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洪]如果   

我在哪里呢?

  一双紫色的眼睛出现在半空中,就好像它一直存在于那里一样。飞鸟自然地穿过它,没有受到一点阻碍。它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个男人站在悬崖边上,风将衣服吹得鼓了起来,他闭着眼睛,身体摇晃着,向前迈了一步。

在看到男人的那一刻,它就明白那是他,是自己,他的精神与身体似乎分离了。

  糟糕,要掉下去了!眼睛合上了,不敢看即将发生的凄惨景象。然而破空声始终没有响起。他试探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悬崖边上,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让他不至于掉下悬崖。

  “****先生,请坚持住。”那双手的主人焦急地喊着。

  是谁?那个人是谁?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外貌,然而风仿佛刻意与他作对一样吹乱了她的长发。她甩了甩头,艰难地将碍事的发丝赶走。但像是不许他看到她的脸一样,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白雾,挡住了她的面容。

  任谁看到那像是孕育着大雨的积云一样的雾气都会心生退意吧,但他没有放弃,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看着她,记住她。”

于是,他挣扎着去看清她的脸。眼睛有点痛,没关系,再努力一点,很快,很快就可以看到......

  他固执地盯着她的脸,那雾气似乎认输了,妥协地缓慢地散开。

  “请坚持住,不要怕,我马上拉你上来。”她安抚地说。

  她的手的力道变大了,将他的手握得发疼,但他却丝毫没有在意。他就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风很大,阳光很刺眼。终于,他看到了,那双明亮的绿色的眼睛。

  “哈啊,哈啊。”

  那双紫色的眼睛再次睁开了,眼睛的主人剧烈地喘息着,胸脯快速起伏,微红的鼻尖上一滴晶莹的水珠掉了下来。

  他看着模糊的世界,心里一阵失落。

  就差一点,我就看到她的脸了,他想,她应该是我熟悉的人,或许我可以看看手机里有没有能与她对上的名字。手机是什么来的?不重要,应该是某种通讯工具吧。

  这么想着,他伸出手摸向往床头柜。然而本该放着手机的地方却空空如也,他凑到柜子前,仔细地搜寻着,像是要把最微小的灰尘也看透。

  不见了,他想。明明应该慌乱的,但他现在却无比冷静。

  他找遍了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在窗台上找到了他的眼镜,戴上眼镜,他的世界变得清晰了。他在桌子上找到了他的钱包,钱包里放着一些纸币,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照片,他拿起照片端详了一会儿,那是一张风景照,一座古老而又美丽的桥。他的双脚曾经踏上过这座桥,但现在他忘记了它的名字。

  他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继续在房间里搜寻。最终,他在洗手间的水池边上找到了他的手机。

  喜意还没有来得及生出,他就发现了一件不幸的事,手机进水了,根本不能开机。即使他再冷静,此时也不由得暗叹一声倒霉。

  去找人修吧,他想。

  他拧开水龙头,伸出双手去接急切的水流,洗净汗津津的脸颊。然后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镜子里映出来的是他的脸,他的脑袋里想的却是另一张被白雾遮掩的脸以及那双绿色的眼睛。

  是谁呢?你,叫什么名字?

  等到他拾掇完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他推了推眼镜,迈出了这个明显是酒店客房的房门。

  皮鞋的鞋底与地面碰撞,发出了啪啪声。嘟,电梯关上了门。

  他从八楼下到一楼,大厅里零星的几个客人正在小声地交谈,侍者看到他下来,便主动上前询问:“您好,先生,请问需要什么?”

  “我的手机进水了,需要修理。”他说。

  “请您把手机交给我吧,我们会送去修理的。”侍者微笑着说,“请您留下的您的名字。”

  名字?我的名字。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名字是什么来的?

  “我住在820,你到时直接送到820就好。”他抿着唇,控制自己不露出惊慌的表情。

  “好的,先生。”侍者点了点头,然后不好意思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抱歉,先生,之前有位女士给您留下了一张纸条,我忘了交给您。”

  侍者的失误不能在他的心脏占据一点位置,他满心满眼的都是那张白纸以及侍者嘴里说的那位女士。

  在接过那张象征着希望的白纸时,他装作不在意地问:“你知道那位女士的名字吗?”

  “那位女士并没有告知我她的姓名。”侍者摇了摇头,“不过我可以给您描述一下她的样貌,她大概160cm,长相很秀气,棕发,绿眼。”

  侍者的话化作一股欣喜之情注入他的心中,他用拳头挡住上扬的嘴角,但那股子高兴劲仍然从他的眼睛里冒了出来。他打开了那张纸条,恨不得将每个字迹吞进去。

  看完后,他将纸条放进了钱包。然后从钱包掏出几张纸币放到手机上交给了侍者,语速极快地说:“修好后送到我房间就可以了。对了你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吗?”

  他掏出那张照片,向侍者询问。

  “是塞切尼链桥。”侍者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随后补充道,“它位于在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

  “谢谢。”

  道谢声被当事人抛到了身后,他快步地朝大门走去,被留在原地的侍者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他风一样地离开。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一个地址,他并不知道在哪里,不过他可以打车。

  出租车停在了一家餐厅门口,他推开玻璃门,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还算可以入耳的钢琴声。在餐厅的正中间是一个小高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正在高台上弹奏钢琴。

  《夜的钢琴曲》,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个名字。高台上跃动的手指与琴键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连成了一篇乐章。

  他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那动作恰好与台上的演奏者同步。

  好想弹,可是不行,我要去找她,他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她,不知道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只是想要找到她的欲望压过了那如同海啸一样凶猛的想要弹琴的欲望。他将手握成拳头,不让它们乱动,随意找了一个空着的位置坐下,用眼睛观察着餐厅里每一个可能是她的人。

  侍者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他依然没有看到她。虽然心中已经有了预感,但他还是有些失落。

  既然她不在这,那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呢?

  他无聊地搅动着咖啡,呼吸着餐厅里香甜的空气,侍者上前与演奏着耳语了一番,于是弹奏的钢琴曲又换了一首。

  这时候,一个年轻男人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嘿,兄弟,终于找到你了。有人拜托我把这个给你。”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车票,“喏,给你。”

  一种终于来了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谢谢。”他接过车票,将它摊开。

  是从布拉迪斯拉发到布达佩斯的火车票,发车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他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十一点三十五分,离火车发车还有一段时间。

  她拜托的人是个自来熟且没有戒心的人,将车票交给他之后就一直絮絮叨叨地说话,哪怕他很少给予回应也能够自说自话。他不过引导几句,他就一股脑地把自己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就差把银行卡密码告诉他了。

  眼前的人叫乔恩,是匈牙利人,因为工作原因来到了布拉迪斯拉发。一天前,乔恩正在享受自己的假期,在街上闲逛,她突然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女士。”乔恩疑惑地问。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一个人,他应该在那里等着,如果你没见到他就把它扔掉吧。”她说,“这是给你的报酬。”

  或许是对这个陌生女人的好感或许是那一笔不菲的外快,总之乔恩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脸上那又期待又不安的表情让乔恩好奇极了,就像猫最终在毛线团面前投降一样,在与她分别之前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那个人是你喜欢的人吗?”

  “嗯。”

  她的声音轻的像是要随风消散,但乔恩优秀的听力及时捕捉到了她的声音。

  在乔恩要开始讲他的童年趣事的时候,他及时打断了他。

  “我真的很想听你讲完,但乔恩,马上就要到火车发车的时间了,我该走了。”他对乔恩歉然地说。

  “哦,我的天,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和你说了这么久。”乔恩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兄弟,真抱歉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快出发吧。”

  他对他点了点头,招来侍者结账,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餐厅。

  乔恩看着他的背影,回忆着她说的话。

  【如果你看到一个看上去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像是游离在人世之外的人,那就是他了。】

  你说的没错,真是显眼到一眼就看到了呢。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引人瞩目,那种独特的气质吸引了大半个餐厅的人。乔恩端起自己那杯咖啡,喝了一口,也离开了。

  借助出租车,他在火车出发前十分钟上了车,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不知因何产生的疲倦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现在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头抵着车窗,他闭上了眼睛。

  “*先生,*先生,不要睡了,要开会了哦。”

  那双熟悉的眼睛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最近****先生很嗜睡呢,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她走在他的身后担忧地询问,“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我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因此只能这么回应。

  这座房子大得出奇,他根本不认识路,好在身体像是有记忆一样自己动了起来。这条路很长,但因为有她在身边,所以并不让人厌烦,唯一让他的遗憾就是,她一直沉默着。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到了一个房间前。他伸出手,正要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她说话了。

  “那个,****先生。”

  “怎么了?”他回过头,期待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个,请保重身体。”她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我会的。”他轻声说。

  她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他略微怅然地想。

  见他站在门前一直不动,她走上前,替他推开了门,门后是一群同样看不清脸的人。

  嗡,火车到站了。

  被惊醒的他没有大梦初醒时的困倦,精神奕奕地混在人群中间下了车,看着面前驶过的车辆与走过的人群,他没有再次迷茫。他知道,她想让他找到她,因此她一定留下了线索。

  比如,那张照片。塞切尼链桥,她一定在那里。

  没有丝毫犹豫,他打车到去了塞切尼链桥。今天是国庆,布达佩斯到了晚上会燃放大亮的焰火,照亮多瑙河。现在正是薄暮时分,这里有许多等待着欣赏焰火的游客。

  他艰难地行走在拥挤地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踪迹。人群摩肩擦踵,差点挤掉他的眼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他长舒了一口气,将眼镜推回原位,掸了掸衣服。

  勉强将自己整理好,他就要继续去找她。蓦地,他瞪大了双眼。

  不远处的背影是如此的熟悉,那束起的棕色长发微微晃动着。是她,一定是她,他朝着那个背影跑去。

塞切尼链桥下,多瑙河正潺潺流过,夕阳将它染上了金黄色。她站在桥边,俯视着它,听着身后传来的急切的脚步声,波光粼粼的河面跃入了她的眼睛。

  “找到你了。”他停在了她的身后,轻声说。

  “是的,你找到我了,罗德里赫先生。”她转过头,露出了那张秀气的面容。

  那双青翠的眸子里闪过晶莹的水光,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欣喜与幸福。

  “不,是你抓住我了。”罗德里赫下意识地说。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握罗德里赫的手腕,仿佛他会突然消失一样。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她握得生疼,但他仍然安静地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一点想要挣脱的意思都没有。

  从很久以前开始,罗德里赫就像风一样,不会长久地停留在某一个人的身边。但现在,在他的允许下,她抓住他了,抓住了自由的风。

  “叫我的名字吧,罗德里赫先生。”她说。

  罗德里赫本来想说,对不起,我失去了记忆。但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一阵福临心至,他脱口而出:“伊丽莎白。”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于是,那些封存在大脑深处的记忆也涌了出来,隐藏在心中的不安就此消失了。

  伊丽莎白转过身,抱住了罗德里赫的腰身,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罗德里赫感受到自己胸前的衣物被泪水浸湿,他叹了一口气,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忘了一切,就连自己也忘记了,你还会来找我吗?]

  [我不知道。]

  [那就让我们来试试看吧。来找我吧,罗德里赫先生。]