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

我与元仲不同。

  何晏只有在曹植面前是那副模样。曹植说他是兔子,大约也是这么一回事。何晏惧生,在宴会上,往往独自坐在角落,不爱与人说话。哪怕旁人主动与他说话,他也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磕磕绊绊地应和几声,受惊而不安地望向来人,直等来人不再问话,自己离开。他也从来不再宴上与曹植搭话,也不会坐在一处。毋宁说,他根本想装作不认识曹植。曹植一黏上去,何晏便迫不及待将他从身上扯掉。讨了几回没趣,曹植也开始装作不认识他。

  曹植完全明白何晏存的心思。他自己也一样这么想过,不教别人知道他们是那样的关系,也懒于编出另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向旁人解释他们如何相知相识,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止住。曹植还曾担心,若是向人说得多了,何晏又会恼。却不想他如此绝情,一点余地都不留,翻了脸全如陌路之人。曹植原是不忍的。

  大约是在曹植改封临淄侯那年,他身上事任渐忙,与何晏见面的时机少了。两人又常在怄气,宁可不见。某日意外在宴上偶遇,曹植才发觉他大变样了。他被围在一众贵公子中央,与他们言笑晏晏,还是有些口拙讷言,却已丝毫不见躲着人的意思。还是一样容易急,急了就要与人争辩,但他好几回想开口,都被别的人抢先,终于什么也没说。

  曹植暗暗望了他好久,此时更不禁窃笑。笑时正巧何晏瞧见,狠狠瞪了他一眼,过了会稍微得空,又远远用唇语说,不许笑。但到底是默许了曹植这么注视他。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也知人爱美之心,懂得借此为自己谋些善意和优待。贵公子们也爱与漂亮的何晏玩。不久后,月旦评中已常可听见何晏的名字,他们也开始称道他小时候机敏善对的轶事,仿佛他一直都众心捧月般的,活在所有人的中心。

  曹植也觉得此时的何晏比以往更美,旁人的欣赏与憧憬,像神光般镀在他身上,明知是虚荣,曹植仍不由地沉醉更深,说他是仙人,是皎月,暗暗为他作诗。也只有何晏能给他源源不竭的诗情,一到分别,他就不甘寂寞地想要作诗——不,是那些诗句将他缠住,暗如雷鸣的鼓点,编织成笼的乐声与词句,将他困在这场浅眠的梦里,永无幕落的宴会。少年站在半销的雨里呢喃,可他听不清少年的话。猜尽了所有他能想到的答案,写了无数的废稿,落纸如雪般堆积一地,将他埋入其中。兔子,无数兔子,从纸丛里跑出来,红着眼睛遁进他怀中,在他体内的窍穴间钻来钻去,再变成新的诗长回原处。可它们与少年,再也不属于他。

  他就在这样虚空的怀念里度过好些年。每回到最后总要吵架,哪怕有闲也怯于相见。去他那看脸色,徒劳地百般讨好,再不知所以地遭嫌弃?倒还不如寻个更让自己愉快的新人,也没有那么多积重难返的过往,轻轻一扯就露出疤。他也不愿教何晏知道,何晏于他,终归与旁人不同,他还常念念难忘。如此就败北了。每回也只有凑巧寻到由头,才请他来小叙。但何晏从不会请他,只有他好几回偶然遇见,花丛背后,何晏正与他人相谈甚欢。

  但有一回,他们酒喝得多了,不知不觉坐到深夜。曹植起身披衣,回时却瞧见何晏抱着自己缩进角落,低垂眼睫,好像浑身的绒毛都被冷雨淋湿,颓丧地蔫着,爪子也泡软了。

  曹植以为自己又无意间说错了什么,可若对他生气,何晏不该如此反应,而是早就暴跳起来骂他。但是该如何问?按他的性子,若是想说,也早就说了。此时,何晏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即刻转头,又往旁边挪了些,让出位置。等曹植回座,何晏方开口道:“与他们交游好费心力,我不喜欢。”

  曹植释然一笑,柔声道:“不必勉强自己。若是不喜欢,就少走动。渐渐淡了,也就忘了。”言尽,他也觉惘然了,这话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们自己。

  “又不是你临淄侯,有嫌人的底气。丞相大约已无意征辟我,不与他们交游,日后恐怕难有立身之地。我与娘亲,孤儿寡母,再无人可倚靠。为与他们有话可聊,勉强学了些文学,也不如你通透。我作不出诗只会罚酒,往日我笑你呆,如今轮到他们笑我。”

  “折颜事人,怎能长久?”曹植再也没法轻率地许诺他些无法实现的东西,怕他毫不领情,反倒当场戳穿,也怕他当真,自己却辜负了。海饮一杯后,曹植却道,“以你的才华,径直到丞相面前,求他给你个一官半职,他怎会不允?你若觉他还介怀往日你不愿改易家门,认他作父的事,不愿开这个口,也太小瞧他了。”

  “我与他都不曾说过几回话,光是宴上说的,已占了大半。”

  “看不出。我还以为你与他关系不浅。子桓兄见了都有些不平,以为丞相待你,好过待他这个亲子。”

  “他啊……”何晏同样不喜曹丕。他拧起眉叹气,再也不说话了。

  ·

  与曹植往来渐少以后,何晏几乎只与曹元仲玩。元仲是甄夫人的长子,按辈分是他侄儿,年纪却相差不多。两人又趣味相投,比起当朝风行的文学辞赋,都更爱名理谈辩之学,光是推说离坚白、合同异之类的老话,便可花上一整天,至夜都辩不出个高下,还要留待他日。如此,两人间走动,自然就多起来。

  元仲自幼聪颖过人,很受丞相爱重。家宴聚在一处,丞相常将自己喜爱的儿孙呼至自己身边坐。最早的时候是苍舒,后来苍舒没了,这位子就给了曹植,直到他封了侯,自己另设席位。其中有几回,丞相也曾令养子阿苏坐,表示其虽为养子,情谊却无二致,未曾偏私。丞相自然也曾叫过何晏,可他自觉别扭,不愿坐在那么显眼的位置,教众人打量寻味。他心底里仍以为自己是何家人,和丞相并非一家。再后来有了古灵精怪的元仲,他清楚知道,丞相身边那座别席就是留给他的,每回丞相还未到,他便已往那落坐了,从上首观众人络绎而至。

  时至今日,丞相加九锡封魏王,始建魏社稷宗庙,元仲受宠的境况仍是如此。加上魏王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便教人多了许多想象。丞相封魏公魏王以前,便有人疑心他有意令与士人交往更深、在外更具声名的曹植继承大业,而非长年随征、在军中协理事务的五官将曹丕。如今又多了些风声,他们说,丞相有心越过曹丕,将王位径直传给这位从小备受瞩目的孙儿。

  元仲自己也颇怀雄心壮志,且丝毫不做掩饰。平日里,除却谈论名理,也好言朝局政事。只元仲毕竟生得晚,其时丞相已是功业煊赫,地位不可撼动。自幼未离邺宫,高位、权势皆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也常目无师长,盛气凌人。诚不似其父一辈,多少身历军旅,对乱世有亲身体悟,也知今日功业来之不易,终日勤谨克慎,居安思危。他常将政局想得容易,统一天下,便是将这棋盘上的江东与蜀汉绝杀,只剩他大魏的棋子。下一道政令,不过是举动一枚棋子,往更利于局势的方向走一步,他并不关心底下的众生,这道政令对他们,绝不像弈棋那么轻,而是攸关前途与性命。

  最初听闻这些,何晏难免震撼。他们都读《韩子》,所见竟大相径庭。在元仲处,竟真只见其中“君人南面之术”。他知道自己注定将成为人君,与士人交游,也从未觉得与他们真是声气相求的同道,而是满心装着以君驭臣、以上驭下之术。

  其时邺中浮华之风正盛,士人虽称“以文会友”,实则也是以文宴为契机,形成清议左右选官,与昔日许、郭在汝颖间做月旦评大同小异。士人为求仕进,矫作孝义、方正之态,也非新鲜之事。如此,任官出于交游,选举之权在下,有如韩非子所谓“臣下乘于贤以劫其君,人主无以异其臣”,终非长策。甚而臣与其主共治天下,也是指日可待。

  元仲倒是自信其驭下之术,以为如今中原太平,还须仰仗世家大族装点门面,顺服人心。其声名之重,延熹、建宁间二度党锢,从中已可见一斑,至今仍不得不仰仗。其贵游子弟以清议登于仕进,同为维稳之一端,可缓取而不可遽改。要务犹为略定天下,征伐功业在身,绝非清议虚言可以撼动。但兵权拢于夏侯、曹氏之手,士族无兵力倚仗,又能如何掀风作浪?纵如那恃才傲物的孔文举,也只有嘴上轻薄两句,丞相要杀他就是杀。他在北海城破众亡,从袁谭再到丞相,只有寄人篱下的分。说什么“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以为自己是巢?一并摔碎的卵罢了。

  甄夫人整日听他放这些豪言,总要泼他冷水,也拿孔文举、祢正平侮谩受诛的今典训诫他,劝他韬光养晦,不可骄躁。他却觉自己与那些羽翼零落、一折就断的文士并非同类。何晏便在旁玩笑说,邺中有天子气,一边向甄夫人使眼色,暗示元仲有君人之望。但甄夫人深知外面的传言,却不以为然,反而说,如此才更要他知道含敛避祸,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话说得似他母亲尹夫人,何晏于是继续打趣道:“由他代汉建魏,再立姐姐当太后垂帘听政,岂不妙哉?”

  “他若真有这本事,还何须妇人在旁指手画脚?你这春秋大梦倒做得好。”甄夫人荡着秋千缓缓答,“要我说实在不必,如今天下豪杰四起,暂且得了天下名器,又当如何长保?”说罢,又命人分羹与何晏,不久又上了新李与醴酪。

  何晏却黯然神伤,接过便在一旁搁下,旋而又强笑了说:“夫人这点倒绝似家母,以为功业不过虚名,己身平安富贵才是实在。原以为甄姐姐通习经史,所见自与旁人不同,原是我多虑。”

  “今日丞相尚在,元仲见有殊宠。他日子桓执政,却未必容得下他。”

  “这话……”何晏一时语塞,为此前的话感到赧然,“纵再是意气不投,嫉恨儿子受宠,自己被冷落,毕竟是亲生骨肉,怎得到如此地境地?”

  “你与元仲、子建、昔日苍舒,均受丞相亲爱,唯独他这个嫡长子,被逼着娶了甄氏的悍妇,呼来唤去做事。到头来,丞相还更愿传位给旁人,他心中如何得平?何况他素与舅氏诸人不善,他们只认元仲身上甄氏的一半血脉,不认子桓。他自然更愿借重自己亲信僚属,打压元仲扶植幼子。”

  “分明是他心胸褊狭,了无人君之量。竟为一件衣服记恨了我数年。”何晏却道。

  ·

  可何晏不知,曹丕不喜他,远比那件狐裘引发的矛盾更早。何晏初至邺时,曾抱病许久。彼时他与尹夫人母子人微言轻,又是举目无亲,求医问药唯可仰仗丞相。可丞相日理万机,又如何将何晏的病放在心上,常是尹夫人与丞相说了,丞相口头允诺请医官来看,转头便无了下文。何晏的病是自娘胎带出,总反反复复,一回看过好了,过两个月又到气力不支,长日卧病。夫人也怕说得多了惹丞相生厌,如此便一无所有。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恰是甄夫人得知何晏久病不愈,二话不说,便动用母家人脉为素昧平生的何晏在邺下访医。平日无事,也对何晏多加照拂。何晏也喜欢和这位温柔心善的姐姐玩。等他身体渐好,也又长大一点,可与她论学弈棋,两人仍有往来。时而元仲也在,一来二去,他与元仲也熟络了。两人也趣味相投,或说元仲少好刑名,也因此颇显老成,多少也是由何晏带的。

  曹丕常随丞相征战,这些往来虽不亲见,也从旁人口中听得大略。每回班师还邺,他都觉元仲长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他纳甄夫人未满一年便有元仲,间有闲言碎语也是难免。他有时只嗤之以鼻,以为无聊之言不可当真;有时迂曲地细想,又觉其中莫非真有隐情。何晏年岁渐长,他与甄夫人,犹不顾男女之防频繁往来,他多少如鲠在喉,只顾着风度,不愿与黄毛小儿计较。

  某年冬日,曹丕瞧见何晏披的狐裘与他的一件相似,心中顿觉不快。回去便急命人寻那件裘衣,果然不见了。那件狐裘此前曹丕几乎未曾穿过,甄夫人以为他不喜,给人也无妨。有回何晏来,归时忽地下起大雪,她怕何晏身子弱,回去路上着凉,便让他披了这件狐裘去。如今发觉它果然给了何晏,曹丕大怒,叫来甄夫人问。甄夫人将原委一五一十讲了,应对冷静,并无愧色。可他反觉更气,仍揪着甄夫人与何晏往来之事不放,似非逼她供出与何晏通奸不可。甄夫人虽跪在座下,犹仰首直视曹丕,凛然无惧。他自知再问也一无所获,只提了剑大步离去,扬言要找那不阴不阳的小子击剑。

  何晏对曹丕的态度便没那么好了。曹丕开头只问裘衣的事,何晏却半虚半实地承认与甄夫人有一腿,一副人他已经偷了,他还能拿他怎样的无谓姿态。又说自己也知道曹丕曾做过的那点腌臜事,不愁没把柄,他若要闹,索性撕破脸,教丞相也好好看看。曹丕自认光明磊落,并无苟且,莫名其妙被他反咬一口,当即便冲上前,将何晏一拳捶倒在地,再次挥起拳头,还要再揍他。原本在旁边的人忙拥上去将人劝开,何晏这个一拆就散的细胳膊细腿,犹在乱中挨了好几下毒打。被一众侍者护着,何晏才敢开口骂曹丕,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云云。曹丕前面那几拳解了大半气,如今倒不屑与他计较。警告他不许在与甄夫人、元仲往来,便拂袖振衣打道回府。何晏又在背后高声骂了两句,便暂且作罢。他不曾去告状,尹夫人从侍者处听闻这段风波,却将何晏禁足了,一禁又是小半年。他又因服药瘦了一圈。

  夫人觉他戾气渐平,意态温和,白日常静坐读书,才愿再放他出去。殊不知他与最初和她吵架时,想法丝毫未变,分明是曹丕多心,没事找事,他平白受了无妄之灾不说,最后倒变成他有罪。禁足丝毫没有让不服气减少,反倒一再提醒他不能忘记。可是夫人不会明白,只觉他让曹丕发那么大火气,便是他德行有失,她疏于管教。他也只有装作悔改,等风波慢慢过去。

  ·

  解了禁足以后的半年,何晏才又见甄夫人,光景已迥然不同。在铜雀台观鱼时偶遇,她远远瞧见何晏,便想避着走,元仲却说好久不见平叔,要去与他打招呼。平叔不在,便无人陪他下棋,让他欺负。平叔性子好,便是一局局输下去,也只是盈盈笑,丝毫不见怨色。

  “你又不是不知他与你父亲那点瓜葛。”甄夫人忙拦住他,“如此还拉我去见他?你打的什么算盘?”

  “您便不想他吗?”元仲却忽地改了脸色,阴恻恻地问,“还是我在这多事了?”

  “你放肆。”甄夫人厉声斥道。另一边,何晏大约也见了此处停下的二人,夷犹着从廊上缓缓走来。等何晏走近,甄夫人便先发制人地开口问:“为何害我?”

  何晏被问得一愣神,即刻又瞥见一旁元仲正直直盯着他,等着要看戏。思索再三,才小心翼翼地答:“那日子桓正在气头上,有些话恐是曲解了。也是我不小心,慌乱之中说了古怪的话,教他多心。”说罢,又向甄夫人赔礼致歉。

  元仲抢上前,笑拥着何晏说:“平叔便是太老实了,才总教人欺负。许久没见你了,走,咱们去下棋。”

  何晏看着甄夫人松了一口气,自己却开始犯愁。她以为元仲如此便打消了疑虑,实是拉着他要再找麻烦。何晏与曹丕素无交集,那会找茬事属非常,元仲便难缠得多。又不可能因一些小事便与他断绝往来。

  此日下棋,元仲对他百般试探,说了不少秦嘉待镜、弄玉吹笙的谑语,取笑比往日更过。何晏坐在他对面,几如身陷囹圄,动辄得咎。何晏好几回急得想直接跟他把话说开,他所忧虑之事根本不存在。元仲却一再虚与委蛇,不给他直言的时机,只在棋盘上一步步将他杀向死局。

  直至日暮散场,元仲扶着栏杆望湖兴叹,又招他上前,说他是晏子,深谙“二桃杀三士”之道,手中都不必有桃,但只须到甄夫人面前一坐,学那西施装病捧心,夫人自然舍他不下,她夫妻二人的争执就不会好。

  与我何干?他连我这个小人都容不下,只会往妻子身上撒气,凭什么要我惯着他?都是为人父的人了。何晏原想脱口而出道,终是被元仲冷峻的眼神慑住,无言以对。

  “我与甄夫人并无瓜葛。至于别的,莫再来寻我。”何晏撂下这么句话,径从甄夫人面前走过,拂拭衣襟,振袖而去。

  ·

  这番缘故教他再也无法说出深藏在心的想念。一想起那日她怅然望来,想怨又怨不出地问那声“为何害她”,何晏便觉悲从中来,总觉不该如此没头没尾地欠着解释,教她失望。何况寒微之时雪中送炭的恩情,一样难以忘怀。可如今他已被曹丕忌惮,元仲也生了防备之心,也找不出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再去拜谒。可真要他决心割舍,一样是不能。

  如此举棋不定,何晏服着五石散醉生梦死数日。纵在白日,也紧闭门窗烧起膏烛。浅金色的帷帐被照得眩惑迷眼,环钗与步摇缠乱,熏香袅袅漂浮,他渐渐忘记昼夜,忘记尹夫人几次遣人训斥他,却总是梦出那位姐姐一身红装,在广漠的冰天雪地里舞剑,款款走下殿前的玉阶。他还想听她念《诗》,“辰彼硕女,令德来教。式燕且誉,好尔无射。”却终于只能拽着冰凉的绸缎。

  每回发散都是这般,他一边觉得身上很热,浑身的血气都在外泄,心却仍是冷的,像顽石般怎么都捂不热,还须更激烈的焰火。焦躁让他在自己身上抓出大片红痕,连颊边也是。不久,底下又淤起青紫的斑点,犹是如此,他依旧无法克制地服药,虐待自己,仿佛多服一厘药,便多有一厘的幻梦。

  后来,宜兰终于看不下去,趁他睡着把何晏的双手捆住,时时在旁看护。宜兰是他的一位宠姬。而邺中的坊间传言,甄夫人的小字也唤作宜兰。宜兰比他大五岁,原为袁谭少妾,袁氏败亡,便留在府中归了曹氏。何晏入邺时,她就派来照顾他。彼时她还对曹植心怀倾慕,略无嫌隙地对何晏说曹植在树下教她写字、又赠了饯枣的事。而何晏平日深居简出,也不关心时事,如此才知有曹植这么一号人。最初去寻曹植,大约也是有心替宜兰牵线,好成人之美。只不知如今她又如何作想,是否还怀着少年时的情愫。

  宜兰问他近日碰上什么变成这般。他紧闭唇关一语不发,宜兰便漫无边际地瞎猜,被尹夫人训斥,又被曹家人欺负,或天气骤转身体不豫,近来的菜不合口味,所及无非她所关心的家长里短。他好几次不愿她再这么来回折腾,想索性说了,话至嘴边,又不知如何说起。她定会以为他爱慕甄夫人,为这场不伦之恋苦恼不已。可甄夫人于他意义非凡,早超越一般的男女之情,岂是“倾心”二字可以说尽?甄夫人却总把他当成不经事的小孩,她的长子也只与他相差几岁。

  他被捆着,却没法怨宜兰,更虚得没有发火的气力。心知她总在旁陪着,痛苦时边抱着他,也渐而安下心,精神日益好转,不再惦记往日与甄夫人读的书,未有结论的问题,也习惯做一只无忧无虑的蠹鱼,假装不经意地偶然想起甄夫人,说一些关于她的旧事。宜兰听了,却暗劝他再去见甄夫人一面,至少了了心中挂念。或者他附会了这层意思,不过是他想见她。

  若是这副模样相见,难免瓜田李下,不妨乔装成女子,宜兰劝道。何晏以为真是别人想不到的办法,顿时有了底气,重新有了心思出门游玩,看人斗鸡。如此便只怕甄夫人不愿见他。他摸不准她的心意,可自顾自瞎猜也无益。他本意写信探她的口风,怕她断然回拒,空欢喜一场,终是未行知会便上门去。

  宜兰见何晏终于下定决心,欢欣雀跃地替他梳妆打扮。他这才疑心许是上了宜兰的圈套。他最恶旁人说他状若妇人,不许左右提及,全未想过宜兰会如此开心。他看着镜里,簪花一层层缀上,他头顶越来越沉,忽觉不该如此羞耻地去见甄夫人,多半会把她吓到。可宜兰再旁推着,终是不去也不能了。

  ·

  他到时甄夫人昼寝方醒。听她身边的侍者说,近日她又害起头风,白日长是懒困。事务多委于曹丕另一位侧室,倒正好得空。而甄夫人见他此日打扮,果然不知所措。先似不解何故,只夸他好看,转眼却哀怜地问他何至于此。

  想借故见她罢了,别的他也不明白。想不出可成理由的话,于是他转而道:“那日你如此质问我,虽知是说给元仲听,到底有些伤人。”

  “你与子桓逞强,平白拖我下水,便不伤人?”

  “我……是他……”何晏自知理亏,到底无话可说。

  甄夫人却进而反问:“是他如何?”

  何晏垂头不语,尚未习惯着妇人服饰,举止僵硬,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

  “子桓心细多疑,却也沉稳。若不是你说过分的话触了他逆鳞,他绝不至如此。”

  “古语有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日他来势汹汹,铁了心要拿我撒气,难不成白白让他欺负?夫人知他心性,便不知我?”

  “怎会?平叔也算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便如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与元仲不同。”

  “有何不同?你还如往日一般,不愿做曹氏子孙?”

  “你明知——”他被甄夫人问得哑口无言。她明知他所说不是这些,也不愿被她当成小孩子对待。

  甄夫人却招他至身边坐,又道,“我待你与元仲并无不同。”

  “我……”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表达此刻躁乱的心绪,中有千言万语,却积压得形如哑巴。他将手抬起,似要以此比划什么不可言说之事,终于又徒然放下。哪怕只含混地说倾心于她,至少也该让她知道,他并非那么寻常地看待她。“我……”但又只出口一字,她却用指示意他噤声。他半是疑惑地看向她,极力想从她眼里确认什么,浅棕色的瞳仁里却只一层沉静的浮影。她不愿他捅破这层窗户纸。

  何晏自知失礼,未留多久,便赧然辞别告退。想到此日一别再难相见,临行之际,他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劝她好生将养身子,此外也无可说的话。回去的路上正好下起雨,他怅然若失地来到铜雀台的湖边,登上沿岸曾与曹叡下棋的孤亭,将繁重的头饰一点点解下。发丝在风中散开,愁怨却挥之不去地绕回原处。原来他最后想说的话是,姐姐好生无情。

  ·

  事情原该就此作罢。他无意间翻出昔日曹植赠他的玉佩,心烦意乱地打算一并做个了结,曹植待他却意外热忱,丝毫不像传闻所言那般,恃才傲物、不好相与。他反觉有愧于曹植的好意,不敢像上回匆匆跑走,又再无回音。他发觉曹植有意讨他欢心,处处让着他,有事没事便叫他一起玩,却不解其中何故。他又不似邺中那些族党繁茂的世家子,可成助力。他总怕曹植误以为他是别的什么重要的人,才愿如此与他相善。

  发现曹植真正的心思也容易。他总在一些古怪的地方木讷得不像话,或顾忌太多。曹植想让何晏知道他待他与别的人不同,苦恼着如何点化“不开窍”的何晏,又恐何晏将他的心思全看穿。他也不愿曹植说破,就像甄夫人总会恰到好处点住他的表白——不说尚可无忧无虑,聚散随意,若承认或允诺什么,一生变故便难收场。纵同在屋檐下,也不可能真如誓约所言,长乐未央,永结欢好。他后悔借着酒劲强要了曹植,心上总觉牵了什么再脱不开。可经此一事,曹植却意外地不再想向他确认什么,只维持如今这般。许是失意,终于戳破彼此是知音的幻梦,看穿他何晏就是个没救的烂人。

  ·

  日子长了,烂人就想,哪怕她不愿,他也该教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没了。说来也巧,他在无人的巷弄与甄夫人重逢,去医馆的路上,一前一后地行过。正要拐出弄堂,甄夫人忽地发现走在背后的他,与他打招呼。他悲伤地怀念起从前,觉得自己又长大了,可以做往日不敢做的事。姐姐近来身子可好?劳平叔挂念,一切都好。他走到她身边,话音一落,他抬至她颈边的手便被拂开。

  方才有只蛾子。他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一边低头看她。原来他早就比她高了。

  甄夫人却盯着他的双眼,镇定地问:“哪里?”

  飞走了。他避开她的眼神,呢喃道。

  “若无他事,妾先行告退。”

  但在她缓缓离后,他还痴笑着吟味许久,当夜便堕进开满过期槿花的梦魇。他接到元仲的邀约,以为他终于将“二桃杀三士”的事忘了,赴约见到的却是甄夫人。她在等元仲下学,唤何晏来陪她下棋。

  何晏又急不可耐地想要试探。这回她却将话挑明了,她对儿女情长早已无意,唯有心护持元仲,待他成人。

  “可你须有人相伴,深苑之中,陪你解闷。纵只如往日那般——”何晏道。

  这次,她未因轻佻的戏言训斥他,反而若有所思。

  “我与元仲不同。”他紧接着道,却在棋局上忍输,掩袖而笑。她略一凝眉,终也是无可奈何地笑。笑罢,她当即赶客送他走。

  ·

  梦醒以后,元仲的邀约却真来了。何晏与宜兰商量。二人都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宜兰索性劝他托病回绝,日后也不必再与元仲往来。元仲总欺负他,纵是日后攀了这道高枝,旁人看着光鲜,实则一样受欺负,也未必是好事。可他左思右想,像是冥冥中受了感召,总觉自己非去不可,到底还是迟疑着赴约。

  到了那座熟悉的亭子,元仲不在。来的人是甄夫人,只是甄夫人。

  他茫然四顾,想要寻见元仲,或是抓住别的什么。什么都没有。“元仲呢?”他慌不择言地开口问。

  “他没来。今日我与你弈棋。”甄夫人望着他,直截了当道。

  “夫人说笑了。我怎是夫人对手?我根本不会弈棋,只粗知如何算生,如何算死,如何算尚有一口气,往日都是乱走的。”

  夫人却冷笑,“你这算什么?叶公好龙?”

  何晏不假思索要反驳,张了嘴,却是哑口无言,终于躲过夫人的眼神,垂开头,抓着栏杆道:“夫人也逼我太紧了。”

  夫人笑而不语,但从腕间解下臂钏,放在棋盘旁,一面请何晏先行。他颤抖着落了第一子,但听见棋子轻敲落定的那一刻,似也无悔了。

  就如他曾说的那样,和往日一般,读书、观鱼、赏花,他偎在她膝侧,感叹不远处的深林边上,松与杏正相依。削葱般的玉指掠过颊边,指甲盖底似印了半轮沉月。他忆起自己更小的少时,曾对明月生过的执念。他好像早就放下了,再如何喧哗,他只听见心中的万籁俱寂。断弦残存的一点根子犹被风吹出凄鸣,断絮飞舞,来回挠着他的指尖。她实在太远,远得恍若他抬起手,便能拢进掌心,也轻易会揉碎。但每回,他从池里探出水面,发现她仍是那么远,能搅乱的,只是水中暗淡的倒影。

  ·

  何晏从甄夫人处回时,却碰上曹植找他,还兴冲冲地跑去了他的住处,一直等着他,等了好几刻。

  “你去哪了?”曹植似已等得沮丧,见何晏终于来了,双眼涣散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了痛楚。

  何晏也顿时心一沉。曹植如此模样,恐是出了什么大事。未曾想他只在夫人那半天,外头就变天了。旋而他又觉再大的事,恐怕也与他无关,失了兴味,淡漠答道:“书阁,与元仲一道。”

  “我从书阁过来的,元仲也在。”

  何晏面不改色,继续糊弄:“这倒巧,正好错过了。”

  “你去哪了?”曹植盯着他再次问。

  “我不能说。”何晏别过头,想叹气也叹不出。事态更快变成了他忧虑的那样。曹丕、曹植、曹元仲,他们可都姓曹,一个知道了,个个都会知道,哪一个都不会原谅他。

  “果然。你又有了新欢,要与我疏远?”曹植苦笑一声,又摇头,“不妨事的。我明白,你本就多情,不甘愿心总教一个人拴着。只是你每回欺我、瞒我,仇雠相对,总以为我要给你使绊,太令人心寒。”

  “不是——”何晏搜肠刮肚,想寻个稳妥的说法解释,终于作罢,“子建,这回当真一言难尽,说不得。”

  “你到底信不过我。”曹植颓然退了两步,何晏却背着他,往前走到窗边。

  见何晏不语,曹植继续追问:“是哪位夫人吗?”

  “你小声点。”何晏疾步踱回他面前,一边喝道。

  曹植轻笑,“若是旁人,你大可不必借元仲来掩饰。往日真是小瞧你了,连丞相的人也敢染指。你又要说,是她们爱你,而你不得自主?可腿长在你自己身上。”

  何晏心中惴惴,没听清曹植以为他染指了什么人,只一顿囫囵将话驳死,“你知道什么?就在那随意揣测,不分皂白数落我。”

  “去年你与毛家的姑娘相好,也是这么堵我的话。可事实不就是与我说的一般。勾引待字闺中的少女却没法娶她,你这是造孽。原还以为,你挨那顿毒打是重了,想方设法替你求情,不想竟忘得这么快。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平叔,早些回头吧。你也该长大了,总不能一日日就这么胡闹下去。”

  “呵,此事又有何关联?曹子建,你也太师心自是了。整日操着老博士的口气教训我,可你不也就比我大那么几岁。”

  曹植似是将原本想说的话生生咽下,只道“自求多福”四字,说完就拂袖而去。何晏颇觉讶异,讶异过了,顿觉心下一空。今日的曹植模样很疲倦,倦到不屑再作任何争辩。可那哪是认输,分明是瞧不起人,敷衍了事。

  于是何晏又叫住他,“这还是你头一回来我这。往日总教人来传话,要我去你处。”

  “如何?”曹植困惑不解地返望他,皱着眉,眼神也淡漠。

  “看你样子,好像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不是,是你的神情藏不住。你望见我第一眼,那样嫌恶,不甘,懊恼——”曹植将话打断,自嘲一笑,“就像恨不得我这个人不曾在世上存在过。”

  “不是的,曹子建你听我解释。”

  何晏愣了片刻,追着他跑出去,但终于没能追上,扶着墙喘息,而后索性在道中蹲下。夜已深。今日是满月,月色将整条长道镀上一层银霜,恍若初冬尚未寒透的雨雪天。三个宫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他身边走过,大约看见了他,却也像没有。他们此起彼伏地抱怨,自从甄夫人有了身孕,卸下治理内庭的职任,他们每日早晚须走小半个时辰的路,往丞相环夫人处领事覆命,至三更天都未必能睡下,翌日还得比往日更早,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能到头。

  另一条道上敲了二更的更鼓。三个宫人互相拉扯着加快脚步,何晏从那里站起来,背手伸了懒腰,一路向明月所在的方向走去,但她也随步移着,反而更远。

  他不知她有身子,若是早知道,定不愿她爬那么高的亭子。

  感谢阅读,祝君好。

  邮箱: ragetsu560 (at) 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