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璧

#银英

人和狼

罗严塔尔的军队战败,大势已去,全军溃散而逃,他一人行走在雪山中,刨了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等死。他把雪揣在怀里,舔衣服上融化的水。一只耳朵冻僵了,一只耳朵还没有,能听见,罗严塔尔把那只耳朵贴在地上,听石头滚下山坡的声音,野兽游走的节奏。到第二天早上,他终于快死了。罗严塔尔不停发抖,到最后僵直了,他把手指含进嘴里,全身上下,唯有指尖留有一丝暖意。他平静地闭上眼睛,咚咚,咚咚,罗严塔尔只听见自己心脏的声音。一阵欢欣的感觉浮现,又很快变苦。突然,耳朵边听见疾走声。头上的雪松动了,落进罗严塔尔的眼睛嘴巴里。他开始咳嗽,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来。他感到一个温热的东西轻轻咬着自己的腿,扯了一下,再是两下,自己被拖出来。罗严塔尔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是饥饿的野兽,他这么想到,被吃的死法也不错……头上是蓝天,阳光夺目,风停了。罗严塔尔用手背盖着自己的眼睛,眼泪流了出来。

不知道被拖了多久,视线渐渐变暗,他被带到了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被雪掩盖,十分暖和,罗严塔尔身下垫着一块厚厚的毛皮,好像是兔毛。他晕了过去。醒来时,罗严塔尔仍觉得有浓浓的倦意,然后是巨大的饥饿感。他撑着坐起来,洞穴里太黑了,只能用手慢慢摸索,碰到一个东西,光滑的表皮,拿起来闻了闻,是苹果。他什么都没有想,本能张开嘴,把这个苹果连皮带核吃了进去。

罗严塔尔突然转过头,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看。直觉,那是一匹狼。它很安静,貌似是蹲坐着看他的。你要吃了我么,罗严塔尔低声说。狼没有回应。它坐了一会儿,突然走了出去,再回来时,它在罗严塔尔手心里放了一颗新的苹果。

天亮,罗严塔尔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在微弱的阳光下,他终于看清楚那只狼的样子。这是一只黑色毛发的狼,它有一双明亮又安定的琥珀色眼睛。罗严塔尔醒来时,狼正蹲坐在他的身旁,低着头看他,好像一只狗。罗严塔尔坐起来,靠在墙上,他没有躲避,任由狼走近,闻他的双手。罗严塔尔自小被虐待,青少年时期骨瘦嶙峋。他的双眼一只蓝色,一只黑色,有人经常称呼他为没良心的狼崽子,眉宇之间有妖异之气,注定会背叛你,决不能把背后交给这样的人。因此他进入军队,受尽霸凌,后来,他学会了反击,把刀插在人致死的位置。过了十几年,双手沾满血,爬到今天这个率领全军的位置。比起兔子,狼对他来说要亲切得多。你救了我么,罗严塔尔问狼。狼用鼻尖拭过他的手,并未咬下。它把身子收回来,静静坐在那里。外面有一点声响,它又飞快地跑出去,叼了一只野兔回来,放在地上。它往往要把兔子放一会,等兔子彻底咽气再进食。他吃东西很快,也很干净,血不会流到到处都是,都被它饮尽。

伤口勉强止住血,躺了一天,罗严塔尔试着走出洞穴,但走出十几步,他便晕在路上,被狼拖回去。罗严塔尔开始跟狼讲述自己过去的生活。打碎的碗碟,撕烂的画,我的母亲,回避的佣人,红肿的脸颊,酒水从椅子流到地毯上。有几个星期他睡在马厩里,把一根根茅草咬烂。狼心情好的时候,会坐着动也不动,听罗严塔尔说话。更多时候,它会走出去,叼回来一点什么,有时候是兔子,有时候是苹果,丢到罗严塔尔那一边。它毛发上淋了雪,就这样立在那里,慢慢舔掉。罗严塔尔很少看到狼睡觉。

一天晚上,罗严塔尔把头抵在墙上,猛地撞击好几下。血从他额头流淌下来,手指嵌进泥土里。狼走过来,站在他和墙之间隔开。我早该是一个死人,罗严塔尔说。狼没有动,火光之中,它琥珀色的双眸静静地燃烧着。真是稀奇,一只狼竟然比人更加珍惜人的性命,罗严塔尔心想。或者,它是不想让自己的心血白费,在这贫瘠的大山中,罗严塔尔可能是它遇见的第一个人类。罗严塔尔缩回毛皮中睡着,咳了整夜。罗严塔尔很清楚,就算不自杀,他也快要死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不是慢慢病死的。它这样做又什么意义?

连着两天,罗严塔尔起不来身。他发高烧了,全身发抖。狼把食物堆到他面前,堆了一圈,示意他赶紧吃,但罗严塔尔不动。狼发出低吼声,焦急地在旁转来转去。听着,罗严塔尔低声说,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地狱的烈火焚烧我的肉体,红色的火,黑色的火,幸福与极端的不幸交织在一起。这个梦一直折磨着我,让我相信这就是我将来的命运。我十四岁从家里逃出来,去参军。我杀了很多人,其中有该杀的,也有不该杀的,说实话,我不曾有过一丝愧疚之情,好像我生来就是要做这些事,要做在地狱被火烧尽的梦。今年春,我军在平原上伏击敌军,大获全胜,因而军中气氛浮躁,粮草仓更是被敌军放火烧去,自后屡战屡败。这时,军队中开始流传出一个传言,罗严塔尔元帅串通敌军,粮草被烧一事,有此人在背后助推。之后,便是这场令我流落至此的一战。我本该跟着部队回到大本营,重整队形,但在一个深夜,我逃走了。大地无边,白雪皑皑,躺在那个雪坑中,临死之际,宁静,纯洁。我知道,死后,我会下地狱。既然如此,为何又会这样幸福?第一次,我竟感到羞耻……

罗严塔尔闭上嘴,面无血色,奄奄一息。狼垂头到他的脸颊边,低声地呜咽着。突然,它立起身,咬住罗严塔尔的裤腿。罗严塔尔的身体被拖了起来,拖出洞外,他的额头开始流血。疼痛使他恢复了一丝神智。它要带他去哪里?罗严塔尔意识模糊地想。他昏迷,又醒来,不知道被这样拖着走了多远。狼停下了。罗严塔尔认出,那是自己几天前躺着的地方。狼抵着他的额头,血沾到它的眉间。罗严塔尔能感觉到它温热的呼吸。狼去舔他的脸,让其清醒过来,然后不停地推。看着狼透明的琥珀色双眼,走吧,走吧,罗严塔尔好像听见它这么说。他既然知道怎么来,也知道怎么回去。罗严塔尔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他咬着牙,撑起身体,在地上爬了几下,跌下。狼又去推他。反复几次,他才艰难地站起来。千里外,有一个村庄,他能否支撑到那里全凭天意。狼伫立着,目送罗严塔尔远去。大雪纷飞,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蜿蜒的血痕,又被雪掩盖。很快,罗严塔尔蹒跚的身影也消失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