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骚扰的社会根源
由于性骚扰事件的不断发酵,国内的文化出版行业连日来陷入接二连三的地震:先是图书品牌“一页”创始人范新被爆性侵下属未遂,随后有两名女性站出来指控编剧史航曾对她们动手动脚,再后来是书评人宗城,不止一位女性说曾被他以不雅言语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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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4日晚,范新在社交平台上承认指控属实:“事情已经发生,已无法改写。”虽然他强调“这件事发生在一页创立之前,我已向当事人及公司同事都公开道歉”,但看来这既未能取得当事人原谅,也没能避免“一页”被牵连,最新的进展是“一页”宣布与他全面切割,范新彻底退出。
4月30日一早,宗城也公开致歉,“在过往的生活中,我曾经犯下过欺瞒、不忠、与他人在对话中缺乏边界感的行为”,并宣布“我将退出公共平台,退出豆瓣和播客席地而坐,暂停所有公共表达,在社会的监督下改正自己的言行”。
和他们不同,史航至今没有公开回应,让别人承受了这一波狙击火力。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不想让对方蹭到半毛钱流量罢了”,“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不然难道史航还能没有辩解能力?
对此,微博用户“燃烧的雾港水手”挖苦,史航“根本没一部独立的原创作品”,“他之前靠骂郭敬明大火,你让他真的导电影,可能还不如郭。他和郭的唯一区别是一个骚扰女人一个骚扰男人。”
事发后,不少人嘲讽文化界“贵圈真乱”,果然“巧言令色鲜矣仁”,那些“男性女权主义者”个个都是伪君子,人们对这样的反差尤感震惊:范新主持出版了不少女性主义书籍,宗城也一向都很女性主义视角,而史航还曾为林奕含那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撰写推荐语。
也是顺着这个思路,许多人进而认为,文化人之所以更容易如此,无非是他们善于为自己的行为进行粉饰、狡辩,因而要杜绝这种行为的发生,除了受害者勇于站出来发声、认清这些人的真面目,最关键点应当是厉行道德约束——宗城在公开致歉时都承认了,自己“犯错”是“因为侥幸心理、对于自我道德的缺乏约束”。
这样能肃清性骚扰现象吗?我怀疑是不能的。看起来相当吊诡的是:这种严格的道德观,很可能恰恰是性骚扰的社会根源之一。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实际上有一种特殊的双重道德观:它是既严格,又放纵的。
一位女性朋友曾向我解释她何以单身至今:她从小家教极严,别说是“早恋”,就连有男生打电话给她,父母都要盘问半天;等到她终于名校毕业、忙于工作,父母就开始越来越不含蓄地催促她“尽快找个对象”,到她年过三十,更是急得不行,竟然勒令她晚上23点之前不许回家,必须在外“多交朋友”。
她说到这里啼笑皆非:“人又不是松紧带,要紧就紧,要松就松,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在这样的封建旧家长专制下,一个人即便从小品学兼优,但他的遵规守纪其实源于他律,因为家长给他许诺的是:“吃得苦中苦”是暂时的,甚至不用你成为“人上人”,只是成人之后,原先那套清规戒律就可以完全不用遵守了,甚至你选择继续遵守他们反而会逼迫你放弃遵守。你的选择是无所谓的,他们的选择就是一切,他们只要你听他们的,乖乖听他们的,他们老了继续纠缠着你,你也得听他们的,仅仅因为你是他们生的。
对于某些本来就不服管束的男生来说,教训就更明显了: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钱财和女人在此都被视为成功道路尽头的战利品,克制当下的欲望正是为了将来可以放纵,那终于有机会放纵时,为什么还要克制?也难怪常有人感叹“男人有钱就变坏”,确切地说,“不是不坏,时候未到”罢了,几年前,衡水中学的张锡锋同学还没考上大学呢,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大城市“拱白菜”。能“拱白菜”的土猪,注定是少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苦大赛”只是一场骗局而已。
弗洛伊德曾说,文明人通过社会制约来压抑自身欲望,其实是一种“阉割”,在他那里人的正当的生物性是野蛮的。如果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在东亚文化里,这种对人正当动物性的敌视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很难想象一个民族一边高喊着“保护野生动物”,一边又把那些所谓的“小人”“歹人”说成是“禽兽不如”,高喊着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人上人规定的)道德”,所以人要压抑自己。东亚文化对人正当的生物性的敌视背后的原因非常简单,人是没法克服自己的本能的,任何人都不能,但是“人上人”可以瞒着“人下人”实现他们的本能,还能反过来禁止“人下人”实现他们的本能,如果“人下人”确实有生孩子的意愿,对不起,你得按照“人上人”说的“明媒正娶”进行,否则你就是不道德的,只是如今新闻传媒发达了,“人上人”的龌蹉逐渐为大众熟知——张继科的赌瘾、陈冠希的艳照、吴亦凡的“选妃”,无一不是在展示人上人有多么龌龊不堪,而性骚扰只不过是一种低烈度的反复释放形式,那些羡慕“人上人”却没有能力成为“人上人”的“人下人”,效仿这种低烈度的释放形式,发泄到和他们一样卑微的人身上。
当然,肯定会有人说:“压抑就可以赌博、淫乱、性骚扰啊?那么多人可也没这么做。”这些罪孽当然是事实,没有人能以“社会压抑”来为自己杀人脱罪,我只是提出一个解释:当下社会出现的一些病态人格,正是道德压抑的逻辑结果。
如果这本来就是问题的根源,那么指望它解决问题,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了。然而,当下的现实是:这种强烈的道德洁癖,近些年来还愈演愈烈了,带来了一种更为压抑的社会文化氛围。
影视剧作为一种通俗文化形式,有助于我们把握社会心态的变动。在近期上映的糖水剧《归路》中,男女主角长久地深爱彼此,由于是异地恋,一周能见一次就不错了,终于重逢了,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愉快深情地谈到婚事。等女主角睡着了,你猜男主角去干嘛了?他半夜爬起来,去车库拆她的车。
我一位女性朋友说:“看到这里,我实在不能理解,失而复得的爱侣,他是怎么做到半夜连人都不要,非要去拆车的?就这样,他还誓言:我很想很想你。”
在我看来,不管编剧是否有意腹黑,这一幕的合理解释是:这是性压抑——他要不去拆车,就想要做坏事了。按照纯爱剧的道德观,绝对不能提前滚床单,但一腔精力又无处发泄,所以他必须只能去拆车,把自己的性冲动发泄在车子身上。
恪守底线还不止这一处,两个人一起去旅行,谈到结婚,男生说你答应结婚,晚上我们就睡一张床,不答应,就分开住。女生很开心,说订的大床房。结果晚上男生连床都没睡。说是热恋情侣,连牵手都不多,在街头亲吻,还得说“只此一次”。他们恋爱的进度哪里像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倒不如说像高中生。
在好评如潮的另一部剧《爱情而已》里,两人4分多钟的滚床单,播放版本被剪到只剩30秒。既然现在恨不得年轻人赶紧都去结婚生子,为什么还要删减这些?无欲无求还生什么孩子?奈何这就是个假正经的时代。
性压抑和性骚扰,实际上是社会表征的一体两面。“道德净化”的努力,会激起社会的复杂反应:一些人要么被迫要么被洗脑遵守礼法,另一些人“瞒天过海”在这种压抑中找寻着偷尝禁忌的兴奋感。人类学家 Morris Desmond 曾说,如果有一种文化把耳朵视为性器官而遮掩起来,那么耳朵也会激发很多人想要偷看。只是他没有提到,有的人能随便“偷看”,有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偷看”,甚至只能被“偷看”。
之所以说道德净化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还有一个原因:这种礼法的外在道德约束,特别是来自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强制性约束,它只符合上位者的利益,不基于对女性的真正尊重,也不可能尊重大部分男性。相反,在这一权力秩序中,女性的意愿多多少少是被忽视的,根据一种有毒的“男性气概”理解,女性被戏弄、被冒犯后的反应,甚至被视为一种乐趣。“人上人”对这种乐趣已经感到厌倦,而效仿他们的“人下人”被当成了靶子,用以攻击那些不屑于效仿他们的人。于是到头来越是强调“道德净化”,“人下人”就越是被压抑,“人上人”就越是能坐壁上观。
这就是我们当下的现状:社会道德观越是严格、刻板,女性就越得不到尊重,“人上人”就越是能瞒着公众欺侮普通女性,还要搬出那些效法他们的“人下人”男性,假装说所有男性都是如此的龌龊,反正煽动起了群情又伤不到他们,伤的只有普通的底层男女罢了。“人下人”越是执着于道德净化,他们就越是不能保障他们自己的利益,毕竟道德是“人上人”定的。
这当然需要刷新社会道德观,用“人下人”的道德取代“人上人”的道德,但仅仅靠道德谴责是不足以解决这一问题的,因为当下的性骚扰远不只是少数人一时的道德不检点,而是整个社会的冰山一角,不是社会这座大冰山本身。如果我们只是盯着那些“不道德”的行为打压,而不去反思“道德”本身,以至于批判到到再造个新的,这个社会就只会继续压抑下去,越来越压抑,我们的道德谴责本身也成为了社会压抑的一部分。
至于那种认为“社会风气败坏”的观点,就更背道而驰了,因为现在的问题并不是人们道德腐化了——道德是评判是非的工具而已,它只关心对错,不关心“是什么”,社会在发展变化,旧的道德是非观未必适应新的社会,让发展后的社会去适应旧的道德观念,只会带来社会的倒退,这都不用去研究历史,看看隔壁那些宗教势力上台的邻国,社会基本面是不是在往封建社会倒退?
要真正改变这一点,就得消灭旧道德赖以存在的土壤。现如今这套严格、刻板的社会道德只符合“人上人”的利益,“人下人”必须建立一个新的符合他们利益的道德,如果“人上人”要反对他们,他们就应该连“人上人”一道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