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雨夜part.2
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她呢?
少女一睁眼发现一位女性坐在床旁,像是守着自己。灯光勾勒出女士的挺拔身姿,她一双凤眼垂着,眼底青黑,显然没休息好。
“醒了吗?先别急着起来,是不是很疼?”女人轻声问着,一边替她掖了被子。
“嗯,头还很痛……是您救了我吗,谢谢您。”少女费力挤出一个微笑,现在几乎没有力气下床行动。她咧嘴笑的那一下,嘴巴干得要裂开了。
“不客气,我叫白落,你叫我白小姐就好,”白落和善地笑了笑,起身把床摇高点,转头又接杯水给她,“有什么事情就按床旁的按钮,我会马上来。高度合适吗?”
“合适,谢谢白小姐。”
少女很感激她,同时也在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救自己。边境冲突不断,城里下了宵禁,这是她听街边卖报人说的。夜入十点,街上早没了人影,她是躲着巡逻队出来的。泰欧街有家面包店,楼上一层是老板的家,她们家的锁很好撬。蹲点好几天,她终于找着了机会,不想头一次作案就给逮个正着,白费了她收买那些小混混的工钱。为什么要偷?这哪能算偷?她自认为是拿走地头蛇抢来的面粉,预备用正道上,结果只顺走了几片面包。那帮肆无忌惮的混蛋……女孩握紧左手,眸子向下一压。白小姐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
“还有些文件没批,我回办公室一趟,”白落拉好窗帘,两手揣白大褂往外走。到了门口,她握住门把手停片刻,又转头开口,“你可能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以后我慢慢解释。先好好休息,下午你的姐姐会来。”
“咳咳……好的,”少女朝白落虚弱一笑,“辛苦白小姐了。”
白落微笑着点点头,牵挂了少女好几眼才走出房间。
房间安静了,少女想调整坐姿,以观察四周。然而,她一用力,四肢疼得往心里钻,一呼吸肺也揪着疼。下手真狠。而这痛意刺得她回忆起了点东西: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倒在雨里,似乎有双白净、有力的手臂抱起自己……那或许就是白小姐吧。
“她为什么要救我呢?”
少女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许久,没有得出任何结论。雨点敲打着窗,是同昨晚一样大的雨,淅淅沥沥,如丝线连绵不断,想着事,她又沉沉睡去……
教堂旁的花园内,众花潜入雨幕,静静晕开或紫或白的色团。清子站在木屋檐下抽烟,檐外,雨珠串了线往下落,烟雾飘升,瞬间被雨水稀释,消散得了无踪迹。
散会后,白小姐留她单独聊了会儿天,开始只是问这三年在外游历,有无趣闻。问起这些她还是很愉快,只是后面扯到工作,白小姐又说起莫名其妙的话。
“小清,你真的不考虑往上面走?”白落瞟了眼微微冒气的茶壶,眼睛一转落到清子身上,流露几分期望。
她不去对上白小姐的目光,来回踱着步,细细打量起两旁玻璃花窗的色泽:“以前我就说过了,不用,白小姐。那时你救了我,这是我该还你的。”
“你在拒绝什么呢,小清?”白小姐把茶递到清子面前,“你不必当作什么‘报恩’。这是我该做的,我该补偿你的。”
“什么时候又变成欠我的了……”她心头一紧,正要开口,却被白小姐直接打断。
“行了,你不愿意往上走也不是什么大事。”白小姐倏地起身,提起茶壶续茶,“我会好好照顾你,把茶喝完再走吧。这次的任务,放手去做,希望你能找到想要的真相,不要沉溺过往了。”
白小姐从未做过亏欠自己的事,何来“补偿”一说?清子准备抽完烟离开,转头发现伊莱站在一旁,正微笑看着自己。
“躲这里来了,怎么了?不满意任务安排?”伊莱的说话声放得很轻,轻到雨声几乎将她推走。
“没事,你收拾一下,再过两天我们就出发去B市1。”清子勉强朝伊莱笑了笑。
“没问题。你呀,别想太多了,总有办法能解决。你的背后还有我们啊。”说完,伊莱一把抱住她,弄得她不知所措。
呆楞片刻,清子的双臂才围上好友的肩膀:“你说得对,我还有你们。”
“这么想就对了,可别像以前那样,瞒着我什么都不说。”伊莱抽身拿上搁墙边的黑色雨伞,发出邀请,“雨太大了,一起走吧。”
雨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花园内雾气缭绕。两人慢慢地走,远远看着像是一对黑色竹竿,淅淅沥沥的雨为她们拉上沉默的帷幕。花园棚子下两旁的百合花十分鲜艳,随风与雨摇晃舞蹈,深深弯腰却绝不低头。
“方块A提议明晚去酒吧喝一杯,去吗?”伊莱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在偌大雨声中断断续续,但滂沱大雨的遮掩只是一部分原因。清子黑着脸走出办公室时,莲娜跑去调笑,她根本拦不住。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莲娜非要去招惹,最后又求着自己帮忙讲和。
看着莲娜闯了祸又委屈的模样,伊莱向来对流眼泪花没有招架能力,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走在身侧的清子没有说话,像是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拿不准好友此刻的想法,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
莲娜这个人真是捉摸不透。伊莱把这种难搞定的人一般归类到“特别客户”中,用工作的态度对待她们往往更方便。事实上,莲娜也确实是她的特别客户。回想起第一次见面,莲娜着一身深蓝色休闲西装,颈间系着一条姜黄色的丝巾,在咖啡店门口等自己出来,这样酷热的天气里,不见她有丝毫急躁。
第一眼看上去,她像个傲慢的富家女,行事透露出乖张的性格。毕竟她一来就和店员发生了点小摩擦,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平时和善的丽莎大动肝火。旁人可能会揣测她被家里人宠坏了,或许母父辈就不注重教育,是粗俗的暴发户。但莲娜一说话,伊莱就知道这位女士接受过类似旧时贵族的教育,那口标准、措辞优雅的通行语,她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
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她呢?
不过眼下,她得先把这两人的小摩擦解决了,不然这次的任务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
清子还是没说话,目视前方,面部没什么表情。
伊莱感觉气氛变得局促,连忙解释:“你要是不想去也没关系,她那边我替你转告就是……”讲完,她尴尬一笑,等着清子的回应,心里很懊悔答应莲娜的请求。
“喝酒怎么会不去?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慌什么。”清子淡淡一笑,“伊莱,除开咖啡馆见面那次,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大概两年了。”
“原来有这么久了。”
伊莱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雨落伞上的声音填补了鞋踩湿路的黏腻声响……
不知不觉已走到总部的公寓大厅内,清子停至楼梯一侧:“明天记得给个准信,就送到这里吧,你也快回去,别着凉了。”
“好,你先走,我再回去。到了就赶快换身衣服吧。”伊莱目送她上去,挥了挥手。
清子点点头,刚走几步,补充道:“等等,我再说一句。五年前能够遇见你,我觉得我运气真的挺不错……”她捏着楼梯的木质扶手,“你别又说我在讲怪话,没有别的意思,我现在很好,很爱惜自己。”
伊莱的目光直直望向清子,她眼角微微起皱:“我知道。”
清子舒展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挥手再见:“就这样吧,好好休息,明晚见。”
“你要是每天心情都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明晚见。”
说罢,两人走上各自的扶梯,唯有大厅里的细尘在灯光下静静漂浮。
夜晚,雨停歇下来,泥土的清香在空中飘荡。凉风送入,伊莱床旁的百叶窗投下道道斜影,往蓝色的夜里划下几道口子,黑影流淌至地板上。
伊莱躺在床上,回想白日里清子那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令她回想起五年前两人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在一座大楼的天台上,她被清子的目标当做人质威胁。
那时,清子就叫“X”。刚兴起的匿名论坛中,有个都市怪谈板块,记录着X的事迹,那些被人称为“惩恶”的事迹。在狂热追随者的口中,X是个杀人不眨眼,且只干掉恶人的角色。很多人猜测她是什么性别,来自哪里。大多数人幻想X是个冷酷硬汉,也有人指出X的作案手法应该出自女性之手,这个新登场的地下人物似乎勾起了人们的热情。
至于伊莱,她那会儿还叫“宜安”,借了本名的一个字。当然,到现在她们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名。在她们这里,告诉旁人真名相当于托付性命。
刚到海国,靠着蹩脚的通行语摸索,伊莱活了下来。如果她没记错,落脚海国的那一年,“计算机”这个概念刚进入人们的大脑,但在大多数人眼中,与世界另一端的人们交流还是得通过信件或电报。仅有很小一部分有条件的人们,接触到了计算机,一般也是用于辅助计算。
伊莱能接触到这种新鲜玩意,知道X的传闻,那是托了清子的福。
面对当时的情况,她并不慌张,司空见惯了。因为她曾做过像清子这类杀手的随行后勤人员,说通俗点,就是给人擦屁股,处理现场的。她愿意干无非是来钱快,以应付高昂的房租。虽然是临时的,但因为稳重、细致的工作风格颇得老板赏识。老板想留下她,然而,就在前几天,她递了辞呈走人。
一想到辞职第一天还没享个清闲,就成了别人的俘虏,伊莱就自嘲着笑了起来。那人只是用手臂别住她脖子,拿枪指着她的太阳穴。她没有任何挣扎,身后人的双腿在发抖,她有点想笑。
清子站在她面前,镇定自若,一刻不停地观察目标,与其周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极了黑猫的眼睛,狡黠又缜密。
就在她下一次眨眼时,清子已没了影,等反应过来,那歹徒已瘫软倒下。她转身,看见歹徒脖子横着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在地砖上形成一条细小的红色水流。
一阵劲风袭过,吹散两人的头发,天台上安静得吓人,只有呼呼的风声。
“来,起来吧。”清子打破安静,递手示意拉她起来。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清子的容貌:白皙的脸庞上染了血迹,黑发随风飘动,坚毅的柳眼微微眯起,薄唇舒展开来,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伊莱一直记得这个冷静与温柔并存的微笑。她很好奇,清子为什么来做这一行?这个女人眼睛里的光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她曾经见过这道光,在一个死于理想的人眼里见过。
后来,她有意接近清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朋友,经引荐到圣徒工作,时间很自由,她很喜欢。想到这里,她才发觉,自己竟在这里呆了五年,花了三年辅助白小姐她们构建庞大的关系网,圣徒也从一个松散的组织茁壮成长为左右城市政局的一方势力。
自三年前的那场惨剧,清子眼里的光消散了,很少见到她发自内心地笑,她开始频繁更换代号。伊莱知道清子不像自己那么爱换代号。
她问过清子为什么。清子却跟她说:“你就当X死了吧。”
清子常避及和她谈起关于姐姐的话题,她虽然很关心清子,但选择缄口不言,不过多询问。强行干预只会适得其反,也许时间会告诉一切的答案。
像清子这种出身的杀手,伊莱见过不少,复仇是最好的理由。她们的职业生涯往往很短暂,或大仇未报,或死而无憾。毕竟,她们只是一群在浊世中挣扎的人。阿加塔市无情而贪婪,它不会怜悯任何一个人。
伊莱这样想着,迷迷糊糊拉了灯,缓缓睡去。
注释:
1.B市:本文中“贝萨尼亚市”的简称,临近阿加塔市。在俄菲亚诺斯的菈索姆娜二世主持编纂的《汀碧丝坦》史诗中曾记:菈索姆娜一世统一国家以前,阿加塔与贝萨尼亚是两座姐妹城邦,知根知底,又互相提防,统一后,大帝最终选择贝萨尼亚作为俯瞰全国的首都。
The summer fling is not ove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