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笋

冻苹果 下 【05】 学生应该都是希望夏天永远不过去的。能从繁忙的学习中抽出一口气来无论如何也是好的。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永远不会过去的夏天,你会选择哪一年的夏天呢? 于适和陈牧驰的答案应该就是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那么长,又那么短。 什么事情都有没有做,就九月了。 秋天总是短暂的,几乎是一眨眼间,天就阴沉沉的冷了下来。 陈牧驰总觉得自己昨天还在穿短袖,然后今天就忽然被裹上了厚卫衣,他觉得自己穿太多,然后发现于适穿的不比他少。于适因为最近感冒了,还被多塞了一件衣服,两个人都被裹得严严实实。母亲一边把早餐端上桌一边说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要下雪,所以给他俩多拿了件外套和围巾——都在沙发上,让他们俩带着,晚上下了自习穿上。 于适一边吸鼻子一边坐下来,他说我都感冒了你晚上不能来接我和牧驰一下吗,父亲说他们俩今天要出去办事,不一定回的来。于适点点头表示理解,那边陈母给于适端了一个小盅上来,里面是一个蒸好的苹果,他脾胃不好,天一凉压力一大就不舒服,陈母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蒸苹果对脾胃好,每天早上都早起给于适蒸一个——这是于适单独的,陈牧驰没有。从他们结婚开始天气一冷都有的吃,阿克苏冰糖心蒸完以后甜到人心里去,于适吃了几个冬天,不知道是因为陈牧驰母亲照顾人贴心还是苹果有用,总而言之现在不怎么闹肚子了。 那天早上也是一样,于适用小勺子戳开软烂的苹果,今早的苹果有些不一般,居然烂掉了,他“呀”了一下,陈牧驰立刻把小盅拿开了,“妈,苹果烂了。” 陈母走过来看了一下,发现真的是这样,阿克苏的冰糖心最爱从里面开始烂,陈母把苹果拿回厨房了,她说我晚上给你重新蒸一个吧,于适笑着说,“好——” 他拖长的尾音黏糊糊的像小孩子,像小盅里蒸的软烂的冰糖心苹果。 陈母把那盅苹果放到了台面上就去忙别的事情了,苹果的腐烂味道淡淡的飘散在空气里,陈牧驰看着手心里切好的阿克苏冰糖心苹果,不起眼的腐烂痕迹也悄然爬上果核,不难猜出如果今天被切开端上餐桌,明天的它也会散发出腐熟的味道。 陈牧驰挑了一块最好的苹果给于适,于适吃了一口,成熟的味道布满了口腔,他说这苹果也快烂了。 “都快烂了,最近得快点吃。”陈母说,“前几天刚泡了苹果酒,等过几天再做点苹果派。” 但是谁也没有吃上苹果派。 那天晚上他们到家的时候那盅苹果依然摆放在台面上,父母还没有回来,早上出门时候匆忙依然保留在家里,戳开的果肉在霉菌和氧气的作用下呈现出极恶心的样子,陈牧驰倒掉了那盅苹果,去箱子里挑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拿回来。 那天他连切了三个苹果,个个都是包藏祸心的糜烂着,厨房里全是烂苹果味道,他和于适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什么今年烂的苹果如此之多。 第四个苹果终于不再腐烂,陈牧驰按照母亲的做法上锅隔水蒸开,于适嫌弃麻烦打算直接用微波炉加热,被陈牧驰赶出了厨房,他说又不要你麻烦,坐那等着吃就是了。于适坐在餐桌边搜索烂苹果怎么利用,他说陈牧驰那些苹果可以泡养花的水哎,陈牧驰说他等会下楼放楼下奶奶的花盆里——他和那个奶奶说好了,给她当肥料,顺便看看能不能在辽宁种出阿克苏的苹果来。

记得很清楚,家里很少有人拨打的座机是在凌晨的四点四十四分开始铃声大作,夜光闹钟的荧光色数字标漂浮在黑暗里,刺眼的三个四并排而立,看的人心惊肉跳。 连带着客厅里的座机响声一起,让人心惊肉跳。 电话的声音带着他们俩的心一起跳动,于适去接了电话,对方说,您好我们这里是xx医院,你是.... 对方说什么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完全听清。 他和陈牧驰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两个人一起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里。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夜色可以讲浓稠,他们在客厅里感受着地转天旋,对方让他们快来,所以于适一边穿衣服一边给家里的姑姑小叔打电话,他和陈牧驰在五点的街头打车,至今依然记得辽宁初冬时分早晨空气的味道,原来不只是沁入肺泡的冰冷味道,还有早起的人身上护肤品的味道,和马路上的尘埃霜水混杂着植物开始呼吸的绿意葱茏的味道,这些味道共同构成了初冬的早晨。 对于于适和陈牧驰来说这些味道里还有出租车上一个客人身上的酒味,医院的消毒水和血腥味——于适咬破的嘴唇,陈牧驰攥进掌心的指甲,以及止血纱布上的味道。 后面的事情记不清了。 天旋地转之外,耳朵里只有抢救车车轮的声音和心电监护仪的滴滴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仪器运转所带来的鸣躁让他们无法分清自己是不是耳鸣,双腿发软,可是又因为对方在自己身边不能倒下,他们站在抢救室的门口,红色的箭头指向关闭的大门,护士医生在他们身边穿梭跑动,他们仿佛被从这个世界上抽离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了。 他们关于那天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手术室门打开的瞬间,医生宣布女士抢救失败,于适双膝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陈牧驰却冷静到冷酷,巨大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最后是陈牧驰先开口,他的嗓音涩得吓人,他说,我能进去看一下吗? 医生点点头,小叔想要扶一下他,他晃晃手示意自己能走,于适双脚发软站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他扶着墙一点一点挪了进去。 陈牧驰站在冷色的灯光下,消毒水和血腥味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肆意充斥着他们的鼻腔,陈牧驰站在那张小床边,犹豫再三,他最后收回了要揭开床单的手,于适慢慢走过去,扯住他的袖子,陈牧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整个人都在衣服里剧烈的抖动着,于适看着他颤抖的手,几经犹豫后,他最后还是放弃了揭开的愿望,他说,于适,哥,我不敢看。 于适说,那你别看了,别看了啊。 你把头转过去,我来,我来看。 他看着陈牧驰垂下眼睛,于适深吸一口慢慢伸手准备去揭开那层白色床单,他的手腕上突然落下一滴热乎乎的水——那是陈牧驰的眼泪,烫伤于适的手腕。 于适慢慢揭开床单。 陈母的表情几乎是安详,没有他们假设的面目全非,于适看了一眼,又把床单覆上了。他问陈牧驰,你要看吗? 陈牧驰看着他,不说话。 于适默默收回手,他拍拍陈牧驰的后背,陈牧驰的手冰冷,下一秒,他如同一座城市垮塌,覆压下来。 于适一把扶住他,把他架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走出手术室,护士立刻把人接了过去紧急处理了,于适脱力的撑着墙壁干呕。 医生和警察抱着东西准备和他沟通后续的事情,他靠着墙壁,眼前一黑,也顺着墙壁歪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和陈牧驰都在输液。他还没醒,小姑坐在前面,她们接到消息就来了,其余的事情长辈们分开忙碌了,她被留下来照管两个孩子。于适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爸呢?我爸怎么样? 小姑说他没事,抢救过来了,现在转去icu了。 于适感觉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是快要落回去的时候又被直直吊起——陈牧驰怎么办? 他看着还没有苏醒过来的陈牧驰,他的脸上还有眼泪。小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说,他醒过了。 他比于适醒的要早一点,醒来以后沉默的仰头看着吊瓶,小姑站在那里问他要不要喝水,他缓慢的摇了摇头,他就这么仰头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滴落下来,瓶子里气泡上浮,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他在一片寂静里沉浮。 他对小姑说了唯一一句话,他说,先别告诉我外公外婆。 他说完这句话后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脱力地靠在输液椅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全世界又被他关在心外,他不说话,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昏过去了。 小姑见于适也醒了就出去找医生了。于适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陈牧驰,慢慢起身,拖着自己的吊瓶架,一步一步挪到陈牧驰身边去。他摔下来的时候好像欠着了脚腕,脚踝在肿着痛。 他一步一步走向陈牧驰,点滴架的轮轴发出年久的吱嘎作响的声音,在安静的输液室里很突兀。于适慢慢在陈牧驰身边坐了下来,他看着他沾着泪痕的脸,想要给他擦一下,可是他找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张纸可以给陈牧驰擦擦眼泪,最后扯出了自己里面衣服的袖子,小心翼翼给陈牧驰擦了擦眼下的眼泪。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眼看他,于适说你再睡一会吧,有我呢。 我在这你就不算一个人,陈牧驰。 他轻轻用自己没有打吊瓶的手,覆盖在陈牧驰扎着针的手,他掌心的温度传来,他对陈牧驰说,我在这陪着你。 药水一点一点落进他们的身体里,冰冷刺骨,和那年冬天骤降的温度一样,但是因为对方在自己的身边,就还有支撑着往下走。 尽管前路一片茫茫。 掌心只有一点点温热,传过来却觉得像火,把僵硬的四肢百骸都温暖。 输液室里的电视播放着冷空气即将来袭的天气预报,寒冷的风从没关好的门缝里钻过来,尖锐的呼啸,萧瑟的吹过每个人的脸上,于适拖着他的点滴架去关窗户。狠狠用力拉上窗户的时候发现掩埋一切的大雪今年来的格外早,他回头看输液室里的寥寥无几的人,大多数人都因为突如其来的风,脸上表现出一些不耐和不舒服的神情,只有陈牧驰,他安静的坐在那,仿佛这个世界的风雪似乎都和他没了关联,包括他的名字,包括于适的轻飘飘的安慰。 可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遥远的呼唤。 于适把窗子狠狠拉向自己,插下窗户扣,想把风雪全部关在外面。他拉窗子的力气太大,震的自己虎口都疼。关窗的巨大声响惊动了远处树上休息的鸟雀,它们拍着翅膀往天上飞去,其中一只晕头转向,撞上了玻璃窗,一声闷响,一滩深色的血迹从脑后流了出来。于适死死盯着这一幕,最后忍不住的干呕出声。 陈牧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举着自己的吊瓶过来了,他拍着于适的后背,替他顺气。护士听到动静也过来了,她们把于适扶到后面坐下,陈牧驰把窗户打开,小心翼翼的把鸟拿了进来。他找护士要了个药品盒,把这只死在冬天早晨倒霉的昏头小鸟放进了写着“医用消毒酒精”的小盒子里。 于适按着刚刚拔了针的伤口,陈牧驰回过头对他说,我们把它带回去埋了吧。 埋在楼下的苹果树下。 埋在还没有长成的苹果树下。

【06】 交通事故的认证总要走程序。 说这种话很残忍,但是整个流程还算顺利,父亲的状态还算稳定,转入了疗养院继续康复。母亲的葬礼在新年前办掉了。 葬礼上于适和陈牧驰都没有流眼泪,整个流程虽然有长辈帮忙,但是依然等同于扒皮,两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没有眼泪落下来,只有刻意压制的呼吸来替代抽泣。 已经哭不出来了。 所有的眼泪都流完了。刚出事那阵子,无法入睡的两个人在凌晨三点的厨房一起挑选烂苹果,靠近鼻腔闻到酮的味道,再丢给另一个人切开,一刀下去,冰糖心糜烂。偶尔也会失误,那就对半分掉,不知道那几天吃了多少个苹果,被苹果撑到呕吐,腐烂的苹果味道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弥漫,就连睡着的时候梦里也是成山的苹果,劈头盖脸的覆压下来,两个人在梦里哭喊着,被糜烂的苹果淹没。 醒来的时候都是一脸眼泪。 陡然崩塌的家庭每一件事都值得哭泣,但如果因为每一件事流泪,他们很快就会一起变成瞎子。泪眼模糊是看不清未来的,无论如何都要往下走去。 那场葬礼办的简单,新疆那边没来人,害怕走漏风声给外公外婆。陈牧驰对葬礼没提什么要求,一开始想要留一半骨灰带去新疆,但是家人们都面露难色害怕不妥当,陈牧驰表示理解,说就按照这里的习俗办吧,说完就出去了。于适追在后面找他,看见他蹲在外面的河边抽烟,河水结冰,他蹲在河边上咬着烟表情恍惚。

“什么时候学的抽烟?” “没多久。” “戒了。” “...尽力吧。” “陈牧驰。” “嗯?” “要不不下葬了,你把妈一起带回去好了。”于适捏捏鼻梁,“分一半,确实不太好。” “没事。”陈牧驰轻轻说,“就按你们这边办吧。”

葬礼的流程简单,按照几个长辈的想法连停灵都不想要,陈牧驰本来也同意,但是于适据理力争了,和几个爷叔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说凭什么,说怎么就不是我妈了?于适从小脾气好,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喊了两句眼泪就往下掉,陈牧驰想把他拉下去,说算了,于适不同意,梗着脖子,这事没得商量。 停灵停了一天。于适陈牧驰跪着守了一晚上,陈牧驰要于适别跪着,去楼上坐着,于适不肯,硬跪了一夜。东北冬天冷,两个孩子就这么跪了一夜,叔叔姑姑都来看过,让他俩上去,他俩没肯。陈牧驰看着案头上摆着的苹果,冻皱了皮。让姑姑上楼拿了几个新的换了,新苹果红艳艳的,看着人心里暖和。 陈牧驰扣掉冻皱苹果上的蜡烛油又小心的吹掉了烟火。他低头咬了一口那个苹果,已经不再多汁脆甜,只有木木的口感和冰冷,陈牧驰慢慢吃完了那个苹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不需要看清,于适也能知道悲伤也会撕开他脸上的木然,他吃苹果,更是为了感受母亲留在人间的东西。 风吹了过来,冻得两个人打哆嗦,陈牧驰给长明灯加了油,拿起几张黄纸点了,燃烧带来的热量像母亲抱他,他慢慢往盆里丢纸,于适叠着元宝往里丢,忽然发现火燎了陈牧驰的手,他却浑然不觉,立刻拽了他一下,陈牧驰手里的黄纸落入盆里,短暂的盖住了火焰,然后火焰砰的一声爆开,火光里陈牧驰面色悲戚,于适顾不上安慰,出去捧了把雪进来,一把握住陈牧驰的手,冰火之下,陈牧驰终于意识到了疼痛,他低头看被烫伤的水泡,火辣辣的疼着,他笑起来,他说妈妈,小时候学东西不努力的时候你打我,也是这种疼。 他扑在地上哭起来,那是于适在出事后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哭泣,浑身都在颤抖,于适想要安慰他,可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他继续沉默着叠元宝,把它们抛进火堆里,他对着那张笑得很温柔的遗照轻声说阿姨,我一直没改口来着,但我真觉得您好,和我妈一样。 阿姨,陈牧驰有我陪着呢,我一定替您看着他。 他把手里的金纸元宝一个一个抛进火堆里,火焰燃烧的浓烟也熏出了于适的眼泪,他轻轻吸了吸鼻子,他说陈牧驰,别哭了。 “妈妈看到心疼了,就不舍得走了。”

安葬那天天气不好,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下着雨的天气像冷进骨头里,陈牧驰和于适都没进屋等,一起站在走廊上等骨灰。显示屏上的字写着他母亲的名字,从来没有那么一刻觉得母亲的名字这么陌生。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过来问他们要不要来捡骨头,于适看着陈牧驰等他做决定。陈牧驰思考良久,最后点点头说我来吧。于适深吸一口气,“我陪他。”两个人一起走进小小的房间里,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散发着暖融融的死气——这个说法也许很难理解,那就想象一下加热后腐烂的苹果吧,温暖的死亡气息包裹着两个人,陈牧驰鼓足勇气把温热的骨头捡入骨灰盒里,那些尸骸入手甚至有些烫,仿佛还残留着活人的生命力。陈牧驰捡入一根以后再也无法坚持,扭过头出去了,于适立刻跟了上去,他在门廊下深呼吸,于适沉默的站在他身后,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慢慢安慰着他。 到墓地的时候雨也没有要停的趋势,流程走完以后大家都忙着避雨,早早离开了。只有陈牧驰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母亲的墓碑。于适去办公室管理处那里找了把伞打着陪在他身后,他不说任何安慰的话——说什么都徒劳,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他的呼吸落在陈牧驰的耳朵里,像是一种宣告,告诉他自己还在陪在他身边。陈牧驰蹲在那里看了很久,他才轻轻说了句,这好冷,妈妈会不会觉得冷? 于适说不会的,我来看过好几次。 墓地是他和小叔来选的,他也不懂什么聚气不聚气藏神不藏神,他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好,晒得到阳光,还高,旁边还有个小花坛,他就觉得好,阿姨一定喜欢。 他就定下了这里。 他把伞全部倾斜向陈牧驰那边了,细密的雨全部落在他自己的身上,他没在乎,他只有一把伞,挡不住两个人世界的风雨但至少能挡住飘向陈牧驰的雨,他无法替陈牧驰去经历那些蔓延人一生的潮湿,但因为他在,所以一定会为了陈牧驰多遮蔽几天风雨。 这世界凄风苦雨,有他在也还算能熬。 他说,陈牧驰,等过几天出了太阳,这里就是最暖和的地方。 他说,陈牧驰,等到了春天,我们就把楼下的苹果树苗分一棵来,种在旁边。 他说,陈牧驰,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们带上苹果酒,我现在也会做苹果派了,我下次做了你一起带来。 他的伞全部倾向了陈牧驰,但是雨没有要小的意思,他们一起在风雨里等候着,陈牧驰擦干净了大理石上最后一条泥痕,他慢慢站起来,腿都麻了,差点没站住,于适眼疾手快扶了他一下,陈牧驰入手摸到了于适的外衣,一片冰冷。 他把伞扶正,快走吧,别感冒了。 于适说没事,再呆一会也行。 两个人说着话,一只喜鹊忽然飞了下来,站在母亲的碑上,叫了两声,没有再飞走,只是一直盯着他们。 于适和陈牧驰的眼泪就是在这忽然之间掉下来的,在那个时候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催促,她要他们不再在这场雨里逗留,不要让冬天的冷雨淋湿衣物。 那只喜鹊在二人离开后扑棱着翅膀飞走。 先回去的长辈已经在楼下摆好了火盆等着他们跨,他们俩一前一后跨过火盆,衣摆带起的风吹开了火盆下的火,不知道谁的衣物被火苗燎了一下,织物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这场简单的葬礼也到此彻底宣告结束。 那晚于适按照姑母们的说法,把两个人所有的衣物都洗掉了。洗衣机在夜里显得格外嘈杂,清洗结束的滴滴声响了但是于适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陈牧驰出来帮忙,看见于适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去关掉了洗衣机,把衣服一件一件晒上去。然后把于适抱进了房间里,他瘦瘦高高的,抱起来是轻飘飘的,闻得到他头发上纸钱和香灰的味道,陈牧驰抱人没有经验,放下来的时候惊醒了于适。他迷茫的睁开眼,“怎么..了?” “洗衣机好了。” “喔,我去晒。” “我弄好了。”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两个人保持着放下的姿势,呼吸交织,于适伸手推开他,陈牧驰顺着床边坐下,房间的窗口恰好可以看到温柔的月亮,陈牧驰没头没尾的和他说,谢谢。 “谢什么?”于适伸手拧开台灯,陈牧驰的头发长了,打着卷的在头上,毛茸茸的。 “太多了。”陈牧驰说,“不知道该从哪里谢起了。” 于适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他说,不知道从哪里谢起就别谢了。 他坐到床边,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跪了这几天,很痛吧?” 陈牧驰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于适的手上,他说,痛吗?不知道了。 于适看着天上那轮月亮。月光融在房间里,他说,陈牧驰,你不要痛。 陈牧驰,你不要痛了。 像是玩笑一样的话,却是最包含真心的祝福和希望,他真诚的希望着陈牧驰不要再痛了——任何疼痛都不要再有,陈牧驰痛的时候于适也会痛,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共享血脉,但是却共同分担着疼痛。疼痛链接着他和陈牧驰,把他们拉扯无比近。因为能够感知到这样的疼痛,所以于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语言安慰的匮乏,能抚平这样疼痛的只有人与人的体温,他由衷的希望,希望他掌心的这些温度能给陈牧驰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热。 他不知道是不是徒劳,只是这么希望着。 希望他能在自己身边得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爱。 在这个仓皇孤独的世界上,只有他们才能切实体验和理解对方的痛苦,也只有他们才能用体温反哺对方。他温暖陈牧驰的时候,又何尝不为了陈牧驰皮肤上的热意沉沦——如果没有这些热,他又如何熬过父亲躺在icu的日日夜夜,如何在一个人的家里缓慢入眠? 他自私,给予温度又索求温度。但没关系,他与陈牧驰之间就应该如此,因为他想要得到,所以总要先付出什么。 爱与热同理。

葬礼过去以后事情也没有减少。于适和陈牧驰两个人,一个人忙着处理事故后续的认定和赔偿,另外一个在疗养院里谈治疗方案。两个人经常白天出门,深夜才能在门口看见对方。 白天的忙碌并没有让夜晚变得易于入睡。失眠和噩梦是这个家里秘而不宣的顽疾,在这个家里逗留不走。不能入睡的时候比较幸福,因为梦比疲惫更可怕。他们的梦里没有血腥的现场也没有母亲苍白冰冷的脸,梦里他们起床上学,推开门母亲在做早饭。蒸苹果给于适,切好的苹果给陈牧驰。她拿着厚围巾一人分一条,晚上不要冻着自己,训练不要受伤。牧驰的裤子短了,小适你的篮球鞋我刷完给你放鞋柜里。她的声音温柔笑容温暖,在梦里对两个孩子说关心的话,在早晨金色的阳光里又在夕阳余晖的暖黄里,睁开眼睛却又都不见,恍恍惚惚,不知道算噩梦还是美梦,他们冷汗淋漓,下意识去寻找对方——他们充当着对方梦与现实的锚点,找到对方的时候才能确定自己已经从梦里解脱。如此频繁的梦境让他们开始失眠,于适觉得他们整夜枯坐也不是办法,找了很多办法,安眠药热牛奶双管齐下,但是睡眠时间依然短暂,惊醒还是常态,索性搬到了一起,这样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对方就在身边,不用饱受煎熬的寻找,也不会在吵醒勉强入眠的对方。 于适入睡的时候依然习惯性的把手放在陈牧驰的膝盖上,温热皮肤传递来的热度是一种信号,他们还陪伴在彼此身边的信号。 日子过的昏昏沉沉,连大年三十都差点忘记。被送年货的人吵醒的时候才意识到真的要过年了。不知道该回哪里过年,小叔家还是回新疆,最后决定就在这里过。去哪儿都不算是他们的家,只有这里和眼前这个毫无血脉的人,他们没有血缘,却比任何人都更加靠近和接近彼此,有些荒谬,但真的如此,没有血脉的唯一的兄弟。 本来说买速冻饺子的,但是于适说既然要过就好好过,自己买了饺子皮回来包,饺子馅调的咸了,饺子口收的也不好,下锅一煮破了好几个,陈牧驰捞起来和于适分了,于适把没破的捞出来仔细对光,想找到他包了硬币的那几个。然后把藏着硬币的那几个给了陈牧驰,其实陈牧驰什么都知道,他看着于适把硬币包进去,说谁吃到了就是好运气,又看他故意操纵运气分给自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几个藏在碗里,借口吃不下分给于适,等到于适一口咬到硬币,抬头看他,陈牧驰手里也拿着一枚硬币看着他,对视之下,眼泪决堤。 陈牧驰给他倒了杯妈妈泡的苹果酒。 于适,新年快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泪砸进杯子里,于适直接拿过那个杯子,一饮而尽。酸甜的酒液顺着食道下去,甜蜜的苹果味包裹着舌尖,但是不知道是因为苹果皮没处理干净还是因为里面有眼泪,甘甜之外还有一丝丝涩口。 稍纵即逝。然后就是泡酒用的高粱酒的灼烧感,虽然来得迟钝,但在胃里不依不挠烧着,胃里的火腾到脸上,烤的人脸都红。 他们俩靠在沙发上,酒精带来的头晕目眩让他们从新年的孤单里短暂的抽离而出,全家福摆在母亲的遗照边,陈牧驰望着遗照上母亲的脸有些恍惚,大脑被酒精泡的一片迷茫,他靠在于适身上睡着了,他的手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掌纹摩擦交叠,生命线落在一起,于适没有抽开自己的手,他把电视的声音关小,外面烟花亮起,新的一年开始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年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也闭上眼睛,疲惫和孤独席卷而来,仿佛潮水淹没,过往种种,忧愁焦虑,仿佛冬日大河冰面之下的冻水翻来,涌入他的鼻腔,他要溺水,要变成溺亡的鬼。下意识去抓什么,只握住陈牧驰的手,那是他唯一能拉住的稻草,天寒地冻里唯一的热源。 陈牧驰坚定的反握回去。 在他的梦里,久违的梦见淹死的女人,这一次他站在岸边,下意识伸手去救,握住冰冷鬼魂手的一瞬间他惊醒,窗外天色蒙蒙亮,他和于适七倒八歪睡在沙发上,电视上节目还在继续,他握住的手不是冰冷的魂,而是于适的手。 他长吁一口气,庆幸好在他抓住了。

【07】 于适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被风吹的缩了一下头,他把帽子戴上了,他这几年比高中时候要怕冷。不知道是因为确实冷的早还是因为心情总受天气影响。冷空气一来,就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冬天,凄风苦雨,好像这几年都在墓碑前的寒雨里淋着。 陈牧驰就在那头站着,这个红灯过去他就要走到他的身边去,就像曾经无数次一起上下学走过的道路一样,他们俩一起去后街吃饭一起去操场训练一起回家云云。 但这一次他们俩之间却有一年半不曾见面。 高三那年他和陈牧驰选择了奔赴完全不一样的未来,陈牧驰选择回新疆当兵而他则按照规划升入大学念书。他读书的城市离家很近,照顾父亲更加方便——事实上也没什么要他操心的,父亲车祸过后变成了植物人,赔偿保险足够让他找个很好的疗养院照顾,他要做的无非是经常去看看,和他说话,期待有朝一日他忽然从混沌中睁开眼睛,喊出他的名字。 他也没坚持太久,一年多。他的葬礼办得简单,于适给一些人打电话的时候对方不是换好就是推脱了,于适也没有强求什么,简单的办了仪式,陈牧驰回来的时候葬礼仪式已经结束了,只是剩下一些手续要办——比如说销户。 他们约着一起去办销户手续。陈牧驰从新疆直接飞来的,所以先到,站在那里等着。绿灯亮了,于适大步穿过马路走到陈牧驰身边,他也带着帽子,头发不算很短,算起来时间他要退伍,也许不会再让剃成猕猴桃。他去当兵的地方偏远又保密,两个人联系的不算很多,一见面甚至有些生疏。二人点点头就一起进去了,于适去办手续,陈牧驰在外面等着。流程走得很快,于适很快就出来了。两个人沉默着往回走,于适掏出手机叫车,手被冷风一吹没拿稳,东西掉了,落在地上吧嗒一声。陈牧驰弯腰去捡户口本,旧壳子,里面薄薄的,像是什么也没有似的。于适看着他,吸了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就一页纸了,还带个烂壳。” 母亲去世的时候拿出一张,自己入伍的时候又拿了一张,现在他父亲去世,整个户口本上就只有他自己那一页了,陈牧驰收好本子,拍拍灰,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他。 他的眼睛亮的吓人——那是水光折射的阳光。 出租车很快就来了,于适和他一起挤进后排。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安静坐着,气氛沉闷的有些冰冷。陈牧驰一开始以为要去墓园,但是于适直接带他回了家——家属楼,于适说那边的房子他很久不回去住了,“你走了以后我就搬回来了。” “小一点,但是热闹一点,聚气。”于适仰着头看着那栋楼说,“你等会把东西放下,我给你下碗面。” 上马饺子下马面。 于适挽起袖子下厨去了,陈牧驰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回卧室收拾,有点恍惚今年是今夕何年,一晃眼五六年就这么过去了,从新疆落地朝阳,拉着东西走进这个家属楼,他和于适第一次见面,他收拾行李,他在厨房帮忙。恍惚得很,总觉得一推开门,叔叔阿姨姑姑姑父都在外面吃饺子看电视。 而妈妈和于适在厨房里忙碌。 他推开门,阳光照在于适放在柜子上母亲的照片上。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着,记忆里于适不太会做饭,今天却很快端出两碗面几个菜,他说凑合吃吧,没空买菜。 面是青菜鸡蛋面,煮得很烂,上面放着剁椒,红绿黄白都在碗里,挺好看的。菜是西红柿炒鸡蛋和炒土豆丝。“吃吧,过来挺累的吧。” “还好。” “住几天啊?” “给了半个月。”陈牧驰的情况特殊,给他多批了假。 “那就好好休息吧。平时放假也没这么舒服。”于适说,“明天下雪,等这场雪停了,我就带你去墓地。” “他俩埋在一起吗?” “没。靠在一起,没埋在一起。” “妈喜欢安静。我就说靠着吧别埋一起,到时候妈嫌我爸吵。”于适夹了筷子西红柿炒鸡,“咸了点,你别吃了。” 他的筷子挡住陈牧驰的筷子,对方置若罔闻,继续去夹,于适没再阻止,起身倒水。 吃顿放的功夫,天就阴森下来,雪花很快就落了下来。于适推开房门看见了陈牧驰的行李箱,愣神片刻,他原本想说两个人分开睡,但是对方几乎是下意识的认定要和他一起分享卧室,他与陈牧驰之间,无非只有短短四年,但这四年,却是对一个人成长意义最重大的四年,他们习惯了彼此在侧,只要回到这里,他就应该和他共享一间卧室,哪怕主卧空悬。 于适没有驱赶陈牧驰,只是自己搬去了大卧室睡。那晚睡的很差,做了很多梦,半夜起来眼泪把枕头泡湿了,大房间的床很久不睡了,有股子淡淡的樟脑丸,昭示着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了。他睡不着,干脆去客厅坐着。 陈牧驰其实很少会睡不好,训练太辛苦了,他总是倒头就睡,所以很少做梦。但是今晚却很奇怪,他莫名其妙的人醒来,感觉到口渴,去厨房倒水喝。推开房门,看见于适穿着单薄的毛衣,带着眼镜看着电脑。电脑的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晦涩。 他听见陈牧驰的脚步声,抬头淡淡看他。“怎么了?”陈牧驰说,“有些口渴。”他喝了水,又在沙发上坐下。那张双人沙发上他们拍了全家福,现在却只有他们两个孤零零坐着。两个人个子都很高,坐起来肩膀蹭着肩膀。 “你长大了哦。”于适轻轻笑,“高原蛮辛苦的吧。” “还好。”陈牧驰吸吸鼻子,“能适应。” “你为什么不睡,做噩梦了吗?”军旅生活让他不太会说兜圈子的话。 于适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个淹死的人吗?我又梦见她了。梦里片段大多不能赘书,他记得片段是那条大河,冰封千里,失去的家人们站在河上,女鬼把他们一个个拽入河水,他无力呼救,直到对方拽住陈牧驰,他被陈牧驰喊醒,冷汗淋漓。 他劫后余生般抓住他,手上用力,抓得他痛。但是陈牧驰没有多说一句话,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家里的钟,时间是凌晨三点,听着窗外雪花落地声音,后知后觉意识到,冬天真的来了。 父母补拍的婚纱照在电视柜上注视着他们,于适的额头抵住他的肩膀,眼泪落了下来。 他说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回来,谁要你回来? 对方把他整个人抱紧怀里,他瘦了好多,肩胛骨刀刃般兀立,硌得陈牧驰疼。 他就这么抱着于适,任由他哭骂,直到他累了,靠在身上不说话,陈牧驰就这么环抱着他,轻轻整理他的头发,于适说,陈牧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于适,哥哥。”他喊他,“别哭了。” 他从小到大都对他的眼泪束手无策,现在也是。 “小于哥哥,我对不起你。”他抱着他,手虚虚环着,不敢用力,除了道歉,没有别的话。 他的眼泪落进于适的衣领里。 天依然黑着,风吹的雪紧,一片漆黑里,已经无法区分时间的维度,好像又回到了高二的冬天,母亲离世,那些母亲刚去世的那些雪夜,他也这么抱着陈牧驰,任凭对方的眼泪弄湿自己的衣服,说别哭,但是徒劳。他抱着他,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发誓要一辈子照顾好他。 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接近彼此了。 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于适用自己的额头贴住陈牧驰的额头,他说陈牧驰,能不能不要让我一个人? 我们之间,比血亲更加联系紧密。 可是孩子的承诺太像玩笑话,几个月的时间流转就要变迁,他要放弃高考要去当兵,拿出户口的时候才觉得痛,又是一种离开,又是一次减少。 他和陈牧驰第一次吵架,就是在那天。他逼问他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不和他商量,陈牧驰支支吾吾的表情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不愿意再花钱。于适一眼看出他在撒谎,“陈牧驰,你对我也撒谎。” 陈牧驰的心理防线立刻崩溃,“别问了。” 再问就是真相,可真相如何言说。说我爱你?说我对你有非分之想?说出来以后就是万劫不复。他早早就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因为比离开决定更早动摇的是那颗作为兄弟的心。 该如何才能厘清你我之间那些纠葛纷扰,说明白何时感情越过雷池。 那场争吵后于适赌气去了爷爷奶奶家呆着,再回来的时候陈牧驰已经走了。他没去送他,想着别人父母相送,他一个人孤单单,于适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可是新兵手机没收,他的电话已关机。 陈牧驰留给他的字条里只有一句“我走了”。 他和于适之间,已经有了太多太亲密的距离。他深深知道感情是沼泽,你吞噬我,我吞噬你,如果不抽身而出,就都不得好死。 可当他贴着他的额头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我依然想吻你。 你我之间,不该如此。 其实陈牧场驰离开的那晚,在爷爷奶奶家门口站了很久,身后是死了人的河,他在风里回头,一时间恍惚,仿佛又落回天寒地冻的时候,红色毛衣的水鬼经过,毛骨悚然。 爱到那一刻也明白,有时候爱到能用死明志也是坦途。有些爱上不得台面,连身死都不合时宜。 若能用死来明心,他倒也无所畏惧。 只是轻飘飘一跳,爱依然无法宣之于口。折磨不到任何流言蜚语,只折磨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又何苦。 所以干脆恨多一点,再多一点。 若是愿意,唾弃他千万年,他也没什么抱怨。 反而还得多谢你,愿意恨我。 于适也真的恨过他,恨他走得干脆利落,恨他丢他一个人在这里。那些日日夜夜,回来推开门后只有灰尘迎来送往,真的恨过。可是恨太单薄了描述不了他们之间的种种,最后恨会消弭,只有爱越发的历久弥新。距离让他们生疏,直到再次见面。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瘦了这么多。” 他对于陈牧驰,永远只有没有寄出的那些信里的虚张声势, 他看见陈牧驰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瘦了,连带着想到他有没被欺负,会不会受伤,日子过得还好吗。思考种种,全然忘记那些恨他到咬牙切齿的夜晚,看到他的那一刻,只觉得靠山就在眼前,亲朋好友,来来去去,唯独是他,和他共享疼痛悲戚,共同被命运折磨捉弄,只有他能懂。 那是靠山,他的靠山。 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他回来以后虽然做了噩梦,但是却久违的睡安定了。他的一双手温热,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日思夜想的人在眼前说他在,再一抬头看见婚纱照,他心说阿姨,我太没用,说要照顾他一辈子,却被他照顾,我做哥哥,太不合适。 照片女子温婉笑笑,笑得他内心皱巴巴,低头就想哭。

陈牧驰假休得不巧,东北一直下着大雪。偶尔的雪停,和于适一起去看了于父。母亲墓旁苹果树已经有人高,陈牧驰看着母亲的遗照,她笑,陈牧驰也笑,他说妈妈,我现在很好。 于适在和管理人员讨论下面的维护,陈牧驰把两个人墓前的雪都扫掉,点了香。 大雪皑皑落在他们之间,他们心平气和坐下来吃饭生活,日子回到高中,他们之间像没有分开过一样亲密,但是却都又知道,彼此之间,能说的话吵的架都已经消磨殆尽了。 于适和他之间没有断联,电话来来往往过,说来说去,都是不欢而散,吵到最后,火花四溅,但即使如此,依然坚持通讯,哪怕电话接通,不说话的冷战。 吵得最厉害的那次,是陈牧驰要上昆仑边哨,于适说什么也不愿意。两个人不欢而散,最后陈牧驰还是去了,天气极差,信号收不到也不发出,不少人直接感冒发烧,默默下撤,没下撤的写了遗书给他们带下来,陈牧驰是写遗书的一个。好在遗书没有用上,但是于适作为家属也收到了通知,忐忑一个星期后终于听说他们全部下撤,死亡线上走过,再通电话,千言万语,只有一句保重。 保重好自己,别留我一个人。 陈牧驰留下的半个月虽然一直下雪,但还是带着他走了走小城。特意去和高中老师见了一面,老师还记得他们,说了没两句就去上课了。他们两围绕着学校溜达,去吃了碗麻辣烫,老板还记得他们,一个多白糖一个多麻酱,东北的老板喜欢唠嗑,问他两怎么不来了,他们干干的笑了笑,陈牧驰接了话:长大了嘛。 于适跟着后面一起笑了笑,是啊,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了。 陈牧驰的机票比收假的日期要早,于适也买了机票打算和他一起飞去了新疆——他一直后悔那天没有去送他。去新疆的前一天回了趟爷爷奶奶家。站在弯弯的河边,孩子们在冰面上玩耍,两个人并肩站着注视着冰面,白色的积雪和水色的冰面混杂在一起。陈牧驰看了一会,拉着他一起下去了。冰面很滑,于适的鞋子恰好不防滑,踉跄之下,陈牧驰一把接住了他。 蹭开了积雪的冰面,在他们脚下悄然流动,扶着他胳膊的陈牧驰的手,居然把热意传进了他的羽绒服里。 那天晚上于适搬回自己的房间,只是因为被子不够,两个人把床拼起来合盖一个大的。书桌靠窗,两个人分享着热意,于适盯着陈牧驰被晒伤的脸,又说了句瘦了,他的手指点了点陈牧驰的膝盖,“还痛吗?” 陈牧驰说,不痛了,很早就不痛了。 但是膝盖仿佛要和他抗争一样,在说完这句话好立刻抽痛了起来。于适太熟悉他忍痛的表情,他习惯性伸手揉搓着他的膝盖,轻轻唱着歌,不知道是哄自己还是哄别人,这套动作他太熟悉,母亲刚去世的时候他不知道替陈牧驰揉搓过多少次,肌肉在他的手掌下温和的旋转,他感受着手下的感觉,又慢慢去捏他的腓肠肌帮他放松。陈牧驰也不甘示弱去捏他的,下手的时候意识到于适也瘦了,真的瘦了很多,胫骨腓骨在皮肉下支棱着,他叹了口气,说于适,“瘦的太多了。” 于适笑笑,他说,我抽个子了。 他没有抽个子,只是单纯的瘦,脸上的肉也没有了,他床头柜上放着胃药,陈牧驰问他胃怎么了,他说胃不好,一直都这样,习惯了。 两个人都睡不着,安静的躺着,长久的沉默后,于适轻轻说,“我看到水在冰下慢慢的流淌。” “要春天了吧。” “是吧。” 闭上眼睛,听得见苹果树抽条的声音。 要春天了。

【08】 落地新疆的时候是下午,黄昏。 他们住的是陈牧驰在新疆时候住的筒子楼。于适对这间房间的记忆不算很深,他来这里简短的住宿过几天,但是很快又去了很辽阔的地方。 房间里很整齐干净,陈牧驰小时候用过的书被整齐的摆放着,最显眼的是一摞《军迷大世界》,陈牧驰笑了笑,说是爸爸给他订的。 第二天一早,陈牧驰带着于适在城里走了走。积雪还没有融化,这里的冷好像比朝阳要更加干燥一点。新疆冬晨,路上的人不是特别多,陈牧驰带他走了走自己的上学路,路边的早饭店吃了早饭。 于适好奇的看着这一切,他其实不太了解陈牧驰的初中时代,他看着那些照片,想象陈牧驰还小的样子,背着书包去上学,陈牧驰强调一遍又一遍,他不会在大早上流着鼻涕去上学。 爸爸带孩子哪有多精细,特别是他的那种严父。他不说,但于适也知道,陈父是那种严格的有点古板的父亲。他对儿子的要求很严格,陈牧驰还小的时候,要每天和他们一起出操跑步。 小小的他穿的像圆土豆,跑在没有灯的操场上。一不小心左脚踩上稍稍长的裤子,滚到旁边的积雪里。 他也不会哭,立刻爬起来,一步一步追上去。 这样的严格培养了陈牧驰很多,所以他去服役以后适应的很好,班长像劝他留下,可惜年纪太小,得放他高考。 他在老家留不了多久,其实第二天就要往驻地赶。那晚他特意下楼搬回了一箱很好的阿克苏冰糖心苹果放在家里,他和于适说你在这好好玩几天,苹果给你的,吃不完就带回去。于适看着那一箱苹果,叹了一口气,埋怨似的说,“吃到什么时候呢?” 那天晚上他和于适挤在初中时代睡着的小床上说了很多悄悄话,说他等退役了就要高考,他说他想学计算机。于适闷闷的笑起来,“计算机好。”小小的房间里因为摆了一箱苹果的缘故,一呼一吸之间都带着浓郁的香味。 馥郁的醛味,席卷的两个人脑袋空空,于适看着他漆黑犹如黑曜石的眼睛,忽然之间心神俱荡,强烈的心动后,他抬头蜻蜓点水一样,在他的唇上略过。 “等你退役了,我来接你。” “等苹果树开花了,你就来吧。”陈牧驰轻轻说。 他们忽然不说话了,屏息聆听着外面的声音。外面有干燥的风,吹起粉尘一样的雪,落在玻璃窗上,这一切细细碎碎的声音中,于适听到一些霹雳吧啦的声音,他抬头看向陈牧驰,“哎,你听。” “听见了吗,苹果树在抽条。” 对方轻轻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层雾升腾在他的眼前。 是眼泪吗? 幸福的时候会流的眼泪吗?

于适醒来的时候,睁不开眼睛。 他的眼前蒙着雾蒙蒙的白色,他用力睁开的时候,感觉到了晶体的粗糙感。 他好像听到了盐霜落下的声音,他慢慢感受到光落入眼睛,头疼的难受,心脏也一样在疼痛,他有些恍惚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处何处。 熟悉的陈设终于把他的神魂带回来一点点,模模糊糊看到了矮矮书桌上摆放着的照片,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里是陈牧驰的家。 陈牧驰去了哪里呢? 房间里为什么这么冷? 他的视力还没有恢复,但是脚步急促得已经飞跑起来,几乎是摔出的房间,扬起的尘埃和巨大的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一群人围上来,然后把他扶起来,坐在了沙发上。 有人端来了甜茶,一个苍老的女人用一条柔软的手帕轻轻擦拭着他的眼睛,他感觉眼前的盐霜看看落下,但是又感觉到了世界蒙着红色的纱,他愣愣开口,说为什么要蒙眼睛? 那个女人伸出苍老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她说,“你的眼睛要哭瞎了。” 为什么我的眼睛要哭瞎了呢?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陈牧驰已经走了吗? 于适觉得脑子里的信息多的要爆炸,但是忽然眼前发黑脑袋发晕,摇摇晃晃又要睡过去,扶着他的人眼疾手快,在他嘴里塞了一块糖。 血糖回升后他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 他听错了。 他以为他是听到苹果树抽条的声音才慢慢醒来的,但其实新疆的春天还没有到来。所以也没有冰色和雪色交融的拥抱也没有混杂着苹果醛味道的吻——他又做了漫长的梦。 遮掩的梦里没有女鬼,只有陈牧驰。 他回过神环顾着四方,他觉得好吵好吵,但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最后他在阳台慢慢坐下来了,他看着窗外,他想那个地方是小学吗?那个地方是初中吗?陈牧驰摔倒在哪一片雪里啊? 他这次为什么没有立刻爬起来跟上大家呢? 他不是只要当两年义务兵吗,为什么无休无止,不再回来啊? 于适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梦,又好像真的和他度过了很漫长的半个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睡着的。只知道等他再醒来,他又睡在陈牧驰房间的小床上了,他看着那片天花板,忽然格外的想要回家了。 他没有带走山上送来的东西,只是带走了一本高中时候陈牧驰的一直在看的一本《白马啸西风》,上飞机的时候他从包里拿出那本书,飞去东北的航班好像很长,长到他可以想完他和陈牧驰的青春,但是又很短,短到他看不完那本《白马啸西风》。 他到家的时候又在下雪。他一个人没有打车,安静的走在雪里。到家的时候门口有一个箱子,从新建来的,于适把它拖进来,是一箱阿克苏的冰糖心苹果,寄过来的时候天太冷,好几个被冻坏了,他把冻坏了的苹果一个一个挑拣了出来,剜去了坏掉的地方,他坐在沙发上,像一只寂寞的动物,目光呆滞的吃着吃不完的苹果。 那些苹果,好像还带着冰碴,不太好吃,但是却很甜,甜的人心里发慌,起腻。 他百无聊赖,干脆去把那本飞机上没看完的《白马啸西风》拿出来了,一张纸飘飘忽忽从里面掉出来,那是高中的陈牧驰在《白马啸西风》的最后一页夹的一张于适的草稿纸,那张草稿纸上有着于适潦草的字迹,是他上课随手写给陈牧驰的小纸条之一,那张写的是:“陈牧驰,我喜欢你。” 他读书的时候无聊,总喜欢模仿女孩子的笔记塞在陈牧驰的笔盒里开他玩笑。 他当时在看小说,顺手夹在中间,他悄悄点头,不动神色。 于适轻轻拿下因为时间变得脆弱的纸条,却在后面看到了一副他的素描,陈牧驰寥寥几笔,写在边上,他写的是,“我偏要勉强。” 他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落在《白马啸西风》上,氤着那一行字——李文秀说那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不喜欢。 他环顾小小的筒子楼,他曾经无数次觉得这个房子太小了,他和陈牧驰两个人转不开身,挤挤挨挨的凑合着,现在这个房子居然大的有些空旷,他慢慢站起身,去抽了张纸去擦了擦眼泪,回房睡了。

“小于,打球回来了?快去洗洗手,你阿姨今天做了大盘鸡。” “还没好呢,先吃苹果吧,牧驰外婆寄来的,阿克苏的冰糖心苹果,切好了放在桌子上了。” “你在看什么?”于适听见自己问。 “金庸的《神雕侠侣》。”他说。 “看完了吗,看完了借我看看。” “快了,最后一页了。” “我看看。”他凑过头去,对方也把书往他眼前放了放。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呜,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end—

冻苹果 我想可能你是黑色的,但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你,可为什么黑暗中的你是彩色的?《雪镜子苹果》 【00】 谁吃冻苹果啊。 【01】 陈牧驰这个名字都是算是他母亲决定再婚的附属产品。 倒不是他的继父的意思,他继父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他母亲不喜欢,和他继父商量后,比着刘禹锡的另外一首诗取了这个名字,牧驰。 往后每次翻阅户口本的时候看到这个名字他总会摩挲好几遍,把从新疆到辽宁路在心里再走几千遍——虽然他也刚刚走完没多久。 几天前于适的电话打到了他的部队,告诉他于父去世的消息。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失真不知道是因为海拔还是因为距离,夹杂在雪花音里听不真切。 “我明天就回来。”陈牧驰对他说。 “不用了,葬礼已经办完了。打电话来和你说一下,因为过几天我要把房子什么的处理一下,银行那边可能有电话打过来给你。” “......别,千万别。”陈牧驰说,“等我回来再处理,等我,回来。” “请假不方便吧,没事的,我俩对半分,我找了律师的。” “于适,不是钱的事请。” 陈牧驰的声音很严肃,他很少这么严肃的说什么事情,至少于适没听过。 “叔叔怎么说也是我父亲。”他说,“我于情于理,也得回来的。” “那你回来吧。”于适没再坚持,“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他立刻去找人请假,在等待批复的时间里,他和班长聊起了他的家庭,他从证件上的曾用名说起,说到于父给他改名的事情,说起了他远在辽宁的那个家。 他现在依然觉得他的人生齿轮应该就是在母亲决定叫他陈牧驰的时候开始转动的,还没来得及办婚礼就先领了结婚证住进了于家的家属楼,西北到东北,横跨一个中国,来和他们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 犹记得那个家属楼的格局,四楼,进门先是一个小小的玄关,他和于适在这里换鞋的时候互相踢到过对方很多次。然后就是一个柜子,上面放着于适的于父的后来还有他的各种各样的奖杯奖牌和证书。这个家不大,陈牧驰刚搬来的时候和于适挤在一间小房间里,挤挤挨挨度过了那年的冬天。 他到东北那年,也才初中三年级。被母亲带着从奶奶家来到了东北,他母亲改嫁这件事,他奶奶支持。但是要带走他,他奶奶反对。两个人坐下来聊了几晚,奶奶抹着眼泪送走了大孙子——陈父在军队一年也不回来几次,她和老伴年纪摆在这里,照顾自己都难,不如把孩子交给母亲带走养大,好歹是亲妈,有亲妈就能有亲爹,奶奶送走孙子的时候给他带了满满一大包新疆特产,叮嘱又叮嘱,陈牧驰说,奶奶没事,我照顾得了我自己。 第一次见到于适的时候,就是在那个家属楼的客厅里,家里的姑姑奶奶都在,一群人围在一起包饺子,他帮不上忙,坐在一边带小孩看电视,妈妈拉着陈牧驰进门,推开门的时侯陈牧驰心里抖了抖,紧张。然后就被陈母拽了一下,“来啊,进来啊。” 于适听到门的动静放下手里抱着的表妹,走过来接过陈母手里的行李,然后给他拿了拖鞋,“阿姨。”他那个时候还没有改口,“弟弟..吗?” 于适后来回忆起和陈牧驰的第一次相遇,他们一直和他说的是弟弟,然后开门以后看见这么大一个陈牧驰,于适说牙都咬碎了才挤出弟弟两个字,陈牧驰心说你以为我不是,哥哥二字咬碎了才能说出来。二人年纪不过只差几个月,那次哥哥弟弟以后,他们一直都是于适陈牧驰这样直白的称呼,父母本意干涉,但是看看二人的样子,不喊就算了,没什么了不起。 于父在后面进门,手里拿着一堆特产,放在门口就出去有事了。再一抬头妈妈已经系上围裙开始一起包饺子了,他和于适被大人们丢在客厅里,面面相觑片刻后于适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说,你和我睡,这是我房间。 他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参观了一下他的房间,那屋子不大,有一扇大窗户,看得见外面的家属院,于适的东西被挪过位置了,两个人一人占一半。 于适的房间里和一般的男孩子的房间没什么两样,贴着篮球巨星的海报,书柜里除了一些参考书以外全是杂书和篮球杂志,靠墙倚着把吉他,没灰,看得出来常用。 出去的时候陈母正在收拾陈牧驰从新疆带来的东西,她对于家的亲戚总有点要讨好的感觉在,虽然他们都不要但还是一人分了点过去。他们分干果的时候没人注意到陈牧驰,只有于适看到了他,他站起来招呼陈牧驰和他一起去厨房,他给陈牧驰留了饺子,还顺便给他下了点面,顺便给锅里的饺子加水,水蒸汽掀起白雾,咕嘟咕嘟的闹腾,于适说,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他好像从来都比一般人要敏感和体恤,一眼就看出了陈牧驰的不适,他一边往锅里倒水,一边对陈牧驰介绍外面亲戚的称谓,那个是大姑那个是三叔,他说你跟着我叫人就行,错不了——哎你要不要醋? 他举着醋瓶子晃了一下,“要不,来点醋?” 秋天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亮晶晶的眼睛,他举着醋瓶子晃晃荡荡,阳光刺痛他的眼睛,陈牧驰把自己的碗递过去,“一点点。” 到东北的第一晚是和于适一起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于适说今晚你睡我床我打地铺,陈牧驰说我打地铺吧。于适说我是哥哥听我的,说完飞快瞟了陈牧驰一眼,自己也觉得心虚。 最后两个人谁也争不过对方一起打了地铺,于适跟他东说说西说说,从楼下不穿开裆裤的小孩说到楼上两条辫子油亮的姐姐,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睡着了,陈牧驰听着他安稳的呼吸声,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大院里孩子们一起在星空下睡大通铺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安心,闭上眼睛很快也睡着了。 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氛围还算融洽,虽然是半路兄弟,但是没怎么吵过架,唯一的口角之争无非就是玄关换鞋的时候谁踢了谁的屁股,于适因为从小就在青训,所以对房间里多个人这件事也没什么意见,他对他们俩的婚姻也没什么看法——因为他在家的时候也太少了,初三了被抓回来说什么都要他读个高中再说,所以和陈牧驰被打包送去学校,也还是一个班,刚来的时侯引起过小小的轰动,全校女生出动来看帅哥。于适享受,陈牧驰恨不得找个坑给自己埋了,他俩还坐同桌,性格迥异但也互补,于适特别拿哥哥身份当回事,动不动就“我比你大陈牧驰”,“陈牧驰我是哥哥”,有一阵子他的外号都叫小于哥哥,别人都以为他只是热爱自称哥哥,殊不知他真是哥哥,大几个月,也叫哥哥。 陈牧驰不反抗被他当弟弟喊着,喊两句掉不了什么肉,他其实敏感,总觉得还是寄人篱下,下意识想要于适高兴,他一直都觉得于适高兴了妈妈也会高兴,他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在里面,但是下意识的希望能够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开心。 于适因为以前是体育生,所以接管了体育委员。秋季运动4x100米接力没人去,他大笔一挥给陈牧驰填了上去,陈牧驰从此过上了下午在操场鸭子步的生活,他项目少练完还能坐边上休息一下。等着卷王于适顶着夕阳来喊他回家,那个画面画面他记了很多年,“走,回家。” 金灿灿的太阳挂在他耳朵边,他的脸其实看不清,可是记忆里总是清楚的,汗津津的,可能还有点脏兮兮,像钻了灶台的小土狗。陈牧驰伸手把水递给他,一手拿起两个人的书包,“走。” 那次他们接力是第一,陈牧驰跑了最后一棒,于适是第三棒,两个人交接棒练了很久,就连在家递东西也在练习,理所当然拿了第一。行云流水的交接他不知道已经练习了多少次,他们一开始拿不准对方的习惯,无数次交错手走过,现在他们终于记住了对方的习惯,手指交错,掌纹杂乱。

那年冬天的时候外婆往东北寄了一大箱苹果。拿到的时候已经成了冻苹果,陈牧驰试图用暖气片解冻,结果是苹果烂成一滩,有一股奇怪的酒味。于适倒了温水想看看能不能用吃冻裂的方式解决冻苹果,效果还可以,搓开冰壳,里面的苹果像冰淇淋,于适说好吃,顺手捉起一块塞陈牧驰嘴里,陈牧驰不小心咬到他,于适说,陈牧驰你是不是属狗的。 陈牧驰想了一下,属牛的。 “谁问你这个了!”于适一把拦住他的脖子,“陈牧驰,你怎么又长高了?” 陈牧驰说,是吗,没有吧。 陈母把饭菜端上桌子,“牧驰好像是长高了点,衣服裤子都好像短了。” 陈牧驰低着头笑笑,他不觉得自己长高,还以为是裤子短。 外婆寄来苹果的第二天,他俩一起去上学。早起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灰蒙蒙的,要经过的河边忽然围满了人,他们走过去看,警察要他俩都走开,一个蒙着白布的包裹就被抬了出来,围着的阿姨们说这女人是哪个剧团的那个演员,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跳河自尽了,他们传的绘声绘色,于适站那听的有滋有味,陈牧驰扯了他一下,“要迟到了。” 他才想起来还要去上学的事,一看表拽着陈牧驰小跑去学校,可惜还是无可奈何的迟到了被站在了后面。这个小城市里死个人算天大的新闻,没一会大家都在讨论,讨论那个女人到底为何毅然决然赴死云云,有人说她爱上了有妇之夫,也有人说她爱上的是自己的哥哥,还有人说她搞同性恋,反正到了最后答案也没着落,大家都被神乎其神的传言忽悠的没心思上课,这是不属于这个城市超前的恋爱,也许杀死她的不是桥下的冰水而是这些沸沸扬扬的讨论。她的爱已经没有意义,她的爱已经变成了杀死她的利剑。 老师干脆开了班课,从她的死讲到了正确的爱情观又讲到了心理问题的解决途径。有人听进去了也有人没有——陈牧驰垂着眼睛就想起湿漉漉白色床单下那女人的红毛衣——像阿克苏的苹果一样的红色。他的同桌于适则托着头想着她露出裹尸袋苍白的手指——像那个被陈牧驰解冻坏的苹果一样瘫软。 他们俩的爱情启蒙教育太惊心动魄,一步到位的意识到殉情不是什么传闻中的故事,总有人爱到要用死亡来明志。 但又或许她明的已经不是爱,而是决心要抽这个荒诞的世界狠狠一巴掌,为了她永远无法爱到的人也无法被接受的感情。 那晚回家,又路过那条河,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女人在那里烧纸,朔风吹起纸灰扑着路人的脸,陈牧驰拉了一下于适,但二人还是被天上来的灰呛了一口,他们呛咳的声音惊动了站在路灯下的另一个女人,她抬头看他们,脸色苍白,满脸泪痕,她扶起老太太,“妈,走了。” 陈牧驰和于适目送着那两个人的离开。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他们两个人都莫名其妙的发了烧,无论如何都不退下去,天一亮的时候烧又退了干净,两个人都做了相似的梦。 梦里只有一个湿漉漉的女人吃着苹果。 她说,小心,别爱上他了。 毫无指向性的小心,莫名其妙的梦境,莫名其妙的潮热。 他们俩谁也没有说关于这个梦境的故事,只是神色疲惫的坐在了餐桌边,默默吃切好的苹果。 苹果不是冻过的阿克苏,而是被用微波炉加热过的黄金帅,软软热热甜甜的。 妈妈说,发烧了,吃点热乎的,今天就先不要去学校了。 他们俩坐在桌子前,昨晚又下了大雪,窗台上的阿克苏苹果冻的亮红,他们立刻想起了那个梦,想起梦里吃着苹果的诡异女子,她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上,她说,别爱上他了。 他是谁?

冻苹果02

【02】 到东北的第一年,陈牧驰是觉得不太适应的。 新疆的冬天也冷,但是和东北的冷好像又不是一回事。相似的气温总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了新疆的日子,但是不同的方言又时时刻刻告诉他这里不是昌吉,这里是辽宁,是一个和他前十几年人生毫不相关的地方。 那年寒假,他都是过的郁郁寡欢,尽管于适经常拉着他出去认识新朋友,但还是没办法驱赶走心里的格格不入感。春节也是留在东北过的,因为是母亲改嫁过来的第一年,无论如何也得配合她一点,他懂,只字没提想回新疆的事情。他不说,于适也知道。陈牧驰很多次都对着地理书上的新疆照片轻轻叹气,他也见过睡不着的夜晚陈牧驰站在窗子口看外面扑簌扑簌的雪——大雪总能短暂的把他和遥远的昌吉联系起来。月光反射着雪色,照在陈牧驰日渐露出锋芒的轮廓上,他看着月色下的陈牧驰,忽然觉得月光像母亲的手,抚慰着她远离故土的儿子。 于适有的时候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只能慢慢放慢呼吸,小心翼翼的不去打扰陈牧驰为数不多的脆弱时刻。他绞尽脑汁,想要让陈牧驰稍微开心一点。但是陈牧驰就像一块大海绵,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吸收了,然后慢慢自我消化掉。 于适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只是默默醒着,默默陪着,他想陈牧驰最好永远不要知道,不要知道他目睹了这些夜晚。可是陈牧驰一直都知道,他知道于适的呼吸习惯也知道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不反感这样的目光,其实也正是这样的目光,让他稍微得到了慰藉。

陈牧驰到东北过的第一个夏天,他和于适一起升入了同一所普高,与此同时陈母和于父的婚礼也提上了日程,两个人想要的婚礼形式简单,毕竟也是二婚。两个孩子充当了花童和伴郎,他们俩倒也没意见。于适母亲出国出的早,他基本上都是爷爷奶奶带着长大。陈牧驰的父亲又是边防军人,聚少离多,陈牧驰小时候总站在家门口大喊妈妈有个叔叔来了。现在这样的家庭配置最能满足他们想象的家庭关系,虽然普通,对于两个人来说却觉得幸福。 婚礼不想大办,但是基本的仪式感有。陈牧驰奉命去新疆接外公外婆来辽宁,想着正好考完了就把于适一起带了去。于适没去过新疆,在飞机上很兴奋。他问陈牧驰一个又一个问题,陈牧驰耐心的解答他所有的问题,北疆南疆,昆仑山火焰山,他所知道的新疆其实也不多,但是几乎全部和盘托出的告诉了于适。于适说昌吉,昌吉有什么。有金色的麦浪,穿过金色的麦海就是回家的路,外公外婆住乡下,空气好景也好和他们认识的伙伴也多,陈牧驰是在军区大院长大,但是外公外婆的乡下也常来,这一次他带了个人来,他说这是于适,我... “哥哥。“于适回答的飞快,“外公好外婆好。” 他笑起来眼睛总是弯弯的,讨长辈喜欢。 他们在新疆呆了一阵子,他性格活泛,和村子里的人都相处得很好,短短几天就学会了骑马,陈牧驰经常看见他骑着马从村子的这头跑到那头,他和马大概有一些天然的缘分,村子里脾气最坏的小马都能听他的话。于适骑着马帮这个奶奶赶羊帮那个叔叔去城里买东西,背着吉他去最高的山坡上唱歌,遥远的星空之下,变声期的男孩抱着吉他唱《亲密爱人》,陈牧驰越过半人高的草,走到他的身边,他的马在吃草,他在反复研究和弦,星光逐渐隐藏而去,唯有太白金星璀璨,于适仰头看星星,“那里是哪里?” “是天山。” “你怎么知道的?” “星星,”陈牧驰说,“你看星星就知道了,那边是北方。” 于适不说话了,安安静静拨弄着琴弦,“今夜还吹着风...” 风把他的额发吹起,下一句歌词像一声叹息,“想起你好温柔。” 陈牧驰闭上眼睛,想起前几天的早晨,风里还有露水和夜晚的凉意,于适骑着马抱着一大束野花从远处的山坡上归来,他说,“陈牧驰,快来看——” 陈牧驰迷迷糊糊的,只看见花团锦簇之下于适陡然放大的笑脸,他说陈牧驰你看啊你看。花和于适的笑是分不出来,他也笨笨的笑了,他说真好看啊于适——真好看! 于适把那一大把花扎起来挂在了屋檐之下,新疆的烈日很快会把他们灼烤成一把干花,他说要给陈母带回去,他坐在屋檐下吃西瓜,红色的瓜瓤粘在嘴边,他叹了口气,“陈牧驰,我真喜欢新疆啊。” 他睁开眼睛,于适唱到“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太阳从那边漏出一点点光,陈牧驰拍拍于适,“天要亮了哦。” 于适放下吉他,风从草海里吹过来。 想起他好温柔。 好温柔的16岁。 那年夏天16岁的少年们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套西服,抽条的身子无论如何也撑不满西装,两个人各自保管着属于自己那份的戒指,站在侧台等着主持人的召唤。两个人百无聊赖的在等待着召唤,把戒指盒打开又合上,两个人一起观察着戒指的不同。“砰——”的一声礼花从天上落下来,落在舞台中间的主人公们的身上,也落在了两个台侧少年身上,要去送戒指了,于适大步上前,陈牧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抬手粘走他头发里的金色碎纸。 一片暗色里,《婚礼进行曲》之下,他的手拈走一朵金色的花,片刻之下,鼻息相闻。 送完戒指以后一家四口在结婚的礼仪台上拍了第一张合照,他们四个人凑在一起,挤挤挨挨塞满了取景器,后来照片洗出来放在家里专门放奖杯奖牌的柜子里,每天回家换鞋的时候一抬头侧一下就能看见。 那年夏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除了这些大事情,婚礼过后他们去看了新房子,准备着把陈牧驰从于适的房间里迁出来,也是那个夏天,陈牧驰又长了点个子,去新疆前买的裤子开学的时候就短了一截,于适打量着陈牧驰,难以置信他居然已经快要和自己有身高差了。于适自因为自己打球见风就长的时候已经过了,所以对陈牧驰的长高又是吃惊又是嫉妒,他总觉得半夜的时候陈牧驰的身体会发出竹子抽节一样的声音,然后那种痛感就像蚂蚁一样爬上他的心里,没人的深夜里,他偷偷蹲在陈牧驰的床边问他,你痛不痛? 那个时候生长痛还没有爬上他的膝盖和肌肉。陈牧驰尚不能理解生长痛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凑过来的鼻息喷在他的脖子上,陈牧驰摇摇头,“不痛。” 于适托着头很羡慕地说啊不痛,不痛多好。 但他还是伸手捏了捏陈牧驰的小腿肌肉,暑热还没有完全过去,于适的手掌心还带着夏天灼热的体温,他轻轻捏了捏陈牧驰的腓肠肌,手法轻柔,手指上有练琴练球落下的薄茧,陈牧驰被他捏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要逃避,但是于适的手很大,控球后卫的手里握着全队的进攻防守的节奏,所以轻而易举的镇压了他要逃跑的愿望,也同时掌握着陈牧驰的心跳,他捏捏肉肉,陈牧驰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停滞在这一晚,他想还好夜色漆黑,于适看不见他的脸。 他的脸一定红的吓人。 那晚他做了梦,梦里只有于适,于适坐在他对面吃苹果。 他的嘴唇因为苹果汁水的浸润娇艳欲滴,和他唇边的阿克苏苹果辉映成趣,他看着他笑,眼睛亮亮的。 那天清晨他被这个充满暗示意味的梦惊醒,他转头去看于适,他睡的很香,他下意识的去看他的嘴唇,然后才意识到他被这个梦境带偏了。 他去厕所洗了把脸,可于适依然在他的脑海里,吃着阿克苏的苹果。 他意识到,也许有什么事情失控了。

进入高中没多久于适就被校篮球队要去了。很快又被提拔成正式队员,陈牧驰继续练他的田径。两个人一个在操场一个在篮球馆,不是下雨的天气很少能碰见。于适在篮球队里因为要打控卫所以很快就和学长们混熟了,大家都叫他崽崽。第一场崭露头角的比赛是和外校的友谊赛,于适第一次担任控卫,能力非常全面,赛点处理丝滑,最后一个灌篮的滞空弹跳非常好看,对方被惊得说不出来话,追问他们队长打哪里找来的这个宝贝,队长说别打我们崽崽的注意嗷。 于适很快就成了篮球队里的重要一员,拉拢陈牧驰入伙的时候被他拒绝了,他在田径队之余又被选去广播站当播音员了,于适就天天给他写小纸条点歌,放来放去放的最多的歌是《虎口脱险》,歌词暧昧,但是老师一听是老狼,也就没再计较了。因为播报是星期三傍晚,刚好赶上于适他们篮球队集训下训练的时间,走出篮球馆,就能听见陈牧驰的声音在校园里漂浮着,他的声音和黄昏一样都是暖洋洋的金色,于适听着,背着书包去门口等他一起回家,他低着头观察地下阳光的样子顺便等陈牧驰收拾完东西,不耐烦的拍拍门上的玻璃窗催他快一点,陈牧驰不紧不慢关了设备出来,“走吧。” 于适说走吧走吧饿死了。没注意到陈牧驰在他背后的眼神,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于适白色的短袖校服衬衫上,他的后颈有短短的绒毛,在阳光下分明,阳光给他汗津津的侧脸上都镀上漂亮的金色,陈牧驰看着,就想到了新疆千万年屹立的金色胡杨林。 他的身姿挺拔也如胡杨林。

那年冬天刚刚天冷上要下第一场雪之前,于适同学企图拯救一下树上小野猫的时候踩到了一块冰崴了脚,好在有陈牧驰,陈牧驰先是把猫从树上弄下来再把于适任劳任怨扶去教室——本来他是要背的,于适不让,于适说给人看到我一瘸一拐的像什么话!我能走!陈牧驰就让他走了,放学抚着他一瘸一拐到了楼下,于适说没人了吧,陈牧驰说没了,心安理得的趴上了陈牧驰的后背。于适趴在他后背上还不老实,一边把热气吹到陈牧驰的脖子里一边絮絮叨叨说“陈牧驰,怎么办,明天就篮球队分队对抗练习了,我们队不能没有我啊。” 陈牧驰被他气笑了,他把人放到沙发上又去给他拿了冰袋包了毛巾敷脚踝,“安心养着吧。” 于适被冰袋冰得要逃跑,陈牧驰拽着他的小腿给他拖回来,“还要不要好了?” 于适不说话了,只是安安心心的让他冰敷,过了一会他推陈牧驰,“哎,下雪了,陈牧驰你看。” 陈牧驰看的结果就是又背着于适下楼去和孩子们打雪仗,他在陈牧驰的背上,占据上风,小孩子们说他欺负人,于适说略略略才不是,小孩子求他,让牧驰哥哥背背他们,于适更是不满意,他说想都不要想,一个二个的想都不要想! “这是我的陈牧驰。”他很幼稚的和全世界宣布这件事。 陈牧驰背着他,只是把于适往上托了托,他说,“别乱动,等会滑下去了又摔了。” 于适把下巴抵在陈牧驰的头上,他说,“陈牧驰,你耳朵好红。” 陈牧驰没说话,于适也没再继续絮絮叨叨。大雪里他背着于适上楼回家了,等待开门的时侯,于适说,不知道那只小猫怎么样了。陈牧驰一边开门一边说,我问过了,那是学校门口早饭店的猫,已经回家了。 于适说你连猫是谁家的都知道啊。 陈牧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要问的。 于适扫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的心像一滩水,陈牧驰往里面投了小石头,涟漪一圈又一圈,陈牧驰低着头的笑容像春天的风,吹起他古井无波的水。

于适的生日是在十二月,圣诞节前三天。喜欢他的女孩们手眼通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消息,在那天用各种各样的礼物塞满了于适的抽屉,于适大早上来被满桌子的东西惊住了,玻璃纸包裹的苹果一打开就会唱歌的贺卡,小于哥哥的人气在女生里真是一呼百应,他装傻充愣,故意问陈牧驰,哎陈牧驰,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陈牧驰拿着袋子帮他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你生日。” “哦——我生日啊——”他看着陈牧驰,“那我又比你大咯陈牧驰。” 他们一年里也只有这四个月不到的时间于适才能真正正儿八经的做哥哥,其他的时间他们都是同岁,只有这四个月,于适能理直气壮的对他大呼小叫地说,陈牧驰我是哥哥我是哥哥。 陈牧驰其实从来不和他计较是不是哥哥这件事,是不是哥哥都无所谓,于适爱撒娇的性格注定他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在陈牧驰面前当哥哥,离了陈牧驰也没人再拿他当哥哥,小于哥哥小于哥哥,大家是这么喊着,心里却总让他当小孩,球队正式球员里的老幺,大家的崽崽,他的哥哥风度只在陈牧驰面前有用,只有陈牧驰对他说,“你是哥哥,于适哥哥,让让我吧。” 虽然他从来不需要他让。 那天小于哥哥收到了好像有二十个苹果,他问陈牧驰怎么会有这么多苹果,前桌的女生说平安夜哎——当然送苹果了。 ——为什么啊? ——平平安安啊。 于适这才不再追问为什么,放学以后抱着一大袋苹果去看陈牧驰晚会排练,他被选了主持人,于适本来也是主持人候补的,他又想唱歌又想主持人,老师说你别太过分,他才决定放弃主持人,条件是他的节目是独唱,老师受不了他软磨硬泡同意了。他的节目不需要和别人一起排练,每天就陪着陈牧驰一起排练,今天也是如此,陈牧驰在背台词,他坐在他身边看谱子。陈牧驰做事心细,想等大家都走了再走一次台,于适等着陈牧驰等的有点饿,在袋子里翻了翻,大概零食都在底下,他能找到的东西只有苹果,于适洗了两个苹果打算等会分陈牧驰一个。他就坐在舞台边缘安静的吃着鲜红的蛇果,陈牧驰坐在观众席背台词过流程,一抬头,就看见于适,坐在舞台边缘晃着腿吃苹果,蛇果的红色和舞台上暖黄色的打光相得益彰,和很久之前一个梦里一模一样的样子,陈牧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背台词背出了幻觉,慢慢走过去仰头看他,于适看见他过来了,就把另一个苹果递给陈牧驰。 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像神灵,可是神灵不会引诱人类去吃苹果,他接过了带着于适体温的苹果,蛇果口感一般,只是颜色好看,没有阿克苏苹果那么汁水丰沛,陈牧驰私心作祟,又一次想起梦里吃苹果的于适,丰沛的汁水沾染他的嘴唇,陈牧驰心猿意马,关于亲吻这个嘴唇的欲望在他脑海中犹如惊雷炸响,混乱的梦境在那一刻坍塌,于适的手在他的脸上,“哎哎哎,吃苹果怎么也走神?” 他恍惚了一下,于适从舞台上跳下来,凑到他面前,那张脸蓦然放大,闻得到他嘴唇上水果的气息,那个不道德的欲望再一次出现他脑海里,陈牧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捧住他的脸落下一吻的念头,“没事,太累了吧。”他自我开解,“走吧,回去吧。今天你生日呢。” 于适说,对哦!走了走了。 他抱起那一大袋子苹果和礼物转头就走,陈牧驰绕去楼上关灯,下楼的时候于适站在路灯下,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陈牧驰看着路灯下抱着一大袋苹果的于适,他想,没关系,人都是向往美丽的东西。 他看见可爱的小狗小猫也会想亲吻它们毛茸茸的头,看见可爱的baby也会觉得被他们亲亲很幸福,那个瞬间只是他对一切美好可爱事物的正常反馈,这很正常。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跟在于适后面走回了家。 那天外公外婆也惦记着于适,又寄来了一箱阿克苏苹果,家里的苹果好似泛滥成灾,到处都散发着苹果的香气,妈妈看着于适抱回来的苹果忍俊不禁,她说她要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解决那些苹果了。 那晚妈妈烤了苹果派,家里都是香香甜甜的味道,可那晚陈牧驰又梦见了溺毙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头发漆黑,在陈牧驰的梦里吃血红的苹果,她不说话,只是沉默。 陈牧驰从梦里惊醒,跑去卫生间冷静,窗外大雪洁白,阳台上的苹果颜色红亮,家里到处都是苹果的甜香,陈牧驰深深呼气,却觉得肺泡里都是烂苹果的味道。 发酵,腐烂,上不得台面。

【03】 于适依然记得,记得跨年晚会那天所有的细节,时隔多年他依然能立刻回忆起那几首校园民谣串烧里所有用到的和弦和歌词,甚至包括灯光舞台地板的纹理,他将此托辞为自己走了太多联排——他确实走了太多次联排,连陈牧驰的串场词他都背下来了,他记得陈牧驰要在什么时候和女搭档互动,什么时候要踩住舞台上裸露出来的钉子不让它勾住女搭档的纱裙,他记得很多这样无关紧要的关于陈牧驰的细节,却唯独没记住那天晚上和陈牧驰表白女同学的脸,很奇怪吧,明明那是最容易记住的,但是却完全没有记住的概念。 只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陈牧驰站在外面听那个女生的告白,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和眉毛上,于适的目光全部落在陈牧驰身上,学姐和他说话,打趣他以后要孤家寡人——“那是舞蹈队的苗子哦,听说还是混血”,据说告白的主角有一张漂亮到天崩地裂的脸,为了看她出晨功艺术教室一度堵到过水泄不通,可是她也神秘,总是集训,这次晚会排练,她都是早早的来早早的走,连带着陈牧驰也早早的去走流程,于适拼命搜刮着记忆里关于这个女孩的片段,但是他恰好因为篮球队和这个女孩子完美错开了,他居然觉得生气,生气他和陈牧驰里有了一个他不知道的亲密关系,他盯着外面说话的两个人,女生把什么东西递给了陈牧驰,陈牧驰推拒了,女生似乎哭了,两个人你来我往,于适不想再看,转过头看镜子继续研究自己的发型。 陈牧驰进来的时候身上全是寒意,身后跟着女生。她戴着帽子压得很低,于适再一次没有看到她的脸,陈牧驰似乎陪着她出去了,于适站起来喊住他,“陈牧驰,帮我个忙。” 他没想好要陈牧驰帮他什么忙,只是忽然之间想让他留在自己这边,陈牧驰说我送一下,马上就回。 于适目送着他们往校门的方向走,于适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跟在他们后面,陈牧驰把女生送上车,他说你回去好好休息别想这个了。 于适站在那里看他们送别,大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忽然觉得冷,想要走,刚转声就被陈牧驰叫住了,他说,“你怎么不穿外套就跑出来了?” 于适说我拿外卖。 “外卖呢?” “没到呢。” 陈牧驰说那我在这等吧,你回去吧。于适自然不肯,说自己等就行了,陈牧驰要把外套脱给他,他不要,两个人在门口拉扯了一下,于适踩到了湿滑的地面失去重心往陈牧驰身上扑,陈牧驰一把搂住他把他裹进自己的羽绒服里,不由分说,“走,回去。” 于适和他之间一直都有体型差,但是那年于适刚刚突破一八零大关,却忽然发现陈牧驰居然和他有了身高差——他偷偷摸摸又长高,真是讨厌。他仰头在陈牧驰怀里看他,陈牧驰的鼻尖在路灯照耀下通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于适伸手指去点了点他的鼻尖,“怎么这么红啊?“ 下一个瞬间他听见陈牧驰胸腔里忽然声音大作的心跳声,牵带着他的心,一起狂跳起来。 陈牧驰垂眸看他,他避之不及。 那晚回去以后他们收拾了东西沉默着一起回家,路过一个老太太在大雪里卖玫瑰花,雪来的太突然玫瑰花上已经全是白色,陈牧驰买下了所有的玫瑰花让老奶奶早点回家,于适冷笑着说陈牧驰这花放到明天送小孔雀就不新鲜了。 他惯会给别人起绰号,小孔雀是他给那个女孩起的名字,她的头发漆黑而长,玉葱一样的手指上留着中国舞要的长指甲,别人叫她小仙女,到了于适这里,是一句意味不明的,小孔雀。 陈牧驰不理他,看着奶奶打包那些玫瑰花。 他继续说,陈牧驰,你是不是要有女朋友了? 陈牧驰终于理他了,他说,不是。 “那你买花送谁?” “送你。”他没敢看于适,他真的打算送花给他,左思右想不合适才作罢,回家路上恰好看见,送花给他的心思又蠢蠢欲动,哪怕玫瑰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但还是决定要送,“我本来想在你唱歌的时候就去送的。” “我唱了好几首呢。”于适说,“你说的是哪一首?” “《虎口脱险》那里。”陈牧驰说,“你唱,爱你的每个瞬间都像飞驰而过的地铁那里。” 于适不说话了,他沉默的接过了那一大捧带雪的红玫瑰,他在馥郁的香气里,欲言又止。 最后他说,“你不会和她在一起的对不对?” “对。”陈牧驰回答的很快很笃定,“我没答应她。” “为什么...没?”于适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陈牧驰被他问住了,同样的问题小孔雀也这么问了他,他敷衍过去了,但是现在问的人是于适,敷衍和谎言在于适面前都是不可以的,这不是于适的要求,只是陈牧驰自己的坚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装作风雪太大,他没听见。 于适却以为被自己说中,他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忽然皱巴巴空落落的,他说陈牧驰,你别谈恋爱。 至少现在别谈。 为什么? 因为我会告诉你妈妈,我还会拿着喇叭昭告全天下。 陈牧驰笑起来,他说,好,那我不谈。 “等小于哥哥谈了我再说。” “那要是我一直不谈呢?” “那就,”陈牧驰顿了顿,“那就我们俩一起孤独到死吧。” 于适看着他,他站在路灯下,他无法区分陈牧驰到底是讲玩笑话还是真的这么觉得,他就这么看着陈牧驰,陈牧驰也安静的看着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马路边边,却像是隔了一条大河,又像是隔了一个中国,在漫长的沉默过后,于适说,我当真了啊陈牧驰。

我俩一起,孤独到死。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觉得一起孤独到死都是人生的最优解。 他们那个时候太年轻,年轻到还不知道孤独到死也是白头到老。 冬天的风雪太大了,絮絮叨叨落满了两个人的头,他们两个人,顶着那样的风雪一起走了回去,风霜刀剑,从他们年轻的生命里,悄然经过了。

擅自许诺是不是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晚陈牧驰是被腿上突如其来的抽痛惊醒的。他以为是自己这几天主持排练太辛苦造成的肌肉酸疼,下意识的去捶腿。可是他忽然发现,疼痛所在的位置不在任何肌肉丰厚的地区,反而是在膝盖附近,过度拉伸和牵扯着的疼痛也明显的区别于肌肉酸痛,陈牧驰意识到,也许这就是生长痛。 这么想来倒也没错了,他在这半年里确实疯长了个子,本来只是和于适差不多高,今天抱他的时候居然已经比于适高了很多,他知道于适今年也窜了个子,但是从未想到二人已经到了要有分明身高差的地步,所以现在生长痛登门拜访,也不算太过分。 黑暗里他感觉得到他的肌肉的抻拉,附着在胫骨与腓骨之上的疼着,外面的雪扑簌扑簌的落着,他没有呻吟,只是学着夏天里于适对他做的那样,默默揉着自己的肌肉,来减缓疼痛。 疼痛放大了听觉,雪花像是落在他的耳膜上,他在半梦半醒里先是想到了小孔雀想到了小孔雀漆黑如同乌鸦羽毛一样的睫毛,然后他又想起了于适,他低下头来也有这样的睫毛,比她的更浓密更漆黑。 他在这样的扑簌扑簌声音里迷离又清醒着,被疼痛唤醒又被落雪声哄睡,短暂的入睡里他飞快地做着梦,梦里什么都有,光怪陆离。 以至于第二天他被于适唤醒的时候,还分不清是不是昨夜那些梦境。他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发软发麻、下意识伸手去揉捏按摩他的膝盖,于适问他,“怎么了?” “腿麻了。” 于适熟知陈牧驰的习惯,只看一眼就知道他昨夜没睡好,揶揄他是不是因为拒绝小孔雀半夜懊悔,陈牧驰说不是的。 他说话的时候眉头微微皱起来,这是他感觉疼痛又在忍受疼痛时候经常的动作,于适太熟悉了,陈牧驰在田径队训练的时候也会因为没有放松好导致第二天腰酸背痛的事情发生。处理运动后的乳酸堆积是于适最擅长的事情——在青训的时候这些都得自己学着来,陈牧驰刚开始练习田径的时候他经常拿着筋膜枪在房间里等他。 于适让陈牧驰坐在床边,他半蹲在陈牧驰面前,伸手去碰他的膝盖和他的腓肠肌,肌肉的手感不是紧绷,陈牧驰也没有因为他的揉捏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于适断定不是肌肉酸痛,他说,陈牧驰,你不会是生长痛了吧。 他仰起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带着调侃和玩笑,陈牧驰伸腿,抽痛感立刻就袭来,下意识皱眉,于适乐了,“果然。” “恭喜你啊陈牧驰,长个子咯。” 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同于平时,这一次是狡黠的,像逮到兔子的狐狸,唇角翘翘。 带着年长四个月的得意洋洋。 陈牧驰垂眸看着他,早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如同展翅欲飞的鸦羽,他轻轻拍打着陈牧驰的膝盖,轻轻吹了两口气。 气息温暖,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他的心。 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按照于适的说法热敷了一下,肌肉的抽痛有所好转,可是半夜他又一次被痛醒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去揉他的膝盖,他以为自己很安静,但是于适还是醒了。黑暗里,于适的声音带着黏糊糊的睡意,他说,陈牧驰,你过来,我帮你捏一会。 他很擅长处理这样的疼痛,因为他的疯长期出现在青训时,球队的哥哥们告诉他如何处理肌肉的抽疼,按摩腓肠肌和热敷都可以缓解这样的疼痛。 陈牧驰说你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于适叹了口气,他跳下床,落地的声音像猫咪,他说,陈牧驰你往里面去去,我没地方坐了。 陈牧驰往墙里靠了靠,于适就顺着床边坐了下来,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捏上了他的腓肠肌,他的手法很娴熟,但怎么也揉不开陈牧驰的肌肉,最后于适无可奈何的拍了他一下,“放松啊你放松。” 陈牧驰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一点——几乎是做不到的,于适真的无语了,他说,陈牧驰,你紧张什么啊? 我能害你吗? 陈牧驰说,我不习惯。 于适手下下了点力气,直接往他腿上的穴位去,陈牧驰被酸胀激了一下,“嘶”了一下,于适笑起来,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的笑声也是黏糊糊的,带着温暖的困意,他说,陈牧驰,你不放松我就来帮你了。 陈牧驰被他捏的那一下半天没缓过劲来,腿上的酸胀感好久才消失,于适这个时候已经换了条腿了,他整个人都盘腿坐在了他床上,两个人小声的说话,于适说今年过年是不是要回新疆的外公外婆家啊——是不是可以吃奶酪包了?陈牧驰说好吃的可多了,我带你去吃,还可以带你去滑雪。 于适说辽宁也有雪场啊——我才不去滑雪呢。 于适说,你以前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带我去看看吧。 陈牧驰说,我的学校不在那里。 他很认真的给于适讲解,讲解他上学的城市在哪里,他外公外婆家又在哪里,他说新疆很大很大的,从这头到这头要多久多久....

窗外的雪扑簌扑簌落。

关于那年冬天唯一可惜的是那年春节于适没能心满意足的过上吃烤串奶酪包的生活,春节前他被带去拔了智齿,一整个春节都不得劲。陈牧驰看着他肿肿的脸觉得又好笑又心疼,吃不了坚果也咬不了烤串,每天都在哼哼唧唧的。陈牧驰看他肿着脸的样子,拿着刀帮他把羊肉撕成小条分到他的盘子里,陈牧驰的表妹看见了说表哥表哥我也要,结果陈牧驰那天晚上分了一晚上肉,自己都没吃几口。于适被投喂得腻住了,他还不太能适应新疆这里的饮食习惯,小孩子们都去拿了水果吃解腻,他肿着脸苹果也咬不动,叹了口气打算揉揉肚子就算了,陈牧驰说你等一下。 他去厨房里拿了个小碗,小碗里有一个解冻好了的冻苹果,外皮有点皱皱的,里面的果肉因为冰冻再解冻被破坏的很松软,吃起来像冰淇淋,陈牧驰把那碗苹果放在于适面前,给你留的。他冲于适挤挤眼睛,把苹果放到他面前,独一份,留给他了。 记得很清楚,那年春晚也有一个舞蹈节目,化着舞台妆的女孩子在光影里漂亮的旋转,于适轻轻拱陈牧驰,说,小孔雀。 陈牧驰正在和小表妹玩贴画,被贴了一脸的钻石,他说你去给这个哥哥也贴一个。 表妹试探看了于适一眼,于适笑笑,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然后他戳到了自己拔牙的位置,疼得“嘶”了一下,陈牧驰笑了,他把贴纸从妹妹手里接过来,他问妹妹,你要给这个哥哥贴什么?妹妹点了点苹果,陈牧驰抓住于适的手腕把他从沙发里拽起来,小心翼翼的把那个苹果的立体贴纸贴到于适的眼角下。 陈牧驰脸上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的光晃进于适的眼睛里。于适轻轻阖上眼睛,等待陈牧驰把苹果贴在他的眼下。 他乌鸦羽毛般的睫毛轻轻颤抖,陈牧驰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 陈牧驰说,好了。 于适转过头去,问妹妹,我好看吗? 他笑起来眼睛亮亮。 妹妹说,好看。 于适点着电视机里跳舞的女孩说,和她比呢? 妹妹看了一会,你好看。 于适说,我好看啊—— 他转过头来,吐了吐舌头,你听见了吗陈牧驰,我好看。 陈牧驰不说话,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奶啤。 于适说,你听见了吗? 陈牧驰问弟弟妹妹,要不要出去放烟花? 小孩子们去拿烟花了。陈牧驰找了个打火机,顺便把围巾拿给于适,他们跟在几个小孩子后面,院子里的雪反射着月亮的光芒,头顶的星海离他们很近。于适裹着围巾还是觉得冷,陈牧驰一个一个帮他们点好仙女棒,又去点了几个大一点的。点完以后立刻跑了回来,拉着于适躲到屋檐下,在一片绚烂的烟花爆发之前,在陈牧驰捂着他的耳朵之前,于适听见陈牧驰在他耳边含混着说了一句,我觉得你最好看。 于适回头看他,在烟花的衬托下,他眼角的红苹果贴纸像一滴血泪又像一枚鸽子血宝石,他回头看陈牧驰,风吹起他有些长的刘海,陈牧驰盯着他眼角下自己亲手贴上的红苹果贴纸,因为他的动作有些翘边,陈牧驰想脱开一只手帮他把苹果贴纸贴牢,但是于适先把它揭下来。 然后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苹果落在他的唇边。 那个瞬间美得太虚妄,太禁忌。

那晚因为人多他要和于适挤在一张床,于适已经躺下了,刚把苹果贴纸贴在了自己的手机后盖上。妹妹又进来了,她眨巴着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于适冲她伸手让她到自己的这边来,妹妹立刻爬了过来。她躺在于适的身边,于适看着她笑,她也盯着于适傻笑。过了一会,她摸出贴纸,不知道能贴在哪里,于适想了想,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妹妹同意了,小心翼翼的贴了上去。 两个人又一起傻笑成一团。 于适听舅舅说,这是最像陈牧驰的妹妹,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外皮作证拿出相册给他看,真的很像,他盯着那个小女孩,想着小时候的陈牧驰是不是也这样。 陈牧驰把外婆准备好的新衣服——他和于适一人一件,外婆织的,颜色不一样,拿进来的时候发现妹妹已经睡着了,于适盯着她,额头上贴了个苹果。 于适让他小心点把妹妹抱走,陈牧驰试了几次没敢抱走,最后是舅妈来抱走的。 陈牧驰送走小祖宗以后也没什么睡意了,他看着于适,于适额头上的苹果贴纸还牢牢粘着,他伸手想去帮他揭掉,于适握住他的手腕,“没事,睡吧。” 陈牧驰忘记缩回手,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于适说,陈牧驰,怎么了? “我这么好看吗?”他说。 陈牧驰大梦初醒般缩回他的手,“...你肚子还难受吗?” “好多了。”于适说,“明天还有苹果冰淇凌吃吗?” 陈牧驰看着他黑暗里依然璀璨如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他说,有。 应有尽有。 【04】 现在回忆起来,那年的春天应该算是最平淡无奇的季节。 但仔细想想,那年春天的雨水,似乎也比往年多一点。反正想起来的时候,总是湿漉漉,带着潮意和花朵的青涩味道的。 开学拿新书的那一天在下雨,陈牧驰生日那天在下雨,考完高一期末考试那天也在下雨。 为数不多所有的大日子似乎都在下雨。 好在他们春游的那天没有下雨。 那是难得的好天气。东北春天最正常的风天。草长莺飞的天气,学校按照往年的习惯带着他们出去春游。春游的内容无非是野餐自由活动,那天的风很好很好,也是连绵雨天之中难得的晴天,陈牧驰帮路过的小孩拿下挂在树上的风筝后于适突发奇想也想去放风筝,找了半天才在公园门口找到卖风筝的人,他买了两个,一个凤凰一个燕子,他自己玩凤凰陈牧驰分到燕子。他们俩都不算很会放风筝的人,折腾了一会才成功,两个风筝都在风里摇摇欲坠不很安宁的飞着,陈牧驰比他更加擅长一点——新疆军人大院的操场上,放风筝的机会总会多一点的。 他扯着线稳定住了,他的燕子平稳的飞着,于适的凤凰大了,不太好飞。陈牧驰把自己的风筝交给于适,他去研究凤凰,过了一会凤凰也从他手里颤颤巍巍飞了起来,虽然不很稳定,但还是一步一步腾飞起来。陈牧驰感受着手里的力量,又多放了两转线,才把凤凰还给于适。他们俩扯着线控制着两只鸟的飞翔,于适想要飞高一点,多放了一圈线,凤凰飞到燕子的上面,风忽然紧了起来,于适手中的线卒然崩紧,拉得他踉跄两步。 陈牧驰看的心里一紧,下意识要去帮他,慌不择路去拽线,锋利的线毫不犹豫的划开他的手掌,还没来得及反应空中的风又大乱,于适也忙乱的动手去扯,他的手指绕着风筝线用力控线,毫无疑问的被绷紧的风筝线又划了一道血痕。风太紧了,陈牧驰那边的燕子也失控,他没来得及控制,于适的凤凰就栽了下去,两只鸟纠缠在一起,陈牧驰收线于适放线,一收一放之间风筝并没有各自解脱,反而缠绕的更乱,又是一阵风来,两个人的风筝就这么缠着被拽向更高的地方,陈牧驰手里的线紧绷成一条亮线,锋利的不敢去碰,他不能收线,但是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也不能放线,他只能用力拽着风筝,等待着风过去。 于适手里的风筝情况也不算好,凤凰几乎完全脱离他的控制和燕子缠绕在一起,他想拽下来,刚一收线燕子也摇摇欲坠,风筝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再牵扯下去结局无非是双双坠落,于适当机立断,立刻咬断了自己的风筝线。低头的瞬间陈牧驰那根绷紧的线蹭过了他的脸颊,他感觉一阵刺痛,好在自己的线松,咬断的很快,凤凰被咬开的瞬间,燕子瞬间轻了很多。陈牧驰看到了于适脸上被风筝线划开的那道细细血痕,他没来得及关心,天空中风吹更紧,燕子和凤凰纠缠着难以回线,线再一次绷紧,陈牧驰动手收线,风筝骤然脱力,燕子与凤凰一起坠落,陈牧驰立刻收线,但是空中气流难以捉摸,坠落到一半又被风吹乱,线再一次紧绷。陈牧驰勾着线的手指又被划破,于适看不下去了,他拿出钥匙,割断风筝线。 两个风筝失去了线的牵制,短暂的坠落后,被风吹往更远的地方,眼看着就找不到了。 两个人放风筝放出来打架的风采,好在伤口不算太深,一起目送着凤凰和燕子纠缠着远去坠落,路过的同学看到他俩这样子,开玩笑说,它俩纠缠到死去了,把你俩折腾的血肉模糊的。 于适乐了,他摊开手心看自己的伤口,陈牧驰拿着酒精棉球过来找他,他帮他擦了脸上的血,小心翼翼的消了毒。又低头去擦他手心的伤口,酒精渗入伤口,陈牧驰手间的伤口又被刺激的渗血,棉球上他们俩的血各占一抹红,扩散着融合在一起。 算不算血脉相连? 他们抬头去看风筝,遥远天空中的一抹黑色的小点,纠缠着不知所踪,也许真的要一起坠落,要至死方休。 不拆骨割肉不痛快。 他们的手心鲜血淋漓。

那年夏天暑假开始的时候就忙着搬家的事情了。 两个人都分到了自己的独立卧室,不算很大,但终究是分开了,房间的装修风格也都差不多,没填完空的地方就交给他们俩自己布置了。于适东西多还念旧,小时候的毛绒玩具都要带来——好在也不算太多,他的房间放了几个陈牧驰房间也放了几个,哈巴狗小羊什么的他都照单全收了,只有一个小熊玩具于适非常心爱的放在了自己的床上,他说这个放我这这个是守护神,陈牧驰看着那个傻乎乎的熊,因为时间太久毛色已经有点掉色了,样子也不是现在流行的样子,但是于适格外喜欢,掸掸灰又放好。 陈牧驰本来就不是很喜欢收拾装点的人,唯一的爱好是画画,房间里除了一些画册画笔就没有什么别的装饰了,唯一一个摆件还是于适送的绘画可以用的偶人,放在他的桌子上。 从老房子搬走的前一晚,家里的家具都搬的差不多了。他们两个人又一起打了一次地铺,旧空调效果不行,轰隆作响,两个人睡不着,于适坐起来仰着头透过窗看着楼下的月光下的家属院,他说自己有点忐忑,陈牧驰也跪坐在他身边,他说没事的,我在呢。 于适听着空调的轰鸣声,跑神想起了很多事,他很少和陈牧驰提起自己的母亲,陈牧驰只知道他父母离婚是因为对未来规划不同离的婚。他和陈牧驰说他在这个房子里出生长大,父母是大学同学,母亲是医生。 于适对母亲的记忆,大多是母亲身上的中药的味道——母亲是中医院的医生,衣服上总是有艾条和中药的味道。小时候的启蒙读物是中药大辞典和中医经典,刚会说话就会摇头晃脑的背诵几首汤头歌诀和经典选段,他说他小时候学钢琴,妈妈坐在边上一边看书一边听他弹曲子,弹错了就说重来,一边弹一边哭,好像练琴永远没够一样。 他说小时候和邻居家的姐姐玩,她做妈妈自己做宝宝,过家家酒。 这个房子,存放着为数不多的于适关于母亲的回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其实也不差,只是母亲工作忙碌联系他很少,青春期的男孩子又总是和父母隔着,亲生母亲对于他来说更像一种遥远的符号,她在那里,微笑着,却又和他毫无关系着。 于适回忆起和这个房子的一点一滴,笑起来的眼睛湿漉漉的,他说他早就习惯了这个房子,习惯了和陈牧驰分享不大的房间,他说他还没有想过要搬走的时刻,他说陈牧驰,我真的有点忐忑。 陈牧驰说都会适应的,我刚来的时候也总觉得忐忑,现在不是挺好的。 “于适,我陪着你呢。”他小声的说。声音被空调的运作声冲的听不清楚。于适歪头看他,他说陈牧驰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陈牧驰却没有再说的勇气,他说没说什么,睡吧。 于适垂下眼睛,不再追问什么,他没有听清,可又清楚的知道他说了什么。 父母刚离婚的时候他也觉得孤独无助,又被送去青训,他和同龄人的生活都在脱节,陈牧驰是他和同龄人世界的链接,说不清楚是他带着陈牧驰融入了东北,还是陈牧驰陪着他融入了同学,也许两者皆有。大概因为有这样的共同认识,他才会自作主张的决定陈牧驰刚才说了什么。他知道陈牧驰会陪着他,这是不用宣之于口的,属于他们二人的必然默契。 在昏昏沉沉入睡前,于适在他的耳边轻轻问他,陈牧驰,你还生长痛吗? 陈牧驰说不知道了。 痛已经痛了太久,到底痛不痛已经尚未可知。 于适的手掌覆在他的膝盖上,空调老旧,他们的身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于适轻轻揉动着那一块肌肉和骨骼,手下的皮肤黏腻,呼吸交缠,他们都感觉到心里没来由燥热,空调运转拉到最大,依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凉爽,二人沉默和对望,感受着薄汗浸润他们的皮肤,手下的温度烫得吓人,烫伤了两个人的皮肤手掌。 还有他们少年的心。 好像那个瞬间,世界变成了一团大火,灼灼燃烧着他们。 他们迅速苍老,迅速死去,相拥在一起,被烈火焚烧成灰烬,没办法分开,永不分离。

于适含混着说,这空调太旧了。 陈牧驰轻声应和道,是。

在老旧空调的轰鸣里,他们迷迷糊糊睡着了,于适的手搭在陈牧驰的膝盖上,陈牧驰的手覆在于适的手上,像植物盘根错节,彼此交融彼此缠绕。 交叠的体温灼热,传达到梦里变成手中捧着的冻苹果——你被冻伤过的话应该会知道,冻伤的时候是会发烫的。 他们在夏天的清晨梦见了带着冰壳的红色苹果。 颜色鲜艳到妖冶,散发着苹果的果香味和淡淡的甜蜜腥气。 他们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大汗淋漓。 心照不宣的翻身,短裤之下,有一滩暧昧的腥。 狭小的房间里开满了石楠花。

到了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起又拍了一次全家福。这次的背景是在新家的客厅里,夏天的阳光顺着玻璃窗和叶子透进来的时候觉得也是绿色,绿意葱茏,一家四口在沙发上又拍了张合照,和婚礼上的照片并排放在电视柜上。 母亲说男孩子们真是一天一个样,父亲说等今年过春节的时候再一起拍。以后每年过节都要拍合照,把电视柜上摆得满满的。于适和陈牧驰望着一家四口的合照,心猿意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早晨开满屋子的石楠花,他们交换了眼神又迅速分开,绿色的夏日里他们各自回房心怀鬼胎。 就算是心怀鬼胎那晚于适还是和陈牧驰挤了一晚,他对这个陌生的房间还是有些不安宁,半夜推开陈牧驰的房门让他往那边去去带他挤一挤——新家换的都是大床倒也还好,两个人睡也不觉得拥挤。 陈牧驰没有拉遮光的窗帘,薄薄的纱帘看得清窗外的月色朦胧,新空调运行起来没有声音,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听得一清二楚,陈牧驰感觉得到于适呼在他脖子上热热的鼻息,他不敢翻身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尽可能压低自己的呼吸。 但于适还是感受到了,他说,你睡不着吗? 陈牧驰轻轻的“嗯”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于适说,是不是白天搬东西太累了,膝盖疼? 陈牧驰顺着他给的借口往下走,“应该吧,感觉不出来。” 于适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熟悉的触感和热度传来, 陈牧驰感觉他的心也被高高的拎了起来,然后又被轻轻放下。 于适说,我睡不着。 他说,陈牧驰,我昨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捧着一个凝着冰壳的红色苹果,在老家边上的大河边走着。 黑头发红裙子的女人站桥上,明明那么远,我却知道她的面孔青白,目光死死盯着我手里的苹果。 她来抢我的苹果,我不想给她。 挣扎之中她掉进水里,湿漉漉的站起来,毛骨悚然的望着我。 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陈牧驰,是不是很奇怪。 是。

陈牧驰闭上眼睛,相似的画面又在眼前重现,同样的黑发红裙女人,同样的抢夺苹果,唯一不同的是,他把苹果给了那个女人,湿漉漉的疯女人看着他咯咯笑,她说什么—— 她说,你爱上了你不该爱的人。 陈牧驰蓦然惊醒,汗毛倒竖冷汗涔涔。 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她没说名字,没说特点,没说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一点特色。 他却知道他是谁。 纸糊的窗户纸,冰凝的玻璃窗,糖做的笼子。 焚纸,融冰,糖笼子融化黏他一手。 于适的名字在一片寂静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