舯文 | 蜘蛛网
本文为读者来信投稿 作者：王勇 雷宛萤
三楼食堂的窗户总是被擦得很干净。我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享用晚餐，顺带看着先我一步吃完的学生们谈笑着消遣饭后时间。
我吃饭不快，也不追求快。渔村的父母从小便教导我要尊重食物；譬如一条鱼除了鱼骨和一些有毒部位，都应当食用殆尽。我仍记得小时候因拒绝咽下鱼眼而被母亲打手心，直到最终佐着眼泪将它滑入喉咙。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鱼眼，但父母的规训已如机械化教条般铭刻心底。
鱼是岛民的挚友，而唯独鱼眼令我感到恐惧。不，倒不如说是任何生物的眼睛都使我紧张。我总是假定他人的恶意，假定他人的眼中透露出对我的贬损，如同无形的丝线，在空气中织起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困在其中。因而我不善与人对视，埋头书卷便成了回绝对视的最佳借口；尽管因此罹患高度近视，但它却将我从小岛送入省内有名的师范大学，送入了这所故乡的高中任教。
晚自习的预备铃猝然响起，还在食堂用餐的学生慌忙赶向教室。近来学校不知为何开始削减食堂的菜品，就算是自诩不挑食的我也有些招架不住。但也无能为力，我嚼碎盘中的鱼眼，端着餐盘准备离开。透过一尘不染的三楼玻璃，路灯下又出现了王舟勇的影子。他似乎每晚都出现在这里，但今天却格外引人注意。
我悄悄绕到王舟勇身后。这时我才看清这位新转来的校长到底在观察什么。西沉的太阳在落入地平线前就已被教学楼遮挡，使食堂前过早地蒙上漆黑。所幸还有暮光供我辨认这一事物的轮廓——一张硕大的蜘蛛网，从灯罩搭到灯杆，在春夏之交的风中微微颤动。
正当双眼已适应这昏黑背光的环境，试图进一步观察蛛网之时，路灯倏然亮了起来。这有些刺激的变化使我惊叫出声。王舟勇转过头，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光线透过灯罩上的蛛网洒向地面，自中心向四周辐射的阴影爬上他的脸。诡异的景象使我打了一个初夏的寒噤，他或许早就察觉到我在他身后。
「您实在是敬业……」这尴尬的境遇使我不得不率先开口，「今晚您好像不需要值班，可还是在学校……」
王舟勇突然笑了，夹杂着声带摩擦的沙哑笑声反倒叫人发怵：「我只是在散步。」
透过阴影，我察觉到蛛网正在剧烈地抖动。因路灯光线而聚集的蝇虫正中蜘蛛的下怀，它们从暗处爬向网中，用蛛丝缠绕猎物，等待着大快朵颐的时机；此时大概也是它的晚餐时间。回想起几分钟前吞下的那对嚼碎的鱼眼，胃里不自觉传来涌动。
「你应该不知道，」王舟勇的声音缓慢响起，「我已经住在学校里了。」
「就在食堂旁边的教师宿舍？」
「……对。」
王舟勇的话竟在不觉间博得了我的一丝好感——倘若他所言不假。他总是比我早到学校；每次下夜班时回望行政楼，校长室的灯亦从未熄灭。或许在此观察蛛网，反而是这位校长在工作之余的难得消遣。
我正想要向他询问蛛网的事，王舟勇却率先开了口：「预备铃的设立，看起来很成功。」他上任后不久就决议设立「预备铃」，用于提醒学生和教师准时上课。一位 R 姓副校长似乎私下极为不满，斥责此举错破坏学校传统，还有可能导致提前上课。
我不打算表露观点：「晚自习开始前，学生们确实都已经到齐了。」
可王舟勇敛了笑意，面色凝重地看向我，眼里分明跳烁着诡谲而冰冷的光。蛛网又一次抖动，蜘蛛在其上自由爬行，却向地面投下不安而躁动的阴影。
「并没有。21 日，高一（■）班的■■■迟到 39 秒。22 日，高三（■）班的■■■和■■■因为社团活动迟到 8 分钟有余。……」王舟勇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可我们已经有了预备铃。」想到王舟勇的列举一时半会不会结束，我斗胆打断了他的发言。
「不，光是预备铃还不够。」他渐渐激动，变得像国旗下讲话时那般的气急，「这所学校需要安装更多监控。唯有真真实实地看到学生们的状况，才能实现有效的管理……」
我还是不理解。自从数年前搬来新校区，校方就在校内陆续安装了监控；至少可以说是每间教室都有。
「王校长，您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不经意间将疑惑脱口而出。
「因为你。」王舟勇的回答实在出乎意料。我只能理解为是他对我失礼言论的幽默回应……亦或者还有什么解释呢？
「你总是坐在那个位置。」王舟勇耸了耸肩，「三楼的监控存在死角，而你每次吃饭的地方恰好就在柱子后面。假使有学生在监控的视觉盲区『作奸犯科』，那我们岂不是无法发现？」
他笑了笑，声音低下去：「所以，我们都在想，是否该把监控装得……更密一些。」
我想问他，但终究还是不知说些什么；他不开口，只是在路灯的背光处盯着我看。校园寂静得令人生厌，难以想象在不远处的教学楼内存在着近千名自习的学生。路灯下的蜘蛛在蛛网的边缘吐着丝，欲求扩展狩猎范围；而与此同时，校园内或许还有成百上千只同类在暗中织着它们的网。
片刻后，王舟勇像是确认了什么，转身走进夜色中，步伐一如既往地缓慢、稳重。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那道背影彻底融入行政楼的阴影。
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就算他想要设置大量的监控，这所学校也没有充足的资金。但无论如何，今晚轮到我监管晚自习，而同校长的谈话已经占据了近五分钟。
我挪动脚步。忽然，路灯旁传来细微的簌簌声。抬眼望去，在蛛网的抖动中，我看到了正中心那跟随我移动而缓缓转动的监控摄像头，以及镜头下无声闪烁着的冰冷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