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虐童案:一个10岁男孩的短暂一生
距离6岁生日还有6天的时候,晨晨被继母虐待至失去意识。此后近5年,他以植物人状态生存。他脱离了殴打、饥饿与漠视,被一群善意的陌生人关照。但他几乎不能表达,留给这个世界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的“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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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遗像上的男孩只有4岁,留着平头,皮肤白嫩,耳朵有些外扩。他站在客厅里,双臂环住一只小狗,对着镜头微笑,像是手机随意捕捉的日常画面。2022年2月22日,男孩10岁10个月,这张6年前的照片被放大后,变得有些模糊,嵌入一个黑色相框里。墓园里,照片被摆在了男孩的墓石中央,周围是一圈圈的花束,菊花、向日葵、满天星……它们不是男孩的亲人带来的,而是来自十几位“爱心妈妈”和两个医院的护工。他们站在靠近墓石的位置,几乎每个人都在轻声抽泣。男孩的家人站在更外层,他们低头沉默,与这些“外人”保持距离。在这场沉默的葬礼上,他们尽力回避与对方的直接接触,哪怕是眼神上的碰撞——5年前,男孩被继母虐待成植物人,在病床上度过了他短暂一生的一半时间,这期间,比起亲属,“爱心妈妈”和两位护工更常出现在男孩的病房里——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实际行为上,他们都更像是孩子的亲人。
墓石上刻着男孩的名字:赵宇晨。通常,它只会伴随着那些让人心痛的虐待事实,出现在司法文件里,或者医疗记录里。更多时候,大家会叫他的小名晨晨,尽管他无法做出回应。两天前,2月20日凌晨2点左右,西安中医脑病医院晨晨的病床前,将近60岁的护工大爷给孩子翻了个身,在他身后垫上柔软的玩偶,防止倾斜。晨晨是植物人最低意识状态,不能自主行动,每隔两三个小时就需要翻身,防止生褥疮。当晚护士巡房,也没发现晨晨有什么异常。凌晨3点,护工在迷糊中醒过来,他似乎觉察到了异常,这晚晨晨不像往常那样,因为喉咙有痰,呼吸总带着点呼噜声。他很快发觉晨晨的脸色有点发青,呼吸也很弱,来不及犹豫他就按响了病床前的紧急救护铃,医生匆忙赶到,随即开始抢救。凌晨5点,医生逐渐停下抢救动作,宣告晨晨死亡。他躺在病床上,就像过去5年来一样平静。20日是个周日,清晨,晨晨的父母、几个爱心妈妈赶到医院。桔子是爱心妈妈之一,她看见晨晨瘦得一只手就能攥住他的大腿。后来她得知了更准确的数据,晨晨去世时身高接近一米四,体重却不到50斤。
在医院,桔子近5年来第一次看见晨晨的生父赵亮,他在2021年底刚结束三年刑期。在此之前,他被控明知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孙小倩虐待晨晨,仍未履行监护职责、保护义务;晨晨出事住院后他又消失500多天,不照顾孩子、不提供生活费——法院据此判决他属于虐待罪从犯,同时触犯了遗弃罪。“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有点黑,木木的,掀开被子看了晨晨遗体一眼,很快就盖上了,看不出任何情绪。”这种“木讷”,是桔子对赵亮最深的印象。从20日晨晨去世,到25日葬礼结束,其间她见过赵亮至少三次,他也没换过衣服,二人几乎没有过交流。“他一直低着头不吭声,不跟我们爱心妈妈说一句话,问他什么,只会说‘嗯、好、知道’,各种程序都是晨晨的生母在签字。”“感觉他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甚至在葬礼上,桔子都没有看到赵亮流下眼泪,或者流露出情绪。当时一位性子急的爱心妈妈,情绪有些激动,质问他:“你一滴眼泪都没掉,你应该跪下!”但赵亮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既没看向说话的人,也没说一句话”。晨晨去世两周后,这些愤怒和撕扯逐渐散去。孩子“二七”这天,天气阴沉,市郊外的墓园像往常一样静穆,爱心妈妈和护工在晨晨黑色的墓石上摆放了三个他生前的玩具,造型活泼可爱。玩具下面是碑文,上面刻着:永远爱你——这是儿童逝者墓碑上最常见的文字,也是晨晨父母最后的寄语。
5年前的重伤
5岁前,晨晨就已经在四座城市辗转生活过。他出生在宝鸡,那里是爸爸赵亮的工作地,小时候他待在乡下老家,由奶奶照看。后来,赵亮在西安买了房,晨晨在那里度过了出事前最平静的一年时光。父母离异后,他在安康市的外婆家短暂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爸爸再婚,他被送往出事前的最后一座城市渭南,和继母孙小倩一起生活。在渭南的一年里,孙小倩口中的晨晨总是“摔跤”,有时是写作业时犯困从高桌上摔下来,有时在家中不小心摔倒,以此解释孩子身上不断出现的伤痕。2017年3月29日早上8点多,晨晨又“摔跤”了。孙小倩给在西安工作的赵亮打电话,告诉他这次比较严重,“在医院抢救”。一个小时后,赵亮赶到医院,看到孙小倩正趴在重症监护室外的窗边,哭着求医生救救孩子。根据医院后来的诊断书,这时的晨晨心跳、呼吸暂停,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两个手腕上有一圈血痂,面部和膝盖有血痂,臀部和左小腿青肿,颅脑严重受损,两侧头骨摸起来偏软,达到重伤。两名急诊科医生判断,伤情显然不是孙小倩口中的摔跤所致,也不是一次伤害造成的,当时就报了警。第二天孙小倩就因涉嫌刑事犯罪被拘留。
之后半年多,晨晨在渭南、西安、宝鸡、上海四个城市转过9家医院,做过开颅、颅骨修复、气管切开、脊神经切除等手术,但这些都无法让他恢复意识。他一直保持在“植物人”最低的意识状态,大部分时候只能躺在病床上,只有眼睛还闪着孩子独有的光芒。重伤中的晨晨最需要陪伴,但他的家人却先后消失了。最先消失的是晨晨的父亲、监护人赵亮。2017年7月,晨晨在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接受治疗,本来在医院陪护的赵亮忽然失联,找不到人,电话也打不通。当时赵亮还处在取保候审期间,渭南市警方对他发出了追逃通告。之后几个月,晨晨回到西安,由几个亲戚轮流照看。但有时亲戚都不在医院,只有护工和爱心妈妈留在晨晨身边。事实上,晨晨的医疗费用虽然昂贵,但并不需要亲属承担。晨晨出事后,有公益机构筹集了280多万元,用来支持他的后续治疗费用。同时,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人士自称“爱心妈妈”,建立了6个微信群,加起来一共1300多人。其中一个“一线妈妈”微信群,成员大多住在西安周边,可以随时探望晨晨,桔子就是其中之一。她们每月定期捐款,用来支付晨晨医药费外的生活费,以及两名护工的工资,每月大约2万元。桔子记得,2017年11月底,爱心妈妈曾去宝鸡找晨晨的爷爷奶奶,请求他们到西安照料晨晨。“不是让他们24小时陪着孩子,有时医院的文件需要亲属签字,我们不能决定,也无法担责,所以亲属最好在孩子身边。”桔子说,晨晨的爷爷奶奶只在医院待了三个多月,然后在某一天,和其他亲属一样,忽然消失不见了。
晨晨出事前,母亲柴小媛还在跟赵亮争夺孩子的抚养权。赵亮“逃跑”后,她忽然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声称这样是为了“逼赵亮回来照顾孩子”。2018年春,柴小媛组建了第二个家庭,再次怀孕。生下第二个孩子前,她很少在医院出现。今年55岁的张霞是陪伴晨晨最久的护工,她的印象中,2018年年中后,晨晨的爷爷奶奶、一些年长的亲戚,基本一年去一两次。“提一箱纯牛奶来,待一会儿就走了。”但孩子平时喝的是奶粉,不喝纯牛奶。“我说他们可以带点水果,下一次来,又是一箱纯牛奶。”或许,亲属们并不关心一个“植物人”的细微变化,只有几乎24小时陪护晨晨的张霞,才能看到他作为孩子的一面。她看到,过去4年,晨晨换了牙,长高了一些。张霞相信晨晨还有意识,有时她会给晨晨放小孩们爱看的动画片《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熊出没》,尽管大多数时候晨晨的眼神不能聚焦,有时病房里来了别的小朋友,相互打闹,或者她只是习惯性地逗晨晨玩,这些时候,她总能看到晨晨会咧开嘴巴,像是在笑,看起来很开心。2017年年末,张霞开始拍摄晨晨的短视频,分享给爱心妈妈们。视频中,晨晨长长的睫毛下,眼睛特别亮。偶尔,他的右臂能抬起来,靠着护工坐在床边时,还能抬一点头。晚上,洗脚水温太高,他也会动一动脚。5年来,20多平方米的病房成为晨晨的全部世界。病房外,爱心妈妈们负责晨晨和护工生活的所有细节。她们和张霞一样,也对孩子的未来心怀期待。她们想象,晨晨也许能康复起来,结婚生子,“婚礼上爱心妈妈们就能坐好几桌,都是新娘的婆婆”。
父亲
2018年10月30日,渭南市临渭区人民法院对孙小倩开庭审理,她戴着黑框眼镜,大多数时候都在啜泣。她有时为自己辩护,小声说自己没有让晨晨挨饿,不是故意伤害,称赵亮也曾多次体罚孩子,还买了搓衣板罚跪晨晨。5个多小时后,法院宣判孙小倩因故意伤害罪虐待罪,判处有期徒刑16年。赵亮也看到了这场庭审的消息。当时,他已经从晨晨身边消失了15个月。他预感到自己或许也将面临法律的惩罚,3个月后,他在四川成都被抓获,因遗弃罪、虐待罪从犯获刑3年。“我怕坐牢吗?我不怕。我没看好娃,我有错。但当时周围所有人都在怪我,报道也批评我。在任何一个场合,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也不知道脑子咋想的,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我。”如今,刚出狱一个多月的赵亮,回忆起5年前自己从医院逃跑的决定,承认了自己的懦弱。
“跑路”的一年多里,他在四川东躲西藏。因为是网上追逃对象,他只能在饭馆或者工地上做短工、干杂活,“那里不要身份证”。他曾看到报道,晨晨在医院,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觉得孩子可怜”,但最终羞愧还是战胜了亲情,他没敢回去。“我没有勇气,回去面对的是更大的舆论。”在西安的一家酒店里,赵亮看起来有些疲惫。他单眼皮,有厚大的鼻子和嘴唇,说起话来很少有表情,偶尔会无声、苦涩地笑,扯出脸颊上的酒窝。今年3月初,晨晨去世半个月后,他找到一份送外卖的工作,每天工作到凌晨1点。他说自己急需一份工作忙起来,也需要挣钱还掉当年晨晨住院初期借的债。跑外卖时,他穿一件黑色棉服御寒,左胸处绣着白色的“西铁局”三个字——西安铁路局是他服务了10年的单位,具体工作是检修铁路岔道,这也是他成年后第一份正式工作。服刑期间,赵亮瘦了,也黑了,衣服现在穿起来有些宽松。成年前,赵亮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宝鸡农村度过。半岁时,父母离婚,他跟着母亲生活。他“读不进去书”,初一就选择辍学,坦承自己只有“小学二三年级水平”。后来,他在照相馆学过摄影,在网吧当过网管。17岁那年他去当兵,退役后进入了宝鸡一所铁路学校。2006年,他在一趟春运列车上做实习列车员,遇到在餐车工作的柴小媛。他被对方的爽朗性格吸引,那是他一直想要拥有的“另一面”。“内向,脑子直,想问题想不深。”他评价自己。在赵亮二叔的眼里,这个侄子“有点木、怕事,事情也处理得一塌糊涂”——赵亮结婚、离婚,都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办婚礼,他和其他亲戚都是事后才知道。之前某年过节,赵亮带了礼品去看望家族老人,临走前老人让他把礼品带回家,他就真提了回去。最近一次,晨晨葬礼前一晚,二叔写了份答谢词,内容是感谢5年来照顾晨晨的护工和爱心妈妈们。他发给赵亮,让他在葬礼上读。凌晨1点多,赵亮回复说可以,“就是这几个字我不认识,挚、叩、揪、肺、辜……”
这样一个“不会处理事情”的人,结婚三年后,妻子意外怀孕,他忽然成了父亲。赵亮说,在此之前,他几乎不会对任何事做细致规划,做父亲这件事也一样,“顺其自然”就好。2011年,晨晨出生后,除了“人多了,要挣更多的钱”以外,他能想到的就是“要引导孩子学习”。在他不愿多提的家庭记忆里,自己的父亲最早一次出现是在他小学一年级时,去学校看他。父子再次联系,他已经21岁,到了铁路局工作。中间的十多年,他与母亲、继父一起生活。“我小时候淘气,继父脾气也不好,犯错就挨打。后来我再犯错,怕挨打,动不动就跑,离家出走,几天不敢回家,宁愿坐在楼道上挨饿。”他多次提到“稳定”,像是有种执念,包括婚姻,他说从没想过离婚。“我一定要给孩子一个稳定的家,不能像我小时候一样。”他从未想过去宝鸡之外的城市生活,晨晨出生那年他在西安买了单位分的福利房,图的是便宜,而不是搬过去居住。他对工作没什么野心,打算在稳定的铁路局干到底。晨晨出事前,他升为小班长,管理一个七八个人的小团队,一个月工资5000多元。他没什么朋友,在宝鸡的两三个发小,后来因为工作相互疏离。他小心翼翼地守着“稳定”的生活状态,但大部分时候,“稳定”都不是他争取来的,更像是命运的馈赠。他还是二叔口中那个“木讷、怕事”的赵亮,他无法预知,这种怯懦会彻底毁掉他的生活,直至成为罪恶的帮凶。
童年
婚后,赵亮和柴小媛在宝鸡租房住。赵亮每个月要在外地工作20多天,只有七八天在家。晨晨一岁多时,柴小媛提议搬到西安,工作机会更多。二人最终搬进西安的两室一厅,把孩子留在宝鸡由奶奶照顾,妻子在商场做导购。不久,晨晨被接到西安上托班。那是这个家庭难得的平静时光,每到休息日,赵亮回到西安,就会和家人去附近公园逛逛。他说晨晨很活泼、很聪明,更像母亲的性格。但与儿子一起生活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事情能让他记忆深刻。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晨晨“能听懂大人说话,知道大人的情绪变化”。“孩子喜欢玩具枪。”又是片刻沉默,“可能从娃出生后,我揣摩娃的心理确实不多,这是我做父亲的欠缺。我觉得他平安就好,其他的我没顾上。”赵亮“没顾上”的,还有妻子柴小媛。晨晨出生后,二人没存下太多积蓄,“钱也不知道花哪儿去了”。矛盾在2015年初显,妻子嫌他“回家就待着”,不操心家事。两人开始因为各种小事争吵,吵起来都顾不上孩子,晨晨就在旁边听着,不说话。后来,晨晨被送到安康市的外婆家。2015年11月,赵亮曾经想要的“稳定”家庭最终破裂,夫妻二人协议离婚,晨晨的抚养权、西安的房子属于赵亮。离婚后,赵亮外出工作时,晨晨留在安康与外婆生活。2016年初,经同事介绍,他认识了在渭南市做保险的孙小倩。对方主动提出可以辞职帮他带娃,“还帮娃找好了幼儿园”。当年3月初,他去安康接走晨晨,送到渭南交给孙小倩照料。
后来赵亮也搬到渭南居住,离婚后,住哪儿不再像以前那样重要了。“每个月就休息几天,去哪里都一样。”他更看重的是有人愿意帮他带孩子。在他的印象中,一开始晨晨跟孙小倩关系挺近,喜欢贴着她,叫她妈妈。“她给娃喂饭、洗澡、辅导作业,做到位了。”信任逐渐累积,2016年10月,他和孙小倩领证结婚,还把孙小倩上次婚姻中的儿子从农村接到市区上学。他放心地把工资卡和5岁的晨晨交给孙小倩,“如果她不好,就不会主动辞职带孩子了”。事实上,晨晨被虐待的一些迹象,至少在2017年年初就出现了。2017年1月19日,春节前10天,柴小媛事发前最后一次见到孩子。此前她去渭南看过孩子三次,每次都是赵亮把孩子送到特定的地点,半天后再去接回。她不知道孩子住在哪儿、环境如何、在哪儿读书,赵亮也不愿告诉她。这次见面,她听晨晨说孙小倩把“好吃的都给哥哥吃,不给我吃”,她给孩子买了零食、新衣服。也是在那段时间,“从没动过孩子一次”的赵亮开始体罚晨晨。赵亮说,与前妻生活期间,孩子淘气,他最多训几句。但换了环境后,孙小倩说自己是继母,不便管教孩子,让赵亮处理。第一次,晨晨的铅笔盒里多了一支铅笔,孙小倩说那是晨晨偷拿别人的,需要教训,赵亮没有听晨晨的说法,让孩子脱了裤子趴在床边,用扫帚打了屁股。之后的几次,他让孩子罚站、罚跪,具体原因“记不清了,大概就是不好好学习”。
孙小倩的判决书中,检察院指控她自2017年3月,对晨晨采取绳索、竹棍殴打,手脚殴打,电线捆绑,罚跪、罚站等方式,造成晨晨全身多处损伤。其中,“颅脑损伤符合钝性外力多次打击头部所致,徒手打击可以形成,摔伤难以解释”。但这些伤痕,赵亮说自己没注意到,或者记不清。至于面部的红肿,赵亮相信孙小倩的解释:孩子写作业,犯困了从高桌上摔下来造成的。甚至事发后,赵亮在重症监护室看见晨晨全身的血痂、红肿,发现不像是摔伤,“也没想过伤痕从何而来”。赵亮耷拉着眼睛,“我没想过她会伤害娃,娃也从没跟我说过。我想的是,她在家带娃不容易,就算有点问题,我不能责怪人家,不合适,我没办法说”。他一直坚称自己没有发现孩子被虐待,但晨晨出事的那个月,他和孙小倩频繁因为琐事吵架,好几次请假回家,与晨晨的共处时间也比平时多。根据检察院提供的证据,3月1日下午,他给孙小倩发微信,说不想“炒(吵)来炒去的”。孙小倩回复他:“本身我的气不在娃身上,我也爱娃……只是一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火就不由得上来了,不是针对娃。”晨晨成为植物人的前两天,赵亮在西安工作。3月27日下午,孙小倩主动把孩子受伤的照片发给赵亮。那张照片中,晨晨皱着眉头,左脸肿着,额头、鼻子和下巴都有小块的血痂,手腕上还能模糊地看到一圈伤疤。赵亮问她:“脸的左边是摔的吗,还有左边的头?”在语音中,孙小倩说晨晨从高桌上摔下来磕伤了,鼻子上的疤是自己抠的。随后又发了文字,“我就害怕你怪我没把娃看好”。又一次,赵亮说自己“没想那么多”。“哎,你尽力了,我知道。这脸出去见人,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多想。”赵亮回复。
求救
渭南不算大,赵亮和孙小倩居住的小区,是位于临渭区老城边缘的廉租房,位置偏僻。一条高速路距离小区不远,小区内能听到卡车的轰隆声。这里住的多是老人和处于“中转期”的年轻人,一旦买了新房,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过多停留。最早意识到小区内有家长打孩子的,是赵亮家的邻居。廉租房的隔音很差,安静时,隔壁房间的争吵内容都能听个大概。谁家前一天半夜发生什么事,第二天就会成为小区广场、棋牌室里的老年人的谈资。与赵亮家一墙之隔的租户是位女性。2017年1月中旬,她经常听到隔壁传来两个家长和两个男孩的叫喊声,听得多了,她能分辨出女性家长和小一点男孩的喊叫声更多,早晚甚至半夜都叫喊过。当年的调查中,警方曾问她是否想过向有关部门反映,她说“只是听见哭喊声,不确定具体情况,就没有管”。小区南侧的便利店店主也见过晨晨。晨晨出事那个月,曾到店里问他要吃的。“娃说饿得很,没有吃的,能不能拿一个面包。”店主注意到了晨晨的眼睛青了,问了一句,“他说是自己碰的”。晨晨最终得到了一块好心的面包,但关心就此止步。十几天后,他被继母用钝器击倒,再也没有在小区周边出现过。渭南的小区外,有一条长长的坡道是必经之路(李晓洁 摄)最接近晨晨的“外人”,是与赵亮家隔了一个单元的一位婆婆。晨晨出事前的某天下午,孩子在楼下跟着她走。这次晨晨还是要吃的,婆婆带他回家,给他拿了麻花,“他高兴地蹦起来”。“我看娃可怜,脸上肿了,他说是摔伤,我一看就不是。”后来,晨晨又到她家吃过几次饭。她记得晨晨的爸爸曾去她家找过孩子,说“娃不好好学习,不用你们管”。最后一次,孙小倩找上门,直接在屋里打孩子。“她说娃不听话,打死都不用别人管。”这位婆婆把孙小倩赶了出去,她不允许别人在自家打孩子。回忆起5年前的事,她仍难掩愤怒,但和其他邻居一样,在她眼里,管教孩子是别人的“家务事”,“娃到了别人家里,我就管不了了”。晨晨成为植物人4年后,2021年儿童节当天,《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案正式实施,增加了“强制报告制度”,规定了9种未成年人遭受不法侵害的情形。同时规定,与儿童密切接触的人员在发现规定的9种情形时,需及时向公安机关履行报案或举报职责。这些人员和组织包括具有密切接触未成年人条件的企事业单位、居(村)民委员会、学校、社会工作服务机构,乃至旅店、宾馆等——报告不仅是责任,也是义务。事实上,晨晨出事前,他曾尝试逃离家庭。他一共离家出走过三次,前两次,赵亮都在外地工作,孙小倩用扫帚“教训”了孩子,还用电线拴住孩子,防止他再次逃走。第三次是2017年3月初,赵亮在家休息,他和孙小倩决定“测试”一下孩子是否还会出走,两人故意不在家。下午6点左右,晨晨背着书包走出单元楼。赵亮一路尾随,看着晨晨走出小区前长长的坡道,大约一公里后,又走到满是小吃摊位的路口。晨晨停在那里,待了将近三个小时。他没吃晚饭,其间问摊位老板要了水喝,赵亮就蹲在不远处的花坛边,一直没有出现。晚上9点左右,天早已黑透。一个摊位老板打电话报警,警车很快赶到,把晨晨带上车往小区方向开去。赵亮打了辆出租车跟在后头,途中,警察向晨晨要家长手机号码,拨通后是妈妈柴小媛的声音,他告诉妈妈自己饿,没饭吃。柴小媛随即给赵亮打了电话,得到让她别管的回复。警车到了小区楼下,赵亮跟上去,跟警察表明了身份。“这人你认识吗?是你爸爸吗?”晨晨点点头。“孩子头上的伤哪来的?”警察看着赵亮问。“写作业犯困,磕伤的。”警察没有上楼,让赵亮看好孩子,然后离开了小区。这是晨晨离得救最近的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文中桔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