舯文 | 气球
本文为读者投稿。
王永川：同「王舟勇」。
雨街：同「余杰」。
七点过后，小巷里临时搭建的元宵灯棚热闹喧腾起来，彩纸糊的灯笼，在人群的流动中晃成了一道道模糊的五光十色。我站在旧书摊旁翻一本薄薄的旧书。王永川就在离我不远的人群外圈儿站着，他个子高，穿件宽松的夹克，像棵沉默安静的树般立在喧嚷人群边缘。我总是知道他站立的轮廓，那轮廓稳稳撑在我日复一日想象的海面之上。
「雨街？」摊主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抬头，茫然四顾，眼神的余光却不自觉地扫向他——那方向好像是他吧？可分明是他，却又如此不同寻常地小了一个尺寸！
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上，一件深蓝色小汗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额头上的头发很柔顺地贴在脑门上，手里居然还攥了一只鲜红欲滴的气球，被远处透亮灯彩映照得几乎发光。那眉眼分明是王永川幼时的影子，正仰着头呆呆地盯着巷子高处悬着的走马灯，微微发愣时的小眼神我无比熟悉，仿佛就在我的记忆里见过千百回。
我眼睛死死盯着书本内页，铜版纸翻印的《小王子》插画在灯影下显出黯淡的金属色泽，可书上的线条却在视线里模糊晃动得比灯笼还要缭乱。心擂鼓似的咚咚作响，我强抑着抬头冲动——怕那奇影骤然消失，更怕被他本人察觉我窥探的怪异目光。
我低头继续伪装着翻书，书页翻动声混杂在头顶吱吱呀呀的走马灯旋转声里。可眼角余光却始终黏在那一块小小地方——男孩那红气球，在灯影交错的薄暗天色下，映照着四周的七彩光，像团悬停的、跃动的心跳，正静静呼应着我胸膛里搏动的真实心跳。永川，他小时候也这样么，总是喜欢红气球么？这个念头刚一钻出来，就像条烫人的小蛇般，蜷住我的心猛地咬了一下。
「噗——」仿佛回应着我的窥探和心跳，气球的线，像是应和着我的胡思乱想，忽然从永川小小的指间脱开滑脱了出去！
那个幼小的影子，连同鲜红的气球一起，倏忽像水底的倒影般晃动了一下。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猛然往前一冲，手指不由自主地朝那团跳动的红点伸去，仿佛要捉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境。然而我的脚步竟真的踏了出去——那团红色分明被风推着，竟越过攒动的人头和灯笼，轻轻巧巧落入了王永川现在那只温暖宽厚的手掌之中。
他接住了，稳稳地接住了那只虚幻的红气球。他的视线从手掌中抬起来，穿透眼前缭乱光影望向我，眼中那复杂难辨的光，让我的心又悬停了一拍。
「雨街？」他轻唤出声，声音穿过烟火气息隐约传来。但就在这个关头，一个举着棉花糖棒的孩子莽撞地撞上了他宽阔的肩膀。王永川微微一顿，那团他手中刚刚接住的红气球又失了控，顺着人群头顶的空隙轻飘飘飞了上去，像是存心要挣脱地面的束缚。他身体不自觉地朝前倾了倾，肩膀紧绷，眼神灼热地追随着那越飞越远的红点。
我下意识伸手想帮忙阻拦，却只是徒劳在虚空中拂过几缕风。然而就是这一个瞬间——王永川目光追着气球越过我这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原地，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
在他瞳仁里映出的景象中，我分明看到了……那个瘦小得仿佛会被风吹散的小小身影，正坐在我如今站立之处的水泥台阶边缘——细瘦的腿在清冷空气里微微垂悬晃荡着，脚边散落着几张蓝色硬纸。小男孩神情专注地低着头，手指灵巧地折着、叠着，将一张张纸迅速折成一只只微型的蓝纸船。纸船排成安静的一列，停泊在他穿着旧球鞋的脚旁。
那是小小的我！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小巷里鼎沸的人声烟花般在我耳畔炸开又骤然归于寂静，只剩下一种虚空般嗡嗡的鸣响。时间似乎碎裂剥落，此刻他和我，就站在两张不同的童年照片上，两个小小的影子站在我们身旁，又倔强又疏离。这是无法言说的真实？亦或人群蒸腾起的、不可思议的幻觉？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带着温度的蜂蜜，黏稠得几乎令人呼吸沉重。我们两人依旧站在原地，相隔不远也不近，彼此目光隔着流淌的人群反复小心碰撞，然后迅速移开，却又像是被无形的线拴着，不由自主再牵引回转。
我们从未如现在这般，几乎彼此洞悉了对方心底的全部隐秘，却又沉默不语，谁都不敢率先捅破那一层薄纸般的窗户纸。他最终只是朝我这个方向，幅度极小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阵子以后，他被调离了舟山中学，我和他就分开了。我独自行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胡同里，外面巷中的欢闹已经隐隐约约模糊成隔山般的背景音。我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毫无征兆地，却清晰地听见耳畔传来一声细弱的稚嫩呼喊。喊得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永川——回来……」
那一刻的震颤感如此巨大，竟穿透了我成年后的所有时光壁垒——分明是我自己小时候的嗓音！如此清晰，如此近在耳畔——它穿越了那些数不清的昏暝午后和无言的雨巷黄昏，径直撞在我的此刻，带着稚拙的期盼。
头顶上一盏挂在屋檐下的小玻璃灯被夜风吹得轻摇，灯芯的光晕在两侧白粉墙上晕染出晃动而斑驳的光影。我慢慢转过身去，身后只有长长小巷，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可是那个声音，那声呼唤，仿佛从未消失过；它分明来自幼年的我，它如今竟穿透了无数个四季轮回，终于落在永川曾站立的此处，找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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