怎会落得一个‘不得于君’?如今丞相霸业草创,正是用人之时。但凡你开口,他定不吝于赐你一官半职。倒是如今,你这溺于服药的模样,教人如何将要务托付于你。将药给我,以后不许服了。”
“我本无心于此。”何晏将药丢在曹植身上,不耐烦地走开。曹植收了药包,忙拉住他的袖角,立马就被甩了。可屋子就这么大,何晏几步便到墙角。再无处可去了。他便在那站定,面着墙,只留一道拉长的背影,也写满了气恼。
何晏却放缓了语气,继续道,“以前你曾问我,如若别人称赞你的诗文,目的实为别的,言下之意是不是说,那些诗文并不如他们夸赞得那么好,多属溢美之词。我说,即便如此,这些称赞也是你应得的。附着之物并不能从它们身上抹去,从别人口中吟出,一听也知这诗是你曹子建的。就像你说报效国家、建立功业,于你是唾手可得。可我不一样,很多事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曹植料到何晏必不听劝,却不想何晏全将他当作陌路之人。他还以为他们曾是知己。曹植向他迈出一步,终于又颓丧地垂下手,也背转过身,“这话说得当真生疏。不过也是,若是你,定如这般反应。”
“你以为自己了解我多少?”何晏却冷冷说道,“实不相瞒,与你相处这些日里,不得不顾着你丞相公子的身份,多少矫情自饰。你所见非我本来性情。”
又在说气话了。大约是听何晏说过太多遍类似的话,曹植全不觉得受伤。碎过的东西不会一遍遍地再碎,碎透了就罢了。更何况,他到底比何晏虚长几岁,不该一般小孩子心性,非要与他闹。可他已将话说得如此绝情,要曹植再拉下脸去哄他,也是无法。
“如此也罢。”曹植只如是道。
何晏送还了团扇,就说要告辞。
曹植望着何晏独自远去,衣袂随步伐起起伏伏地飘。好像还气着。他到底有些不忍,站在后面再度开口,道:“往后若能再见,无须再作虚饰。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
“恐怕不会再见了。”何晏飞快折回曹植面前,来势汹汹地将他逼回屋,还险些在门槛处跌了一跤。掀起又落的珠帘簌簌作响,曹植一路退却,退到无路可退,倚上背后的步障。不远处,没有鸟的金丝笼悬在半空微晃。暧昧的距离令人不安,曹植犹故作镇定地问:“此话何意?”
“不会再见了。”何晏笃定地重复道,指尖忽地轻抚上曹植颈边。曹植呼吸一滞,想把他推开,手却僵硬发麻不听使唤,想厉声斥责他“放肆”,也是无法。他从未觉得曾有一刻如此时无能,像个空有怨诗的弃妇。随后,何晏的叹息掠向颊边,他继续若无其事地望向檐下的空笼,耳垂猝不及防地被咬了一口。很痛,却飘飘然,似醉酒时人神相离,缓缓沉入水中倒影。倒影的笼里还有只漂亮的白鹦鹉,好几回他想将鸟带去,或是请何晏来,都在匆忙中忘记。可惜这只离群的鸟终难独活,捉来后新月未满,就孤独地在半夜死去。
随他缓缓后退松手,曹植才得隙绕开,站在他三步以外,最后道:“也好,珍重。”原来何晏说不再见,便是想破釜沉舟讨他嫌,由此再不相往来?可他只觉伤怀,何晏也全不解他心中所想,只一股脑想把他抛下,抛便抛了,却仿佛下定决心断绝的反是他。他不想上他的当,也觉得这个玩笑一点不好笑。
“你这呆若木鸡的模样真教人讨厌。”何晏却更生气。
“庄生教诲,以其无变无应,方可得性之全。”说着,曹植走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平叔解得老庄玄言,聪慧近妖。然性每狷急,日后当须留意。”
“知道了,告辞。”何晏强将和他争辩的话压下,拂袖而去。人行至屋外,又传来他的声音,正焦急地问自己的侍者,“我服药之事,是不是你与他说的?”
后面的话,便远至不可闻了。
·
此后整个夏天,二人都不再往来。直至犹余暑热的初秋时节,何晏给曹植写了信,信中为两个月前的事道歉,请曹植当作他服了药发癫,言行多有冒犯,切不必当真。再是他并无断袖之好,只爱妖娘美姬。
若前面的事曹植还可一笑置之不放在心上,这封信才真将他刺伤了。他为此彻夜难免,第二日起了清早,未提前知会便去了何晏的住处。他不知自己为何来此,气不过又被他用信丢开一遍,可即便去找他,又能改变什么?再确凿无误地被丢下一回罢了。
他到的时机正好,何晏已束带齐整,将要出门,大约来得晚些就见不到。在迎面相遇的庭中,何晏一见曹植,便离了擎盖的侍者,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咄咄逼人地问:“还来做什么?”
“我……”曹植语塞,心中全是没法出口的怨诉,其余的话都被何晏说死了。他黯然接受了此行无果的收场,可笑地致歉、辞别。所有的一切都似自然而然,他却云里雾里的,总想把事情弄清楚,想知道何晏怎么想。但似乎知道了也无必要。
“明日——”
何晏打断他的话:“我约莫酉时回来,或许还要晚些。罢了,不必等我。明日再说吧。”
“可否……回来了直接去我那?”曹植问。
何晏爽快答应,他有些意外,旋而又径自发笑,以为这样才像他。继而,他靠近去闻何晏身上的气味,衣上唯熏香无药味,刚才瞧着气色也好。纵不便明说,也想拍他的肩以示勉励,抬起手却不禁去摸他的头。何晏因他突然靠近也不免惊愕,眼疾手快地将手挡下。他白了曹植一眼,只说自己赶时间,等擎盖的侍者跟上,便匆匆辞别去了。
傍晚归时,何晏如约来了,却像换了一个人,神魂颠倒的,似是半醉,却死不承认自己喝了酒。曹植命人给他醒酒的浆,他也闹着不喝,一连念叨了好几遍,“子建,你不许欺我。”如此状况,自然是什么也问不出了。曹植又带着他去铜雀台的池边,最后一段下车步行,走着走着,便水到渠成地挽起曹植的手。曹植想,他大约误会了什么,却不愿说破。也怕他过后便反悔,说这不过他酒后胡来,不作数。或许吹过风,他便醒了。
但走至水榭,何晏仍是一副迎风欲倒的模样,神情温和了些,迷离却不减反增。曹植问他今日去做什么,他却避而不答,只道还能是什么。依旧没有五石散的气味,曹植却开始狐疑,是不是自那以后他着意将药味掩了?他没发觉自己和何晏已经靠得太近,何晏一转头,清秀的脸便近在咫尺。看我做什么?何晏问,眼神澄明了,却似体力不胜,语气仍是虚的。说完便托着额角低下头。曹植以为他又要晕倒,忙在旁将扶着。
“子建哥哥不许欺我。”他却顺势倚在曹植肩头。
“今日去做什么了,老实交代。”
他却慌了,“不是你想的那般,有人约了赏槿花而已。喝了酒,但只有一点,我没醉,醒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就更不该胡闹。”曹植后悔了,任他“乘醉”胡作非为。曹植也知道,现在将何晏推下去,他会很狼狈地滚到席上,一下就足以报此前几番戏弄的仇。可他宁可何晏真的醉了。
何晏却不客气地啧声,“你可真是——”话至一半便气断了。他的手抬至曹植脸边,却被握住猛地一拉。他猝不及防地倒向曹植,手臂缠住他的后腰,另一双唇盖上他的唇。手腕还被握着,手指将檐下的月抓成几片。只是唇与唇相贴,曹植胸口起伏得厉害,他还在等,但不想再等了。
趁不备将曹植扑在席上很容易,容易到他还没反应过来,何晏已开始下一步。招架不住的人呢原来是他。败给你了。他说着,将何晏的头勾低,用指尖一一记下精致的眉目。何晏便柔情似水地望着他。待到鞋履交错,衣冠狼藉,何晏又说自己没醉,尚可饮一石。
少年清瘦的身影融进月中,水与天再无边际,波光如繁密的枝叶四下摇着,暗暗作响。那时,他总在望向远方,曹植唤他,他才如刚回神般,用眼神问怎么了,随后又如雾般悄然飘散。梦中缭绕的咒文消失在少年的喘息里。案上打翻的砚台一点点滴落墨迹,至此已全干了,再抹不去。
最后,他拉着曹植起身。一等曹植披衣坐起,自己却倒在他怀里。曹植又错觉怀中人太过瘦弱,嶙峋见骨,一不小心就会弄坏。纵他不听,曹植还是一再提醒他披衣,入夜天寒。
他们好像又变好了。但更准确地说,貌近实远。曹植还介怀他此前故意戏弄,装作什么都不懂不知,却暗中拿捏他的心绪。何晏根本没听他的话,不再服药,五石散的气味还是在。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痴了,反误会他。好不容易才和好,他们的关系也已至新章,再提那些令人不快的旧事,他怕又要功亏一篑,卷土重来。他也知道,何晏也一样将许多话按下不说,好像终于有点长大,却也可说矫情自饰,不再毫无保留地待他。
他以为这根不稳的弦很快会绷断,出人意料的是,这年整个秋天,他们一直如胶似漆地黏着,也相安无事。直到入冬,邺都降了第一场雪,丞相兴师南征孙权,曹植又在随征之列,两人才不得不分别。如今,曹植回想往年在一起的种种,最愿想起的,也只有这两个多月。深秋时节的夜半,两人拥着暖笼。曹植捧起他的手,为他呵气取暖。可他身子太虚,好像怎么也捂不热。细腻的皮肤一近火光便泛红,里子却如顽石,切不开,烧不透。剩下那些灰,那些鸡零狗碎,总在争执不已。
感谢阅读,祝君好。
邮箱: ragetsu560 (at) 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